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時(shí)憂國·安得壯士挽天河

麗人行^［1］

三月三日天氣新^［2］，長安水邊多麗人。態(tài)濃意遠(yuǎn)淑且真，肌理細(xì)膩骨肉勻^［3］。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4］。頭上何所有？翠為葉垂鬢唇^［5］。背后何所見？珠壓腰衱穩(wěn)稱身^［6］。就中云幕椒房親^［7］，賜名大國虢與秦^［8］。紫駝之峰出翠釜^［9］，水精之盤行素鱗。犀箸厭飫久未下^［10］，鸞刀縷切空紛綸^［11］。黃門飛鞚不動塵^［12］，御廚絡(luò)繹送八珍。簫鼓哀吟感鬼神，賓從雜遝實(shí)要津^［13］。后來鞍馬何逡巡^［14］：當(dāng)軒下馬入錦茵^［15］！楊花雪落覆白^［16］，青鳥飛去銜紅巾。炙手可熱勢絕倫^［17］，慎莫近前丞相嗔^［18］！

［注釋］

［1］此詩約作于楊國忠入相次年，即天寶十二載（753）春天。詩題為作者自創(chuàng)之樂府新題。行，樂府歌曲的體裁之一。此篇未用樂府舊題，而是詩人自擬，后《兵車行》之題亦如是。

［2］三月三日：此日為上巳節(jié)，人們有在水邊修禊、宴飲的習(xí)俗。唐時(shí)長安士女多于是日游賞曲江。

［3］肌理細(xì)膩：肌膚柔滑細(xì)潤，即《詩經(jīng)·碩人》“膚如凝脂”意。骨肉勻：胖瘦適中。

［4］“蹙金”句：指衣上所繡物色。一說玄宗時(shí)內(nèi)府僅兩件錦襖飾以金雀，一為御用，一賜貴妃。詩句暗諷楊家姐妹服飾違禁。

［5］（è餓）葉：花葉形首飾。鬢唇：鬢邊。

［6］腰衱：腰帶。

［7］椒房：漢時(shí)后妃宮室以椒末和泥涂壁，取椒之多籽（子）而辛香，后以借指后妃。椒房親：后妃的親屬，此指楊貴妃的姐姐。

［8］虢與秦：楊貴妃兩個(gè)姐姐的封號。二姐封虢國夫人，三姐封秦國夫人。

［9］紫駝之峰：唐時(shí)以駝峰制作珍饈佳肴。

［10］犀箸：犀牛角制作的筷子。厭飫：饜足，吃飽。

［11］鸞刀：飾有鸞鈴的刀?？占娋]：猶今之所言“白忙活”。

［12］黃門：太監(jiān)。飛鞚：跨馬疾馳。此句寫太監(jiān)為楊家姐妹傳送玄宗賞賜的菜肴。

［13］賓從（zòng縱）：隨從之人。雜遝（tà踏）：眾多貌。實(shí)要津：填滿交通要道。

［14］后來鞍馬：指楊國忠的到來。逡巡：徘徊舒緩貌，以形容楊的驕縱傲慢。

［15］錦茵：地毯。

［16］“楊花”句：暗喻楊國忠與從妹虢國夫人通奸事?！钝拧罚骸皸罨ㄈ胨癁楦∑肌！睋?jù)此，楊花與白實(shí)為一物，楊花覆，正喻兄妹茍且。

［17］絕倫：無與倫比。

［18］嗔：嗔怒，責(zé)怪。

［點(diǎn)評］

寫麗人意態(tài)之美、服飾之華、飲饌之精、勢焰之熾，不動聲色而諷意自見。明陸時(shí)雍曰：“詩，言窮則盡，意褻則丑，韻軟則庳。杜少陵《麗人行》、李太白《楊叛兒》，一以雅道行之，故君子言有則也?！鼻邋X謙益曰：“此詩語極鋪揚(yáng)，而意含諷刺，故富麗中特有清剛之氣。”二說確是的論。

兵車行^［1］

車轔轔，馬蕭蕭^［2］，行人弓箭各在腰^［3］。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4］。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diǎn)行頻^［5］！或從十五北防河^［6］，便至四十西營田^［7］。去時(shí)里正與裹頭^［8］，歸來頭白還戍邊！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9］！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10］，千村萬落生荊杞?？v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況復(fù)秦兵耐苦戰(zhàn)^［11］，被驅(qū)不異犬與雞。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關(guān)西卒。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12］！君不見：青海頭^［13］，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注釋］

［1］這是一首反對黷武戰(zhàn)爭的詩。明王嗣奭以為是因天寶八載（749）哥舒翰攻吐蕃石堡城而作（《杜臆》）；清錢謙益以為是因天寶十載（751）鮮于仲通攻南詔而作，兩戰(zhàn)均死士卒數(shù)萬。詩之本事雖不能完全坐實(shí)，但卻反映出那一時(shí)期戰(zhàn)爭頻繁、百姓涂炭的歷史面貌。

［2］“車轔轔”二句：化用《詩經(jīng)》語句，《車鄰》：“有車鄰鄰”；《車攻》：“蕭蕭馬鳴”。

［3］行人：從軍出征之人。

［4］咸陽橋：在咸陽西南渭水上，當(dāng)時(shí)為長安通往西北的必經(jīng)之路。

［5］點(diǎn)行：按名冊強(qiáng)征入伍。據(jù)唐史記載，征南詔時(shí)，楊國忠遣御史分道捕人，連枷送詣軍所，以充士卒?！坝谑切姓叱钤?，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聲震野。”（見《資治通鑒·唐紀(jì)三十二》）

［6］北防河：在黃河以北設(shè)防。

［7］西營田：在河西（今甘肅、寧夏境）屯墾戍守。

［8］里正：唐制百戶為一里，設(shè)里正，即里長。裹頭：古以皂羅三尺為頭巾來裹頭。句以里正代為裹頭證其年幼。

［9］武皇：漢武帝。此以代指唐玄宗。

［10］“漢家”句：指唐土全境。山東，即華山以東。唐建都長安，西臨中原，關(guān)中以外俱可稱“山東”。二百州，唐有天下，凡一百九十二郡，故以二百為成數(shù)。州，隋之舊稱。

［11］秦兵：關(guān)中之兵。關(guān)中舊為秦地。

［12］“信知”四句：化用漢魏人陳琳《飲馬長城窟行》句意：“生男慎莫舉，生女哺用脯。君獨(dú)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撐拄?！?/p>

［13］青海頭：即青海邊。原為吐谷渾之地，唐高宗時(shí)為吐蕃所占，與吐蕃的戰(zhàn)爭大都在這一帶發(fā)生。

［點(diǎn)評］

這是杜甫最早反映民生疾苦的詩作。全詩以“道旁過者問行人”劃界，上段紀(jì)事，下段紀(jì)言。紀(jì)言部分又自相接應(yīng)，以“未休關(guān)西卒”應(yīng)“開邊意未已”，以“租稅從何出”應(yīng)“千村萬落生荊杞”，被前人稱之為“條理秩然而善于曲折變化”。全詩四換其韻，三、五、七言錯雜，以大開大闔之筆敘事傳情，不蹈襲前人而盡得《詩經(jīng)》、樂府之風(fēng)神，正所謂“像我者死而學(xué)我者活”也。故明代胡應(yīng)麟評曰：“少陵不效四言，不仿《離騷》，不用樂府舊題，是此老胸中壁立處。然風(fēng)騷、樂府遺意，杜往往得之?！贝嗽娂雌湟蛔C。又，清施鴻保《讀杜詩說》于此詩指瑕曰：“‘見’、‘聞’二字似互誤。村落荊杞當(dāng)云見，不當(dāng)云聞；鬼哭啾啾當(dāng)云聞，不當(dāng)云見也?；蜓栽娮饔陂L安中，故于山東二百州云聞；是送人至青海者，故于古來白骨云見，說亦可通，然究與下句皆不可連解。”讀詩之心細(xì)，直細(xì)過毫發(fā)，故而有此發(fā)現(xiàn)。言之成理，錄出以饗今之讀杜詩者。

前出塞（其三、其六）^［1］

磨刀嗚咽水^［2］，水赤刃傷手。

欲輕腸斷聲，心緒亂已久。

丈夫誓許國，憤惋復(fù)何有？

功名圖麒麟^［3］，戰(zhàn)骨當(dāng)速朽。

挽弓當(dāng)挽強(qiáng)^［4］，用箭當(dāng)用長。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殺人亦有限，立國自有疆^［5］。

茍能制侵陵^［6］，豈在多殺傷？

［注釋］

［1］“出塞”“入塞”為漢樂府舊題。詩人先寫《出塞》九首，后又寫了五首，故以“前”“后”分之?！肚俺鋈方M詩寫天寶末年哥舒翰征吐蕃事，主旨與《兵車行》相同，亦在反對窮兵黷武。第一首“君已富土境，開邊一何多”即已開宗明義。組詩全以征夫之口出之，從第一首出征直寫到第九首論功，層層遞進(jìn)，結(jié)構(gòu)完整，直可作一首來讀。此選其中兩首。

［2］嗚咽水：指隴水。《太平御覽》引《三秦記》所載北朝民歌曰：“隴頭流水，鳴聲嗚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痹娭姿木浼从伞峨]頭歌》生發(fā)。

［3］“功名”句：指名垂史冊。西漢宣帝曾圖畫霍光、蘇武等一十八名功臣像于麒麟閣上，以示旌揚(yáng)。

［4］挽強(qiáng)：挽強(qiáng)弓、硬弓。

［5］疆：疆界，國土范圍。

［6］侵陵：侵凌，侵犯。

［點(diǎn)評］

兩詩結(jié)構(gòu)相同，俱在四句處劃斷。前四句“似謠似諺，最是樂府妙境”（清黃生輯《杜工部詩說》語）；后四句征人自述心思，亦頗達(dá)款曲。然杜公以仁者之心言兵，必如宋襄公，所向無不敗者。惟“射人”一聯(lián)，能得戰(zhàn)勝之要，故至今仍活在人們口中，且將含義推而廣之。

后出塞五首（其二）^［1］

朝進(jìn)東門營，暮上河陽橋^［2］。

落日照大旗，馬鳴風(fēng)蕭蕭^［3］。

平沙列萬幕，部伍各見招。

中天懸明月，令嚴(yán)夜寂寥。

悲笳數(shù)聲動^［4］，壯士慘不驕。

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5］。

［注釋］

［1］本組詩作于天寶十四載（755）冬安祿山叛亂之初。組詩與《前出塞》結(jié)構(gòu)相同，也由一征夫之口道來，從應(yīng)征辭家寫起，至避禍逃歸結(jié)束。本篇為第二首，寫集合隊(duì)伍時(shí)情況。

［2］東門營：洛陽城東門外的兵營。東門，原名上東門，后改為東陽門。河陽橋：河陽縣境架于黃河上的浮橋。河陽，今河南孟津。兩句之“朝進(jìn)”“暮上”體式，源于楚辭，三國魏王粲《從軍行》又有“朝發(fā)鄴都橋，暮濟(jì)白馬津”之句。

［3］“落日”二句：由《詩經(jīng)·車攻》“蕭蕭馬鳴，悠悠旆旌”化出。

［4］笳：軍中號角。句中指軍營的號角聲。

［5］霍嫖姚：漢武帝時(shí)名將霍去病。曾以嫖姚校尉之銜隨大將軍衛(wèi)青北擊匈奴。此以喻指領(lǐng)兵主將。

［點(diǎn)評］

沉著爽峻，千軍萬馬之壯闊軍容盡于文字間見之?！肚俺鋈穼懜缡婧参髡?，其辭悲；《后出塞》寫安祿山北伐，其辭樂?！抖乓堋贩Q：安祿山招募赴薊門者，其時(shí)“勢已盛而逆未露，且以重賞要士，故壯士喜功者樂于從之”。詩中主人公懷著“男兒生世間，及壯當(dāng)封侯”（其一）的心志應(yīng)征入伍，最后帶著“躍馬二十年，恐孤明主恩”醒悟逃歸。首尾相顧后再看此篇壯辭，愈見老杜敘事安排之深刻用心。人物心態(tài)之波瀾曲折，人物命運(yùn)之起伏跌宕，直是小說筆法。

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1］

杜陵有布衣^［2］，老大意轉(zhuǎn)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3］。居然成濩落^［4］，白首甘契闊^［5］。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6］。窮年憂黎元^［7］，嘆息腸內(nèi)熱。取笑同學(xué)翁，浩歌彌激烈。非無江海志，瀟灑送日月。生逢堯舜君^［8］，不忍便永訣。當(dāng)今廊廟具^［9］，構(gòu)廈豈云缺？葵藿傾太陽^［10］，物性固難奪。顧惟螻蟻輩，但自求其穴。胡為慕大鯨，輒擬偃溟渤？以茲悟生理，獨(dú)恥事干謁^［11］。兀兀遂至今^［12］，忍為塵埃沒？終愧巢與由^［13］，未能易其節(jié)。沉飲聊自適，放歌破愁絕。

歲暮百草零，疾風(fēng)高岡裂。天衢陰崢嶸^［14］，客子中夜發(fā)。霜嚴(yán)衣帶斷，指直不能結(jié)。凌晨過驪山^［15］，御榻在嵲^［16］。蚩尤塞寒空^［17］，蹴蹋崖谷滑?，幊貧庥袈?sup>［18］，羽林相摩戛^［19］。君臣留歡娛，樂動殷膠葛^［20］。賜浴皆長纓^［21］，與宴非短褐^［22］。彤庭所分帛^［23］，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24］。圣人筐篚恩，實(shí)欲邦國活^［25］。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zhàn)慄！況聞內(nèi)金盤，盡在衛(wèi)霍室^［26］。中堂舞神仙，煙霧蒙玉質(zhì)。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勸客駝蹄羹^［27］，霜橙壓香橘。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北轅就涇渭，官渡又改轍^［28］。群冰從西下，極目高崒兀^［29］。疑是崆峒來^［30］，恐觸天柱折^［31］。河梁幸未坼^［32］，枝撐聲窸窣^［33］。行旅相攀援，川廣不可越。

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fēng)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入門聞號咷，幼子饑已卒！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豈知秋禾登，貧窶有倉卒^［34］。生當(dāng)免租稅，名不隸征伐。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35］。默思失業(yè)徒^［36］，因念遠(yuǎn)戍卒。憂端齊終南^［37］，洞不可掇^［38］。

［注釋］

［1］此詩作于天寶十四載（755）十一月間，時(shí)當(dāng)安祿山作亂前夕。杜甫在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任上，由京城長安前往奉先縣探家。詩寫一路聞見及到家后之所遇所思，表現(xiàn)出對百姓苦難及國家前途的憂慮。奉先縣，今陜西蒲城。

［2］杜陵：漢宣帝陵，在長安城東南。其地稱杜陵原，杜甫曾家于此，故自稱“杜陵布衣”“杜陵野老”。

［3］稷與契：傳說為虞舜的兩位賢臣。兩句說自己以輔國良臣自期。

［4］濩落：即“瓠落”。《莊子·逍遙游》中所說的一種大葫蘆，“其堅(jiān)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贝酥^不合時(shí)宜，不能為世所用。

［5］契闊：勤苦。

［6］覬豁：希望達(dá)到。

［7］黎元：百姓。

［8］堯舜君：堯舜那樣的君主，此指唐玄宗。堯舜為傳說中的兩位賢圣之君。

［9］廊廟具：指國家的棟梁之材。

［10］葵藿：秋葵與藿葉。秋葵為菊科植物，其葉有向日特性。藿葉為一種豆科植物的葉，并無向日性，此與葵連用而偏指葵。三國魏曹植《求通親親表》：“若葵藿之傾葉，太陽雖不為之回光，然終向之者，誠也?！倍鸥从么艘狻?/p>

［11］干謁：求助于權(quán)貴，謀取官職。

［12］兀兀：勞碌貌。

［13］巢與由：巢父與許由。堯時(shí)兩位恥于入世為官的賢達(dá)隱者。

［14］天衢：天街，此指天空。

［15］驪山：在今陜西臨潼，山麓有華清宮。此地西距長安六十里。

［16］御榻：皇帝的寢宮。唐玄宗與楊貴妃每年十月到此避寒，以華清宮內(nèi)有溫泉故。嵲（dì niè弟聶）：形容山之高峻，此以指驪山。

［17］蚩尤：古代南方部落的酋長，曾興霧與黃帝作戰(zhàn)。此代指大霧。

［18］瑤池：神話中西王母宴游之所。此指華清宮溫泉池。氣郁律：水氣上蒸貌。

［19］羽林：羽林軍。此指華清宮禁衛(wèi)軍。相摩戛：接踵摩肩，形容衛(wèi)士眾多。

［20］膠葛：指樂聲遠(yuǎn)播。

［21］長纓：長長的帽帶。指達(dá)官貴人。

［22］短褐：粗布短衣。指未當(dāng)官的寒士。

［23］彤庭：指朝廷。

［24］城闕：指京城。

［25］筐篚：兩種盛物竹器?？痼醵?，指以筐篚所盛幣帛分賜大臣以示恩寵的一種禮節(jié)。兩句說，圣上以出自寒女之帛與聚斂所得之幣頒賜群臣，其目的是為了國家的生存和發(fā)展。

［26］內(nèi)：大內(nèi)，宮禁。金盤：象征珍寶。衛(wèi)霍：衛(wèi)青和霍去病，漢武帝外戚。此借指楊貴妃的親屬。兩句言大內(nèi)珍寶盡歸楊氏。

［27］駝蹄羹：美味珍饈。

［28］官渡：涇渭二水的渡口，在今陜西臨潼境內(nèi)。改轍：改變路線。由長安到奉先，先經(jīng)驪山，渡涇渭二水后再改道北行。

［29］崒兀：高峻貌。

［30］崆峒：山名，在今甘肅岷縣。涇渭二水發(fā)源于隴西，故有句中所疑。

［31］天柱折：語本《淮南子·天文訓(xùn)》載，共工怒觸不周山，“天柱折，地維絕”。此形容水勢浩大。

［32］坼：毀壞。

［33］枝撐：橋柱。窸窣：象聲詞。

［34］窶（jù巨）：貧寒。倉卒：猶“倉猝”。指意外事變。

［35］平人：平民。避唐太宗李世民諱，改“民”為“人”。騷屑：紛擾貌。

［36］失業(yè)徒：失去事業(yè)、漂泊流離之人。

［37］終南：山名。在長安之南。

［38］洞：本指水勢浩大、廣漠無邊，此以喻愁。掇：拾取，收拾。

［點(diǎn)評］

寫自京師赴奉先所見所聞、所感所思，議論縱橫，要在諷皇親國戚之奢侈，憫黎民戍卒之苦難?！爸扉T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二句為點(diǎn)睛之筆，令人觸目驚心?？鄻凡痪瑵摲N種危機(jī)，故心中有無窮隱憂。安史為亂之征，已在筆端也。憤然慨然，沉郁沉痛，俱是老杜本色，不愧“詩史”之稱。清盧世曰：“《赴奉先》及《北征》，肝腸如火，涕淚橫流，讀此而不感動者，其人必不忠?！保ā蹲x杜私言》）

詩于篇章結(jié)構(gòu)上分為三段。開篇至“放歌破愁絕”為第一段，自述心志與處境：詩人曾竊比稷契，也曾志在江海。是“窮年憂黎元”的熱忱和“葵藿傾太陽”的物性，使他不忍放棄仕途；但恥事干謁、不事蠅營的性格，又讓他困頓下僚。尷尬的處境，使他既無法實(shí)現(xiàn)“致君堯舜”的理想，又背離了巢由般獨(dú)善自守的心志，所以只能靠“沉飲”“放歌”來破悶遣愁?！皻q暮百草零”至“川廣不可越”為第二段，寫路途之艱難及聞見?！袄掀藜漠惪h”至終篇為第三段，寫還家后家中之慘狀。通篇實(shí)錄與詠懷相結(jié)合，而以“詠懷”為全詩之主旨，小中見大，由家及國，以“意”勝而不以“藝”勝，讀之真令人“嘆息腸內(nèi)熱”也。

悲陳陶^［1］

孟冬十郡良家子^［2］，血作陳陶澤中水！

野曠天清無戰(zhàn)聲，四萬義軍同日死^［3］！

群胡歸來血洗箭^［4］，仍唱胡歌飲都市。

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軍至^［5］。

［注釋］

［1］此詩為至德元載（756）十月宰相房琯率軍收復(fù)京師時(shí)兵敗陳陶而作。時(shí)長安已陷落安史叛軍手中，杜甫在投奔靈武肅宗行在途中為叛軍所俘，擄至長安。陳陶，又名陳陶斜、陳陶澤，在今陜西省咸陽市東。

［2］孟冬：即冬十月，戰(zhàn)事發(fā)生之時(shí)。十郡：指陜西地區(qū)，記房琯所募義軍戰(zhàn)士的籍貫。

［3］“四萬”句：記作戰(zhàn)實(shí)況。據(jù)《舊唐書·房琯傳》記載：“琯用春秋車戰(zhàn)之法，以車二千乘，馬步夾之。既戰(zhàn)，賊順風(fēng)揚(yáng)塵鼓噪，牛皆震駭，因縛芻縱火焚之，人畜撓敗，為所殺傷者四萬余人?！贝巳諡槭露蝗?。

［4］群胡：指叛軍。安祿山為胡人，部下多用番將。

［5］“都人”二句：寫淪陷地百姓盼望恢復(fù)。向北，向著行在的方向。時(shí)肅宗由靈武進(jìn)駐彭原（今甘肅寧縣），方位在長安西北。官軍，朝廷的軍隊(duì)。

［點(diǎn)評］

杜甫身陷叛軍之中，故以虛筆、遠(yuǎn)筆寫戰(zhàn)事，以實(shí)筆、近筆寫胡兵，是一份視角獨(dú)特的戰(zhàn)地實(shí)錄。

清浦起龍《讀杜心解》評此詩曰：“陳陶之悲，悲輕進(jìn)以致敗也。官軍之聊草敗沒，賊軍之得志驕橫，兩兩如生。結(jié)語兜轉(zhuǎn)一筆，好，寫出人心不去。”

對雪^［1］

戰(zhàn)哭多新鬼^［2］，愁吟獨(dú)老翁。

亂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風(fēng)。

瓢棄樽無綠，爐存火似紅^［3］。

數(shù)州消息斷^［4］，愁坐正書空^［5］。

［注釋］

［1］此詩寫作背景同前篇，亦為陳陶大敗而作。

［2］“戰(zhàn)哭”句：意同《兵車行》“新鬼煩冤舊鬼哭，天寒雨濕聲啾啾”。

［3］無綠：無酒。綠，代指酒。似紅：似有紅色火焰。實(shí)謂有爐而無火。兩句寫陷賊后之苦況。

［4］數(shù)州：指心中所牽掛之地。時(shí)玄宗在蜀，肅宗在彭原，自家妻兒在鄜州，妹在鐘離，弟在平陰，俱為杜甫所牽掛者。

［5］書空：用手指向空中畫字。典出《世說新語·黜免》：殷浩坐廢，終日書空，作“咄咄怪事”四字。后用以表驚異、憂憤而無可奈何。

［點(diǎn)評］

題曰“對雪”，實(shí)對雪而感事也。仇兆鰲曰：“亂云急雪，對雪之景；樽空火冷，對雪之況；前曰愁吟，傷官軍之新敗，末云愁坐，傷賊勢之方張。”全詩涵蓋豐富而首尾貫注，“多新鬼”與“獨(dú)老翁”，“樽無綠”與“火似紅”，對仗工巧，頗見遣詞用字之匠心。

春望^［1］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2］。

感時(shí)花濺淚，恨別鳥驚心^［3］。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4］。

［注釋］

［1］此詩作于至德二載（757）三月，時(shí)杜甫羈居長安。余詳《悲陳陶》注［1］。

［2］“國破”二句：詠安祿山攻陷長安事。《世說新語·言語》載：晉室南遷后，過江諸人常在新亭聚飲。周于坐中嘆道：“風(fēng)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國破”句當(dāng)由此生發(fā)。草木深，暗喻人煙稀少，市井荒涼。因叛軍入長安后曾大肆焚殺。

［3］“感時(shí)”二句：道出憂國思家之情?！盎R淚”“鳥驚心”皆使動用法，謂花使淚濺，鳥令心驚。

［4］不勝（shēng聲）簪：古時(shí)發(fā)式是將頭發(fā)挽起，以簪固定。此言頭發(fā)稀疏，簡直經(jīng)不住簪子的重量。

［點(diǎn)評］

此為杜詩名篇，亦是熟篇。春景春物，在常人眼中，皆可喜可愛者。然在憂思憔悴之人眼中，卻反增其愁緒，即所謂“景隨情化”（《圍爐詩話》）、“愁思看春不當(dāng)春”（《唐詩歸》）也。以樂景寫哀，一倍增其哀情。正如清沈德潛《唐詩別裁集》所云：“‘濺淚’‘驚心’轉(zhuǎn)因花鳥，樂處皆可悲也?！?/p>

哀江頭^［1］

少陵野老吞聲哭^［2］，春日潛行曲江曲^［3］。江頭宮殿鎖千門，細(xì)柳新蒲為誰綠？憶昔霓旌下南苑^［4］，苑中萬物生顏色^［5］。昭陽殿里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cè)^［6］。輦前才人帶弓箭^［7］，白馬嚼嚙黃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墜雙飛翼^［8］。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游魂歸不得^［9］！清渭東流劍閣深^［10］，去住彼此無消息^［11］。人生有情淚沾臆，江草江花豈終極^［12］！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13］。

［注釋］

［1］此至德二載（757）春日羈居長安作。余詳《悲陳陶》注［1］、《對雪》注［4］。哀江頭，謂站在曲江邊上心中涌起的哀情。

［2］少陵野老：杜甫自指，參見《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注［2］。少陵，漢宣帝后許后的葬地，在今陜西省西安市長安區(qū)，杜陵東南十余里。

［3］曲江：又稱曲江池，本天然池沼，漢武帝造宜春苑于此，以池水曲折，故名曲江。唐時(shí)重加疏鑿與建設(shè)，成為長安第一勝景。西南為芙蓉園。池岸有紫云樓等殿宇臺閣，安史亂后，建筑物圮廢。故址在今陜西西安市東南，池已堙為平陸，如今是一片稻田。

［4］霓旌：儀仗中的一種彩旗，此代指帝王。南苑：指芙蓉園。隋時(shí)改宜春苑而成，唐因之。唐玄宗以為行宮。

［5］苑中萬物：唐康駢《劇談錄》稱，曲江池花卉環(huán)周，煙水明媚。

［6］“昭陽”二句：詠唐玄宗寵幸楊貴妃事。昭陽殿里第一人，原指漢成帝后趙飛燕，此代指楊玉環(huán)。昭陽殿，漢宮殿名，趙飛燕所居。同輦，《漢書·外戚傳》稱，漢成帝游于后庭，想與班婕妤同輦而行，班婕妤以“賢君”之理加以拒絕。此暗諷唐玄宗荒唐而楊玉環(huán)專寵。

［7］才人：宮中女官，正四品，掌燕寢、射生等事。

［8］“翻身”二句：言才人射中飛鳥而貴妃為之一笑。

［9］“明眸”二句：言貴妃在隨玄宗西逃入蜀途中被賜死馬嵬坡事。即白居易《長恨歌》所謂：“六軍不發(fā)無奈何，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p>

［10］清渭東流：指貴妃藁葬渭濱。馬嵬坡南濱渭水。劍閣深：指明皇入蜀。

［11］去?。褐干?。句謂明皇貴妃從此生死相隔。

［12］豈終極：即沒有終極。此句言花草無知，當(dāng)時(shí)而自開自長。詩意一同上文之“細(xì)柳新蒲為誰綠”。

［13］望城北：指站在曲江池北望皇城。

［點(diǎn)評］

曲江池，實(shí)長安第一勝景，這里南有紫云樓、芙蓉苑，西有杏園、慈恩寺。每逢中和（二月初一）、上巳（三月三日）之節(jié)，上自帝王將相，下至商賈庶民，莫不畢集。上巳日玄宗賜宴群臣，新科進(jìn)士宴集，皆在此地。然而當(dāng)長安陷落安史叛軍之手，曲江池一片蕭然，再無往年春日那歌舞喧闐的景象。詩人所以要“春日潛行曲江曲”，正撫今追昔之意也。清黃生評曰：“此詩半露半含，若悲若諷。天寶之亂，實(shí)楊氏為禍階，杜公身事明皇，既不可直陳，又不敢曲諱，如此用筆，淺深極為合宜。”又以為老杜此篇在白居易《長恨歌》之上，曰：“《長恨歌》今古膾炙，而《哀江頭》無稱焉，雅音之不諧俗耳如此！”

自京竄至鳳翔喜達(dá)行在所三首（其一、其三）^［1］

西憶岐陽信，無人遂卻回。

眼穿當(dāng)落日，心死著寒灰^［2］。

霧樹行相引，連山望忽開^［3］。

所親驚老瘦：辛苦賊中來。

死去憑誰報(bào)^［4］？歸來始自憐！

猶瞻太白雪，喜遇武功天^［5］。

影靜千官里，心蘇七校前^［6］。

今朝漢社稷，新數(shù)中興年。

［注釋］

［1］至德二載（757）四月，杜甫由長安逃至鳳翔，投奔肅宗。肅宗已于這年二月由彭原進(jìn)駐鳳翔。五月十六日，杜甫官拜左拾遺，詩即拜官后痛定思痛之作。鳳翔，今屬陜西。行在所，朝廷在外臨時(shí)駐留之地。

［2］岐陽：指鳳翔。鳳翔在長安之西、岐山之南。信：信使，指前往“行在”進(jìn)行聯(lián)絡(luò)的人。遂：成功。四句錯綜為文?！把鄞背小搬栃拧?，“心死”承“無人遂卻回”，言一直未能與朝廷聯(lián)系上。

［3］望忽開：豁然開朗，指喜達(dá)行在。

［4］憑誰報(bào)：句謂若逃竄途中死去，也無人報(bào)信。

［5］太白：鳳翔附近高山。《三秦記》：“太白山在武功縣南，去長安三百里，不知高幾許。俗云：‘武功太白，去天三百。’”武功，縣名，今屬陜西。兩句寫重見漢家天日的歡欣。

［6］“影靜”二句：寫立朝為官。千官，《荀子·正論》：“古者天子千官，諸侯百官?！逼咝＃褐肝涔?。漢武帝曾設(shè)七校尉。

［點(diǎn)評］

不肯陷身賊中，耿耿忠心，此中見之。清黃生曰：“公若潛身晦跡，可徐待王師之至，必履危蹈險(xiǎn)，歸命朝廷，以素負(fù)匡時(shí)報(bào)主之志，不欲碌碌浮沉也。”

述懷^［1］

去年潼關(guān)破，妻子隔絕久^［2］；今夏草木長，脫身得西走^［3］。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朝廷愍生還，親故傷老丑^［4］。涕淚受拾遺^［5］，流離主恩厚；柴門雖得去，未忍即開口^［6］。寄書問三川^［7］，不知家在否。比聞同罹禍^［8］，殺戮到雞狗。山中漏茅屋，誰復(fù)依戶牖^［9］？摧頹蒼松根，地冷骨未朽。幾人全性命？盡室豈相偶^［10］？嵚岑猛虎場^［11］，郁結(jié)回我首^［12］。自寄一封書，今已十月后^［13］。后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漢運(yùn)初中興，生平老耽酒。沉思?xì)g會處，恐作窮獨(dú)叟^［14］。

［注釋］

［1］此為投奔鳳翔拜官后作。余詳前首注［1］。

［2］“去年”二句：寫詩人自鄜州投奔靈武，途中為叛軍擄至長安事。去年，指天寶十五載（756）。潼關(guān)破，天寶十五載六月，安祿山攻破潼關(guān)，唐玄宗避亂入蜀，命太子李亨都統(tǒng)西北諸路兵馬，負(fù)責(zé)收復(fù)兩京。李亨七月初九到達(dá)靈武，十二日自立為帝，改元為至德，史稱肅宗。妻子隔絕久，杜甫在逃難中安家于鄜州羌村，知肅宗繼位，便只身前去投奔，途中被俘，終于抵達(dá)鳳翔行在，歷時(shí)已將近一年，故而稱“久”。

［3］“今夏”二句：寫至德二載（757）四月由長安脫身前往鳳翔行在事。草木長，言脫身時(shí)全憑草木作掩護(hù)。西走，鳳翔在長安西。

［4］老丑：指一路奔波狼狽不堪的形貌。句與《自京竄至鳳翔喜達(dá)行在所》“所親驚老瘦”同義。

［5］涕淚受拾遺：至德二載五月十六日肅宗任杜甫為左拾遺。唐置左右拾遺各二人，從八品。這是杜甫得到的最高官職。

［6］“柴門”二句：言可以探家而未忍遽去。

［7］三川：鄜州縣名，杜甫寄家所在。

［8］罹（Ií離）禍：遭到禍害。以下是對家中情況的惦念和憂慮。

［9］戶牖（yǒu有）：門窗。

［10］“盡室”句：謂不知全家人能否相守在一處。

［11］猛虎場：喻叛軍橫行施暴之地。

［12］回我首：即使我牽腸掛肚之意。

［13］“自寄”二句：言曾寄一封家書回去，然已過去十個(gè)月仍無音訊傳來。

［14］“漢運(yùn)”四句：言局勢好轉(zhuǎn)、國家中興之后，自己恐無緣與親人歡會。

［點(diǎn)評］

“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出于實(shí)事；“寄書問三川，不知家在否”出于實(shí)情。實(shí)實(shí)在在寫來，便有平中見奇之效。敘事用情、遣詞造句，俱以樸拙老到見長故也。清申涵光以為，“此等詩無一語空閑”，確是的論。

北征^［1］

皇帝二載秋^［2］，閏八月初吉^［3］；杜子將北征，蒼茫問家室。維時(shí)遭艱虞，朝野少暇日；顧慚恩私被^［4］，詔許歸蓬蓽^［5］。拜辭詣闕下，怵惕久未出^［6］。雖乏諫諍姿，恐君有遺失^［7］。君誠中興主，經(jīng)緯固密勿^［8］。東胡反未已^［9］，臣甫憤所切。揮涕戀行在，道途猶恍惚。乾坤含瘡痍^［10］，憂虞何時(shí)畢？

靡靡逾阡陌^［11］，人煙眇蕭瑟。所遇多被傷，呻吟更流血?；厥坐P翔縣，旌旗晚明滅。前登寒山重^［12］，屢得飲馬窟^［13］。邠郊入地底，涇水中蕩潏^［14］。猛虎立我前，蒼崖吼時(shí)裂。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車轍。青云動高興，幽事亦可悅^［15］：山果多瑣細(xì)，羅生雜橡栗^［16］；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diǎn)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齊結(jié)實(shí)。緬思桃源內(nèi)，益嘆身世拙^［17］！坡陀望鄜畤^［18］，巖谷互出沒。我行已水濱，我仆猶木末。鴟鸮鳴黃桑，野鼠拱亂穴。夜深經(jīng)戰(zhàn)場，寒月照白骨。潼關(guān)百萬師，往者散何卒^［19］？遂令半秦民，殘害為異物^［20］。

況我墮胡塵^［21］，及歸盡華發(fā)。經(jīng)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jié)。慟哭松聲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22］。見耶背面啼^［23］，垢膩腳不襪。床前兩小女，補(bǔ)綻才過膝^［24］。海圖坼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短褐^［25］。老夫情懷惡，嘔泄臥數(shù)日^［26］。那無囊中帛^［27］，救汝寒凜慄？粉黛亦解包^［28］，衾裯稍羅列。瘦妻面復(fù)光，癡女頭自櫛^［29］；學(xué)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shí)施朱鉛^［30］，狼藉畫眉闊。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饑渴。問事竟挽須，誰能即嗔喝？翻思在賊愁，甘受雜亂聒^［31］。新歸且慰意，生理焉得說^［32］？

至尊尚蒙塵^［33］，幾日休練卒^［34］？仰觀天色改，坐覺妖氛豁^［35］。陰風(fēng)西北來，慘澹隨回紇。其王愿助順，其俗善馳突。送兵五千人，驅(qū)馬一萬匹^［36］。此輩少為貴^［37］，四方服勇決。所用皆鷹騰，破敵過箭疾。圣心頗虛佇，時(shí)議氣欲奪^［38］。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官軍請深入，蓄銳伺俱發(fā)。此舉開青徐，旋瞻略恒碣^［39］。吳天積霜露，正氣有肅殺。禍轉(zhuǎn)亡胡歲，勢成擒胡月。胡命其能久？皇綱未宜絕！

憶昨狼狽初^［40］，事與古先別。奸臣竟菹醢，同惡隨蕩析^［41］。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42］。周漢獲再興，宣光果明哲^［43］?；富戈悓④?，仗鉞奮忠烈^［44］。微爾人盡非^［45］，于今國猶活。凄涼大同殿，寂寞白獸闥^［46］。都人望翠華^［47］，佳氣向金闕^［48］。園陵固有神，掃灑數(shù)不缺^［49］?；突吞跇I(yè)，樹立甚宏達(dá)^［50］。

［注釋］

［1］此詩作于至德二載（757）八月由鳳翔返回鄜州探家之時(shí)。就在杜甫任左拾遺的當(dāng)月，宰相房琯因陳陶、青坂兵敗而罷相，改任太子少師，實(shí)是肅宗想借機(jī)除掉這個(gè)玄宗安插過來的父黨中人物。杜甫不明就里，冒死上疏相救，于是肅宗認(rèn)定杜甫是房之同黨，下令大理寺推究定罪，幸有新任宰相張鎬營救，才保全左拾遺之職。然肅宗對杜甫已失去信任，便打發(fā)他回家探親。北征，向北行。鄜州在鳳翔東北。

［2］皇帝二載：指肅宗皇帝至德二載。

［3］初吉：朔日，即初一。

［4］顧慚：顧視而生愧意。恩私被：單獨(dú)受到皇帝的恩惠。

［5］蓬蓽：蓬門蓽戶，即草屋，對自家屋室的謙稱。

［6］怵惕：驚懼貌，指誠惶誠恐。

［7］“雖乏”二句：扣自己拾遺之職，暗謂諫罷房琯乃出于公心。

［8］經(jīng)緯：以織布之縱經(jīng)橫緯比喻處理軍國大事。密勿：暗用心力。勿，作勤勉解。

［9］東胡：指安史叛軍。反未已：至德二載正月安慶緒殺父安祿山自立，繼續(xù)反唐。

［10］乾坤：天地，代指國家。

［11］靡靡：行遲貌?！对娊?jīng)·黍離》：“行邁靡靡。”阡陌：道路。

［12］寒山：秋山。重（chóng蟲）：重疊。

［13］飲馬窟：掘地為槽以飲馬，此見出軍事調(diào)動痕跡。

［14］邠：邠州。今陜西彬縣。郊：郊原。入地底：言邠州地勢低洼。涇水：發(fā)源于涇州，東南流經(jīng)邠州界，至高陵入渭。蕩潏（yù玉）：水波流動貌。兩句寫路途所經(jīng)。

［15］“青云”二句：言望青云而興致勃發(fā)，睹風(fēng)物而心情歡悅。幽事，即下文所述之山間景物。

［16］橡栗：橡樹的果實(shí)，似栗而小。

［17］桃源：晉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所描述的世外樂土。兩句寫因眼見山中景物而生出身世慨嘆。

［18］坡陀：岡陵起伏之地。鄜畤：鄜州。因秦文公于此設(shè)畤祭天而得名。畤，祭壇。

［19］“潼關(guān)”二句：寫潼關(guān)失守。哥舒翰率二十萬軍隊(duì)鎮(zhèn)守潼關(guān)，本擬固守，在楊國忠威逼下引師出關(guān)，次于靈寶。結(jié)果為賊所襲，自相踐踏，墜黃河而死者數(shù)萬，潼關(guān)因此不守。卒，同猝，倉猝。

［20］“遂令”二句：言潼關(guān)失利后，安史叛軍長驅(qū)直入，關(guān)中百姓死亡近半。

［21］墮胡塵：指至德元載七月由鄜州投奔靈武途中被叛軍所俘事。

［22］白勝雪：指面色蒼白。

［23］耶：同“爺”。俗稱父為爺。

［24］補(bǔ)綻：補(bǔ)綴。

［25］海圖：織物上繡出的海景。坼：一作“拆”。天吳、紫鳳：兩種神獸。據(jù)《山海經(jīng)》記載，朝陽之谷有天吳，丹穴之山有鸞鳳。天吳為水神，虎身人面，八首、八足、八尾，背青黃色。二物當(dāng)是“海圖”中所繡。短：一作“裋”。四句寫大亂后倉猝無衣之苦。

［26］“老夫”二句：寫還家即臥病。情懷惡，心情不好。官場失意、家境艱難所致。嘔泄，上吐下瀉。

［27］那：同“哪”。

［28］粉黛：化妝用品。

［29］頭自櫛：自己梳頭。

［30］移時(shí)：言所用時(shí)間之長。朱鉛：胭脂與鉛粉。

［31］聒：吵鬧。

［32］生理：生計(jì)。

［33］蒙塵：指皇帝尚避難在外。

［34］休練卒：停止練兵。指平息戰(zhàn)亂。

［35］妖氛：指安史之亂。豁：開朗，澄清。

［36］“陰風(fēng)”六句：寫回紇兵入境，助官軍討賊事?！杜f唐書·回紇傳》載，至德元載九月，回紇遣其太子葉護(hù)，率兵四千，助國討賊。肅宗宴賜甚厚，并命廣平王與葉護(hù)約為兄弟。

［37］少為貴：以少為貴。杜甫認(rèn)為不可多用回紇兵。

［38］“圣心”二句：言肅宗對回紇援兵頗寄厚望，百官不敢再提出異議。虛佇，虛心以待之。

［39］“伊洛”六句：言官軍即可收復(fù)失地。伊、洛，二水名，在今河南境，此代指東都洛陽。西京，長安。不足拔，言可輕取，不在話下。青徐，青州、徐州，今山東、蘇北一帶。旋瞻，眼看著。恒碣，恒山、碣石山，一在今山西境內(nèi)，一在河北。所言俱是安史叛軍占據(jù)之地。

［40］憶昨：憶安史亂初，玄宗倉皇奔蜀事。

［41］奸臣：指楊國忠一流。菹醢（zū hǎi租海）：剁成肉醬。當(dāng)唐玄宗逃難行至馬嵬坡時(shí)，六軍憤激不前，要求罰治奸黨，左龍武大將軍陳玄禮殺楊國忠，士兵“屠割支體，以槍揭其首于驛門外”。楊國忠之子及虢國夫人、韓國夫人亦同時(shí)被殺，楊玉環(huán)被賜自縊身亡。蕩析：分崩離析。指滅亡。兩句寫馬嵬坡嘩變。

［42］夏殷：指夏桀王、殷紂王。褒妲：周幽王寵妃褒姒和殷紂王寵妃妲己。舊史家認(rèn)為，夏、殷、西周的亡國是夏桀、商紂、周幽王各自寵幸妹喜、妲己、褒姒的結(jié)果。這里以褒、妲代指楊貴妃。兩句把唐玄宗賜楊貴妃自縊說成是“中自”主動行為，實(shí)際史有明載，唐玄宗此舉乃為形勢所迫。

［43］宣光：周宣王、漢光武帝。他們一中興西周，一建立東漢，此以比肅宗皇帝。

［44］桓桓：勇武貌。陳將軍：陳玄禮。鉞：大斧。兩句所言陳玄禮事見本篇注［41］。據(jù)《舊唐書·楊國忠傳》記載，陳玄禮在馬嵬坡對軍士說：“今天下崩離，萬乘震蕩，豈不由國忠割剝氓庶，朝野怨咨，以至此耶？若不誅之，何以塞四海之怨憤？”

［45］微爾：若沒有你。人盡非：人皆淪為異族奴隸。此句同《論語》“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

［46］大同殿：宋敏求《長安志》：“勤政樓之北曰大同門，其內(nèi)大同殿?！卑撰F闥：即白獸門。《三輔黃圖》稱，未央宮有白虎殿，因避唐太祖李虎諱，改稱白獸殿。兩句遙想叛軍占領(lǐng)下長安宮闕之蕭瑟景象。

［47］翠華：天子之旗。

［48］佳氣：吉祥的氣象。金闕：指唐宮闕。

［49］園陵：指唐先帝陵寢。數(shù)：禮數(shù)。兩句實(shí)際意思是：先帝神靈護(hù)佑，唐王朝氣數(shù)不會就此斷絕。

［50］“煌煌”二句：言太宗開創(chuàng)的基業(yè)，必將穩(wěn)固而發(fā)達(dá)。

［點(diǎn)評］

正襟危坐，曲折用筆，妙在有照應(yīng)與無照應(yīng)、似穿插而非穿插之間。或以為直是太史公記傳筆法，或以為自可作諫章讀誦，或以為“當(dāng)于潦倒淋漓、忽正忽反、若整若亂、時(shí)斷時(shí)續(xù)處得其篇法之妙”（明鍾惺語）。細(xì)細(xì)觀之，篇中敘事、論議，筆法多所不同。寫山樹果實(shí)“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diǎn)漆”，體物細(xì)膩；寫家中苦況“海圖坼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短褐”，語調(diào)幽默；寫小女學(xué)母施妝一段，情狀畢現(xiàn)，最是可人：“學(xué)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shí)施朱鉛，狼藉畫眉闊?！贝嘶蛴蓵x左思《嬌女詩》“明朝弄梳臺，黛眉類掃跡；濃朱衍丹唇，黃吻瀾漫赤”之句生發(fā)而出，但確可見出老杜之真性情。然詩中把肅宗打發(fā)他探家事寫成“顧慚恩私被，詔許歸蓬蓽”；剛為上疏救房琯事險(xiǎn)些掉了腦袋，如今卻“揮涕戀行在，道途猶恍惚”；玄宗賜死楊玉環(huán)明明是出于無奈，詩中卻說是“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肅宗明明是搶班奪權(quán)，乘危自立，卻譽(yù)之為“周漢獲再興，宣光果明哲”。凡此種種，則無不見出老杜之愚忠，而且是愚不可及。

其愚不可及，其忠不可及，其體物之精妙與用筆之老到亦不可及，這便是老杜其人其文。所以說欲識老杜，不得不讀《北征》；識得《北征》，方識真老杜也。

洗兵馬^［1］

中興諸將收山東^［2］，捷書夜報(bào)清晝同。河廣傳聞一葦過^［3］，胡危命在破竹中^［4］。只殘鄴城不日得^［5］，獨(dú)任朔方無限功^［6］。京師皆騎汗血馬^［7］，回紇肉葡萄宮^［8］。已喜皇威清海岱^［9］，常思仙仗過崆峒^［10］。三年笛里關(guān)山月^［11］，萬國兵前草木風(fēng)^［12］。成王功大心轉(zhuǎn)小^［13］，郭相謀深古來少^［14］。司徒清鑒懸明鏡^［15］，尚書氣與秋天杳^［16］。二三豪俊為時(shí)出，整頓乾坤濟(jì)時(shí)了^［17］。東走無復(fù)憶鱸魚^［18］，南飛覺有安巢鳥^［19］。青春復(fù)隨冠冕入，紫禁正耐煙花繞^［20］。鶴駕通宵鳳輦備，雞鳴問寢龍樓曉^［21］。攀龍附鳳勢莫當(dāng)，天下盡化為侯王^［22］。汝等豈知蒙帝力？時(shí)來不得夸身強(qiáng)！關(guān)中既留蕭丞相^［23］，幕下復(fù)用張子房^［24］。張公一生江海客，身長九尺須眉蒼；征起適遇風(fēng)云會，扶顛始知籌策良^［25］。青袍白馬更何有^［26］？后漢今周喜再昌^［27］。寸地尺天皆入貢，奇祥異瑞爭來送：不知何國致白環(huán)，復(fù)道諸山得銀甕^［28］。隱士休歌紫芝曲^［29］，詞人解撰清河頌^［30］。田家望望惜雨干^［31］，布谷處處催春種。淇上健兒歸莫懶^［32］：城南思婦愁多夢^［33］。安得壯士挽天河，凈洗甲兵長不用^［34］！

［注釋］

［1］原注：“收京后作?！贝嗽娮饔谇辏?59）二月。時(shí)杜甫因房琯事牽連，已出為華州（今陜西華縣）掾。他于去年冬來到收復(fù)后的洛陽，此時(shí)仍在洛陽小住。這時(shí)郭子儀、李光弼、王思禮等九位節(jié)度使的數(shù)十萬兵力，將安慶緒圍在鄴城（今河南安陽北）。杜甫以為收復(fù)鄴城、平定叛亂已指日可待，故寫下這篇情調(diào)昂揚(yáng)的精心之作。洗兵馬，一作“洗兵行”。

［2］中興諸將：指平亂有功的郭子儀、李光弼、王思禮等人。山東：華山以東。

［3］河：黃河。句出《詩經(jīng)·河廣》：“誰謂河廣，一葦航之！”言其輕易。

［4］胡：指安慶緒、史思明。命在破竹：言滅亡在即?！稌x書·杜預(yù)傳》：“今兵威已振，勢如破竹?！薄杜f唐書·肅宗紀(jì)》：“至德二載十一月下制曰：朕親總元戎，掃清群孽。勢若摧枯，易同破竹?！?/p>

［5］鄴城：在今河南安陽北。據(jù)《資治通鑒》記載，慶緒敗走，子儀等追之至鄴。慶緒收余兵拒戰(zhàn)于愁思岡，又?jǐn)。巳氤枪淌?。子儀等圍之。

［6］朔方：指朔方節(jié)度使郭子儀。自謂勝利的根源在于朝廷對將帥的信任。此詩作后不到一個(gè)月，肅宗派內(nèi)監(jiān)魚朝恩為觀軍客使，致使令出多門，九節(jié)度之師大敗，郭子儀退守洛陽。

［7］汗血馬：胡馬。出大宛國，漢時(shí)傳入中土。

［8］：同“喂”。漢元帝嘗宴單于于葡萄宮，此借以指肅宗對回紇將士的優(yōu)待。

［9］海岱：指青州。《尚書·禹貢》：“海岱惟青州。”“山東”之地，極于海岱，杜甫以為鄴城之役必勝，故有“皇威清海岱”之說。

［10］仙仗：指天子的儀仗。崆峒：山名，在今甘肅平?jīng)?。肅宗至靈武及歸京時(shí)所必經(jīng)之地。此句有勸諷之意，要肅宗痛定思痛。

［11］三年：指安史作亂的時(shí)間。從天寶十四載（755）十一月安祿山起兵，至杜甫作詩之乾元二年（759）二月，計(jì)已三年零三個(gè)月。關(guān)山月：漢樂府橫吹曲名。多寫將士久戍不歸及傷離內(nèi)容。

［12］萬國：喻戰(zhàn)亂禍及地域之廣。草木風(fēng)：用苻堅(jiān)為晉軍戰(zhàn)敗后，登八公山，以為草木皆兵的典事，謂戰(zhàn)亂使得人心惶惶。

［13］成王：肅宗之子李俶，即后來的唐代宗。在收復(fù)兩京時(shí)，俶為天下兵馬元帥。心轉(zhuǎn)小：北齊劉晝曰：“楚莊王功立而心懼，晉文公戰(zhàn)勝而絕憂，非憎榮而惡戰(zhàn)，乃功大而心小，居安而念危也?！保ā秳⒆印ど餮云罚?/p>

［14］郭相：郭子儀。乾元元年八月為中書令，故稱相。

［15］司徒：李光弼。至德二載四月為司徒。

［16］尚書：王思禮。高麗人，時(shí)為兵部尚書。

［17］濟(jì)時(shí)了：渡過了難關(guān)。

［18］“東走”句：翻用晉人張翰典事。據(jù)《世說新語》記載，張翰見秋風(fēng)起，乃思吳中莼羹鱸膾，遂命駕東歸。詩句謂可以安心為官，不必思鄉(xiāng)。

［19］“南飛”句：翻用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句意，言逃難百姓可以回家安居了。

［20］“青春”二句：言朝廷又恢復(fù)了活力與生機(jī)。

［21］鶴駕：太子之駕。因太子晉乘白鶴仙去，故以鶴駕稱太子。鳳輦：天子之輦。雞鳴問寢：宮中禮制。龍樓：指玄宗居處。兩句寫重振朝儀。

［22］“攀龍”二句：寫朝廷封爵太濫。

［23］蕭丞相：蕭何，劉邦為漢王時(shí)用何為相，楚漢爭戰(zhàn)之際為劉邦留守關(guān)中，供給糧草，為建漢之第一功臣。此或以比房琯?，g自蜀奉傳國寶及玉冊至靈武傳位，并留相肅宗。

［24］張子房：張良。劉邦謀士，佐劉邦得天下，功封留侯。此以比繼房琯為相的張鎬。時(shí)鎬罷相為荊州大都督府長史兼本州防御使。

［25］“張公”四句：寫張鎬。

［26］青袍白馬：侯景事。南朝梁武帝時(shí)，有童謠曰“青絲白馬壽陽來”，后侯景果騎白馬攻破建康，士兵皆青衣。景尋為陳將擊敗，逃亡時(shí)被部下殺死。此以比安慶緒、史思明。更何有：不在話下。

［27］后漢今周：以后漢開國和周朝中興比況唐王朝時(shí)下的局勢。參《北征》注［43］。

［28］“寸地”四句：言地方官員見局勢好轉(zhuǎn)，紛呈祥瑞之物，以為攀附。致白環(huán)，《竹書紀(jì)年》載，帝舜九年，西王母來朝，獻(xiàn)白環(huán)玉玦。得銀甕，《瑞應(yīng)圖》稱，王者宴不及醉，刑罰中則銀甕出焉。

［29］紫芝曲：秦末“四皓”隱居商山，作《紫芝歌》。句言隱士不必再隱居。

［30］清河頌：一作“河清頌”?！扒搴印迸c上句之“紫芝”假借成對。舊說黃河千年一清，故以河清為瑞。南朝宋文帝元嘉中，河濟(jì)俱清，鮑照作《河清頌》。杜甫作詩之年，嵐州合關(guān)河、黃河三十里清如冰，時(shí)以為平亂吉兆。

［31］惜雨干：苦旱。

［32］淇上健兒：指攻鄴士兵。淇，水名，近鄴城。

［33］城南：長安城南?！颁可辖骸钡募亦l(xiāng)。

［34］洗甲兵：據(jù)劉向《說苑》載，武王伐紂而天雨，或以為兇兆，武王曰：“非也，天洗兵也?！?/p>

［點(diǎn)評］

辭旨宏放，音韻流轉(zhuǎn)，有石鐘山窾坎鏜鞳之聲也。老杜以為，鄴城一戰(zhàn)，可以定乾坤，故以“洗兵”之詞為祝，取武王伐紂之吉也。武王伐紂遇雨，武王稱之為“天洗兵”（或作“灑兵”），此自然是洗兵利戰(zhàn)之意；武王馬到功成，戰(zhàn)無不勝，正應(yīng)“洗兵”之說。故“洗兵”又有一戰(zhàn)而捷，一戰(zhàn)而罷意，此正老杜之所取。然自“安得壯士挽天河，凈洗甲兵長不用”詩語一出，“洗兵”竟成了罷戰(zhàn)息兵的代用語。老杜之縱橫老筆，確有令人嘖嘖稱奇處。

潼關(guān)吏^［1］

士卒何草草^［2］，筑城潼關(guān)道。大城鐵不如，小城萬丈余。借問潼關(guān)吏，——修關(guān)還備胡！要我下馬行^［3］，為我指山隅：“連云列戰(zhàn)格^［4］，飛鳥不能逾。胡來但自守，豈復(fù)憂西都^［5］！丈人視要處，窄狹容單車。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6］?！卑г仗伊謶?zhàn)，百萬化為魚^［7］。請囑防關(guān)將：“慎勿學(xué)哥舒！”

［注釋］

［1］此詩作于乾元二年（759）三月鄴城大敗之后。時(shí)諸節(jié)度使聯(lián)軍“各潰歸本鎮(zhèn)”，郭子儀率朔方軍斷河陽橋退守洛陽。杜甫則由洛陽返回華州任所。一路所聞所見，促使他寫出了極具紀(jì)實(shí)風(fēng)格的六首名篇，史稱“三吏”“三別”。這便是《新安吏》《潼關(guān)吏》《石壕吏》，《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本書各選其一。潼關(guān)，在今陜西潼關(guān)縣東南，為長安門戶?！叭簟本鶠閱柎痼w，本篇為詩人與督役潼關(guān)吏的問答。

［2］草草：勞苦貌。

［3］要：同“邀”。

［4］戰(zhàn)格：戰(zhàn)柵，以御敵。

［5］西都：指長安。

［6］“艱難”二句：用晉張載《劍閣銘》句意：“一夫荷戟，萬夫趑趄。”

［7］桃林：桃林塞，自靈寶以西至潼關(guān)一帶地方?；癁轸~：指哥舒翰失守潼關(guān)事。見《北征》注［19］。

［點(diǎn)評］

以問答體紀(jì)事，信實(shí)可征，當(dāng)補(bǔ)正史所不載也。末言“慎勿學(xué)哥舒”者，正如王嗣奭《杜臆》所說：“潼關(guān)之?dāng)?，由楊國忠促?zhàn)所致，罪不在哥舒，當(dāng)時(shí)只少一死耳。公特借翰以戒后人，非專歸獄于哥舒也?！?/p>

無家別^［1］

寂寞天寶后^［2］，園廬但蒿藜！我里百余家，世亂各東西。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塵泥。賤子因陣敗^［3］，歸來尋舊蹊。久行見空巷，日瘦氣慘凄^［4］。但對狐與貍，豎毛怒我啼！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宿鳥戀本枝，安辭且窮棲。方春獨(dú)荷鋤，日暮還灌畦?？h吏知我至，召令習(xí)鼓鼙^［5］。雖從本州役，內(nèi)顧無所攜。近行止一身，遠(yuǎn)去終轉(zhuǎn)迷^［6］。家鄉(xiāng)既蕩盡，遠(yuǎn)近理亦齊！永痛長病母，五年委溝溪^［7］。生我不得力，終身兩酸嘶^［8］。人生無家別，何以為蒸黎^［9］？

［注釋］

［1］本篇寫作背景同《潼關(guān)吏》，詳該篇注［1］。

［2］天寶后：指安史亂后。安史之亂起于天寶十四載（755），嗣后改元至德。

［3］賤子：詩中主人公自謂。敗陣：指鄴城潰敗。見《洗兵馬》《潼關(guān)吏》注［1］。

［4］日瘦：謂太陽無光。

［5］習(xí)鼓鼙：從事軍事活動。

［6］終轉(zhuǎn)迷：指客死他鄉(xiāng)。

［7］五年：從安史亂起至作詩之年恰是五年。兩句實(shí)謂老母死于戰(zhàn)亂。

［8］兩酸嘶：言生者死者俱心酸號哭。

［9］蒸黎：百姓。兩句言自己已落入非人的境地。

［點(diǎn)評］

詩中主人公鄉(xiāng)里，總共百余戶人家，五年戰(zhàn)亂，竟滌蕩殆盡。詩中主人公則落到無家可歸、亦無家可別的地步。家，久已空巷，惟有狐貍與之相對，讀之令人頓有風(fēng)詩《東山》之想。盡管《東山》篇還鄉(xiāng)士兵念中的家是“果裸之實(shí)，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戶。町疃鹿場，熠燿宵行”，但家中畢竟還有妻子“灑掃穹窒”以相待；而杜甫筆下的還鄉(xiāng)士兵非但孑然一身，且老母竟在他出征之年死于溝溪！《東山》中人將和分別三年的妻子團(tuán)聚，此無家之人卻要在服役五年、還家未久之際再度應(yīng)征。無家可歸已是悲哀，無家可別則更是慘凄，此正杜公老筆之獨(dú)到處也。明代王嗣奭評曰：“非親見不能作，他人雖親見亦不能作。公以事至東都，目擊成詩，若有神使之，遂下千秋之淚?！贝苏Z確是的評。

歲暮^［1］

歲暮遠(yuǎn)為客，邊隅還用兵。

煙塵犯雪嶺^［2］，鼓角動江城^［3］。

天地日流血，朝廷誰請纓^［4］？

濟(jì)時(shí)敢愛死？寂寞壯心驚！

［注釋］

［1］此詩作于廣德元年（763）歲末。這年十二月，吐蕃陷松、維、保三州，時(shí)杜甫正為避成都徐知道叛亂而流寓梓州（今四川三臺）。

［2］雪嶺：雪欄山，俗稱寶鼎山。在松州境，即今四川松潘縣東三十里。山上設(shè)有關(guān)隘，終年積雪。

［3］江城：指梓州，州濱涪江。

［4］請纓：漢終軍典事。終軍使南越時(shí)說：“愿受長纓，必羈南越王而致之闕下?！保ㄒ姟稘h書·終軍傳》）句謂朝廷沒有挺身而出的人。

［點(diǎn)評］

杜甫作此詩時(shí)五十一歲。流離困頓，衣食難以為繼，然仍是不肯忘君?！皾?jì)時(shí)”二句，最可見出心志。仇兆鰲評曰：“此詩憂亂而作也。上四歲暮之景，下四歲暮之情。煙塵鼓角，蒙上用兵。當(dāng)此流血不已，請纓無人，安忍惜死不救哉。故雖寂寞之中，而壯心忽覺驚起，可見公濟(jì)時(shí)之念，至老猶存也?！?/p>

登樓^［1］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2］！

錦江春色來天地^［3］，玉壘浮云變古今^［4］。

北極朝廷終不改^［5］，西山寇盜莫相侵^［6］！

可憐后主還祠廟^［7］，日暮聊為梁甫吟^［8］。

［注釋］

［1］此詩作于廣德二年（764）春。此年正月，杜甫攜家由梓州赴閬川，準(zhǔn)備出峽。二月，聞嚴(yán)武再任成都尹兼劍南節(jié)度使，于是決定重返成都。此詩即初回成都時(shí)作。

［2］萬方多難：言時(shí)局不穩(wěn)。廣德元年十月，吐蕃入長安，立廣武王為帝，改元，置百官，留十五日而退。代宗逃至陜州，十二月始還朝復(fù)位。此時(shí)吐蕃又陷松、維、保三州及云山新筑二城，西川節(jié)度使高適不能救，于是劍南西山諸州亦入吐蕃。（見《資治通鑒》）

［3］錦江：在成都南。自郫縣西分岷江東流至成都城南合郫江，折西南入彭山縣界。以濯錦色鮮而得名。

［4］玉壘：玉壘山。在今四川理縣東南新保關(guān)。奇石千尺，屹立城表，地處蜀中通吐蕃要道。

［5］北極朝廷：指唐王朝。北極，北極星，喻皇室。終不改：指代宗還朝復(fù)位，吐蕃所立廣武王承宏逃匿草野，社稷光復(fù)。

［6］西山：指岷山山脈。西山寇盜，指吐蕃。

［7］后主：指蜀漢后主劉禪，亡國之君。此或有諷代宗一度失國意。祠廟：后主祠在成都錦官門外先主祠之東，西為諸葛武侯祠。句中“祠廟”名詞作動詞，意謂后主亡國之君不該享受祭祀。

［8］梁甫吟：漢樂府歌曲名，屬挽歌一類。諸葛亮早年躬耕隆中時(shí)常好吟之。

［點(diǎn)評］

此是杜集中名篇。氣象雄渾而紆徐有力?！板\江”一聯(lián)承“花近高樓”而來，“北極”一聯(lián)承“萬方多難”而來，末借望中之二主廟、武侯祠，嘆國事之悲哀與自身之寂寞，結(jié)構(gòu)謹(jǐn)嚴(yán)而言外有意。“萬方多難”之際，詩人只能如躬耕隴畝的諸葛武侯那樣，在歌吟中抒發(fā)壯志與悲情，豈不哀哉！明代王嗣奭《杜臆》最得老杜胸臆：“首聯(lián)寫登臨所見，意極憤懣而詞猶未露，此詩家急來緩受之法?！\江’‘玉壘’二句，俯視弘闊，氣籠宇宙，人競賞之，而佳不在是，止作過脈語耳。北極朝廷，如錦江春色，萬古常新；而西山寇盜，如玉壘浮云，倏起倏滅。結(jié)語忽入后主，深思多難之故，無從發(fā)泄，而借后主以泄之。又及《梁甫吟》，傷當(dāng)國無諸葛也，而自傷不用亦在其中。不然，登樓對花，何反作傷心之嘆哉！”

白帝^［1］

白帝城中云出門，白帝城下雨翻盆。

高江急峽雷霆斗^［2］，古木蒼藤日月昏。

戎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

哀哀寡婦誅求盡，慟哭秋原何處村？

［注釋］

［1］此詩作于大歷元年（766）秋。時(shí)杜甫因嚴(yán)武病故，無法在成都草堂繼續(xù)維持生計(jì)而準(zhǔn)備離蜀。只因“關(guān)塞阻”而“轉(zhuǎn)作瀟湘游”，故順江而下，流落到夔州（今四川奉節(jié)）。白帝，即白帝城。近夔州府治，在今四川奉節(jié)縣東白帝山上，為東漢末公孫述所筑。

［2］高江急峽：白帝城為長江三峽之起端，山形險(xiǎn)峻，水流湍急。雷霆斗：水浪相搏，聲若雷霆。

［點(diǎn)評］

安史剛平，吐蕃又起。舉目四望，竟無以家為?！皯Q哭秋原何處村”，正詩人茫然四顧之態(tài)。首四句一氣滾出，于律體中逞歌行氣勢，于景語中寓時(shí)代戰(zhàn)亂，確是老杜特色。

宿江邊閣^［1］

暝色延山徑，高齋次水門。

薄云巖際宿，孤月浪中翻。

鸛鶴追飛靜，豺狼得食喧。

不眠憂戰(zhàn)伐，無力正乾坤！

［注釋］

［1］此是大歷元年（766）在夔州作。余詳《白帝》注［1］。江邊閣，杜甫所居之西閣，臨白帝城之西。

［點(diǎn)評］

開篇關(guān)合一“宿”字，結(jié)尾收以“不眠”。“薄云”“孤月”，不眠之所見；“鸛鶴”“豺狼”，不眠之所聞。所以“不眠”者，為“無力正乾坤”也。詩人之情愫，由此見之。全篇悉用對句，古樸而蒼涼。

秋興八首^［1］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2］。

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fēng)云接地陰。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

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3］。

夔府孤城落日斜^［4］，每依北斗望京華^［5］。

聽猿實(shí)下三聲淚^［6］，奉使虛隨八月槎^［7］。

畫省香爐違伏枕^［8］，山樓粉堞隱悲笳^［9］。

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

千家山郭靜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10］。

信宿漁人還泛泛^［11］，清秋燕子故飛飛。

匡衡抗疏功名薄^［12］，劉向傳經(jīng)心事違^［13］。

同學(xué)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14］。

聞道長安似弈棋^［15］，百年世事不勝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shí)。

直北關(guān)山金鼓振^［16］，征西車馬羽書馳^［17］。

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18］。

蓬萊宮闕對南山^［19］，承露金莖霄漢間^［20］。

西望瑤池降王母^［21］，東來紫氣滿函關(guān)^［22］。

云移雉尾開宮扇^［23］，日繞龍鱗識圣顏^［24］。

一臥滄江驚歲晚^［25］，幾回青瑣點(diǎn)朝班^［26］。

瞿塘峽口曲江頭^［27］，萬里風(fēng)煙接素秋^［28］。

花萼夾城通御氣^［29］，芙蓉小苑入邊愁^［30］。

珠簾繡柱圍黃鵠^［31］，錦纜牙檣起白鷗^［32］。

回首可憐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33］。

昆明池水漢時(shí)功^［34］，武帝旌旗在眼中^［35］。

織女機(jī)絲虛夜月^［36］，石鯨鱗甲動秋風(fēng)^［37］。

波漂菰米沉云黑^［38］，露冷蓮房墜粉紅^［39］。

關(guān)塞極天惟鳥道^［40］，江湖滿地一漁翁^［41］。

昆吾御宿自逶迤^［42］，紫閣峰陰入渼陂^［43］。

香稻啄馀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問^［44］，仙侶同舟晚更移^［45］。

彩筆昔曾干氣象^［46］，白頭吟望苦低垂^［47］。

［注釋］

［1］詩為大歷元年（766）秋在夔州作。余詳《白帝》注［1］。秋興，因秋而感興。

［2］巫山巫峽：居長江三峽之中位，西接瞿塘峽，東接西陵峽。夔州為長江三峽西端起點(diǎn)，這里杜甫以巫山巫峽代指三峽山水。蕭森：蕭瑟陰森。

［3］白帝城：詳《白帝》注［1］。暮砧：日暮搗衣的砧聲。

［4］夔府：夔州府，治所在今四川奉節(jié)。

［5］北斗：北斗星，代指唐朝廷。京華：京城，指長安。

［6］“聽猿”句：由酈道元《水經(jīng)注》所引漁歌化出：“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比龒{舊時(shí)多猿，啼聲凄厲。

［7］“奉使”句：用張騫故事。據(jù)《荊楚歲時(shí)記》稱，張騫奉命出使西域，為尋河源，乘槎經(jīng)月，直至天河。又據(jù)晉張華《博物志》載，有人近海而居，每年八月有浮槎去來不失期，因乘槎而去，達(dá)一城郭，問此是何處，答曰：“訪嚴(yán)君平則知之。”因還至蜀，問君平。君平告曰：“某年某月，有客星犯牛宿?！庇?jì)其年月，正此人到天河時(shí)。此或兼用二典，以“八月槎”之嚴(yán)君平在蜀，比況嚴(yán)武在蜀；以張騫出使事比況嚴(yán)武為節(jié)度使而詩人自己又曾入幕為參謀。

［8］畫省：指尚書省。畫省香爐，《漢官儀》：“尚書省中，皆以胡粉涂壁，青紫界之，畫古賢人烈女。尚書郎更直，給女侍史二人，執(zhí)香爐燒熏，從入臺中，護(hù)衣服?！狈恚号P病。違伏枕，言因臥病而不能回尚書省。此是杜甫能為尊者諱處，他未能還朝是因?yàn)槊C宗的貶斥和代宗的疏遠(yuǎn)，與病無干。

［9］山樓：指白帝城樓。粉堞：城上白色雉堞。悲笳：軍中樂聲，暗示戰(zhàn)亂。

［10］翠微：青綠的山色。

［11］信宿：連宿兩夜?！蹲髠鳌でf公三年》：“凡師一宿為舍，再宿為信，過信為次?！贝酥笣O人夜夜捕魚。

［12］匡衡抗疏：漢元帝時(shí)，匡衡數(shù)次上疏議論時(shí)事，官拜光祿大夫、太子少傅?！稘h書》有傳。此以匡衡自比，言因上疏遭貶。

［13］劉向傳經(jīng)：漢宣帝時(shí)，劉向受命傳授《穀梁傳》，在石渠閣講“五經(jīng)”。成帝時(shí)又典校內(nèi)府“五經(jīng)”?！稘h書》有傳。心事違：言自己欲效劉向傳經(jīng)而不能。

［14］五陵：指長安北郊五座漢代帝王陵墓，即長陵、安陵、陽陵、茂陵、平陵。漢唐時(shí)為豪門貴族所居之地。輕肥：即輕裘肥馬。典出《論語·雍也》：“赤之適于齊也，乘肥馬，衣輕裘。”

［15］長安似弈棋：指朝廷政局的爭奪得失如同弈棋。

［16］“直北”句：言戰(zhàn)事。時(shí)西北之吐蕃、回紇屢屢寇邊侵?jǐn)_，對長安帝都形成很大威脅。直北，正北，指長安。金鼓，金鉦戰(zhàn)鼓。

［17］羽書：羽檄，緊急文書。插羽以示快遞、速達(dá)。

［18］“魚龍”二句：述厭羈旅、思故國之意。魚龍寂寞，舊說龍秋分而降，蟄寢于淵。此以“魚龍寂寞”狀秋景，亦兼謂自己之避地隱居。故國：故鄉(xiāng)，指長安家園。平居，平時(shí)居處。

［19］蓬萊宮闕：蓬萊宮，即大明宮。南山：終南山。主峰在長安之南?！短茣罚骸褒埶范?，修舊大明宮，改名蓬萊宮，北據(jù)高原，南望終南如指掌。”

［20］承露金莖：指漢建章宮之金莖承露盤。

［21］瑤池降王母：神話傳說，西王母居昆侖山之瑤池。

［22］紫氣滿函關(guān)：《列仙傳》云：“老子西游，關(guān)令尹喜望見紫氣浮關(guān)，而老子果乘青牛而過?！焙P(guān)，即函谷關(guān)。

［23］雉尾開宮扇：雉雞尾羽所制宮扇，為宮中儀仗。

［24］龍鱗：指帝王所穿龍袍，繡有龍紋。圣顏：皇帝的容顏。

［25］滄江：指長江。歲晚：歲暮，亦指自己年近老境。

［26］青瑣：青瑣闥，指宮門。以門上飾有青色連環(huán)圖案，故稱。點(diǎn)朝班：上朝點(diǎn)名，依次入班。句謂自己暌違朝廷生涯已經(jīng)很久了。

［27］瞿塘峽：即夔峽，長江三峽之第一峽。曲江：在長安城東南。詳《哀江頭》注［3］。

［28］素秋：即秋天。秋屬西，白帝主之，故以“素”稱之。

［29］花萼：即花萼相輝樓。在長安南內(nèi)興慶宮。夾城：兩旁筑有高墻的通道。亦稱夾道。唐時(shí)宮中南內(nèi)有夾道通東內(nèi)大明宮及曲江芙蓉園。

［30］芙蓉小苑：即芙蓉園。詳《哀江頭》注［3］、注［4］。邊愁：指邊將安祿山叛亂陷長安。

［31］黃鵠：天鵝。《西京雜記》：“昭帝始元元年，黃鵠下建章太液池中，帝作歌?！?/p>

［32］錦纜牙檣：指華麗的游船。起白鷗：言游船驚起鷗鳥。

［33］秦中：關(guān)中。自周秦至漢唐，皆以秦中為京畿之地。

［34］昆明池：在長安西南，方圓四十里。漢武帝元狩三年所鑿，以操練水軍。

［35］武帝：指漢武帝劉徹。旌旗：指漢武帝水軍戰(zhàn)船上的旗幟。

［36］織女機(jī)絲：指昆明池畔織女、牛郎二石雕。班固《西都賦》：“集乎豫章之館，臨乎昆明之池，左牽牛而右織女，若云漢之無涯。”

［37］石鯨：石刻鯨魚?！段骶╇s記》：“昆明池刻玉石為鯨魚，每至雷雨常鳴吼，鰭尾皆動?！?/p>

［38］菰（gū姑）：即茭白，水生植物，可作蔬食。果實(shí)稱菰米，亦可食。

［39］蓮房：蓮蓬。

［40］鳥道：喻高峻險(xiǎn)要的山路，言惟飛鳥可過。此指夔州道路。李白《蜀道難》：“西通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p>

［41］江湖滿地：謂隨處漂泊。漁翁：杜甫自指。

［42］昆吾御宿：《漢書·揚(yáng)雄傳》：“武帝廣開上林，東南至宜春鼎湖，昆吾御宿。”晉灼曰：“昆吾，地名也，有亭。”顏師古曰：“御宿，在樊川西?！睋?jù)《長安志》載，昆吾亭在藍(lán)田縣境，御宿川在萬年縣西南四十里。由長安往游渼陂，必經(jīng)此二地。

［43］紫閣峰：終南山北峰。渼陂：據(jù)《長安志》載，陂在鄠縣（今陜西戶縣）西五里，出終南山諸谷，合胡公泉為陂。以水味美，故配水以為名，元以后干涸。終南山倒影，可映入渼陂水中。杜甫《渼陂行》：“半陂以南純浸山，動影裊窕沖融間?！笨膳c此句互為注腳。

［44］拾翠：曹植《洛神賦》：“或采明珠，或拾翠羽?！?/p>

［45］仙侶同舟：《后漢書·郭太傳》：“太與李鷹同舟而濟(jì)，眾賓望之，以為神仙焉?！贝俗窇浥c岑參兄弟同舟游渼陂事?！稖勞樾小吩唬骸搬瘏⑿值芙院闷妫瑪y我遠(yuǎn)來游渼陂。”

［46］彩筆：五色筆，喻文才。梁江淹夢郭璞向他索五色筆，之后詩無美句，人謂才盡。干氣象：指詩人早年獻(xiàn)三大禮賦，得到玄宗賞識。

［47］低垂：憂傷貌。

［點(diǎn)評］

此“秋興”者，因秋而遣興也。觸夔州秋景，興故國之思，身居巫峽，心望帝京。八首為組律，首尾相銜，一氣貫注，富麗雄渾，沉著痛快。追憶京華盛日，則色彩繽紛；感嘆西南漂泊，則情調(diào)低沉?？偠^之，其氣象如云蒸霞蔚，其思緒如天風(fēng)海濤。各章由眼前景而思往日事：一憶長安故園，二懷京華奉使，三念匡衡抗疏，四憂京都戰(zhàn)亂，五思朝圣恩榮，六嘆胡塵犯闕，七記漢唐之盛，八想文才氣象。每章皆懷昔傷今，感情起伏跌宕，波瀾壯闊，故成為千古傳誦的名篇。明郝經(jīng)評曰：“力扛九鼎，勇奪三軍，真大方家如椽之筆。王元美謂其藻繡太過，肌膚太肥，造語牽率而情不接，結(jié)響奏合而意未調(diào)，如此諸篇，往往有之。由其材大而氣厚，格高而聲弘，如萬石之鐘，不能為喁喁細(xì)響；河流萬里，那得不千里一曲？子美之于詩，兼綜條貫，非單絲獨(dú)竹，一戛一擊，可以論宮商者也?！?/p>

閣夜^［1］

歲暮陰陽催短景^［2］，天涯霜雪霽寒宵^［3］。

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4］。

野哭千家聞戰(zhàn)伐^［5］，夷歌幾處起漁樵^［6］。

臥龍躍馬終黃土^［7］，人事音書漫寂寥^［8］。

［注釋］

［1］此大歷元年（766）冬在夔州作。閣夜，西閣之夜。

［2］陰陽：日月。景：日光。冬季晝短，故曰“短景”。

［3］霽：指霜雪停止。

［4］“五更”二句：寫閣夜不眠之所聞所見。

［5］“野哭”句：寫蜀中兵亂。此前一年，即765年，兵馬使崔旰攻襲成都尹郭英，邛州牙將柏茂琳、瀘州牙將楊子琳、劍南牙將李昌夔起兵討旰，兵亂連年未息。

［6］夷歌：西夷之歌。夔州有少數(shù)民族居住，故稱其歌為“夷歌”。起漁樵：指夷歌起于漁獵、樵采的日常勞動。此句是慶幸蜀中兵亂未曾殃及夔州。

［7］臥龍：指諸葛亮。躍馬：指公孫述。曾于西漢末年在蜀地稱帝。晉左思《蜀都賦》有“公孫躍馬而稱帝”之說。句謂千古賢愚，同歸于盡。種種往事，俱成煙塵。夔州有諸葛、公孫祠廟，故以為詠。

［8］“人事”句：承上句而出。往事如煙，今日之人事際遇和親友音書也就隨其寂寥無聞吧。

［點(diǎn)評］

此閣夜傷亂之作也。上四，閣夜景象；下四，閣夜情事?！拔甯币宦?lián)，雄渾壯闊，最為后世所推崇?！叭龒{星河影動搖”，雖宵霽之景，卻暗含典事。《史記·天官書》注曰：“左旗九星，在河鼓左，右旗九星，在河鼓右，動搖則兵起?！庇帧稘h書·天文志》曰：“元光中，天星盡搖，上以問候星者。對曰：‘星搖者，民勞也?！蠓ニ囊?，百姓勞于兵革?！薄坝皠訐u”者，正與兵亂關(guān)合。用事之不著痕跡，令人嘆為觀止。故明胡應(yīng)麟評曰：“氣象雄蓋宇宙，法律細(xì)入毫芒，自是千秋鼻祖。”

晝夢^［1］

二月饒睡昏昏然^［2］，不獨(dú)夜短晝分眠。

桃花氣暖眼自醉，春渚日落夢相牽。

故鄉(xiāng)門巷荊棘底，中原君臣豺虎邊^［3］。

安得務(wù)農(nóng)息戰(zhàn)斗，普天無吏橫索錢！

［注釋］

［1］此是大歷二年（767）二月在夔州作。

［2］饒睡：多瞌睡。

［3］“故鄉(xiāng)”二句：述夢中相牽之事。安史亂后，洛陽數(shù)百里內(nèi)化為丘墟，故曰“荊棘底”；吐蕃入侵，藩鎮(zhèn)跋扈，故曰“豺虎邊”。

［點(diǎn)評］

“晝夢”者，白日夢也。詩人將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居的心愿冠以“晝夢”之題，全篇頓生諷意。二月為農(nóng)耕之月，“安得務(wù)農(nóng)息戰(zhàn)斗，普天無吏橫索錢”，正見老杜悲憫之心也。

歲晏行^［1］

歲云暮矣多北風(fēng)^［2］，瀟湘洞庭白雪中。漁父天寒網(wǎng)罟凍，莫徭射雁鳴桑弓^［3］。去年米貴缺軍食^［4］，今年米賤大傷農(nóng)。高馬達(dá)官厭酒肉，此輩杼柚茅茨空^［5］。楚人重魚不重鳥，汝休枉殺南飛鴻^［6］。況聞處處鬻男女，割慈忍愛還租庸^［7］。往日用錢捉私鑄，今許鉛鐵和青銅^［8］?？棠酁橹钜椎?sup>［9］，好惡不合長相蒙^［10］！萬國城頭吹畫角^［11］，此曲哀怨何時(shí)終？

［注釋］

［1］此詩當(dāng)是大歷三年（768）冬次岳州（今湖南岳陽）時(shí)作。歲晏，歲暮。行，見《兵車行》注［1］。

［2］“歲云暮”句：由《古詩十九首》生發(fā)。其十六首曰：“凜凜歲云暮，螻蛄夕鳴悲。涼風(fēng)率已厲，游子寒無衣?！?/p>

［3］莫徭：南方少數(shù)民族名?！端鍟さ乩碇尽罚骸伴L沙郡又雜有夷蜑，名曰莫徭。自云其先祖有功，常免徭役，故以為名?！逼渥迳粕?。桑弓：桑木制做之弓。

［4］“去年”句：據(jù)《舊唐書》載，大歷二年十月，嘗減京官職田三分之一充軍糧。

［5］杼柚：織布機(jī)部件?！对娊?jīng)·大東》：“小東大東，杼柚其空。”茅茨：指茅屋。句言百姓被剝奪殆盡，織機(jī)與茅屋俱空。

［6］“楚人”二句：勸莫徭不要“射雁鳴桑弓”。因楚人并不嗜鳥，射到也賣不出去。重魚不重鳥，《風(fēng)俗通》：“吳楚之人嗜魚鹽，不重禽獸之肉。”

［7］“況聞”二句：承上二句而出，言百姓已到了賣兒鬻女以償租庸的地步，更無錢去買鳥食用。鬻（yù玉），出賣。租庸，唐時(shí)賦稅。凡授田者，每丁歲納粟二石或稻三斛謂之租，每丁歲役二十日，有閏月加二日，不能應(yīng)役，納綾絹每日三尺，謂之庸。這里代指各種盤剝雜稅。

［8］“往日”二句：嘆幣制崩壞，私錢濫行。唐制：“盜鑄者身死，家口配沒?！保ā杜f唐書·食貨志》）然天寶數(shù)載之后，富商奸人漸收好錢，潛往江淮之南，每錢貨得惡者五文，假托官錢。

［9］刻泥為之：憤激之語。言刻泥為錢，較在青銅中摻雜鉛鐵更為容易。

［10］蒙：欺蒙，蒙騙。

［11］吹畫角：言兵戈未息。

［點(diǎn)評］

此詩距杜甫辭世不足兩年，可知詩人憂國憂民之心至死未泯也。恰如宋代名相李綱在《杜子美》一詩中所評述的：“杜陵老布衣，饑走半天下。作詩千萬篇，一一干教化。是時(shí)唐室卑，四海事戎馬。愛君憂國心，憤發(fā)幾悲咤。孤忠無與施，但以佳句寫。風(fēng)騷列屈宋，麗則凌鮑謝。筆端籠萬物，天地入陶冶。豈徒號詩史，誠足繼風(fēng)雅。嗚呼詩人師，萬世誰為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