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發(fā)

本來，山旺大叔家的日子平靜如水。一家人該吃了吃，該干了干，有說有笑。然而，誰也沒有想到，臨近年關(guān)時(shí)，卻發(fā)生了一件讓全家人瞪眼咋舌的事兒。

那事兒還是翠兒最先發(fā)現(xiàn)的。那是臘月二十六，上午，山旺嬸去兒子華炬家?guī)痛鋬赫裟旮狻．?dāng)?shù)谝诲伳旮獬鲥仌r(shí)，翠兒望著黃燦燦的年糕對山旺嬸說：“媽，我先給我爸送兩塊，讓他嘗嘗！”

山旺嬸聽了，心里自然歡喜。嘿，翠兒真不錯(cuò)呀，知道疼老人，嘴上卻說：“算啦！我一會兒給他帶回去吧！”

翠兒說：“老人們就喜歡吃這個(gè)，我給他送一趟吧?！闭f完就用圍裙擦擦濕漉漉的手，拿碗盛上兩塊，走出了街門，朝婆婆的院里走來。

翠兒的家和婆婆的住處沒隔多遠(yuǎn)，不大一會兒，她就來到了那扇鐵門前。見門虛掩著，心想公公準(zhǔn)在家，就走了進(jìn)去。

院里很安靜，幾只雞悠閑地踱著步覓食。那條拴在棗樹上的黃狗見翠兒進(jìn)來就搖尾巴，一撲一撲地像要搶吃年糕。翠兒沒理它，徑直朝屋里走去。

她掀開門簾，走進(jìn)堂屋。西屋門半開著，她往里掃一眼，見一個(gè)人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因?yàn)閭?cè)對著翠兒，翠兒只能看見那人的半個(gè)臉。翠兒愣住了，這人是誰呀？一頭漆黑發(fā)亮的頭發(fā)，像個(gè)年輕人。哎呀！來客人了。她沒忙著叫公公，先把年糕放在堂屋的桌子上，然后又踅回來，探身往屋里瞅。她要看看公公是不是在里面，那客人到底是誰。呀！這人的臉怎么那么像公公呀！再仔細(xì)一看，呆住了，這不正是公公嗎！同時(shí)也糊涂了：怎么公公的頭上長出了濃密的頭發(fā)？片刻的驚愕后，她就明白了。吐一下舌頭，悄悄地縮回身子，捂住嘴，躡手躡腳地往門外走去。

出了街門，她才拿開捂住嘴的手，哧地笑出了聲。

待翠兒把她見到的講給婆婆，山旺嬸也呆住了。一邊往鍋里放著年糕一邊說：“這死老頭子，什么時(shí)候買的假發(fā)呀，連我也瞞著！唉，這死老頭子呀！”

“媽，你真不知道？”翠兒問。

“知道了還瞞你們？這死老頭子，老了老了倒臭美起來啦！”山旺嬸也禁不住笑了。

翠兒說：“媽，我爸戴上假發(fā)好看著哩，得年輕十幾歲?！?/p>

“哼，年輕那會兒干什么來？如今黃土快埋脖子的人啦，倒瞎講究了。我看他好意思出門上街？”

蒸好了年糕，山旺嬸急匆匆地趕回家。然而，她沒有看見戴著假發(fā)的山旺，老頭子頭上仍是那一頂幾十年不變的灰布帽子。他正蹲在磨刀石旁“嚓嚓”地磨菜刀。山旺嬸沒說話，蹲下來，望著山旺偷偷地笑。

“看把你樂的，有什么稀罕事兒？”山旺大叔不解地望著她。

山旺大叔這么一問，山旺嬸笑得越發(fā)厲害了：“你不問問你自己，怎么不戴假發(fā)啦？”

山旺大叔的臉上倏地洇出一層血色，用手輕輕地拭了拭刀刃，然后扭頭瞥山旺嬸一眼，嘿嘿地笑起來。

“什么時(shí)候買的呀，也不跟我說一聲！”山旺嬸一邊埋怨一邊往屋里走，“在哪呢，讓我看看！”

“衣柜里。”山旺大叔輕聲說。

山旺嬸迅速地打開衣柜，果然看見衣服上面放著一團(tuán)假發(fā)，黑亮亮的像一條蛇一樣安詳?shù)乇P踞在那里。山旺嬸拿起來，瞪大眼睛驚奇地望著。她驚嘆這假發(fā)簡直跟真的一模一樣。她就那么一動不動地望了許久……

山旺嬸正炒菜，二兒子華亮哼著一首流行歌曲進(jìn)來，悄悄地問媽：“我爸買了假發(fā)？”華亮在天津當(dāng)兵，前幾天剛回來度探親假。

“你怎么知道的？”山旺嬸瞇瞇笑著用筷子攪著白菜問。

“我剛才去我哥那兒吃年糕，聽我嫂子說的！”華亮嘿嘿地笑著說?！澳銊e去問你爸呀，他臉上下不來。戴一輩子帽子了，猛地?fù)Q上假發(fā)，我都怕他戴不出去。”白菜炒豬肉的香味開始在屋里霧一樣飄蕩。

“媽，你放心好了，我想辦法讓他戴出去?！比A亮說得斬釘截鐵，一臉的自信。

兒子離開后，山旺嬸的腦子里就全是丈夫買假發(fā)的事。想著想著，各種滋味就涌滿她的心，而且一下一下地猛烈撞擊著她的記憶。

……她嫁山旺大叔時(shí)才二十歲。她肯嫁給山旺大叔是因?yàn)樗耐扔悬c(diǎn)跛。她的腿原先是不跛的，那是她十七歲那年秋天往屋頂上扛玉米，不慎從梯子上摔下來落下的殘疾。冬天人們都戴帽子，山旺大叔似乎也沒什么特別之處，但一到夏天，她一看見他穿著背心還捂著那頂帽子，心里總像吃飯吃了蒼蠅一樣不舒服。尤其是在人多的場合，她更是感到臉上燃起一團(tuán)火，羞澀不已。此時(shí)此刻，她多么希望山旺那光禿禿的腦袋上霍然長出濃密的黑發(fā)呀！晚上睡覺時(shí)，山旺大叔也不摘帽子。山旺嬸知道他愛面子，也就不去理會。但心里總有點(diǎn)不舒服。日子久了，她發(fā)現(xiàn)了山旺身上有許多她喜愛的優(yōu)點(diǎn)。比方說吧，山旺其實(shí)長得很好看，兩條黑眉毛，一雙有神的大眼睛，還有那高挺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嘴巴，都透出一股子英氣。當(dāng)然，更主要的還是山旺大叔的勤勞和憨厚，以及對她的體貼入微……總之，她漸漸愛上了山旺大叔。

然而，他頭上的那頂帽子，依然像一片陰影，籠罩在她的心頭……如今山旺大叔買了假發(fā)，她既激動又不安。她盼望著他戴上假發(fā)，可又害怕他戴上假發(fā)。

一個(gè)下午在人們匆匆的忙碌中逝去了。該干的活兒都干完了，已臨近深夜了。山旺嬸拖著疲乏沉重的身子來到屋里，山旺大叔正要上炕睡覺，山旺嬸朝他眨眨眼：“先別睡哩?！?/p>

山旺大叔問她：“怎么啦？”

“你戴戴呀，讓俺看看唄。”山旺嬸笑著乞求。

山旺大叔憨憨地笑著，打開衣柜，拿出假發(fā)，然后摘掉帽子，有些笨拙地往頭上戴。

山旺大叔摘掉帽子的一剎那，山旺嬸的心里像讓人狠狠地戳了一下。她和山旺大叔結(jié)婚二十多年了，這是第二次見他的“廬山真面目”。她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是大兒子華炬兩周歲那年夏天。那是個(gè)酷熱的中午，山旺大叔吃過午飯剛要躺下睡覺，山旺嬸心血來潮，嘻嘻地笑著猛地掀去了他頭上的帽子。幾乎同時(shí)，她就驚呆了。只見山旺大叔頭上光溜溜的。那團(tuán)光亮，晃得她眼發(fā)暈，心也亂了。

突然，一聲震天動地的怒吼把山旺嬸從夢魘般的幻境中驚醒。山旺大叔羞紅著臉，氣勢洶洶地朝她撲來，“啪！”一巴掌打在她臉上。從她手里奪過帽子，猛地扣在頭上，然后憤憤地離去……

從此以后，她就不再敢那樣輕舉妄動，甚至連平時(shí)說話也很注意山旺大叔的忌諱。盡管她對他給自己的那一巴掌氣憤之極，但冷靜下來，心里不免生出對山旺大叔的一絲愧疚。她恨自己不該那樣無所顧忌地揭男人的短處。

幾十年的時(shí)光像秋后的落葉般隨風(fēng)逝去。但那個(gè)情景卻牢牢地留在了山旺嬸的記憶里。

這時(shí)候，山旺嬸的心怦怦地跳著，努力地睜大眼睛，看著自己男人頭上發(fā)生的歷史性的變化。哎呀，這是自己的男人嗎？是陪伴自己二十多年的男人嗎？那團(tuán)如墨般的烏發(fā)在燈光下油光閃亮。那張她十分熟悉的方臉在這團(tuán)黑亮的映襯下，仿佛一下子年輕了許多，還有一種她十分陌生十分新鮮的英俊。——自己的男人完全變了模樣！她讓眼前這神奇的情景弄得熱淚盈眶。她那么癡呆呆地望著山旺，突然，伸出手在他那光滑的頭發(fā)上撫摩起來。

“從哪兒買的呀？”

“前天去城里買年貨，在商場里看見，就狠狠心買了，花了八十塊！”山旺大叔輕輕松松地說。臉上依然掛滿了笑。

“年輕那會兒怎么就沒想到買呀？”“嗨，那會兒哪敢呢！”

山旺大叔要把假發(fā)摘下來時(shí)，山旺嬸一把按住他的手：“別摘，就這么戴著睡吧！明兒一定戴出去！”

“真的好看？”

“真的?！?/p>

盡管山旺嬸累得渾身酸疼，但躺下后卻興奮激動得久久不能入睡。她腦子里全是山旺大叔蓬勃著一頭烏發(fā)在家里在街上昂首闊步走動的情景。折磨了她幾十年的心病隨著這些畫面的閃動漸漸消失了……

麻雀在窗前的嘰喳聲把山旺叔吵醒，他扭頭見老伴的被窩已空空蕩蕩，就爬起來，匆匆地穿衣服。

山旺大叔之所以如此焦急，因?yàn)榻裉爝€有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去做。他要去趟城里，換一罐煤氣，然后再買點(diǎn)牛肉和年菜。二兒子回來了，在城里教書的女兒也放假了，他琢磨著要讓這年過得味道更濃些。

這時(shí)，他聽見堂屋里“沙沙”地響著來回走動的腳步聲。他穿好衣服，忽然感覺到頭上有些異樣，用手一摸，竟是光溜溜的頭發(fā)。他這才想起自己是戴了假發(fā)，頓時(shí)感到全身不自在，又似乎有千萬雙目光在脊梁上驚異地掃來掃去。于是臉上開始火燒火燎的。他下了炕，就去桌子上拿帽子。他清楚地記得昨晚把帽子擱在桌上了呀，可此時(shí)上面連帽子的影兒都沒有。他就想可能是老伴給放炕上了，于是就去找，把每個(gè)角落都找遍了，也沒有。怪了，帽子跑哪兒了？

“華亮媽，你過來！”山旺大叔焦躁地喊?！澳惆盐颐弊臃拍睦玻俊?/p>

“我沒見呀！”山旺嬸說。

山旺大叔湊過去，朝老伴十分溫和地笑著，用懇求的口氣小聲說：“咱都這么大年紀(jì)啦，鬧什么呀鬧，快給我拿出來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