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少年狂態(tài)

左宗棠自幼為家庭中寵物，祖父嘗攜之步上宅后小山，掇鮮栗盈掬，歸貽兄若姊，不自食。因喜曰：此子幼時分物能均，又知讓而忘其私，異日必能昌大吾門。

始受學(xué)，每聽父講授生徒及長、次兩兄誦讀之書，輒默志不忘。偶屬對，穎悟異人。一日，父課長、次兩兄讀《井上有李》文，至“昔之勇士，亡于二桃，今之廉士，生于二李”句，因問二桃典何所出，宗棠在側(cè)，應(yīng)聲曰：古詩《梁父吟》有之。時方四五歲，蓋即平日所聞兩兄誦讀者也。父為之喜，逆知其不凡。然宗棠恃愛，日誦所授書畢，便跳踉嬉戲。

稍長，讀史，慕古人大節(jié)，工為壯語，視天下事若無不可為。年九歲，始學(xué)為文，每成一藝，恒自詫，以示儕輩。既娶筠心夫人，僦居外家，會試三度報罷，可謂窮愁潦倒，猶自為楹帖云：

身無半畝，心憂天下；

讀破萬卷，神交古人。

其卓犖不羈，天性使然也。后督師西征，重書此楹帖，懸之家塾，以示諸子，并為跋語：

卅年前作此語，以自夸，至今猶時往來胸中，試為兒輩誦之，頗不免慚赧之意，然志趣固不妨高也。安得以德薄能鮮，謂子弟不可學(xué)老夫少年之狂哉。

細味其詞，仍挾有狂態(tài)，而宗棠是時，年且六十矣。

宗棠家書：“每一念及從前倨傲之態(tài)，誕妄之談，時覺慚赧，爾母或笑舉前事相規(guī)，輒掩耳不欲聽也。”是為少年狂態(tài)自畫供狀。宗棠家書，均作于出山之后，居然懺悔前塵，侃侃教子矣。不知此咤叱風(fēng)云之英雄，在筠心夫人眼底，正猶留其少壯時代不少妙人妙事也。

宗棠年二十二，參與會試被擯，有《燕臺雜感》八首，其前四首云：

世事悠悠袖手看，誰將儒術(shù)策治安。國無苛政貧猶賴，民有饑心撫亦難。天下軍儲勞圣慮，升平弦管集諸官。青衫不解談時務(wù)，漫卷詩書一浩嘆。

紇烈全金功亦巨，李悝策魏術(shù)非疏。公孤自有匡時略，災(zāi)異仍來告糴書。不惜輸金籌拜爵，初聞宣檄問倉儲。廟堂袞袞群英在，休道功名重補苴。

西域環(huán)兵不計年，當(dāng)時立國重開邊。橐駝萬里輸官稻，沙磧千秋此石田。置省尚煩他日策，興屯寧費度支錢。將軍莫更紓愁眼，生計中原亦可憐。

南海明珠望已虛，承安寶貨近何如。攘輸啙俗同頭會，消息西戎是尾閭。邾小可無懲蠆毒，周興還誦旅獒書。試思表餌終何意，五嶺關(guān)防未要疏。

批評時事，發(fā)抒己見，此即所謂壯語，亦即所謂狂態(tài)。然吾人于此，頗可窺見宗棠一生抱負(fù)。以后治軍、理財、安內(nèi)、攘外，殆亦無不由此時之感想，演化為異日之事功。

又當(dāng)鴉片戰(zhàn)爭時，所謂五嶺關(guān)防者，形勢驟形嚴(yán)重，宗棠適在安化陶氏家塾，憤慨之余，致書其師賀熙齡，表示所以應(yīng)付：

……竊念彼族包藏禍心，為日已久，富強之實，遠甲諸蕃，兵威屢挫之余，尤足以啟戎心而張敵膽，誠欲勾當(dāng)此事，非但不能急旦夕之功，而亦并不能求歲月之效。故今日情形所最急者，必在一省之力，足當(dāng)一省防剿之用，而后可以省兵節(jié)餉，為固守持久之謀。其策如練漁屯，設(shè)碉堡，簡水卒，練親兵，設(shè)水寨，省調(diào)發(fā)，編泊埠之船，設(shè)造船之廠，講求大筏軟帳之利，更造炮船火船之式，火藥歸營修合，兵勇一體敘功，數(shù)者實力行之。畫疆為守，明定約束，天子時以不測之恩威行之，庶幾在我無勞費之苦，而海上屹然有金湯之固。以之制敵，即以之防奸，以之固守，即以之為戰(zhàn)，天下事其終可為乎。山齋無事，每披往昔海防記載，揆度今日情形，敢謂帷幄之籌，似無以易此?！?sup>

此亦即所謂壯語與狂態(tài)。然鴉片戰(zhàn)爭而后，海防日急，四十年后，宗棠兩度督師閩浙，一度總督兩江，其對于海防之設(shè)施，多本此時所研究，則似未可概以少年狂態(tài)例之。

又如《題孫芝房蒼筤谷圖》有句：

頻年兵氣纏湖湘，香杳郊坰驅(qū)豺狼。避地愁無好林壑，桃源之說誠荒唐。還君茲圖三嘆咨，一言告君君勿嗤。楚人健斗賊所憚，義與天下同安危。今縛湘筠作大帚，一掃區(qū)宇凈氛垢。

此亦即所謂壯語與狂態(tài)，然其后果以楚軍平天下，最后四句，轉(zhuǎn)若預(yù)言。

抑為人氣質(zhì)變化最難。宗棠之狂，年事已大而后，縱力自抑制，且以教子，然即就家書以觀，仍多自然流露。如長子孝威中舉后，宗棠不欲其遽赴會試，誡謝絕宗人贐贈，為預(yù)擬一啟事，囑榜諸宗祠，其文曰：

奉到浙江大營來諭，明歲且緩北上。凡宗族戚黨惠贈程儀者，概不敢領(lǐng)，孝威敬白。

竟以浙江大營為父之代名詞，抑何誕妄可笑也。又為兩江總督時，出省巡閱，抵上海，家書記其事：

……到上海時，中外官紳商民陳設(shè)香案，親兵及在防各營列隊徐行，老稚男婦，觀者如堵，而夷情恭順，升用中國龍旗，聲炮致敬，較上次尤為有禮。胡雪巖及印委各員與隨行員弁皆竊謂從來未有也?！?sup>

想見其又得意忘形矣。是時宗棠年七十二，是書為家書中最后一通，少年狂態(tài)，到老未化。

1. 《左文襄公年譜》卷一頁3。
2. 《左文襄公年譜》卷一頁4。
3. 《左文襄公書牘》卷八頁17《答吳桐云（大廷）》?！蹲笪南骞募肪砣?4《長沙徐君墓表》。
4. 《左文襄公聯(lián)語》頁1《家塾》。
5. 《左文襄公家書》卷上頁42。
6. 《左文襄公詩集》頁1—2《燕臺雜感》。
7. 《左文襄公書牘》卷一頁11《上賀蔗農(nóng)（熙齡）》。
8. 《左文襄公詩集》頁5—6《題孫芝房蒼筤谷圖》。孫鼎臣，字子余，號芝房，湖南善化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進士，官至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咸豐九年（1859）三月卒，著述有《蒼筤集》。
9. 《左文襄公家書》卷上頁38。
10. 《左文襄公家書》卷下頁79。胡光墉，字雪巖，浙江仁和人。自宗棠東征，即為辦理軍需與軍運，積功保至道員、布政使銜，光緒十一年（1885）九月卒。并見四十八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