第四章 獨攬大權(quán)，收留劉備
總己為聽
天子與朝廷百官在曹操大軍的“護衛(wèi)”下到達潁川許縣。小皇帝劉協(xié)都沒敢進許縣，就先親自來到曹軍大營，當(dāng)眾任命曹操為大將軍、武平侯，加節(jié)鉞，錄尚書事。曹孟德自二十歲入仕途，在四十二歲這年終于當(dāng)?shù)揭蝗酥氯f人之上的大將軍，獲開府建衙之權(quán)。雖然天下分崩群雄割據(jù)一方，但曹操占據(jù)了名義上的優(yōu)勢，從此之后可以理直氣壯“奉天子以討不臣”，所有征戰(zhàn)行動都將名正言順。
隨著天子在許縣安定下來，朝廷宗廟重新設(shè)立，宮殿衙署也在緊張地修建中。袁紹得到消息，又是慶幸又是嫉妒，但畢竟不能置之不理，派部下徐勛獻上一批財物；王子服也作了貢獻，準(zhǔn)許曹操從先祖梁節(jié)王的陵寢拆伐上等木料營建新都。不少流亡的官員士人聞知這個消息，也動了回朝效力的念頭。僅僅在曹操擔(dān)任大將軍的第三天，就有兩位盼望已久的人物前來投奔……
“在下潁川郭嘉，拜見大將軍！”
“昔日袁本初帳下落劍驚眾人的郭奉孝，你小子可算是來啦！”曹操知道他生性詼諧，故意來了個玩笑，親手將他攙起，“昔日戲志才病逝，我問荀文若潁川之士還有哪位才智出眾可堪重用，他馬上就推舉了你啊?！?/p>
郭嘉扭頭瞅了荀彧一眼，笑呵呵道：“文若兄實在是過譽了，想我郭嘉在袁紹帳下名聲不顯，乃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一介小書佐，何敢當(dāng)智士之名？”
曹操略一擺手：“奉孝不必過謙，能入文若法眼者必非凡品，快坐快坐?！?/p>
郭嘉深施一禮飄然落座。這個二十七歲的年輕人，留給曹操的印象很特別：柳葉眉，杏核眼，左目下有一顆小痣，隆鼻小嘴，兩撇修飾精致的小胡子，天生的一副男生女相，顧盼神飛之間愈顯瀟灑風(fēng)流。雖是剛剛來投，坐在榻上卻很隨便，歪著身子、雙臂環(huán)抱左膝，顯得親和自然風(fēng)度翩翩。
而與郭嘉同來的荀衍則拘謹(jǐn)?shù)枚?，沉著一張長臉，留著冗長的胡須，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潁川荀氏乃名門望族，家族子弟規(guī)矩頗大，荀彧已經(jīng)很端莊拘束了，他這位年長五歲的三哥更是拘謹(jǐn)?shù)搅死蠚鈾M秋的地步，與郭嘉的風(fēng)流談吐形成了鮮明對比。
曹操方才與郭嘉說笑，生恐簡慢了荀衍，趕緊補充道：“今喜得奉孝，更喜得休若，荀氏兄弟共登我幕府，何愁大業(yè)不成？”
荀衍羞赧地拱了拱手：“大將軍莫要夸獎，我那四弟友若尚在河北，未肯前來輔佐您，實在是慚愧?！避魇闲值苤熊餮茏中萑簟④髦R字友若、荀彧字文若，三人本同在河北效力。其中荀諶曾游說韓馥出讓冀州，頗得袁紹重用，與田豐、沮授、逄紀(jì)等人共掌冀州軍機。如今荀彧、荀衍都已歸屬曹操，獨荀諶不肯來，還是全心全意為袁紹效力。
“人各有志不可強求?！辈懿俦憩F(xiàn)得頗為大度，“友若受袁本初厚待，感知遇之情竭力相報，此乃人之常情。昔日微子去殷歸周，箕子遭囚而不易其志，兩者皆是大賢大德，不過各有不同罷了。”
將荀氏兄弟比作微子、箕子，這個評價太高了，荀彧、荀衍雖感安慰，也連忙攤手謙讓。郭嘉卻笑呵呵一拍手：“大將軍這個比方說得好，微子去殷商而輔佐武王、開宋國之疆土，那箕子苦諫商紂不從而有至酷之苦，誰昏誰明昭然可見矣！”
曹操暗自好笑，他不過隨便一比方未加詳思，卻把昏庸之名扣到了袁紹頭上。這固然很合他的心思，不過現(xiàn)在這個時候，他還沒有能力與袁紹翻臉。
郭嘉卻不管那么多，優(yōu)哉游哉道：“袁本初外寬內(nèi)忌面善心狠，想必在座列公皆已知曉。昔日張導(dǎo)歃血游說，使韓馥出讓冀州之地，但因受西京征召，賜爵獲傳之故即被屠戮；劉勳忠孝兩全，卻因奉使逾時便遭殺害；呂布立有襲破黑山之功，雖放縱士卒疏于管束，但請兵不獲由他自去也就罷了，袁紹還要派人行刺。種種苛刻劣跡數(shù)不勝數(shù)，如此對待天下才士，豈能成就功業(yè)？”這幾句話口口咬在袁紹的脖子上，都是他舉事以來不可掩蓋的致命傷。
荀衍也附和道：“用人之高下即見于此。大將軍所用者若程仲德、毛孝先、滿伯寧、薛孝威者皆出身貧寒，擇其才而錄之，不以門第貴賤為慮。而袁紹本是四世三公之后，所用之人多豪強世家，以出身斷人難免偏頗。又專用河北之人，不恤遠(yuǎn)道歸附之輩，故而難得人心?！边@最后一句實是道出了心里話。袁紹自入冀州伊始，就著手與河北當(dāng)?shù)厥咳撕献?，更替舊黨人物。因此像郭圖、辛評、荀諶這樣的外籍士人，受重用的不過是鳳毛麟角，大部分的位置都被河北本土人占據(jù)了。今荀衍到此，名義上是前往朝廷輔佐天子，實際上是鑒于河北已沒有多少發(fā)展?jié)摿α?，不可進取升遷才改換門庭投靠曹操的。
曹操聽他們把袁紹說得頗為不堪，心里十分高興，卻故意揶揄道：“我與袁本初既為同僚，又是友人。昔日共舉義兵征討逆臣，這些年來互幫互助多相依賴，又何必有所生分呢？”
郭嘉知他皮里陽秋，對自己和荀衍似乎還不太信任，歪著身子笑道：“在下試問大將軍，袁紹趁陳宮、呂布為亂之際索求將軍家眷為人質(zhì)，后又搶占兗州東郡之地，這就是所謂互幫互助多相依賴嗎？”
曹操臉一紅，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話有多虛偽。郭嘉見他變顏變色，起身施了個禮，笑呵呵明知故問道：“在下還有一事不明，將軍雖是豫州人士，然舉事于兗州，兵馬吏員多出于彼，如今奉迎天子，不肯遷帝于陳留，卻來至許縣立朝，這又是何種緣故呢？”
遠(yuǎn)避袁紹之鋒芒唄！曹操一直把這個原因深埋心底，也從沒有人敢直截了當(dāng)問過他，沒想到郭嘉一來就把話給挑明了。
荀衍見他不說話了，捋了捋胡須道：“大將軍舉大義于天下，奉天子而征戰(zhàn)，必要盡收天下割據(jù)，掃滅四方狼煙。然袁紹今已占有冀、青、并三州之地了，唯公孫瓚茍延殘喘、黑山張燕冥頑憑險，皆不可與其爭鋒。將軍試想，多則三年少則兩載，幽州之土也必會盡歸其所有，到時候袁紹坐擁四州之地，難道天子一道詔令就可以使他解甲入朝交出兵權(quán)？將軍與袁紹早晚必有一戰(zhàn)??！”
“唉……”曹操嘆了口氣，“我雖有兗豫二州，然喪亂以來受損最重，且為四戰(zhàn)之地。又是西涼抄掠、又是袁術(shù)侵害、又是蝗旱之災(zāi)，百姓十室九空，糧食不收兵源不足，城池?fù)p毀武備落后，憑這樣的實力如何能與袁紹一戰(zhàn)呢？”
郭嘉還是那么笑容可掬：“大將軍勿憂，您未奉天子之際實不可及袁紹之一二，今得天子則事半功倍矣?！彼麃砘仵庵阶?，“公孫瓚困獸猶斗，尚有余威；黑山張燕游擊多年，狡猾異常。此二敵袁紹非朝夕可破，將軍趁此機會當(dāng)南滅袁術(shù)、東取徐州、西定關(guān)中，亦成四州之勢，那時節(jié)便可與袁紹對峙于大河一決雌雄！”
“道理倒是頗為簡單，不過行之亦難也?！辈懿僬酒鹕韥?，溜溜達達至堂口，揮退了外面的守衛(wèi)之人，這才扭頭問郭嘉，“以奉孝之見，諸家割據(jù)當(dāng)先取何人？”
郭嘉摸了摸小胡子，笑呵呵道：“宜先定南陽張繡！”
張繡是西涼舊部張濟之侄，官拜建忠將軍，原本隨叔父領(lǐng)兵屯于弘農(nóng)。天子?xùn)|歸之際，張濟亦善亦惡首鼠兩端，意欲從中調(diào)解，結(jié)果朝廷不念其好，李傕、郭汜也埋怨他不肯同心，加之弘農(nóng)郡災(zāi)害連連缺乏糧草，所部日漸衰落，他只得率師南下掠奪糧食。只因為京畿之地荒蕪殘破，張濟帶著隊伍出了廣成關(guān)，殺到劉表的地盤上劫掠南陽穰縣，結(jié)果在亂陣中被流箭射死，其侄張繡就成了殘余軍隊的主帥。劉表非但沒有驅(qū)逐張繡，反而準(zhǔn)許他率部屯駐宛城一帶，作為抵御北方侵襲的屏障。
“你是說張繡小兒嗎？”曹操根本沒把他放在眼里，“興師討逆當(dāng)去大惡，何必與此小敵爭鋒？”
“將軍所言差矣……關(guān)中割據(jù)之將，有李傕、郭汜、段煨等不下十?dāng)?shù)，西涼更有馬騰、韓遂、宋建，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況三輔荒廢，非是可取之地。徐州劉備勢力薄弱，兼呂布屯于下邳境內(nèi)，兩家明爭暗斗，更加之袁術(shù)時時欲加侵害，這三家互相制約彼此牽制，暫且不足為慮。將軍趁此機會應(yīng)當(dāng)先定南陽以解后顧之憂?！惫握f著伸出三個手指，“一者，中原割據(jù)之中唯張繡勢力最弱，柿子先挑最軟的捏；二者，張繡進駐宛城不久，根基不厚立足未穩(wěn)；三者，南陽距離許縣最近，若不攻取，小疾難免養(yǎng)成大患?！?/p>
“好！”曹操已然聽得心悅誠服，“我看還有第四點，今初掌朝廷詔命，嘗試奉天討不義，就拿張繡這小子試試刀子快不快……”說著說著，他似乎又想起什么，“不過平滅張繡以前，還得把楊奉、韓暹除掉，這兩個人屯在梁縣，離許都咫尺之遙。不把他們滅掉，我便不能安心出兵?！?/p>
“此事將軍不必費心。楊奉、韓暹本是白波賊人出身，長于流寇劫掠而不諳屯駐資養(yǎng)，將軍發(fā)兵大造聲勢，一戰(zhàn)便可將他們驚走?！惫涡Φ迷桨l(fā)歡快，“取下張繡之后，咱們便可轉(zhuǎn)而再圖袁術(shù)。”
“袁術(shù)也是一勁敵，”荀衍插了嘴，“淮南之地富庶殷實，更兼其部下孫策勇猛善戰(zhàn)。那孫策先敗劉繇、又勝會稽王朗，豫章太守華歆也岌岌可危！”
郭嘉瞥了他一眼：“休若兄之言差矣，孫氏與袁家本非一體。雖袁公路視其為子，然孫策獨自開江東之土，心志日漲，豈能再居袁術(shù)之下？我料此二人必將分道揚鑣?！?/p>
荀衍點點頭：“慚愧慚愧，吾不及奉孝之見識啊?！?/p>
郭嘉卻一擺手：“君子懷德，小人懷惠。友若兄不屑這些忘恩負(fù)義之舉，足見您是堂堂君子嘛！”
曹操不禁一笑：這小子嘴真甜，明明駁了荀衍的話，還把人家哄得樂呵呵的。
“況且……”郭嘉兀自侃侃而談，“袁術(shù)暗藏傳國玉璽，潛懷自立之心，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謀大逆者是為公敵，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的路只會越走越窄。說不定日后衰頹至極，大將軍都不必親自出馬，僅以偏裨之軍便可將其襲破，也未可知。”
曹操覺得他這是在奉承自己，捋髯笑道：“吾已奉天子重立朝堂，漢室社稷今后無恙，他袁公路還敢行悖逆自立之事嗎？”
“敢！”郭嘉一口咬定，繼而神神秘秘低聲道，“將軍還不知曉吧，那袁公路非凡人耳?！?/p>
“哦？”這可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曹操忙問，“我與袁術(shù)也算是故交，不知他有何非凡之處？”
郭嘉搖頭晃腦一本正經(jīng)道：“這世間有人與畜生之別。人者，知羞而不知足也；畜生者，知足而不知羞也；然獨袁公路者，不知足亦不知羞也！”
“哈哈哈……”曹操、荀彧、荀衍不禁哄堂大笑——這小子拐著繞罵人，豈不是說袁術(shù)還不如畜生嘛！
曹操揉著肚子，點指郭嘉忍俊道：“使操成大業(yè)者，必此人也！”
郭嘉把別人逗樂，自己反倒不笑了，聞聽曹操夸獎，恭恭敬敬拱手道：“大將軍真吾主也。”
曹操笑罷一拍大腿：“好！一切皆尊奉孝之言，咱們先定張繡、再圖袁術(shù)、繼而平呂布，最后再謀河北之地?！?/p>
“大將軍此言過早。定張繡、圖袁術(shù)、平呂布不過是咱們一時所定的計劃，計劃可趕不上變化。說不定日后咱們所作所為正與之相反，也未可知。”郭嘉說這話時臉上的笑意再次泛出，“所謂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咱們隨機應(yīng)變就是?！?/p>
“還有一事大將軍不可忽視?！避餮苡植蹇诘?，“無論如何，將軍畢竟與袁紹共舉義兵，現(xiàn)在南向未定，不可與之爭鋒，還需令朝廷給予其高官厚祿以示安撫?！?/p>
曹操沉默不語——袁紹始終是他心里最大的一塊心病，但其勢力遠(yuǎn)勝自己，這個時候絕對不能夠招惹，雖然離開兗州立于朝堂，威脅依然不減??！
這時程昱、徐佗懷抱許多竹簡走了進來。郭嘉、荀衍見狀趕忙起身告辭：“大將軍還有公務(wù)在身，我等不便叨擾，暫且告退?！?/p>
“二位遠(yuǎn)道而來暫且休息，待休沐之所安排已定，吾必將委以重任！”曹操說著親自送出堂外，見荀彧也要幫兄長忙居家之事，連忙喚住，“文若，你暫留一刻，我還有事與你商量……徐佗，把書簡交給文若，你去幫奉孝、友若二公處置家私?！?/p>
徐佗聽他這么安排，心里很不痛快。他跟隨曹操的時間也不短了，整天就是打理文宗辦些雜物，莫說不及荀彧、毛玠、程昱受重視，就連后來提拔的滿寵、薛悌、王思等人都比不上?，F(xiàn)在郭嘉、荀衍剛從河北至此，寸功未立他就得先伺候著，徐佗心里怎么服氣？但不樂意歸不樂意，徐佗還是不敢違拗，只得把書簡往荀彧懷里一塞，引著二人怏怏而去。程昱拿的這些竹簡是官員的名冊，曹操命他與董昭斟酌朝中有功有罪之人，欲要“賞有功，討有罪，矜死節(jié)”。程昱領(lǐng)命后忙了三天，又尋訪了不少人，才拿出一份詳細(xì)的名單。
“這就是護駕途中功績卓著之人？”曹操接過這份名單置于桌案上，“文若以為如何封賞？”
“晉封列侯即可。”
曹操低頭仔細(xì)看這份名單：
衛(wèi)將軍董承，輔國將軍伏完，侍中種輯，尚書仆射鐘繇，尚書郭浦，御史中丞董芬，彭城相劉艾①，左馮翊韓斌，東萊太守楊眾，議郎羅邵、伏德、趙蕤(ruí)。
他看完沒有說話，提起筆來在后面又添上一個“丁沖”，這才點頭道：“就是這十三個人吧！”
荀彧見他夾了個私黨，插嘴道：“丁幼陽雖忠心保駕，然畢竟未有大功，與這些人為伍合適嗎？”
“怎么無功啦？”曹操反問道，“丁沖致書與我，首倡迎帝之事?，F(xiàn)在許縣立朝本之于丁沖之策，這還不算功勞嗎？”
對于你而言當(dāng)然算功勞……荀彧覺他強詞奪理，但也沒說什么。
曹操卻兀自有理：“鐘繇已經(jīng)在里面也就罷了，若不是董昭自河內(nèi)而來，資歷太淺，我還想給他一個侯位呢?！?/p>
程昱可不似荀彧那般講理，提醒道：“老劉邈是不是也添進去？”
曹操擺擺手：“算了吧……劉老大人乃瑯琊王之后，已經(jīng)夠尊貴的了。再說那老頭子脾氣倔，我表奏其功弄不好馬屁拍到蹄子上。”這是一個能公開的理由，還有一個不能公開的理由——已經(jīng)有一個王子服為偏將軍了，曹操可不想讓宗室勢力繼續(xù)膨脹。
“那咱們是不是送他些貴重之物？”程昱再次建議。
“堂堂宗室什么好東西沒見過？他既看不上眼，還顯得咱們俗氣……我看這樣吧，咱給三公送一些兗州來的貢梨、鮮棗，然后給老劉邈也送同樣的一份?！辈懿俨[著眼睛得意洋洋，“老頭子重名節(jié)，要是知道自己與三公有同樣的待遇，準(zhǔn)比得了十車金子還高興！”
程昱與荀彧對視一眼，心下佩服——曹孟德真把這些老家伙的脈門掐準(zhǔn)了……忽然又聽曹操問道：“有功的且放一邊，還要誅殺有罪的，找沒找到合適的人？”
說到誅殺有罪，這確實有點兒難。畢竟現(xiàn)在朝中的文武都是跟著天子九死一生闖過來的，哪個不算忠肝義膽之人？程昱遍訪群臣才勉強找出一個：“有罪者乃羽林郎侯折。王師敗于弘農(nóng)的時候，射聲校尉沮儁與侯折被創(chuàng)遭擒，沮儁寧死不屈痛罵李傕被殺。侯折卻跪地求饒得以身免，后來趁亂逃歸。這個人的罪名該殺了吧？”
其實這個罪定得有些牽強，雖然侯折向李傕求饒了，卻保全性命回來繼續(xù)護衛(wèi)天子，因為這點兒事就處死人家，似乎矯枉過正了。哪知曹操還不滿意：“侯折不過區(qū)區(qū)一個羽林郎，殺他能立什么威呢？”
“依大將軍之見呢？”
曹操背著手溜達了幾步：“把官員名冊取來?！?/p>
不知誰又要倒霉了，程昱捧過幾卷官員名冊，曹操一把就拿了六百石以上的，展開看了半晌，終于露出笑容：“還真有兩個送上門來的。尚書馮碩、侍中臺崇，這兩個奸佞小人還沒死呢？正好叫我殺他們作法。”尚書馮碩、侍中臺崇皆是靈帝朝鴻都門出身，昔日曾黨附宦官，細(xì)算起來曹操之父曹嵩花一億錢買得太尉，礙于圣眷還辟用過這倆人。后來何進被害，董卓旋而入京，袁紹、曹操等人就沒來得及找他們的麻煩便天下大亂了。如今西京百官隨圣駕東歸，這兩個人竟也在其中。
“他們有罪嗎？”程昱資歷淺薄不明底細(xì)。
“這倆人早在六年前就該死了，殺他們一舉兩得，還能幫那些清流名士找找后賬，連帶整飭風(fēng)氣。”曹操把竹簡一合，“就是這仨人了，一個尚書，一個侍中，再加上一個羽林郎，足可立威了。”
“諾?！背剃鸥纱囝I(lǐng)命。
“還有剛才提到的沮儁，正好矜其死節(jié)?！辈懿偬岬竭@個人頗有些動容，“沮儁出身卑賤，十幾歲就當(dāng)兵，硬是從北軍一個小司馬熬上來的，戰(zhàn)黃巾平叛亂沒少打仗，死得怪可惜的。既在弘農(nóng)遇害，追贈為弘農(nóng)太守，好好撫慰他的家屬。起草表章的差事，你與董昭商量著去辦吧?！币姵剃乓沧吡?，荀彧才問：“大將軍留我還有何事？”
“我要你出任尚書令?！?/p>
“啊？！”荀彧一愣。尚書令雖為千石官員，可實際職權(quán)比三公還大，主贊奏機要總統(tǒng)綱紀(jì)，是錄尚書者以下的首要官員，幾乎等同于曹操的副手?？伤自捳f現(xiàn)官不如現(xiàn)管，尚書令與司隸校尉、御史中丞合稱“三獨坐”，對朝中之事無所不究，曹操既然還要出去打仗，等于說荀彧就是朝廷的實際主宰者。
“你萬萬不可推辭?！辈懿俨[著眼睛道，“今朝廷立足未穩(wěn)，必須要有人在我出兵之時總統(tǒng)朝政才行。你出身名門、處事干練、為人雅量，又在豫兗二地威望極高，尚書令這個位置舍你其誰？”
荀彧作揖道：“在下久不在朝中為官，資歷甚是淺薄，擔(dān)此要職何以為心！”
曹操料到他會推辭，低聲問道：“文若，既已迎天子至此，咱們不可復(fù)棄。你若不當(dāng)這個尚書令，你覺得誰當(dāng)合適呢？”
這一問可難壞了荀彧。倘若他不接受，結(jié)果無非兩種：一種是朝廷舊黨人物出來接任，到時候掣肘曹操削割兵權(quán)，諸將絕不會甘心；另一種就是曹操另派帳下別人，或是程昱之流，或是董昭之輩，那等心地狠辣的人占據(jù)此職，天子豈還有好日子過？
“怎么樣？”曹操笑呵呵地看著他，“你自己還能找出一個更合適的人嗎？”
荀彧無奈地?fù)u搖頭。
“既然沒有異議，那我明日就正式表奏你為侍中，領(lǐng)尚書令，專參乘之任。”這越發(fā)了不得，侍中雖無實權(quán)，卻拿二千石俸祿，是專供皇帝安置寵臣的，可以隨駕侍奉。最獨特的就是這個“專參乘之任”，天子出行有乘輿法駕，再從諸多侍中里選一位學(xué)識淵博者與天子一起乘坐，順便講解地理掌故給天子聽。
一般來說這個參乘之人不固定，是按皇帝的心情而定，他想讓任何一位侍中伴駕都可以。但是自荀彧得了“專參乘之任”，從今往后除了他以外，別的侍中就都摸不到機會了。其實曹操這樣安排，除了給予荀彧足夠的榮耀，也有令他監(jiān)視天子之意。
官位也有了、俸祿也有了、臉面也有了，可不知為什么，荀彧卻高興不起來，僅僅深吸一口氣拱手道：“謝將軍栽培?！?/p>
“你無需為難，我知道有僭(jiàn)綱常禮法的事情你做不出來?！闭f著曹操自桌案上又拿起一卷表章，“我奏請丁沖接替我為司隸校尉、鐘繇為御史中丞，這‘三獨坐①’的責(zé)任他倆替你分擔(dān)一二?！?/p>
“謝將軍。”荀彧心里明白，曹操既迎天子就必須要專權(quán)。御史中丞管監(jiān)察、司隸校尉管討罪，加之尚書令總領(lǐng)政務(wù)，這三大要職都換做曹操一派，恐怕京畿地方官也要換一換了。
果不其然，曹操又道：“只是還缺一個許都令，這天下第一縣令要誰來干呢？”
“孝先如何？”荀彧第一個想到毛玠。
“不行！”曹操一擺手，“孝先已經(jīng)任命為幕府東曹掾，專管選拔官吏人才，這個擔(dān)子太重，除了他別人挑不起來，不能動他?！?/p>
“那調(diào)萬潛來當(dāng)如何呢？”荀彧又提出一個有德寬宏之人。
曹操還是搖頭：“萬潛在兗州資歷甚重，靠他能夠穩(wěn)住當(dāng)?shù)厝诵?，他也不能動……我看這樣吧，滿伯寧、薛孝威，兩者任取其一！”
荀彧的汗都快下來了，滿寵與薛悌都做事苛刻近乎酷吏。這樣的人來當(dāng)天下第一縣令，能打擊權(quán)貴固然好，但是難免把事辦得偏激。曹操料到他不甚贊同，解釋道：“昔日我為洛陽北部尉，曾杖殺蹇碩之叔，一時京師治安大好。我看京師之地，必須要有一個鐵面無私的硬派人物才鎮(zhèn)得住??！”
荀彧知他心意已決，干脆兩者相較取其輕，選一個稍微心善點兒的吧，便道：“滿伯寧可堪此任?！?/p>
“好，就用他吧。”
“既然權(quán)責(zé)分明，那皇上的政令頒布也當(dāng)有所控制?！辈懿倮渖?，“調(diào)董昭出任符節(jié)令！”符節(jié)令雖為六百石的官員，卻不從屬于任何人，掌管印璽、使節(jié)、虎符，是朝廷政令發(fā)布的最后一關(guān)，也是替天子收藏玉璽之人。
荀彧不置可否，卻聽曹操又接著道：“七署諸郎死傷殆盡，所余不過幾十人，我看光祿勛的位子咱們就不要搶了，留給西京舊臣桓公雅吧！”光祿勛是掌管護衛(wèi)天子的，可如今南軍七署名存實亡，曹操拉攏過來也沒什么實際意義。桓公雅名桓典，昔日斗爭宦官，號稱“驄馬御史”，頗有名望，曹操用他不過是裝點門面罷了。
至此，荀彧為尚書令、丁沖為司隸校尉、鐘繇為御史中丞、董昭為符節(jié)令、滿寵為許都令，從朝廷中樞到京畿地方官全都換成了曹操一黨。他拉過荀彧的手拍了拍：“文若啊，以后咱們倆恐怕聚少離多了。惜乎軍中缺了你便又少一謀主?。 ?/p>
“奉孝不是來了嗎？”
曹操搖搖頭：“郭奉孝太年輕了，軍中還是要靠威望的。我想請你幫我請一個人?！?/p>
“誰？”
“令侄荀公達?！辈懿俚浆F(xiàn)在還一心念著荀攸。
荀彧臉一紅：“您這么說，公達比我還年長兩歲呢?！?/p>
曹操笑了，繼而眼中露出神往：“昔日我乃大將軍何進座上常客，那時候他府中盛友如云。其中荀公達、蒯異度、田元皓堪稱智謀翹楚。如今蒯越幫了劉表、田豐輔佐袁紹，我希望能把公達爭取過來，代你為軍中謀主。現(xiàn)聞他避難荊州，尚未屈侍劉表，我已經(jīng)修好一封書信了，希望你與友若兄弟再寫一封信權(quán)作家書，請他來幫我。”
“這不算什么難事。您就是不提我也早有此意，另外除了公達，我還想請仲豫也來。當(dāng)今天子也喜歡詩書文章，仲豫來陪王伴駕再合適不過了?！?/p>
“哦？求之不得??！”曹操甚為贊同。荀仲豫名叫荀悅，論起來算是荀彧的族叔，年紀(jì)卻不大。他十二歲便能做文章，精通《春秋》，乃不可多得的文學(xué)之士。曹操覺得這事越想越可笑，“我說文若啊，仲豫論起輩分是你的族叔，你又是公達的族叔，你們仨上下所差不過十一二歲，名分上卻是三代人。倘若公達見了仲豫，難道真的開口叫叔爺嗎？”
“我們以表字相稱，不論輩分。”荀彧也笑了，“現(xiàn)今朝廷諸署臺初見端倪，應(yīng)該征召一幫名士以長聲望才是?！?/p>
“這我想過了，當(dāng)初在兗州就想過征召山陽張儉，但那時我人微言輕，現(xiàn)在應(yīng)該可以征他入朝了?！睆垉€乃是黨人的領(lǐng)袖。昔日黨人中的杰出者有三君、八俊、八顧、八及、八廚之分。這三十七位名士，經(jīng)黨錮之禍、黃巾之叛、割據(jù)之亂，如今只剩下張儉與劉表兩個人還活著。劉表正在壯年，而張儉已經(jīng)七十歲了，曹操還是要把他搬出來撐門面。
“老人家歲數(shù)太大了，還是我來舉薦幾位吧。”荀彧不住搖頭，“昔日會稽太守王朗，豫章太守華歆，汝南許邵、許靖兄弟?！?/p>
“難??！孫策橫掃江東，王朗戰(zhàn)敗、華歆受困，即便發(fā)出詔書也未必能來。至于許邵、許靖兄弟嘛……”曹操有些難以啟齒。當(dāng)初他誆騙威脅許邵，換來“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的評語，恐怕許邵早就對他厭惡至極了。
荀彧眼睛一亮：“昨日北海相孔融回朝了，此人久有賢名，何不援引此公委以重用？”
曹操不大高興：孔融與邊讓并稱一時，兩人頗為交好，現(xiàn)在邊讓已被自己殺了，孔融必定難以相處，再說他是孔子之后，名頭太亮反而喧賓奪主……想至此他只是隨口道：“先任為將作大匠①，以后再遷任他職也不遲?！闭f著他趕緊轉(zhuǎn)移話題，又從堆得老高的竹簡中抽出一份，“這是辭讓武平侯的表章，你幫我看看有何不妥?！?/p>
曹操這次受封的武平侯是縣侯，比先前的費亭侯高了一等。荀彧聽到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這次加封是曹操暗地里鼓動董昭策劃出來的，而且為了彰顯威名，特意選了陳國的武平縣，取義武力平定天下。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曹操又寫什么辭讓表，實在是裝模作樣自封自讓。荀彧這會兒也沒多說什么，拿過來就看：
伏自三省，姿質(zhì)頑素，材志鄙下，進無匡輔之功，退有拾遺之美。雖有犬馬微勞，非獨臣力，皆由部曲將校之助。陛下前追念先臣微功，使臣續(xù)襲爵土，祖考蒙光照之榮，臣受不貲之分，未有絲發(fā)以自報效。昔齊侯欲更晏嬰之宅，嬰曰：“臣之先容焉，臣不足以繼之?！弊溥`公命，以成私志。臣自顧省，不克負(fù)荷，食舊為幸。雖上德在弘，下有因割，臣三葉累寵，皆統(tǒng)極位，義在殞越，豈敢飾辭。
荀彧看得明明白白——“雖有犬馬微勞，非獨臣力，皆由部曲將校之助”這不是想讓封，明擺著以退為進，還要為部下討恩典?！俺贾热菅桑疾蛔阋岳^之”曹操的父祖又有何德行可言？這份表章從頭到尾透著虛偽，荀彧真不知該作何評價，只將表章遞回，揶揄道：“晏嬰的典故用得不錯?！?/p>
“是嗎？”曹操還真當(dāng)一回事，拿過來又研讀半天，最后點點頭，“嗯，還算可以吧……我得再醞釀一下后兩份表章?！吨芏Y》有云‘三讓而后入廟門’，讓三次再接受，別人就不會再說什么閑話了吧！”
荀彧知道他想通過一次一次的辭讓把自己的功勞表露出來，順便坐抬身價，不過這么干實在是透著虛假，沒什么意思。
“您現(xiàn)在已經(jīng)受封大將軍了，打算封袁紹做什么官呢？”荀彧問得很有道理，大漢自外戚竇憲平北匈奴受封大將軍以來，這個位子一直是百官之首，三公雖尊貴而無實權(quán)，再沒有比這大將軍更高的官職了。而袁紹從河內(nèi)舉兵以來，一向以天下群雄之首自居，自稱為車騎將軍，替天子代行詔書，其實力也確實是最強的?，F(xiàn)在曹操一屁股占上了大將軍，給袁紹什么官呢？
曹操沉吟道：“大司馬張楊占著、衛(wèi)將軍董承占著、車騎將軍楊奉占著，我看就給袁紹一個太尉，再領(lǐng)冀州牧吧?！?/p>
“太尉？！”荀彧很詫異，“太尉不是楊彪嗎？”
“馬上就不是了。”曹操一陣?yán)湫?，“那老家伙在洛陽請我去赴宴，恐怕是心懷叵測。我沒有去他便自疑起來，昨天已經(jīng)上表朝廷，稱年邁體衰，主動要求以疾罷免?！?/p>
荀彧提醒道：“楊震、楊秉、楊賜、楊彪，弘農(nóng)楊氏也是四世三公。況楊彪此番忠心護駕，輾轉(zhuǎn)崎嶇危難之間，幾不免于害，不好隨便罷免他的官職?！?/p>
“這倒無妨，且轉(zhuǎn)他為諫議大夫，過些日子再說……這個我心里有數(shù)?！辈懿俾唤?jīng)心道。
你心里是有數(shù)，可不知究竟是什么數(shù)！荀彧還欲再諫，滿寵突然走了進來。
“天下第一縣令來啦！”曹操笑呵呵戲謔道。
他以為滿寵必然奇怪發(fā)問，哪知滿寵充耳不聞，根本沒注意他說什么，趨身施禮道：“啟稟大將軍，今有偽徐州從事孫乾、主簿簡雍前來覲見！”
“什么？！”曹操以為自己聽錯了，“那不是劉備的人嗎？”
“沒錯?！睗M寵又是一躬，“恭喜大將軍，劉備來投奔您了！”
兩雄初會
就在曹操忙著控制朝廷大權(quán)的時候，他沒有想到徐州的形勢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劉備本是幽州公孫瓚的部下，曾被派到青州任平原相。后來曹操以報父仇為名侵犯徐州，大肆攻城奪地屠殺百姓，兵鋒直指陶謙所在的郯縣。就在徐州生死存亡之時，劉備竟以一萬雜兵阻擋曹操近前，盡管被打得落花流水，卻雖敗猶榮博得陶謙的信任，被表奏為豫州刺史。后來曹操因陳宮叛變、呂布入侵不得不回救，徐州也隨之獲救。沒過多久陶謙病篤，臨死前將徐州托于劉備，別駕糜竺、從事孫乾、廣陵太守陳登以及北海相孔融共扶他接管徐州。與此同時呂布、陳宮被曹操打敗，也投到了徐州地界。因為同是曹操的敵人，劉備慷慨地收留了呂布，允許他在下邳境內(nèi)屯駐，而隨著形勢的變化，他們的主要對手卻由曹操變成了坐鎮(zhèn)壽春、自稱“徐州伯”的袁術(shù)。
三個月以前，袁術(shù)發(fā)大兵爭奪徐州，劉備領(lǐng)兵與其對戰(zhàn)于盱眙、淮陰兩縣，對峙一月有余不分勝負(fù)。袁術(shù)見不能取勝，便致書呂布，許下糧食二十萬斛作為酬謝，請其突襲劉備之后。正逢劉備留守下邳的丹陽軍叛亂，引呂布領(lǐng)兵入城，使其反客為主占據(jù)下邳。劉備軍資糧草盡失，家眷也落到呂布手中，頓時軍心大亂，遂被袁術(shù)大敗，潰逃至海西縣，繼而糧草食盡不得不忍著屈辱扭過頭來向呂布請降。更兼袁術(shù)過河拆橋，不兌現(xiàn)二十萬斛糧食的承諾。呂布懊惱不已，立刻接受劉備的投降，不但釋放其家眷，還以迎接刺史的規(guī)格將劉備風(fēng)風(fēng)光光接回，命其屯駐在小沛，兩家重結(jié)舊好共御袁術(shù)。
而僅僅兩月之后，袁術(shù)命部將紀(jì)靈統(tǒng)領(lǐng)三萬人馬再伐劉備。呂布既恐袁術(shù)滅掉劉備轉(zhuǎn)而圖己，又恐得罪袁術(shù)給自己招禍，便率兵馳往小沛與兩家講和，顯絕技轅門射戟，使兩家各自罷兵。但此后劉備為了自保不得不增加屯兵數(shù)量，這又引起了呂布猜忌。兩家二次翻臉，呂布領(lǐng)兵突襲小沛，劉備依舊戰(zhàn)敗，這次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只好憨著臉皮來投奔曹操。
聞知劉備前來許縣的那一刻，曹操心中的感覺真是微妙！
他懷著好奇的心理接見了打前站的孫乾、簡雍，允許劉備的幾百殘兵屯駐許都城東，供給適當(dāng)?shù)募Z草，并約定第二日在曹操的中軍大營接見劉備及其屬下。
在曹操看來劉備雖自稱中山靖王之后，占據(jù)徐州一時，但充其量也只不過是張超、王匡那一流的小角色，甚至還不如因救駕煊赫一時的楊奉、韓暹。但就是這個小角色卻有著很獨特的魅力，他能夠鞭笞督郵棄官而走，他敢以一萬烏合之眾阻擋精銳大軍，他可以反過頭來投靠背叛他的呂布。另外曹操始終弄不明白，一個織席販履、百戰(zhàn)百敗的宵小之徒，為何能吸引這么多的大人物傾心與他呢？盧植乃一代大儒，收他為弟子；公孫瓚北州驍勇之將，授他以郡國之任；陶謙徐州之主，臨終以地盤相托；孔融當(dāng)代名士二目朝天，竟肯表奏其官職；糜竺乃徐州出名的豪強地主，卻心甘情愿為之奔走……另外，劉備這個長腿將軍帳下竟還有幾員勇將，特別是那個敢率十余騎突襲的紅面大漢，這兩年來始終縈繞在曹操的腦海中。
第二日清晨，曹操梳洗更衣，打扮得格外威嚴(yán)，坐著新造的朱輪馬車，出城來至大將軍行轅。為了給昔日的敵人一點兒下馬威，他命令軍兵高卷帳簾，謀士眾將列立帳外，又點二十名精壯親兵對搭長刀，布出十道冷森森的刀門；自己則端坐大帳之中，典韋、許褚手持兵刃緊緊護衛(wèi)——這個陣勢確實夠嚇人的！
一切安排妥當(dāng)，曹操才傳令請劉備入營。不多時就見中軍官引著兩個人當(dāng)先而至，乃是劉備的從事孫乾、主簿簡雍。對于這二人，曹操昨日初次見面，印象就很深：孫公佑北海名門，端莊雅量風(fēng)度悠然；簡憲和雖小吏出身，口若懸河不乏詼諧。劉備用這兩個人為前站，一正一邪縱橫舌辯，倒是一對不錯的搭檔。
孫乾、簡雍行至刀門便不走了，互相嘀咕了一陣，退至左右垂手而立等候他們使君。曹操暗笑這倆膽小鬼卻會討巧，睜大了眼睛伏在帥案上，倒要看看這個劉備是何等人物。等了好一陣子，才見轅門處進來幾個人，當(dāng)先一位裝束甚是奇特：
此人身高約有七尺五寸，不著皮弁，卻戴一頂樂人裝束的建華冠，冠高七寸，鐵柱鐵梁，上掛九枚銅珠；雖然有冠戴，這人卻僅將前面的頭發(fā)攏住，插著黑漆簪子，耳朵后面的頭發(fā)卻不梳，任其披散在腦后，隨風(fēng)起伏瀟灑飄逸；穿一身杏黃色田字領(lǐng)開襟衣衫，掐金邊走金線，上繡團花朵朵，內(nèi)襯雪白的衫襦，上寬下窄嚴(yán)絲合縫顯出勻稱的身段，更加與眾不同的是大袖翩翩卻有三尺來寬，搖搖擺擺頗為飄逸；腰間系一條半尺寬的玄布袋子，人家腰帶都圍得緊緊一絲不茍，他卻在肋下栓出個蝴蝶扣，長穗子垂到膝蓋——真是奇裝異服！
難道這就是劉備劉玄德嗎？曹操頓覺詫異，不知不覺間竟站起身來，繞過帥案走到了大帳口，典韋、許褚見狀也跟了出來——這可就算是出帳迎接了！
但見此人優(yōu)哉游哉踱到刀門前，忽然站住不走了，就地跪倒施禮，高呼道：“在下劉備，拜見大將軍?！甭曇羟宕鄲偠鷤鞯美线h(yuǎn)。
曹操這會兒也顧不得抖威風(fēng)了，只想看看這位打扮怪異的家伙究竟長什么樣，揮手示意兩旁執(zhí)刀的親兵退下，快步迎了上去——這可就讓劉備躲過了鉆刀門這一關(guān)啦！
“劉玄德，你抬起頭來。”
“諾。”他答應(yīng)一聲抬起頭來，讓曹操看了個明明白白。
劉玄德生得面如冠玉、肌膚細(xì)膩；一對又黑又亮的眉毛，濃如墨染，似雁翼般展開，斜插入鬢；鳳目俊秀，長睫毛茸茸外翹，睛若朗星，黑眼珠多白眼珠少，四周卡道白線相仿；隆鼻高聳，突兀有秩；寬頤大口薄嘴唇，好似涂脂；唇上一對精心修飾的小胡子，梳得整整齊齊油油亮亮，胡梢上翹，頷下的須髯修長飄逸，很自然地垂著；尤其引人注意的是，他生著一雙朝懷大耳，襯著刀裁般的鬢發(fā)格外醒目，肉乎乎粉嫩嫩的耳垂都快耷拉到肩膀上了。
曹操半生奔忙，曾會過不少相貌出眾的英豪，袁紹、孫堅、鮑信、呂布……確乎沒有一個比得上劉備，打量了好半天才訕笑道：“劉使君快快請起吧！”當(dāng)初劉備得徐州時，曹操視他為宵小，根本不承認(rèn)他的地位；這會兒知他毫無立錐之地，則故意喚作使君，大有嘲諷意味。
劉備自然聽得出來，根本沒敢起身，低頭再拜道：“在下不知天高地厚，曾冒犯大將軍之王師。只因陶使君倉皇病逝，徐州百姓嗷嗷待哺，加之兇臣袁術(shù)心懷悖逆之意，屢屢興兵侵釁害民。備自不量力勉強受托，權(quán)且牧東土一時，所行者皆為保境安民效忠社稷，并非懷有他志?，F(xiàn)今呂布、陳宮小人反復(fù)，在下兵敗城失誠心來投，歸于朝廷聽從調(diào)遣，還望大將軍寬宏收錄?！?/p>
任你多大野心多大膽量，今天還不是得乖乖向我請罪？曹操頗感得意：“玄德休要再提以往之事，今許都初立百廢待舉，朝廷正在用人之時，你既誠心來投，本將軍豈肯拒之？”說著伸手就要攙扶。
劉備客氣道：“不敢勞煩大將軍?！弊约浩鹕碚玖似饋?，又引薦身后相隨的一位相貌端莊之人，“此乃徐州別駕，東海糜竺糜子仲?！?/p>
糜竺的名字可比劉備還要響亮得多。他是東海朐縣人，祖先世代行商，家中仆僮近萬，資財累計數(shù)億，而且善于弓馬騎射，行俠仗義揮金如土交友如云。劉備乃是河北涿州人，在徐州缺乏根基人望，全憑著糜竺與其弟糜芳施舍錢財替他招攬人心，因此將糜氏昆仲奉若上賓。曹操久聞糜氏大名，今日一見糜竺面目俊雅，有長者之風(fēng)，也拱手道：“久仰久仰?！?/p>
“何敢何敢！”糜竺話不多，又恭恭敬敬把頭低下了。
“請進帳講話?！辈懿僬f著就往里走，劉備、糜竺緊緊相隨。剛邁進大帳，就聽典韋喝喊道：“站?。∧銈兪鞘裁慈?？大將軍營帳豈是隨便闖的？”曹操扭頭瞧了一眼，這才注意到劉備身后還有兩個小伙子。這二人身披軟甲、頭戴武弁，腰里挎著刀，好像是親兵的樣子。難得的是，兩人都是細(xì)腰乍背、雙肩抱攏、眉清目秀、齒白唇紅，長相還有些相似之處，年紀(jì)不大倒似是一對銀娃娃，可眉梢眼角卻有尚武之風(fēng)。
“大將軍營帳不得擅入，你們還不退下！”劉備連忙呵斥道。
“慢著，”曹操好奇地轉(zhuǎn)過身來，“他二人是誰？”
劉備倉皇拱手道：“此乃在下帳中兩員無名小將，如今無兵無馬權(quán)且充作侍衛(wèi)。本不叫他們來，他們偏要跟著，冒犯大將軍虎威萬請恕罪……還不快點走！”
“玄德且慢，”曹操知道劉備不希望自己多打聽他手下的人，但他越是不希望，曹操就越要問問，“兩位將軍怎么稱呼？”
“在下常山趙云?！?/p>
另一個道：“在下汝南陳到?！眱扇艘荒弦槐?，口音各異。
“跪下說話！”劉備又喬模喬樣呵斥道，“一點兒規(guī)矩都沒有?！?/p>
兩人趕緊齊刷刷跪下。
曹操瞧這一南一北兩員小將英姿俊朗，又看了看典韋、許褚，不禁感慨良多：雖說長相好未必就有本事，不過這天底下的漂亮人怎么全讓劉備得了去呢，糜竺、孫乾、簡雍那般掾?qū)僖簿土T了，就連一對貼身護衛(wèi)都相貌堂堂……想至此，曹操頗有愛惜之意，故意板起面孔道：“本將軍的行轅你們也敢來，膽子不小??！不過你們忒小看我曹某人了，我堂堂大將軍豈會在帳中對你家使君不利？”
“那是自然，”劉備微笑道，“他們都是見識淺薄的小人?！?/p>
“也別這么說?！辈懿贁[擺手，“為將者披肝瀝膽，他們倆也是忠心護主其志可嘉……趙云、陳到！”他已經(jīng)記住了兩員小將的名字，“你們倆的鎧甲也太簡陋了，本將軍送你們一人一身鐵甲，以助二位小將的虎狼之威。”
劉備明知道曹操這是在拉攏自己的人，但如今人在矮檐下，也不敢違拗半分，只催促道：“你們還不快謝謝大將軍?！?/p>
“謝大將軍賞賜?！眱扇斯笆址Q謝。
曹操笑呵呵拉住劉備的手，請二人落座；而曹營其他的謀士將領(lǐng)都還站著，尤其夏侯淵、樂進、朱靈那等脾氣大的都圓睜虎目，緊緊瞪著二人。劉備視而不見神情自若，糜竺雙目低垂溫文爾雅。
“玄德老弟……”曹操把稱呼更拉近了一些，“你久在東州，與呂布、袁術(shù)皆有交鋒，以為此二人如何？”
劉備似乎沒想到曹操一上來就會問這個，稍微遲疑了一會兒才道：“呂奉先乃世之虎將，胯下馬掌中戟天下無敵，高順、張遼為之先登，更兼并州驍騎百里挑一，乃是強悍之?dāng)?。袁公路身?fù)四世三公之名，坐擁淮南豐腴之地，然胸懷悖逆之心，實是大漢天下之賊?！边@番應(yīng)對很巧妙，他考慮到袁術(shù)與呂布都被曹操打敗過，把他們的評價抬高一些，就等于把曹操抬得更高。
曹操還真沒理會到這一層，他覺得劉備乃常敗之人，說別人才能高也是很正常的，笑道：“玄德所言倒也有理，不過呂布有勇無謀、袁術(shù)志大才疏，這兩個人皆非一等一的雄才。”
“是??！”劉備慨嘆一聲，雙目低垂若有所思道，“若能救黎民出水火，安社稷于天下，扶天子脫危難，復(fù)朝廷之權(quán)威，那才是真正的雄才大略之人，堪稱世之砥柱也?！彼^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拍馬屁也有高低之分。劉備并未說曹操一句好話，但是把他奉迎天子、復(fù)立朝廷的功績都摻到評價雄才的話里面，還當(dāng)面故意帶出一份仰慕神往的表情，這其實已經(jīng)是很成功的溢美之詞了。
曹操也不是糊涂人，尤其是面對屢易其主的人的時候，自然會帶出幾分警覺。但今天這一切懷疑都被劉備那張英俊誠懇的臉，還有那深邃神往的表情淡化了。曹操覺得他或許是在有意獻媚，但是他對朝廷的向往、對天子的忠誠，以及對仕途的渴望確乎是真的，畢竟他出身不過是一個賣草鞋的，可是花了不短的時間才爬到一州之主的，或許他的徐州來得太容易，才丟得太馬虎。曹操沒有搭他的話茬，而是關(guān)切地問道：“呂布那廝如何奪了你的徐州，不妨講來叫我聽聽?！?/p>
“唉……”劉備未曾講話先哀嘆一聲，“昔日刺史陶恭祖乃是丹陽人士，所以徐州有不少丹陽兵。這些兵馬依仗同鄉(xiāng)下邳相曹豹橫行跋扈不服調(diào)遣。袁術(shù)突然領(lǐng)兵來戰(zhàn)，在下便帶兵出據(jù)，不想留守下邳的曹豹、許耽等人突然作亂，雖然曹豹已被我的人誅殺，但丹陽兵已引呂布入城，這才失了徐州之地。”丹陽兵的戰(zhàn)斗力曹操算是領(lǐng)教過了，昔日他攻打徐州時，陶謙就曾以丹陽兵相抗，軍無斗志不堪一擊，但他們卻仰仗陶謙等同鄉(xiāng)官僚的勢力壓制徐州本土人。陶謙對抗曹操的失敗，不僅僅是作戰(zhàn)不力，其根源在于沒有處理好外來勢力與本土勢力的關(guān)系。陶謙無聲無息死了，留給劉備的是個爛攤子，作為又一任的外來勢力，劉備就面臨過去的兩個舊黨，比昔日陶謙的麻煩更大。
曹操聽他道出原委，竟起了一絲同情心，昔日他也被兗州舊部陳宮、張邈的叛亂搞得焦頭爛額，只是比劉備的運氣好一些。若不是有荀彧、程昱等人的力保，恐怕也像今日的劉備一樣，跑去投袁紹了。因而苦笑道：“玄德，你的事倒也值得人同情啊！”
劉備一咬牙：“丹陽兵叛亂也就罷了，呂布那廝以怨報德趁火打劫，實在是可惡?！?/p>
“不錯?！辈懿俟磻浧鹋f恨來了，“昔日也是他勾結(jié)兗州叛黨搶占濮陽為害的，你我之經(jīng)歷如出一轍！”話講到這個份上，簡直有些同仇敵愾了。
劉備突然起身下拜：“在下深受呂布、袁術(shù)之苦，愿追隨大將軍鞍前馬后，剿滅這一干國賊。”糜竺也隨著跪了下來。
“哈哈哈……”曹操放聲大笑，“玄德無需多禮，咱們都是效忠朝廷的嘛！”這個時候不明底細(xì)不能輕易許諾，曹操含含糊糊不置可否，把朝廷抬出來作說辭，“這半年來與此二賊征戰(zhàn)，不知你余部現(xiàn)在如何？”還有多大本錢，這才是曹操最關(guān)心的。
劉備起身羞赧道：“不怕大將軍笑話。呂布襲我下邳，在下糧草輜重盡失，家眷亦落入?yún)尾贾帧！闭f著指了指糜竺，“多虧子仲慷慨解囊，供我兩千奴客以充軍兵，又將舍妹許我為妻，才在海西勉強支持。呂布迎我到小沛之后，也是賴子仲兄弟金銀相助，征兵約有萬人，卻被呂布那廝再次擊散。少數(shù)被迫投敵，大部分流落于徐州、豫州各地，一時間難以聚攏?！?/p>
曹操意味深長地瞅了糜竺一眼。如果說劉備自不量力的話，那糜竺就是一個敢于下注的大賭徒。他把億萬家財全賭在劉備身上，甚至還與之結(jié)成郎舅之親，那他想獲得的收益又是多少呢？恐怕至少是要掙回來個公侯之位才滿意吧！
曹操忽然意識到劉備的一大缺失，他這伙人或許是各具才氣有過人之處，但骨子里缺乏對整個天下形勢的認(rèn)識，沒有像荀文若、郭奉孝、戲志才那樣的智謀之士，只是靠著一股子闖勁去拼去爭去闖。即便心機深重曲意逢迎，雙目茫茫又能掀起多大浪來呢？但這股子闖勁卻似曾相識，或許那就是十多年前曹操自己在官場上奮力打拼的影子吧！
“玄德你貴庚了？”
“哦？”劉備一愣，隨即笑道，“在下而立六載?！?/p>
這次驚訝的卻是曹操了——三十六歲，不過比我小了六歲，竟然保養(yǎng)有加，就像二十多歲的樣子……他呆坐片刻，直到覺得把這個人看清了，才笑盈盈道：“玄德，你先在許縣盤桓幾日，待我奏明天子再加封賞錄用。自沛縣一路行來，想必你也累了，回營休息去吧?！?/p>
劉備似乎對這次見面的效果頗為滿意，誠惶誠恐道：“謝大將軍體恤，備今日至此，如同回家一樣啊！”
嘴巴可真甜啊……曹操繞過帥案，親自將劉備、糜竺送出帳外，又特意叮囑道：“今朝廷草創(chuàng)，尚有諸多不便，還請你們多多諒解。營中有何需求但說無妨，可以直接到幕府來找我?！?/p>
“那我等暫且告辭了?！眲湟灰镜降兀鋈豢匆姴懿賺湫碌纳罘聰[蹭臟了一點兒，便隨手幫他彈了彈灰塵，起身笑盈盈帶著糜竺、孫乾等人去了。
這個不經(jīng)意間的小動作引起了曹操極大好感。需知這樣細(xì)小的舉動僅僅發(fā)生在一瞬，若不是曹操一直死死盯著他，絕不會發(fā)覺他幫自己彈灰塵，甚至連站在身旁的典韋、許褚都沒有注意到。這絕對不是獻媚取寵，而是日常生活養(yǎng)成的習(xí)慣。奇怪的是，一個販夫走卒出身的家伙怎么會這樣的講求衣裝呢？但就衣裝相貌而言，曹操比之劉備是相形見絀的，即便是穿著大將軍的紫綬深服，依舊是沒什么出眾之處。劉備劉玄德，一個謎一樣的人物，未見之前是個謎，見過之后依舊是個謎……曹操呆立了好半天，才吩咐備車回城。
朝廷禮制嚴(yán)格，什么官員用什么車頗有講究。大將軍、三公乘坐的馬車是雙駕皂蓋，朱漆大輪，赤色兩幡，金鹿扶手，熊紋橫木。曹嵩曾任太尉之職，雖然花錢買官搞得人說三道四，令曹操頗感不齒，但父親的馬車在他心目中卻是極為神圣的，當(dāng)時老頭子甚至都不允許他隨便摸一下。如今他自己也有了這么輛車，而且前面還多了白旄①、金鉞②，代表天子使命和生殺大權(quán)。雖然天下還沒有安定，但只要他坐上這輛車，一切的煩惱憂愁都會暫時忘記，找到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感。
曹操邁步上了車，點手喚道：“文若、奉孝，你們上來同乘?！?/p>
“多謝大將軍恩賜?！惫问軐櫲趔@，迫不及待笑嘻嘻地跨了上來。荀彧卻道：“大將軍安車，在下不敢僭越①?！?/p>
“文若莫要推辭，你現(xiàn)在是侍中職位，天子乘輿尚可參乘，何況我這輛車呢？”曹操親手扶了一把郭嘉，又笑道，“瞧奉孝多痛快，你也快上來吧，我有話跟你們倆說?！避鲝姴缓迷偻妻o，便趨步自車后繞過，緩緩登上車落座。
光鮮的馬車行了起來，曹操目不斜視一言不發(fā)，似乎故意想讓他倆也感受一下這種至高無上的榮耀。郭嘉左顧右盼摸這摸那，荀彧二目低垂端正拘謹(jǐn)。走了一陣子，眼看快到許縣城門了，曹操忽然扭頭問：“你們覺得這個劉玄德何許人也，我可否予以重用呢？”
荀彧垂著臉，始終只盯著軾木：“吾觀劉備有雄才而甚得眾心，終不為人下，不如早圖之。”
“文若勸我殺人，這還真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辈懿傥⑷灰恍?，扭頭又問郭嘉，“奉孝以為如何？”
“不錯！我觀劉備是有英雄之志?！惫沃毖圆恢M。
“那是不是應(yīng)當(dāng)將其殺死，以除后患呢？”
“萬萬不可！”郭嘉將曹操的心思揣測得很清楚，“劉備雖有異志，然將軍提劍起義兵，為百姓除暴，推誠仗信以招俊杰，猶懼英雄不至也。今備有英雄名，窮篤而歸，若輕易相害，將軍則背負(fù)害賢之名。那時智士自疑不復(fù)來投，回心另擇他主，將軍將與誰共定天下？夫除一人之患，而阻四海之望，安危之機，不可不察?！?/p>
“哈哈哈……”曹操捋髯大笑，“奉孝之言正是我所思所想，方今收英雄時，殺一人而失天下之心，不可為呀！”
“不過……”郭嘉嬉笑著又把話往回收，撫摸著雕鹿的金漆扶手道，“劉備其人反復(fù)無常，將軍雖然可用還需多加小心?！?/p>
“我心里有數(shù)?！?/p>
郭嘉侃侃而論：“劉備本是幽州公孫瓚麾下，偽托青州平原相之職，歸于田楷調(diào)遣。將軍攻討徐州，劉備雖領(lǐng)兵往救，卻棄公孫瓚、田楷而投陶謙，此其一也；劉備曾助昔日北海相孔融破青州黃巾之危，入徐州后又多賴孔融扶持勉強繼任陶謙之位，兩家自此交往甚密。而后袁紹以其子袁譚為青州刺史，猛攻北?？たh，當(dāng)此時節(jié)劉備又捐棄舊好，不敢得罪袁紹，坐觀成敗，導(dǎo)致孔融無法抵御歸至朝廷，此其二也。”
這幾句話已說得曹操心驚肉跳，但郭嘉兀自不止：“還不止這些呢！去年大將軍逐走呂布，呂布投靠徐州，又趁劉備、袁術(shù)相持之際奪取下邳，劉備非但不念奪地之仇，反而厚顏無恥失主為客前去投奔，此其三也；劉備既投呂布，又賴其轅門射戟之功保有小沛，就當(dāng)款而相待，他卻賴糜竺資財暗地籌措兵馬，終被呂布發(fā)覺，以至再失立錐之地，此其四也；將軍可曾詳思，尚有昔日郯城之阻，劉備亦為將軍之?dāng)骋?，今日卻趨身來投，言辭卑賤諂媚，此乃其五也！”
郭嘉一口氣說出劉備五次反復(fù)之舉，并無夸大其詞，荀彧又補充道：“劉玄德兵敗潦倒，家眷失于呂布之手，卻不棄華麗衣裝，足見在其心中結(jié)發(fā)之妻尚不如一件衣服！況那奇裝異服既脫于禮法又不近世俗，可見其心志如何，物之反常謂之妖矣！”
曹操木訥一陣，心中博弈良久才緩緩道：“即便如此，還是不能輕易殺之，既已收錄旋而又害，豈不使我也落一個反復(fù)之名嗎？”
郭嘉還是笑呵呵的：“在下雖然說了不少，但是以將軍之才、現(xiàn)今之勢，足以馭之。若依在下之見，他不是尚有豫州刺史之名嗎？將軍不妨再給他升一級，表為豫州牧，您看如何？”
因為現(xiàn)在的都城在豫州許縣，所有駐兵及地方官員皆由曹操直接掌控。即便劉備當(dāng)上豫州牧也是形同虛設(shè)，根本調(diào)動不了軍隊。既沒有放出實權(quán)，又落了個厚待降者的名聲。曹操贊賞地瞅了郭嘉一眼：“很好，我就讓他當(dāng)這個豫州牧。光當(dāng)豫州牧還不夠，再把我當(dāng)過的鎮(zhèn)東將軍也給他，以安其心。撥給他些糧草，卻不提供兵馬，讓他回沛縣重招舊部。咱們鞭長莫及兵力有限，反正劉備已經(jīng)與呂布、袁術(shù)兩家都結(jié)下不解之仇了，我要讓他繼續(xù)在那里斗下去。只要他們?nèi)齻€爭得你死我活難解難分，我就有時間擺平張繡，回過頭來再把他們?nèi)帐暗簦 ?/p>
“劉備可以放回，但須將糜竺剪除?！惫斡痔嵝训溃耙苑绖湓俳杵湄斄汛蟆！?/p>
“嗯?！辈懿冱c點頭，“過兩天討伐楊奉、韓暹，我要讓劉備率兵同往，順便看看他帳下將領(lǐng)如何?！辈懿僦赃@樣安排也是想了結(jié)一段心事，那個威風(fēng)凜凜的紅面大漢可還沒看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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