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古文傳授的現代命運

革新與守固——林紓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 作者:吳仁華 編


古文傳授的現代命運

——教育史上的林紓


陳平原

作為早期北大的教員,林紓當初的熱情投入,中間的突遭解聘注1,后期的積怨成仇,都有深厚的教育史及思想史背景,而不僅僅是偶發(fā)事件。本文從“大學教員”的角度,討論林紓與京師大學堂及北京大學的歷史淵源、個人恩怨以及沖突的歷史必然性,希望借此凸顯現代中國文化、思想及教育的艱難轉型。

一、“至死必伸其說”

離開北大教席六年之后,林紓以一篇備受爭議的《答大學堂校長蔡鶴卿太史書》而“名揚青史”——日后凡談論轟轟烈烈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無論如何都繞不開這個自己找上門來的靶子。此文的中心論點,第一,批“提倡新道德,反對舊道德”者乃“必覆孔孟、鏟倫常為快”;第二,反對“盡廢古書,行用土語為文字”,強調“非讀破萬卷不能為古文,亦并不能為白話”注2。其實,此類不合時宜的衛(wèi)道之語,進入民國以后,林紓經常提及。被解聘前不久,林紓為北大第一屆文科畢業(yè)生寫序,已在感嘆歐風東漸,“俗士以古文為朽敗”,因而導致“中華數千年文字光氣”日漸暗淡,呼吁諸君“力延古文之一線,使不至于顛墜”注3。至于1917年在天津《大公報》及上?!睹駠請蟆飞习l(fā)表的《論古文之不宜廢》,態(tài)度依然很好:“知臘丁之不可廢,則馬、班、韓、柳亦自有其不宜廢者。吾識其理,乃不能道其所以然,此則嗜古者之痼也?!?sup>注4你談你的新文化,我愛我的舊道德,本可以相安無事的。即便《新青年》上的《復王敬軒書》有所冒犯,也不是特別嚴重。直到這篇《答大學堂校長蔡鶴卿太史書》以及蔡元培的《致〈公言報〉函并答林琴南函》出現,林紓與新文化人的沖突才全面升級。因蔡元培的辯駁有理有據,不慍不火,且提出了日后廣為傳揚的“對于學說,仿世界各大學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并包主義”注5,這兩封立場針鋒相對的公開信于是格外有名,任何一位討論“五四”新文化運動、北京大學校史或“大學精神”的學者,都不會輕易放過。

1919年3月18日,林紓在北京的《公言報》上發(fā)表《致蔡鶴卿太史書》,五天后,又在同一個報紙刊出“勸孝白話道情”。只見老道挾鼓板上,說唱起《閔子騫蘆花故事》,引言部分乃夫子自道:

報界紛紛罵老林,說他泥古不通今。誰知勸孝歌兒出,能盡人間孝子心???!倒霉一個蠡叟,替孔子聲明,卻像犯了十惡大罪;又替?zhèn)惓^q護,有似定下不赦死刑。我想報界諸君,未必不明白,到此只是不罵罵咧咧,報闌中卻沒有材料,要是支支節(jié)節(jié)答應,我倒沒有工夫。今定下老主意,拼著一副厚臉皮,兩個聾耳朵,以半年工夫,聽汝討戰(zhàn),只挑上免戰(zhàn)牌,汝總有沒趣時候。注6

真是好諧謔的老頑童,值此論戰(zhàn)的關鍵時刻,還有心思開這樣的玩笑。民國初年,林紓曾在《平報》上連載《諷諭新樂府》,譏時事,罵政府,痛快淋漓注7;那時既無人認領,也沒人干涉??蛇@回不一樣,林紓明顯低估了此次論戰(zhàn)的嚴重性,即便你高掛“免戰(zhàn)牌”,其后續(xù)影響也不是一年半載就能消解的。

但到此為止,還是君子之爭,無傷大雅。林紓的失策之處在于,不該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撰寫并發(fā)表影射小說《荊生》與《妖夢》。如此授人以柄,難怪日后談及這段歷史,林紓明顯落了下風——還不是對方人多勢眾,也不是新學理直氣壯,而是此等指桑罵槐的“小動作”,不入高人眼。小說的事暫且按下不表,先說這位好諧謔的老先生,為何這個時候要跳出來,讓正感到寂寞的新文化人有一個鮮活的靶子,可以暢快淋漓地集中火力猛攻?

如此提問,是因當初中國政界、學界及文壇,比林紓位子高、資格老、名氣大的還有好多,怎么會輪到林紓來獨挑重任,替“舊文化”出頭呢?錢基博在《現代中國文學史》稱:

然紓初年能以古文辭譯歐美小說,風動一時;信足為中國文學別辟蹊徑。獨不曉時變,姝姝守一先生之言;力持唐宋,以與崇魏晉之章炳麟爭;繼又持古文,以與倡今文學之胡適爭;叢舉世之詬尤,不以為悔!殆所謂“俗士可與慮?!闭咭?sup>注8

這句“叢舉世之詬尤,不以為悔”,很能說明林紓的性格。文化立場與林紓接近的嚴復注9,雖也看不上北大陳、胡“文白合一”的主張,但懶得跟他們爭。因為,在他看來:

須知此事,全屬天演,革命時代,學說萬千,然而施之人間,優(yōu)者自存,劣者自敗,雖千陳獨秀,萬胡適、錢玄同,豈能劫持其柄,則亦如春鳥秋蟲,聽其自鳴自止可耳。林琴南輩與之較論,亦可笑也。注10

讓見多識廣的嚴復跌破眼鏡的是,陳、胡之說并沒有如春鳥秋蟲自鳴自止,日后竟成了現代中國的主流論述。雖然判斷不準,但嚴復深藏不露,不與后生爭鋒,避免成為新文化人的論敵,乃明智之舉。至于另一位老友姚永概,也對林紓的“好辯”不以為然,故林紓《〈惜宜軒文集〉序》才有“吾友桐城姚君叔節(jié)恒以余為任氣而好辯”的說法注11。別人對新文化不以為然,只是腹誹或私下議論,為何獨林紓跳出來叫陣?除了《冷紅生傳》所說的林紓性格“木強多怒”注12,以及《林琴南再答蔡鶴卿書》所說的“公遇難不變其操,弟亦至死必伸其說”,林紓之“拼我殘年,極力衛(wèi)道”注13,應該還有別的緣故。

這里最為關鍵的,還是六年前被北大解聘的心結尚未解開。相對于陳、胡等后生小子,他是北大的老前輩,在這所大學工作了將近十年,有其自尊與自信?;谧约业恼渭拔幕觯旨倢Ρ本┐髮W另有想象與期待。也正如此,當聽到社會上不少關于這所大學的風言風語時,林紓自以為有責任替北大“糾偏”,于是迫不及待地跳了出來,公私兼顧,說了一些情緒性的話。這一心情,給蔡元培寫第一信時已有表露,而在《林琴南再答蔡鶴卿書》中說得更清楚:

弟辭大學九年矣,然甚盼大學之得人。公來主持甚善。顧比年以來,惡聲盈耳,至使人難忍,因于答書中孟浪進言。至于傳聞失實,弟拾以為言,不無過聽,幸公恕之。然尚有關白者:弟近著《蠡叟叢談》,近亦編白話新樂府,專以抨擊人之有禽獸行者,與大學講師無涉,公不必懷疑。注14

檢討自己因聽信謠傳而“孟浪進言”,但辯說初心是愛護北大名譽。這樣的申辯,我以為是可以接受的。就連一貫激進的陳獨秀,也稱林紓的公開道歉了不起,值得佩服注15。只是林紓撰文時,離開北大只有六年,而不是九年;另外,那篇刊于《公言報》的《致蔡鶴卿書》,收入《畏廬三集》時,改題《答大學堂校長蔡鶴卿太史書》,隱約還能見其對于京師大學堂及北京大學的感情。

二、從《荊生》《妖夢》到《續(xù)辨奸論》

林、蔡之爭,單就《公言報》和《北京大學日刊》上的公開信而言,雙方都不失風度,基本都在說理,即便有挖苦的味道,仍相對委婉,給對方留足了面子注16。但小說《荊生》《妖夢》就不一樣了注17,明顯帶人身攻擊。尤其不智的是,林紓將矛頭直接指向了德高望重的蔡元培。你可以說“好諧謔”乃其天性,再加上小說既然“專以抨擊人之有禽獸行者”,自然沒什么好話;但辯稱《蠡叟叢談》的文字“與大學講師無涉,公不必懷疑”,那是說不過去的?!肚G生》里的“皖人田其美”指陳獨秀,“浙人金心異”指錢玄同,“新歸自美洲”的“狄莫”指胡適,不必考證,當初的讀者一眼就能認出,這還有什么可辯解的呢?至于《妖夢》里被“羅睺羅阿修羅王”全部吃掉的白話學堂的人,包括那位“謙謙一書生也”、見教務長田恒(影射陳獨秀)毀謗倫常、提倡白話,竟然“點首稱贊不已”的“校長元緒”,不是蔡元培又能是誰呢?

1919年3月21日《北京大學日刊》上刊出蔡元培復張厚載函,并附有張的來函,后者對林紓影射蔡元培一事并未隱瞞:

《新申報》所載林琴南先生小說稿,悉由鄙處轉寄。近更有一篇攻擊陳、胡兩先生,并有牽涉先生之處。稿發(fā)后,而林先生來函,謂先生已乞彼為劉應秋文集作序,《妖夢》一篇,當可勿登。但稿已寄至上海,殊難中止,不日即登出。倘有瀆犯先生之語,務乞歸罪于生。先生大度包容,對于林先生之游戲筆墨,當不甚介意也。

蔡元培怎么能不介意呢?如此北大學生,挑撥師長是非,且在報上傳播諸多不利于學校的風言風語,說輕了也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小報記者”風格。校方將其開除,處罰雖稍重,卻也不無道理注18。至于蔡元培的回信,顯得很有風度:

仆生平不喜作謾罵語、輕薄語,以為受者無傷,而施者實為失德。林君詈仆,仆將哀矜之不暇,而又何憾焉!注19

無論新派、老派,讀這兩段文字,都會覺得林紓罵人不對,蔡元培修養(yǎng)很好。這一局,林紓輸得很慘。

至于傳聞林紓寫《荊生》是在慫恿手握兵權的弟子徐樹錚動用武力來消滅新文化人,目前沒有找到任何旁證材料,大概屬于新文化人的“哀兵之計”。張厚載說的沒錯,那只是林紓一時興起的“游戲筆墨”,偶有殺伐之聲,也只是嘴上說說而已。想想林紓本人自幼學劍,且“少年里社目狂生,被酒時時帶劍行。列傳常思追劇孟,天心強派作程嬰”注20,再加上撰有記錄閩中武林軼事的《技擊余聞》,還有《劍腥錄》中吹噓邴仲光如何仗劍行俠,這“偉丈夫”實為林紓的自我期許注21。只是三人成虎,日后史家也懶得仔細追究,林紓“勾結軍閥鏟除異己”的罪名,就這樣被派定了。

林紓在新舊文化論戰(zhàn)中發(fā)表“游戲筆墨”的《荊生》與《妖夢》,確實不太妥當,起碼是有失大家風度??蛇@也說不上多大的罪過。新文化人因沒有對手,太寂寞了,演起雙簧戲,在《新青年》上刊出錢玄同代擬的王敬軒來信,以及劉半農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答王敬軒書》,不也是一種假托與戲弄?這與林紓寫小說罵陳、胡,不過是五十步與百步的差別。

在《新青年》與《學衡》的對抗中,后者批評前者“以群眾運動之法,提倡學術,壟斷輿論,號召徒黨,無所不用其極,而尤借重于團體機關,以推廣其勢力”注22。在一個風云變幻的變革年代,很難真的像胡先骕所設想的,“以中正之態(tài)度,為平情之議論”——《學衡》上的文章,論及新文化時,同樣充滿怒氣與怨氣;但胡君最后提出的“勿謾罵”戒律,還是發(fā)人深省注23。值得注意的是,《新青年》同人中,對“罵人”公開表示不妥的,只有胡適一人注24。而且,就連胡適本人,后來也承認陳獨秀之“不容他人之匡正”自有其道理。在敘述文學革命進程的《逼上梁山》中,胡適引述了他與陳獨秀關于是否允許批評的通信,然后加了個按語:“這樣武斷的態(tài)度,真是一個老革命黨的口氣。我們一年多的文學討論的結果,得著了這樣一個堅強的革命家做宣傳者,做推行者,不久就成為一個有力的大運動了?!?sup>注25只講運動效果,不問手段是否正當;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如此百無禁忌的“革命”,不無深入反省的必要注26。

林紓致蔡元培信,前一封開篇敘舊,后一封又有“與公交好二十年”的說法注27。這可不是胡亂攀附,讀蔡元培1901年下半年日記,五處提及與林紓同席或晤談注28;此前兩年,日記中甚至有:“點勘《巴黎茶花女遺事》譯本,深入無淺語,幽矯刻摯,中國小說者,惟《紅樓夢》有此境耳?!?sup>注29早年友人,日后立場迥異,“公遇難不變其操,弟亦至死必伸其說”,這本是很可欽佩的態(tài)度。論戰(zhàn)激烈時,雙方都控制不住自己“正義的怒火”,難免出言不遜,這完全可以理解。但時隔多年,林紓還用刻毒的語言來辱罵蔡元培,這就有點太過分了。我指的是林紓本人特別看重的、撰于1923年春的《續(xù)辨奸論》注30。

《續(xù)辨奸論》是罵新文化人的,這一眼就能看出來。所謂“用最傳統(tǒng)的語匯把‘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響應者統(tǒng)統(tǒng)斥為‘巨奸’”;“直到此時,林紓對那些鼓吹‘新文化’的‘五四’新人物,依然是滿懷著憎惡和反感”注31,說得沒錯,只是不夠貼切。因為,這篇文章直接針對的是北大校長蔡元培。文章開篇,先痛斥“巨奸而冒為國學大師”,這可不是無的放矢。請看下面進一步的鋪陳:

彼具其陶誕突盜之性,適生于亂世。無學術足以使人歸仰,則嗾其死黨,群力褒拔,擁之講席,出其謾10之力,側媚無識之學子。禮別男女,彼則力潰其防,使之媟嫚為樂;學源經史,彼則盛言其舊,使之離叛于道;校嚴考試,彼則廢置其事,使之遨放自如。少年苦檢繩,今一一軼乎范圍之外,而又坐享太學之名,孰則不起而擁戴之者?嗚呼!吾國四千余年之文化教澤,彼乃以數年燼之。

如此不學無術而又占據高位,能夠號令學界,而使得“吾國四千余年之文化教澤”毀于一旦的,可不是一般的學者,陳獨秀、錢玄同、胡適都不夠格。尤其是使得太學廢置考試、學生遨放自如、男女媟嫚為樂的,只能是同意招收女生的北大校長蔡元培。如果說這還有點虛,下面這兩句用典,可是徹底坐實了林紓的矛頭所向:

魚朝恩之判國子,尚知周易,彼乃宦者之不如;賈似道以去要君,尚有文采,彼乃椎魯而不學。來為禍而去為福,人人知之,余尚何辯也?其辯為吾道辯也。注32

唐代太監(jiān)魚朝恩(722—770)安史之亂后隨唐玄宗出逃,侍奉太子李亨,頗得重用。永泰年間,代宗加封魚朝恩判國子監(jiān)事,兼光祿、鴻臚、禮賓等職,進封鄭國公。朝恩既已貴顯,乃學講經為文,執(zhí)《周易》升高座。宋理宗時權臣賈似道(1213—1275)多次以棄官相要挾,逼迫度宗不斷給他封官加爵。賈除撰有《悅生堂隨鈔》及《促織經》外,還是個很有造詣的藝術鑒賞家。這兩個都不算僻典,林紓那個時代的讀書人大概都能讀懂。以判國子監(jiān)(國子監(jiān)最高長官)來影射北京大學校長,這很容易理解;而更貼切的“今典”是1922年年底及1923年年初,蔡元培一直與北京政府抗爭,1923年1月17日更是為抗議教育總長彭允彝干涉司法獨立與蹂躪人權,憤而辭職并立即離京。此事引起很大風波,報紙連篇累牘報道,可謂路人皆知。林紓可以不同意蔡元培的立場,但嘲笑他沒有學問,且辭職是為了加官晉爵,這明顯不入流。因為,按照那個時代的倫理道德及學術標準,這位前清翰林、留學德國多年、曾任民國首任教育總長的北大校長,無論如何是值得尊敬的。

這篇《續(xù)辨奸論》當初并沒有引起關注,若蔡元培看了,必定還是那句話:“林君詈仆,仆將哀矜之不暇,而又何憾焉!”林紓空有一腔衛(wèi)道熱情,可惜不太會說理,再加上喜歡罵人注33,那就更是落了下風。用這種辦法,不但打不倒蔡元培,反過來還傷害了自身。

三、“修身”抑或“古文辭”

在《致〈公言報〉函并答林琴南函》中,蔡元培反駁林紓關于北大主張“覆孔孟、鏟倫?!钡闹肛煟Q教員“其在校外之言動,悉聽自由”,接下來,蔡校長軟中帶硬,反唇相譏:

譬如公曾譯有《茶花女》《迦因小傳》《紅礁畫槳錄》等小說,而亦曾在各學校講授古文及倫理學,使有人詆公為以此等小說體裁講文學,以狎妓、奸通、爭有婦之夫講倫理者,寧值一笑歟?注34

這里的各學校,主要指向林紓在京師大學堂及北京大學的授課經歷。

林紓之“主大學講席”,分為前后兩段:光緒三十二年八月至宣統(tǒng)元年十二月(1906年9月—1910年1月)任預科及師范館“經學教習”,宣統(tǒng)二年正月至民國二年陰歷三月(1910年2月—1913年4月)任分科大學“經文科教習”。不是林紓轉行,而是大學堂在發(fā)展,第一批預科學生畢業(yè)后,醞釀已久的分科大學方才得以成立。其中文科大學設中國文學、中國史學兩門,林紓于是得以專心講授古文。只可惜好景不長,三年后,林紓便被正值風雨飄搖的北京大學解聘了。

主大學講席七八年間,林紓有很多著述,但與教學密切相關的,主要是1916年3月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印行的《修身講義》,以及1913年6月起在《平報》連載,1916年由北京都門印書局刊行的《春覺齋論文》注35。在現代大學教書,必然受制于學堂章程及課程設計,不是自家擅長什么就講什么。這兩種與職務密切相關的著述,毫無疑問,前者對應的是預科及師范館的倫理課,后者則屬于大學部的中國文學課。有趣的是,講授時間在后的“論文”,發(fā)表卻在《修身講義》之前,隱約可見世人評價以及作者的自我定位。

林紓所編《修身講義》分上、下冊,封面及書眉均有“師范學堂、中學校”字樣,標明適用范圍。撰于1915年的序言,對該書的編纂宗旨及講授效果有完整的記述:

南皮張文襄公長學部時,令各校以儒先之言為廣義,逐條闡發(fā),以示學生。時余適應李公柳溪之聘,主大學預科及師范班講席,取夏峰先生《理學宗傳》中諸賢語錄,詮釋講解,久之積而成帙。迨業(yè)畢,遂移文科講古文辭,不再任此矣。竊謂集英俊之少年,與言陳舊之道學,聞者必倦。而講臺之上,亦懨懨以晷刻為長。踐此席者,多不終而去。自余主講三年,聽者似無倦容。一日鐘動罷講,前席數人起而留余續(xù)講。然則余之所言,果不令之生倦邪?后此又試之實業(yè)高等學堂,又試之五城中學堂,皆然。似乎此帙為可存矣。注36

第一,此講義除在京師大學堂預科及師范班講授外,還在實業(yè)高等學堂、五城中學堂等使用;第二,作者認同明末清初理學大家孫奇逢(1584—1675)的講學宗旨,同樣“朱陸并舉,以有益于身心性命者為宗”;第三,具體講授時,選擇孫纂《理學宗傳》中諸賢語錄,“逐條闡發(fā),以示學生”;第四,因講者對先賢之言體會深刻,表達生動,教學效果極佳,因此,才有必要在結束講課多年后,刊行此講義。

“倫理”作為新式學堂的必修課,小學、中學(及師范)、大學均有開設。查1902年頒布的《欽定高等學堂章程》及《欽定京師大學堂章程》,無論政科、藝科還是預備科,每年均必須開設倫理課,其教學目標是:“考求三代漢唐以來諸賢名理,宋元明國朝學案,暨外國名人言行,務以周知實踐為歸?!?sup>注37具體到林紓任教的京師大學堂師范館,同樣是倫理課排第一,不過四年教學任務略有分工:第一年“考中國名人言行”,第二年“考外國名人言行”,第三年“考歷代學案,本朝圣訓,以周知實踐為主”,第四年“授以教修身之次序方法”注38。這只是紙面文章,查當年坊間所刊各種倫理或修身的講義,沒有如此細致劃分的。倒是林紓與蔡元培各自所編“修身講義”在宗旨及體例上的巨大差異,值得認真辨析。

1910年2月商務印書館刊行陸費逵所編“師范講義”之《修身講義》,版權頁上有“山陰蔡元培編輯”之《中學修身【教科書】》的廣告:“此書原本我國古圣賢道德之要旨,參取東西倫理學大家最新之學說,自修己,推及家族、社會、國家。秩序井然,有條不紊,說理精透,行文簡亮,毫無枯寂干燥之弊,非尋常修身書所可比?!贝藭r書尚未刊,兩年后商務印書館正式推出時,曾在1912年6月22日《民立報》刊登廣告,措辭多有修訂,刪去了“自修己,推及家族、社會、國家。秩序井然,有條不紊”,以及“毫無枯寂干燥之弊,非尋常修身書所可比”,增加了“本書為山陰蔡先生留學德國時所著”,目的是說明此書為何能“熔中外于一冶”。至于結尾處的“出版后大受學界歡迎,原書分訂五冊,今重行修訂,合訂一冊”,終于讓我們明白,此乃舊書重刊。

這就說到了蔡元培《中學修身教科書》的編纂及出版過程。因作者曾因言論大膽而被張之洞斥為“謬妄”,商務印書館為穩(wěn)妥起見,此書前三冊1907年12月出版時署“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編”,1908年3月刊行后兩冊,方才稱“蔡振編”注39。民國成立,蔡元培成了首任教育總長,1912年的訂正本于是堂堂正正地標明“山陰蔡元培編輯”注40。問題在于,蔡元培1907年6月10日隨出使德國大臣孫寶琦啟程赴德,此前三天,張元濟已有信稱:“修身書第一冊稿本已收到,感謝無已。未去國以前,如有續(xù)成者,仍望見寄為禱?!?sup>注41考慮到此書不久即公開刊行,其撰寫與作者之“留學德國”其實關系不是很大。

對比此前蔣智由所編《中學修身教科書》(1906)或此后陸費逵所編《修身講義》(1910),蔡元培《中學修身教科書》的最大特點在下篇。上篇五章分論“修己”“家族”“社會”“國家”“職業(yè)”,屬于“規(guī)定動作”,那時的修身教科書大都如此結構注42;而下篇除“緒論”及“結論”外,第二章“良心論”,第三章“理想論”,第四章“本務論”,第五章“德論”,很能顯示蔡元培“熔中外于一冶”的學識與關懷。

相對于蔡書的學有本原,兼及中外,林紓的《修身講義》僅以孫奇逢《理學宗傳》為藍本,引一句格言或一段妙語,再以“紓謹按”或“林紓曰”的形式加以發(fā)揮,明顯落后多了。但有一點,林紓這么做,符合當年朝廷公布的章程,屬于中規(guī)中矩。查《奏定高等學堂章程》,在第一類學科第一年的“人倫道德”課下面有注:“摘講宋元明國朝諸儒學案,擇其切于身心日用而明顯簡要者?!?sup>注43介紹過三類學科各三年的修身課程,章程中還有總論性質的一段話:

外國高等學堂均有倫理一科,其講授之書名倫理學,其書內亦有實踐人倫道德字樣,其宗旨亦是勉人為善,而其解說倫理與中國不盡相同。中國學堂講此科者,必須指定一書,闡發(fā)此理,不能無所附麗,以致泛濫無歸。查“列朝學案”等書,乃理學諸儒之言論行實,皆是宗法孔孟,純粹謹嚴;講人倫道德者自以此書為最善。惟止宜擇其切于身心日用而其說理又明顯簡要、中正和平者為學生解說,兼講本書中諸儒本傳之躬行實事以資???。若其中精深微渺者,可從緩講;俟入大學堂后,其愿習理學專門者自行研究。又或有議論過高,于古人動加訾議,以及各分門戶互相攻駁者,可置不講。講授者尤當發(fā)明人倫道德為各種學科根本,須臾不可離之故。注44

同是“勉人為善”,“發(fā)明人倫道德”,因中外情勢有異,章程要求修身課的教習重在闡發(fā)宗法孔孟且純粹謹嚴的“理學諸儒之言論”。為了防止“無所附麗,以致泛濫無歸”,最好是“指定一書,闡發(fā)此理”。而這正是林紓所做的——選擇“列朝學案”性質的《理學宗傳》,講授時注重“切于身心日用”。局限于傳統(tǒng)的“修齊治平”,仍在理學框架中打轉,與蔡元培之以“修己”“家族”“社會”“國家”“職業(yè)”等來展開論述,完全不在一個層面上。

但這不等于說,謹依章程、固守傳統(tǒng)的林紓,其課堂就一定不精彩。說到底,這種中學、師范或預科的“政治課”,沒必要有那么高深的學理——連“章程”都稱“其中精深微渺者,可從緩講”——關鍵在于養(yǎng)成立場與趣味。可就像林紓說的,“集英俊之少年,與言陳舊之道學,聞者必倦”,這門課其實是很不好教的。而林紓竟然有本事,讓聽眾欲罷不能,他到底是怎么教的,值得仔細觀察。

談及宋儒張載(1020—1077)的“擠人者人擠之,侮人者人侮之”,林紓的《修身講義》有曰:“時彥言平等自由,紓始聞之,以為說近于釋迦、莊周之言。既而思之,吾人亦萬萬不能離此而立。平等宜作敬人說,自由宜作不侵犯同類說。……以守舊人發(fā)斯義,諸君子或不齒冷我也?!?sup>注45很明顯,談論“自由”“平等”等新詞,非林紓所長,連他自己都必須自我解嘲。整本《修身講義》,極少引用新詞,更不要說新學說了,一是不懂,二是不屑。于是,林紓調轉方向,不糾纏“學理”,而直奔“文章”而去。如辨析程顥(1032—1085)的“富貴驕人,固不善;學問驕人,害亦不細”,林紓將其掰開來,分兩段講,前半不引,請看后半:

至學問一道,尤非驕人之具,人人知之矣。紓則尤謂學問與武技同其危險。武技之有少林,可謂精極,然張三峰則尤稱為內家。以外家之術,遇內家,往往而敗。故善兵者,不言兵,正防高出于己者,適足為人所踣。唯學亦然。外國之名為普通,即中國之所云博也。既名為博,則當無所不知,猶之然燈于高竿之上,持之四照,以為足以遍燭。然寧無暗陬所不必至之地,伏弩驟發(fā),亦不勝防。道在博其學,弗博其名。名者萬矢之所注也。而矢來有響,則能備;矢來無響,則又何從而備之?貴在重閉而已。重閉之云,即不驕之謂。不驕則遇人能容。須知學士之大病痛,是當面揭人之短。人家言語謬誤,從而正之,居心豈不忠厚?然亦須有禮,始不招怨。注46

接下來,林紓講某人因逞能而得罪了強人,落得悲慘結局,以此來說明有學問的人須學會藏拙。如此講述,沒什么高深學理,但“切于身心日用”。更重要的是,道理雖然簡單,講述卻很生動,課堂效果肯定不錯。某種意義上,這與作者譯著小說的經驗不無關系。至于講“學問”而引入“武技”,不能不讓人聯想到此前三年林紓在商務印書館刊行的筆記體小說《技擊余聞》注47。

與此類似的以人情練達且講述生動著稱者,還可舉出暢談朱熹的“直須抖擻精神,莫要昏鈍。如治病救火,豈可悠悠歲月”,以及辨析明代理學家薛瑄的“將圣賢言語作一場說話[話說],學者之通?。刍迹荨?sup>注48??上S喖翱甲C均非林紓所長,書中不時出現若干訛誤。

如果說蔡書的特點是“說理精透”,那么林著則以“講述生動”見長。1915年秋,林紓寫信給五兒林璐,教誨他“不把有用之光陰虛擲”,除“每日功課刻刻留意”外,還可讀自家所編《修身講義》:“《修身講義》時時披覽,此中不惟可以修身,而且可學文法也?!?sup>注49這是個很有趣的提醒。如此“閱讀秘訣”,或許正是作者的潛意識——發(fā)揮自家“古文辭”方面的特長,將“政治課”講成了“語文課”。

在成為京師大學堂及北京大學中國文學門教習之前,作為該校預科及師范館的經學教員,林紓有責任講好“修身課”。西洋倫理非其所長,宋明理學也無專研,林紓的訣竅是,以講授古文的方法來講修身,沉潛把玩,妙趣橫生,效果很不錯。若不考慮教育宗旨,單從課堂效果著眼,將“修身課”講成了“古文辭”,未嘗不是一條討巧的路。更何況,林紓對古文確有體會,娓娓道來,猶如一則則淺白但生動有趣的短文,難怪“聽者似無倦容”。時過境遷,絕大部分修身教科書早就被淘汰了,反而是林紓的《修身講義》值得一讀,這實在是個奇妙的錯位。

說到講授古文,比起《修身講義》更為本色當行的,無疑是林紓離開北大后不到兩個月便開始在《平報》上連載的《春覺生論文》(1916年都門印書局刊行時改題《春覺齋論文》),以及第二年10月由商務印書館刊行的《韓柳文研究法》。按時間推算,這兩種林紓最重要的“專著”,應該是其在京師大學堂及北京大學教書時的講義,或曰“科研成果”。正是此二書的得與失,讓我們明白時代轉型中林紓的困境。

四、傳統(tǒng)文人與現代學堂

當初新文化運動興起,舊派人物頗多不以為然,但挺身而出與之直接對抗的,卻是前北大教員林紓。按世俗觀念,這位前清舉人、以翻譯西洋小說起家的老先生,作為舊派人物的代表,分量其實是不夠的注50。你想代表舊派發(fā)言,可人家舊派并不怎么領情。林紓的這一尷尬處境,陳獨秀早就說透:“其實林琴南所作的筆記和所譯的小說,在真正舊文學家看起來,也就不舊不雅了?!?sup>注51既然如此,林紓為何還要強出頭呢?

除了上面提及的他與北大的“離合悲歡”,還有就是林紓對于自家古文水平的過分自信。1906—1913年任大學堂教習期間,除了結交名士,出版譯作與自家小說,林紓在古文教學及推廣方面,做了很多工作。如1907年應張元濟、高夢旦之邀,編選十卷本的《中學國文讀本》。這套1908—1910年間由商務印書館陸續(xù)推出的古文讀本,由當下(清朝)上溯周秦漢魏,林紓不僅自選篇目,逐文評批,每卷前還有序言(如《六朝文序》《唐文序》《宋文序》等)。類似的選本及評點,還有《評選船山史論》(1910)、《左孟莊騷精華錄》(1913)、《〈古文辭類纂〉選本》(1918—1921)、《左傳擷華》(1921)、《莊子淺說》(1923)、《林氏選評名家文集》(共15冊16種,1924),以上各書,都是由當年在出版界坐頭把交椅的商務印書館印行。在林紓為“力延古文之一線”而作的四種努力中注52,比起親自寫作(如《畏廬文集》《畏廬續(xù)集》《畏廬三集》)、理論撰述(《春覺齋論文》《韓柳文研究法》《文微》)、招生授業(yè)(組織古文講習會等)來,這選文及評點或許更值得注意。此等事務,瑣瑣碎碎,卑之無甚高論,但發(fā)行量大,市場占有率高,影響力不可小覷。

大概是互相關聯,評點家林紓刊行自家所撰古文,銷路也很好。1910年4月商務印書館刊行的《畏廬文集》,選歷年所作古文109篇,據前京師大學堂及北大同事姚永概1916年稱:“畏廬名重當世,文集已印行者,售至六千部之多?!?sup>注53到了1924年,商務印書館刊行《畏廬三集》,曾任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所長的高夢旦為其撰序,調門進一步提升:“畏廬之文,每一集出,行銷以萬計?!?sup>注54為人作序,總是多說好話;但林紓的古文集得到讀者的廣泛認可,這應該不會假。正是因為有很好的銷售業(yè)績,商務印書館才會在刊行林譯小說的同時,不斷邀林紓編選及評點古文。

無論出版文集還是選評古文,均得到讀者的熱烈歡迎,這就難怪林紓充滿自信。所謂歸有光以后古文第一人的“自我期許”注55,可不是隨便說說而已。同是閩籍老鄉(xiāng),年歲相仿且志趣相投的嚴復注56,對林紓的古文評價就很高?!秶缽图分惺珍浂?,《題林畏廬晉安耆年會圖》曰:“紓也壯日氣食牛,上追西漢摛文藻?!薄顿浟治窂]》則是:“盡有高詞媲漢始,更搜重譯續(xù)虞初?!?sup>注57后者乃嚴復為預祝林紓七十壽誕而撰,成于1921年9月27日,一個月后嚴復病逝于福州注58。不僅嚴復這么看,史家錢基博對林紓的古文也有肯定的評價:“當清之季,士大夫言文章者,必以紓為師法”;“蓋中國有文章以來,未有用以作長篇言情小說者,有之,自林紓《茶花女》始也?!?sup>注59錢著《現代中國文學史》中這兩句評語,可是“一字千鈞”。不過,這里所說的“文章”,特指古文——準確說,應該是文言文。

出書多,在社會上影響大,不等于就學問淵深,文章精美。在專門家眼中,即便限制在唐宋古文派,林紓的地位也沒有那么高。同為福建壬午科舉人、后曾在京師大學堂同事且多有唱和的陳衍,便喜歡嘲笑林紓沒學問。1932年陰歷除夕,陳衍與后輩錢鍾書談近世學人之不能“根柢經史”,單靠“道聽途說,東涂西抹”,舉的例子便是嚴復、林紓與冒鶴亭。嚴復是留學生,“半路出家,未宜苛論”;而“琴南一代宗匠”,學問竟如此空疏,實在不能原諒。據陳衍稱,林紓“任京師大學教習時,謬誤百出”,“予先后為遮丑掩羞,不知多少”注60。這還只是私下議論,無傷大雅;章太炎不一樣,公開撰文抨擊。1910年,流亡日本的革命家章太炎在《學林》第二冊發(fā)表《與人論文書》,其中論及嚴、林文章:

并世所見,王闿運能盡雅,其次吳汝綸以下,有桐城馬其昶為能盡俗(蕭穆猶未能盡俗),下流所仰,乃在嚴復、林紓之徒。復辭雖飭,氣體比于制舉,若將所謂曳行作姿者也。紓視復又彌下,辭無涓選,精采雜污,而更浸潤唐人小說之風。注61

在尊崇魏晉文章的章太炎看來,林紓與嚴復的國學修養(yǎng)及古文寫作,水平都不高,起碼在同代人中不算優(yōu)秀。這里有文派之爭,牽涉章氏的學術立場;除此之外,也與太炎先生好作高論有關。

問題在于,辛亥革命成功,章太炎的聲譽如日中天,弟子們紛紛進京任教。相形之下,歷來對喜歡在文章中賣弄學問的“漢學”不以為然的林紓注62,則顯得日漸沒落。在《與姚叔節(jié)書》中,林紓大談如何“不容于大學”,尤其對“以挦扯為能,以饾饤為富”“剽襲漢人余唾”的“庸妄鉅子”大加討伐注63。幾年后,在一則公開發(fā)表的書札中,林紓稱此“好用奇字,襲取子書斷句,以震炫愚昧之目”的“庸妄鉅子”,其弟子沈君在大學堂講《說文》注64,這等于是不點名的點名。很明顯,林紓是將自己的去職直接歸咎于章太炎此前的批評。不能說這種怨懟沒有任何道理注65,但只是埋怨章太炎,將此學術史上的大轉折解讀為個人恩怨,顯然是把問題簡單化了。

在林紓看來,前有“庸妄鉅子”章太炎的惡毒攻擊,后有“目不識丁,壞至十二分”的何燏時校長的昏庸裁斷,自己才會被北京大學解聘??蓪嶋H上,導致林紓等老派人士去職的,是整個大的政治環(huán)境,以及教育制度的變化。說白了,林紓講授古文的特長,如今已“英雄無用武之地”了。某種意義上,這一教育制度變革及思想文化演進的過程,林紓還曾積極參與其中。

1897年年底由友人魏瀚出資在福州刻版印行的《閩中新樂府》,是林紓的第一部詩集,內收新樂府詩29題32首,屬于那個時代常見的提倡變法維新、救國自強的啟蒙讀物。其中多首涉及教育制度的反省,如《村先生》《興女學》《知名士》等。《破藍衫》之嘲笑八股文與科舉制,尤其值得注意:“吁嗟乎!堂堂中國士如林,犬馬寧無報國心?一篇制藝束雙手,敵來相顧齊低首?!贝嗽娖浴熬葧r良策在通變,豈抱文章長守株”結束注66,顯示了林紓的見識。雖系一介書生,且以教書及寫作為業(yè),但林紓很清楚國家的命運在于變革學制。

甲午戰(zhàn)敗,改革教育制度的呼聲日高。1896年6月,刑部左侍郎李端棻奏請廣開學校注67;同年7月,山西巡撫胡聘之要求變通書院注68。一反省新式學堂之得失,一提倡舊式書院的改造,共同目標是培養(yǎng)具備“真才實學”、能夠“共濟時艱”的“有用之才”;具體策略是加強“天算格致農務兵事”等西學課程,而摒棄“溺志詞章”這一中國舊式教育的通病。日后的創(chuàng)建京師大學堂等,大致依此路徑。

改革舊的學制,引進西式學堂,這是那個時代開明人士(包含封疆大吏)的最大共識。因此,即便康梁變法失敗,京師大學堂照樣成立,學制變革仍在推進。這一歷史潮流,毫無疑問,林紓是認可的。在1907年所撰《〈愛國二童子傳〉達旨》中,有這么一段:

強國者何恃?曰恃學。恃學生。恃學生之有志于國。尤恃學生人人之精實業(yè)?!袢諏W堂,幾遍十八省,試問商業(yè)學堂有幾也?農業(yè)學堂有幾也?工業(yè)學堂有幾也?醫(yī)業(yè)學堂有幾也?朝廷之取士,非學法政者不能第上上,則已視實業(yè)為賤品。中國結習,人非得官不貴,不能不隨風氣而趨。注69

中間省略部分,是論證過去讀書人苦攻八股,學的是宰相之業(yè);如今八股消停,則轉而專力于法政,“法政又近宰相之實業(yè)矣”。在林紓看來,只有學生們愿意攻讀實業(yè),才是國家之福。因此,“吾但留一日之命,即一日泣血以告天下之學生請治實業(yè)以自振”注70。此文很有時代氣息,也很能顯示林紓的眼界與胸襟,故曾被鄭振鐸選入1937年生活書店版《晚清文選》。

可也正因為新式學堂注重“實業(yè)教育”,這一時代潮流,促使林紓等傳統(tǒng)文人日漸邊緣化。因張之洞、張百熙等人的努力,“學堂不得廢棄中國文辭”終于得到了部分落實,大學堂里設立“中國文學”科目乃至學門。查1904年頒布的《大學堂章程》,在“文學科大學”里專設“中國文學門”,主要課程包括“文學研究法”“歷代文章流別”“古人論文要言”“周秦至今文章名家”“西國文學史”等16種。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要求講授“西國文學史”,以及提醒教員“歷代文章源流”一課的講授,應以日本的《中國文學史》為范本。此前講授辭章之學,著眼于技能訓練,故以吟誦、品味、模擬、創(chuàng)作為中心;如今改為文學史,主要是一種知識傳授,并不要求配合寫作練習。詩文一事,雖說“誦讀既多,必然能作”;但新式學堂排斥吟詩作文,將文學教育的重任主要交給了“文學史”,這已經注定了林紓等古文家在現代大學迅速沒落的命運注71。

現代大學設置很多專業(yè),“中國文學”只是其中一課程、科目或學門;即便專研“中國文學”,也并非只學“古文”,還有詩詞、小說、戲曲乃至外國文學等可供選擇。退一萬步,特別青睞“古文”者,也不一定對林紓的教學方式感興趣。這就說到了林紓等桐城文家教學的長與短——長于體味、鑒賞、模仿,而短于視野、考辨、闡釋。無論選本及評點,還是《春覺齋論文》《韓柳文研究法》《文微》等,林紓編撰的諸多涉及古文的書籍,均有此特點。不要說版本及考證,單是文章源流的辨析,陳衍的功力也在林紓之上——《石遺室論文》中若干重要論述,經由弟子陳柱《中國散文史》的傳播,日后在學術史上留下了印記。林紓《春覺齋論文》的精彩之處,在于“應知八則”“論文十六忌”“用筆八則”等,至于“流別論”則沒有什么高明的見解。正如舒蕪所說,林著“對散文技巧的研求,一些個別論點,今天也還有可以借鑒的”,但“形式主義的煩瑣,馬二先生式的鄙陋,例如津津樂道歸有光、姚鼐的圈點之妙之類”,實在不敢恭維注72。這半個世紀前的評述,雖稍嫌苛刻,但大致判斷準確。與此相近的,還有黃霖在《近代文學批評史》中的評價:“林紓的文論著作,雖有綜合前人之功,條分縷析之力和不乏真知灼見之處,終因缺乏一種恢弘氣象和新的理論開拓,故難免給人以陳腐、瑣碎的感覺?!?sup>注73

這不全然是才氣問題,首先是工作目標的設定。林紓選評《古文辭類纂》時,在序言中含沙射影,批駁那些主張“古文宜從小學入手”或作文“時時復攙入東人之新名詞”者(暗諷章太炎及梁啟超),而后極力推薦姚鼐的《古文辭類纂》。下面這段話,前半指向姚鼐,后半更像是自我表白:

鄙意總集之選,頗不易易,必其人能文,深知文中之甘苦,而又能言其甘苦者。則每篇之上,所點醒處,均古人之脈絡筋節(jié);或斷或續(xù),或伏或應,一經指示,讀者豁然。注74

雖說熟讀韓文注75,沉潛把玩,深思有得;而真正作文時,林紓追摹的是桐城文派。在林紓眼中,桐城古文“取徑端而立言正”,而“天下文章,務衷于正軌”注76。嚴整、干凈、不枝蔓、無蕪辭,這確實是桐城及林紓文章的特點,可過分循規(guī)蹈矩的結果是文章干癟,缺乏生氣。若連姚鼐裝點門面的“考據”,以及曾國藩竭力引進的“經濟”都不要了,只剩下那并不怎么高明的“義理”,和若干瑣瑣碎碎的技法(“辭章”),這古文是沒有出路的。

要說學作古文,林紓不避瑣碎,肯說多余話,循循善誘,確實能使“讀者豁然”。雖說無法深入堂奧,但畢竟引路有功,這或許是教書匠的宿命。1916年商務印書館推出的《淺深遞進國文讀本》,很能顯示林紓的特點——此書精選歷代古文78篇,依原題重作一淺一深兩篇,供學習參考用??梢赃@么說,教人學寫古文,林紓很用心,也很有一套。問題在于,科舉制度已經廢除,而大學里講授中國文辭的,重學養(yǎng)而輕技巧,不再以模擬寫作為目標。在新的教學體系中,林紓的才華派不上用場。對比早年北大的四部文學史講義——劉師培的《中國中古文學史》、黃侃的《文心雕龍札記》、林紓的《春覺齋論文》、姚永樸的《文學研究法》,除了學派(前兩者推崇六朝,后兩者獨尊唐宋),還有就是:

前者學養(yǎng)豐厚,后者體會深入,本該各有千秋。可為何前者一路凱歌,而后者兵敗如山倒?除了時局的變遷、人事的集合,更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六朝的文章趣味與其時剛傳入的西方文學觀念比較容易會通;一是樸學家的思路與作為大學課程兼著述體例的“文學史”比較容易契合。因而,此后幾十年的“中國文學史學”,走的基本上是劉、黃而不是林、姚的路子。注77

專業(yè)化教育的大趨勢,使得即便講授“中國文學”,注重的也是文學史的演進脈絡,而不是具體的寫作技巧。這么一來,大學堂里的位置,“文章家”必定逐漸被“學問家”所取代,這對林紓等古文家的打擊是致命的。

1911年,上海國學扶輪社刊行《文科大辭典》,林紓為其撰序言,對借古文存國故仍有強烈的自信:

綜言之,新學既昌,舊學日就淹沒,孰于故紙堆中覓取生活?然名為中國人,斷無拋棄其國故而仍稱國民者。仆承乏大學文科講席,猶兢兢然日取《左》《國》《莊》《騷》《史》《漢》、八家之文,條分縷析,與同學言之。明知其不適于用,然亦所以存國故耳。注78

可當有一天,人家告訴你,新學、舊學確實可以并存,古文也很有價值,只是不能像你那么教,應在“文學史”的框架中重新定位并闡釋?,F代大學所需要的,是知識淵博的學者,而非趣味高雅的文人——借用傳統(tǒng)術語,那就是大學里的文學教授,開始從“文苑傳”向“儒林傳”轉。如此大趨勢,對于林紓等傳統(tǒng)文人來說,無疑是滅頂之災。

還有一點,時代變了,大學選教員,不是看古文水平高低,也不管你尊桐城還是崇六朝,關鍵是看“學術背景”。林紓的去職與北大的轉型,二者間存在某種隱秘的關系。沈尹默談及何燏時、胡仁源兩任校長陸續(xù)引進朱希祖、沈尹默、馬裕藻、沈兼士、錢玄同、黃侃等章門弟子,理由是“太炎先生負重名,他的門生都已陸續(xù)從日本回國”注79。老師聲譽高,這固然好;但弟子們都是“陸續(xù)從日本回國”,這一點也很重要。稍排列一下:朱希祖1905年官費留學日本,入早稻田大學攻讀史學專業(yè);馬裕藻1905年公派赴日,先入早稻田大學,后轉東京帝國大學;沈兼士1905年自費東渡日本,入東京物理學校,同時拜入章太炎門下;黃侃1905年赴日避難、游學,師從正在日本舉辦國學講習會的章太炎;錢玄同1906年赴日本早稻田大學習師范,1908年與魯迅、黃侃等師從章太炎研究音韻訓詁及《說文解字》;沈尹默1905年與其三弟兼士一起自費赴日,游學時間不長,也未正式注冊注80。如此履歷,對于浙江老鄉(xiāng)、同樣留日的前后兩任校長來說注81,是很有誘惑力的。

其實,林紓很敏感,也了解時代風氣的變化。人前捍衛(wèi)古文尊嚴,似乎很自信;私下里教孩兒讀書,也都充滿困惑與掙扎。熟悉近代史事的人,大概都會記得這兩個細節(jié):1924年9月5日,林紓為擅長古文的四子林琮立下遺訓:“琮子古文,萬不可釋手,將來必為世寶貴”;10月8日病情惡化,林紓以食指在林琮手上寫道:“古文萬無滅亡之理,其勿怠爾修?!?sup>注82第二天,一代文豪林紓與世長辭。

可現實生活中的林紓,還有另外一面,那就是不斷叮囑孩兒學洋文。先看林紓如何提醒古文根基甚好的四兒林琮:“學生出洋,只有學壞,不能有益其性情,醇養(yǎng)其道德。然方今覓食,不由出洋進身,幾于無可謀生。余為爾操心至矣?!?sup>注83再看林紓給五兒林璐的信:

吾意以七成之功治洋文,以三成之功治漢文。漢文汝略略通順矣。然今日要用在洋文,不在漢文。爾父讀書到老,治古文三十年,今日竟無人齒及。汝能承吾志、守吾言者,當勉治洋文,將來始有啖飯之地。注84

正如周作人所說,家訓這種文體,“在一切著述中這總是比較誠實的”,因為“這是給自己的子女去看去做的”,不能唱高調,要近人情,單是“思想通達”還不夠,還得“計算利害”注85。個人可以堅持,但為了孩兒日后的生存,林紓竟要求他“七成之功治洋文”,如此委曲求全,對于這位不可一世的古文家來說,內心無疑十分悲苦。

從“事后諸葛亮”的立場,當初林紓與新文化人爭得死去活來時,古文的地位實已岌岌可危,甚至到了一推就倒的地步。1898年開啟的創(chuàng)辦西式學堂熱潮(重“實學”而輕“虛文”)、1904年頒布《大學堂章程》所制定的文學教育方針(以“文學史”取代“文章源流”)以及1905年的廢除科舉制度(“文章”不再是讀書人謀生的基本技能)——這一系列天翻地覆的教育改革,已經注定了古文“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命運。只不過古文可以“載道”的最后一絲榮光,被新文化人毫不留情地摧毀,才使得林紓痛心疾首。

清末的開民智、辦學堂,引領了整個轉型時代的風氣。林紓是意識到這一點的,且積極投身其中。但歷史大潮洶涌,不久便轉過來,沖垮了第一代啟蒙者立足的根基。這種在新舊夾縫中苦苦掙扎的兩難處境,包括其猶豫、憂傷與困惑以及日漸落寞的身影,很值得后來者深切同情。某種意義上,轉型時代讀書人的心境、學養(yǎng)與情懷,比起此前此后的“政治正確”來,更為真摯,也更可愛。

最后,還是得回到林紓念茲在茲的古文的現代命運。世人談及林紓之捍衛(wèi)古文,或徹底貶斥,或極力表彰。但有趣的是,有心栽花花不發(fā),無心插柳柳成蔭,林紓在文學史上的真正貢獻,不在桐城古文的復興,而是西洋小說的引進。這一點,林紓去世一個月后,新文化人鄭振鐸撰寫了初刊《小說月報》第十五卷第十一號的《林琴南先生》,就已經給予了很高的評價。此后90年,“林譯小說研究”始終是中外學界的熱門話題,且不時有精彩論述出現注86。這里換一個角度,談論林紓翻譯及創(chuàng)作小說的經驗,如何反過來促成了古文的自我改造與更新。

桐城名家馬其昶為林紓《韓柳文研究法》作序,開篇即稱道:“今之治古文者稀矣,畏廬先生最推為老宿。其傳譯稗官雜說遍天下,顧其所自為者,則矜慎斂遏,一根諸性情。劬學不倦,其于史漢及唐宋大家文,誦之數十年,說其義,玩其辭,醰醰乎其有味也?!?sup>注87表面上好話說盡,可你要是熟悉桐城文家的思路及語匯,這表揚之中(從“傳譯稗官雜說”入手),其實包含著某種貶抑。馬序無意中說出了林紓的古文為何名氣那么大,一是憑借翻譯小說積累的聲望,二是用小說家的趣味來經營古文。從傳統(tǒng)古文家的眼光看,林紓的古文并不純粹;可正是這種夾雜著小說筆調,使得林紓的古文別有洞天。

除了眾所周知的林譯小說,林紓還自撰長篇小說五種——《劍腥錄》(1913)、《金陵秋》(1914)、《劫外曇花》(1915)、《冤海靈光》(1915)、《巾幗陽秋》(1917),以及短篇小說(筆記)集五種——《踐卓翁小說》(1913—1917)、《技擊余聞》(1914)、《鐵笛亭瑣記》(1916)、《畏廬筆記》(1917)、《蠡叟叢談》(1920)。這些創(chuàng)作,除了自身業(yè)績,更是大大拓展了古文的表現空間。這一點,先賢早有論述。1922年,胡適在《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中表揚林譯小說,稱“古文的應用,自司馬遷以來,從沒有這種大的成績”注88;1932年,魯迅給增田涉寫信,談及早年翻譯《域外小說集》的背景:“當時中國流行林琴南用古文翻譯的外國小說,文章確實很好,但誤譯很多。”注89到了1964年初刊《文學研究集刊》第一冊的《林紓的翻譯》,錢鍾書對林紓的“古文”做了精彩的辨析,稱若嚴格遵守桐城古文的清規(guī)戒律,根本就無法翻譯;林紓之所以成功,是因為“他的譯筆違背和破壞了他親手制定的‘古文’規(guī)律”:

林紓譯書所用文體是他心目中認為較通俗、較隨便、富于彈性的文言。它雖然保留若干“古文”成分,但比“古文”自由得多;在詞匯和句法上,規(guī)矩不嚴密,收容量很寬大。注90

這段關于林譯小說語言的描述,同樣適應于其自撰的長篇小說及短篇小說集。單從文體角度看,用古文譯介外國小說,林紓的努力越成功,古文的危機就越大。因為,公眾養(yǎng)成了閱讀外國小說的興趣后,離古文只能越來越遠。這一過程,說得不好聽,乃“引狼入室”。

但如果跳出獨尊古文的褊狹趣味,就文章論文章,林紓的譯述,確實是大大拓展了“古文”(嚴格上說是“文言文”)的表現能力。某種意義上,這與他看不起的梁啟超等人的“報章文體”,可謂異曲同工。若著眼于清末民初語言及文體變革的大潮,由幽深的文言到平實的白話之間,有個過渡形態(tài),那就是淺白文言;而由潔凈的古文到蕪雜的小說之間,也有個簡易橋梁,那便是林紓那些一身二任、徘徊于雅俗之間的譯述小說。若承認白話文運動的成功,并非簡單的“有什么話,說什么話;話怎么說,就怎么說”注91,而是必須兼及文章與學術注92,縱橫小說與散文,雜糅口語、古文、方言、歐化語等,“有知識與趣味的兩重的統(tǒng)制,才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語文來”注93,那么,林紓對于現代白話文的意義,便不只是扮演反對者的角色,而是有某些實實在在的貢獻。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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