酬唱交游·蓬門今始為君開
贈李白[1]
二年客東都[2],所歷厭機(jī)巧。
野人對腥膻[3],蔬食常不飽。
豈無青精飯[4],使我顏色好。
苦乏大藥資,山林跡如掃[5]。
李侯金閨彥[6],脫身事幽討[7]。
亦有梁宋游[8],方期拾瑤草[9]。
[注釋]
[1]此詩作于天寶三載(744),是杜甫贈李白詩中最早的一首。
[2]“二年”句:杜甫自謂??停途?。東都:指洛陽。
[3]野人:杜甫自指。腥膻:大魚大肉。對腥膻,即遠(yuǎn)見朱門酒肉,非直接面對,故下句才以蔬食不飽接之。
[4]青精飯:《政和證類本草》引《陶隱居登真隱訣》記述其制法曰:“用南燭草木葉,雜莖皮煮,取汁浸米蒸之,令飯作青色。高格曝干,當(dāng)三蒸曝,每蒸輒以葉汁溲令浥浥,日可服二升,勿服血食,填胃補(bǔ)髓,消滅三蟲?!本渲幸源傅兰茵B(yǎng)生之法。
[5]“苦乏”二句:言無山林隱逸之資。大藥,道家的金丹。跡如掃,不曾走過。
[6]金閨彥:朝廷的出色人才。江淹《別賦》:“金閨之諸彥?!弊⒃唬骸敖痖|,金馬門也?!碧鞂毘酰畎滓晕牟殴┓詈擦郑蝗鐫h東方朔、公孫弘之待詔金馬門,故有此說。
[7]脫身:指李白自求還山。事幽討:指在山林中從事采藥、訪道一類事。
[8]梁宋:河南開封一帶。時杜甫與李白、高適剛有梁宋之游。
[9]瑤草:玉芝。句以“拾瑤草”喻求仙。梁宋之游后,杜甫欲往王屋山訪道士華蓋君,李白欲往齊州受道箓。
[點(diǎn)評]
此是杜甫向李白剖白心跡之作,坦言自己“二年客東都”的孤寂與煩惱。求仕無門,歸隱無資,自見到自求還山的李侯,內(nèi)心之凄苦始得撫慰。其實(shí)李白自應(yīng)詔入京,供奉翰林,到“賜金放還”,也正是“所歷厭機(jī)巧”,故兩位大詩人才在苦悶中一拍即合,一見如故。此詩可作為李杜訂交詩觀之。
贈李白[1]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2]。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yáng)跋扈為誰雄?
[注釋]
[1]此詩作于天寶四載(745)秋與李白在魯郡(今山東兗州)重逢時。二人初識于天寶三載四月。李白被駙馬張垍所讒,賜金放還。他三月出長安,經(jīng)商州東下洛陽,四月與杜甫相遇,二人一見如故,同游梁宋。又巧遇杜甫游齊趙時所結(jié)識的朋友高適,三人同游單父臺(在今山東單縣)。此后,李白往齊州受道箓,杜甫往王屋山訪道士華蓋君,因此分手。此番重逢,是李白回兗州探望家小,杜甫重游故地。
[2]葛洪:東晉人。聞交趾出丹砂,因求為勾漏令。此句就去年分手事由而發(fā)。因李白煉丹未成,杜甫往王屋山尋華蓋君未遇。
[點(diǎn)評]
李白年長杜甫十一歲。兩人相逢時,李白剛出長安,于仕途再無幻想,而杜甫于長安則正心向往之。雖同樣的身如飄蓬,同樣的未就丹砂,然杜甫卻以李白之“痛飲狂歌”“飛揚(yáng)跋扈”為不可,故贈詩相勸。此生活遭際之不同也。待杜甫閱世已深,對李白便無此等規(guī)勸語了。
春日憶李白[1]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2]。
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3]。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4]。
何時一樽酒,重與細(xì)論文[5]?
[注釋]
[1]此詩作于天寶五載(746)初入長安時。
[2]不群:卓然出眾。
[3]庾開府:庾信。在北周為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是北朝重要詩人。鮑參軍:鮑照。南朝宋時曾為前軍參軍,文辭贍逸。
[4]“渭北”二句:以地域點(diǎn)出一個“憶”字。渭北,指杜甫所居之長安。江東,指李白所游之會稽。
[5]論(lún倫)文:談詩論文。論,讀作平聲。
[點(diǎn)評]
李白與杜甫自天寶四載分手后,終生未再相見,但杜甫對這位前輩詩人的憶念之情卻始終不渝。后世因杜甫對李白的推崇曾引出李杜高下之爭。其實(shí),關(guān)于李杜風(fēng)格不同之論,諸如“太白歌詩,豪放飄逸,人固莫及,然其格止于此而已,不知變也。至于杜甫,則悲歡窮泰,發(fā)斂抑揚(yáng),疾徐縱橫,無施不可”(《遁齋閑覽》)?!吧倭曛姺ㄈ鐚O吳,太白之詩法如李廣”(《滄浪詩話》)。要之,杜甫生前并不曾想與李白比肩,且于創(chuàng)作孜孜以求,至晚年仍然是“不敢要佳句”“新詩改罷自長吟”“今我衰老材力薄”。不自滿足,不棄涓埃,是爾能成其大也。
飲中八仙歌[1]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2]。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3]。左相日興費(fèi)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圣稱避賢[4]。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fēng)前[5]。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6]。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7]。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8]。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9]。
[注釋]
[1]本篇寫唐玄宗開元至天寶間賀知章、李琎、李適之、崔宗之、蘇晉、李白、張旭、焦遂八個豪飲之士。唐范傳正《李公新墓碑》曰:“時人以公(指李白)及賀監(jiān)、汝陽王、崔宗之、裴周南等八人為酒中八仙,朝列賦謫仙歌百余首?!庇纱丝芍讼筛枋秋L(fēng)行一時的題材,而八仙的構(gòu)成則有大同小異。此詩約作于天寶五載(746)杜甫初到長安之時,然而八仙中蘇晉卒于開元二十二年(734),賀知章卒于天寶三載(744),李適之卒于天寶六載。杜甫此詩,可能是根據(jù)流行題材寫其舊事。
[2]“知章”二句:寫賀知章。知章會稽永興(今浙江蕭山)人,自號四明狂客,官至秘書監(jiān),晚年辭官為道士。喜飲酒,據(jù)《舊唐書》記載,“醉后屬辭,動成卷軸,文不加點(diǎn),咸有可觀?!彼瞥舜录亦l(xiāng)多水路,以船為車,以楫為馬,此用以寫他騎在馬上晃晃悠悠的醉態(tài),非常精當(dāng)。
[3]“汝陽”三句:寫唐玄宗的侄子李琎。他曾被封為汝陽郡王,與賀知章有詩酒之交。朝天,朝見皇帝。曲車,裝酒曲之車。酒泉,郡名。漢武帝元狩二年(前121)設(shè)。城下有金泉,泉味如酒。治所在今甘肅酒泉市。
[4]“左相”三句:寫左丞相李適之。他是唐太宗的曾孫,天寶元年(742)為左丞相,與右相李林甫不合,天寶五載辭官,第二年服毒自殺。據(jù)《舊唐書》記載,他白天處理公務(wù),晚上大宴賓客,飲酒一斗而思維不亂。辭官后賦詩曰:“避賢初罷相,樂圣且銜杯。為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
[5]“宗之”三句:寫崔宗之。他是輔佐玄宗繼位的功臣崔日用之子,襲父爵為齊國公,官至侍御史。貶官金陵時曾與李白唱和。玉樹臨風(fēng):形容風(fēng)姿秀美,超逸瀟灑,亦兼寫其醉后搖曳之態(tài)。
[6]“蘇晉”二句:寫武則天時重臣蘇珣之子蘇晉。他曾為攝政時的玄宗草擬詔書,歷任戶都、吏部侍郎。其敬佛、愛酒事無考。
[7]“李白”四句:寫李白。據(jù)《舊唐書》記載,李白供奉翰林,仍每日與酒徒在酒肆中飲酒。一天玄宗作曲,亟召李白填詞,李白已在酒家醉倒?!罢偃耄运疄⒚?,即令秉筆,頃之成十余章,帝頗嘉之?!庇謸?jù)范傳正《李公新墓碑》載,一次玄宗泛舟白蓮池,歡宴中召李白作序,李白正醉酒于翰林院,于是命高力士扶著李白登舟作文。
[8]“張旭”三句:寫張旭。旭,唐吳郡(今江蘇蘇州市)人,精通書法,尤善草書,是賀知章好友。據(jù)《舊唐書》說:他喜飲酒,醉后呼號狂走,“索筆揮灑,變化無窮,若有神助?!薄短茋费a(bǔ)》還說他醉后曾以頭濡墨作書,人稱“張癲”。
[9]“焦遂”二句:寫焦遂。遂是與文人、進(jìn)士有交往的布衣,可能與杜甫相識。四筵,四座。
[點(diǎn)評]
詩分寫八個人物,神氣活現(xiàn),于無連貫中體現(xiàn)出連貫性,可謂神來之筆。沈德潛在《唐詩別裁》中評論說:“前不用起,后不用收,中間參差歷落,似八章仍是一章,格法古未曾有?!逼杏洶嗣袷?,亦透出杜甫自家的裘馬輕狂之態(tài)。
杜位宅守歲[1]
守歲阿戎家[2],椒盤已頌花[3]。
盍簪喧櫪馬[4],列炬散林鴉。
四十明朝過,飛騰暮景斜。
誰能更拘束,爛醉是生涯。
[注釋]
[1]此詩作于天寶十載(751)除夕,時杜甫四十歲,因獻(xiàn)《三大禮賦》而為明皇所賞,待制集賢院,但尚未授官。杜位,杜甫從弟,曾任考功郎中、湖州刺史等職,是宰相李林甫的女婿。
[2]阿戎:晉宋時人對從弟的稱謂,唐時亦仍其舊。據(jù)杜甫《寄杜位》詩自注,阿戎家“近西曲江”。
[3]椒盤:據(jù)崔寔《四民月令》載,正月初一日以盤進(jìn)椒,飲酒則取椒置酒中,稱椒盤。
[4]盍簪:聚首。盍,合也。簪,固定發(fā)髻或連固冠與發(fā)的長針。《易·豫》:“勿疑,朋盍簪?!惫室杂髋笥褧?。經(jīng)學(xué)家多釋“簪”為“疾也”,孔穎達(dá)釋《易經(jīng)》此句為“群朋合聚而疾來也”,亦通。
[點(diǎn)評]
前四句狀杜位家守歲之會的勝概,后四句發(fā)流光易逝之喟嘆。言不肯作“拘束”之態(tài)而惟求“爛醉”者,正見出詩人與一班盍簪顯貴之不同,實(shí)乃權(quán)耀之會間一冷眼旁觀者也。
清紀(jì)昀《瀛奎律髓匯評》以為“此杜詩之極不佳者”。高步瀛《唐宋詩舉要》此詩下引吳(汝綸)之語曰:“后半神氣驟變,能以古詩憤郁之氣納入四十字中?!贝苏苫卮鸺o(jì)昀“不佳”之論。杜甫為詩,諸體賅備,不可以一格一法繩之,亦所謂“誰能更拘束”也。此詩“極不佳”而能入古今諸選家之眼,正以其別是一格。
與鄠縣源大少府宴渼陂[1]
應(yīng)為西陂好,金錢罄一餐。
飯抄云子白[2],瓜嚼水精寒。
無計回船下,空愁避酒難[3]。
主人情爛熳,持答翠瑯玕[4]。
[注釋]
[1]此詩作于天寶十三載(754)居京未授官之時。時與岑參兄弟作渼陂之游。鄠縣,今作“戶縣”,屬陜西。唐時為長安屬縣。渼陂,在鄠縣西五里,出終南山諸谷,合胡公泉為陂,周回十四里,其水味美,故以“渼”名之。
[2]抄:以匙舀取。云子:云母碎屑。以狀飯之晶瑩潔白。仇兆鰲注:“公詩‘嘗稻雪翻匙’,可以互證?!标懛盼淘疲骸霸谱臃仔碌撅垼靺遣鹄C舊衣襦?!贝吮疽?,而兼能注杜。
[3]“無計”二句:極寫主人宴上款待之盛意。避酒難,言已不勝酒力而主人仍在頻頻相勸。
[4]翠瑯玕:漢張衡《四愁詩》:“美人贈我青瑯玕,何以報之雙玉盤。”此以喻主人之深情厚誼。
[點(diǎn)評]
寫游宴之美及主人盛意?!帮埑薄肮辖馈庇米质?;“云子白”“水精寒”狀物精妙,兩句已見出老杜狀物之獨(dú)特風(fēng)神與筆力。
九日寄岑參[1]
出門復(fù)入門,雨腳但仍舊[2]。所向泥活活,思君令人瘦[3]。沉吟坐西軒,飯食錯昏晝。寸步曲江頭,難為一相就[4]。吁嗟乎蒼生,稼穡不可救!安得誅云師?疇能補(bǔ)天漏?大明韜日月[5],曠野號禽獸。君子強(qiáng)逶迤,小人困馳驟[6]。維南有崇山,恐與川浸溜[7]。是節(jié)東蘺菊,紛披為誰秀[8]?岑生多新語[9],性亦嗜醇酎[10]。采采黃金花,何由滿衣袖?
[注釋]
[1]九日:陰歷九月九日。岑參:南陽(今屬河南)人。天寶三載進(jìn)士,解褐為衛(wèi)率府兵曹參軍,天寶八載入安西節(jié)度使高仙芝幕掌書記。居京期間,與杜甫結(jié)為詩友。此詩作于天寶十三載(754)秋,與《秋雨嘆》同時,背景詳該詩注[1]。
[2]雨腳:詳《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注[5]。
[3]泥活活(kùo括):走在泥濘中所發(fā)出的聲音。思君令人瘦:套用漢《古詩十九首》成句:“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倍鸥删湔f久雨道路泥濘,行步艱難,徒相思念而不得叩訪。
[4]“寸步”二句:言因久雨而寸步難行。由句中可知杜宅地近曲江。
[5]大明:即日、月。韜:隱晦。句謂久雨而不見日月。
[6]“君子”二句:寫不同身份人物的不同行態(tài)。逶迤,從容自得貌。舊寫作“委蛇”?!对娊?jīng)·召南》有“退食自公,委蛇委蛇”之句。句謂朝官大員乘車馬,強(qiáng)作雍容之態(tài),小民百姓無車馬代步,困于趨走。
[7]維南有崇山:指終南山。用《詩經(jīng)·小雅·大東》“維南有箕”“維北有斗”句式。二句謂終南山恐怕也將要被大雨沖走。
[8]是節(jié):指重九節(jié)。古人有于重九日飲菊花酒的習(xí)俗。兩句言久雨中無人賞菊,亦無心飲菊花酒。
[9]岑生:指岑參。新語:新詩,新創(chuàng)作。
[10]醇酎:美酒。
[點(diǎn)評]
此詩當(dāng)與《秋雨嘆》對讀。彼言“雨中百草秋爛死,階下決明顏色鮮”“開花無數(shù)黃金錢”,此言“是節(jié)東籬菊,紛披為誰秀”;彼言“臨風(fēng)三嗅馨香泣”,此言“采采黃金花,何由滿衣袖”。彼以自傷,故嗅其香而飲泣,此以懷友,故于不自覺間采菊盈抱。久雨中百無聊賴的落寞,俱由兩詩間見出。而因懷友思及共嗜酒則為之采菊的下意識動作,正可見杜公之古道熱腸也。
送鄭十八虔貶臺州司戶傷其臨老陷賊之故闕為面別情見于詩[1]
鄭公樗散鬢成絲[2],酒后常稱老畫師[3]。
萬里傷心嚴(yán)譴日,百年垂死中興時。
倉惶已就長途往,邂逅無端出餞遲[4]。
便與先生應(yīng)永訣[5],九重泉路盡交期。
[注釋]
[1]此詩作于至德二載(757)冬。杜甫時由鄜州還長安。當(dāng)時朝廷對安史亂中陷賊任偽職的朝官按六等定罪,三等者流貶。鄭虔曾被安祿山授予水部郎中,但他稱病不朝,并與朝廷暗通消息,論罪定在三等,故止貶臺州。鄭十八虔,即鄭虔,排行十八。詳《醉時歌》注[3]。臺州,治所在今浙江臨海。闕為面別,未及面別。闕,同“缺”。
[2]樗散:樗樹散木。典出《莊子》。其《逍遙游》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人間世》曰:“匠石之齊,見櫟社樹,其大蔽牛,謂弟子曰:‘散木也,無所可用?!贝搜脏嵅挪缓鲜烙?。
[3]老畫師:有自貶之意。唐時視繪畫為末技,為士大夫所卑。
[4]出餞遲:大約杜甫返長安時鄭虔已動身前往貶所,故未及相送。
[5]應(yīng)永訣:料難再見。鄭虔后果卒于臺州,應(yīng)杜甫詩中所言。
[點(diǎn)評]
朋友罹禍,今人避之唯恐不及,杜甫在未及面別的情況下,特“情見于詩”,深悲極痛,直以一片赤誠肝膽向人,此最是令人感動。故清人盧世評曰:“如中二聯(lián),清空一氣,萬轉(zhuǎn)千回,純是淚點(diǎn),都無墨痕。詩至此,直可使暑日霜飛,午時鬼泣,在七言律中尤難?!鳖欏吩u曰:“古人不以成敗論人,不以急難負(fù)友,其交誼真可泣鬼神。”知老杜至性之人,方可有千秋獨(dú)步之詩也。
送賈閣老出汝州[1]
西掖梧桐樹[2],空留一院陰。
艱難歸故里[3],去住損春心[4]。
宮殿青門隔[5],云山紫邏深[6]。
人生五馬貴[7],莫受二毛侵。
[注釋]
[1]此詩作于乾元元年(758)春。賈閣老:賈至。天寶元年(742)擢明經(jīng)第,天寶末,官起居舍人,從玄宗入蜀,遷中書舍人。肅宗朝知制誥。遷中書舍人。閣老,《舊唐書》謂舍人之年深者為閣老。汝州,今河南臨汝。時賈至出為汝州刺史。
[2]西掖:中書省的別稱。
[3]歸故里:賈至為洛陽人,汝州與之為鄰,故有此說。
[4]去?。褐^彼此行蹤。
[5]青門:漢長安城東南門。本名霸城門,以門青色,俗呼為青門。此以代指唐都。
[6]云山紫邏深:《元豐九域志》載,汝州有紫邏山。
[7]五馬:太守的代稱。漢制:太守駟馬,有加秩中二千石者可配右驂,故以五馬為太守美稱。
[點(diǎn)評]
賈至出守的緣由,史傳未載,然賈至是在肅宗即位后,由玄宗從蜀中派來,與房琯一道向肅宗正式授冊的冊禮使判官,所以顯然是父黨中人,且與房琯同道,所以必然不受肅宗信任,也不可能在其身邊久留。杜甫此詩對賈至出京細(xì)加撫慰,頗見待友之溫潤。舊時對“西掖梧桐樹”一聯(lián)最多激賞?!抖乓堋吩唬骸捌鹫Z從召公甘棠脫來,起得俊拔?!秉S生曰:“起語醇深雅健,興體之妙,無出其右,三唐之絕唱也?!?/p>
曲江陪鄭八丈南史飲[1]
雀啄江頭黃柳花,滿晴沙[2]。
自知白發(fā)非春事,且盡芳樽戀物華。
近侍即今難浪跡,此身那得更無家[3]。
丈人才力猶強(qiáng)健,豈傍青門學(xué)種瓜[4]。
[注釋]
[1]此詩約作于乾元元年(758)春。背景情況詳《曲江對酒》注[1]及“點(diǎn)評”。曲江,見《哀江頭》注[3]。鄭八丈,未詳。
[2](jiāo jīng交精)(xī chì西赤):水鳥名。唐玄宗即位之初,曾遣宦官下江南,取、等置于苑中。
[3]無家:暗用東漢向子平事。據(jù)《后漢書·逸民傳》載,他在子女婚嫁后即不問家事,出游名山大川,不知所終。
[4]青門:長安城東門。種瓜:漢邵平事。據(jù)《史記·蕭相國世家》載,故秦東陵侯邵平入漢為布衣,種瓜于長安城東,瓜味甚美。又《三輔黃圖》:“長安城東出南頭一門曰霸城門,民見門色青,名曰青城門,或曰青門。門外舊出佳瓜,廣陵人邵平……種瓜青門外?!焙笠郧嚅T種瓜比喻棄官歸隱。
[點(diǎn)評]
仇兆鰲曰:“首二敘景,三四陪鄭,五六自敘,七八勉鄭。”杜公此時心態(tài),正所謂“吏情更覺滄州遠(yuǎn),老大徒傷未拂衣”(《曲江對酒》)。依違之間,仍以戀闕之情為重,即本篇之“近侍即今難浪跡,此身那得更無家”。鄭八丈必有邀杜甫一同棄官歸隱之說,杜甫以詩相謝,并以“丈人才力猶強(qiáng)健”相勸慰。勸人者,實(shí)亦自勸,不忍自絕于仕途也。
贈衛(wèi)八處士[1]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2]。今夕復(fù)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發(fā)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怡然敬父執(zhí)[3],問我來何方?問答未及已,驅(qū)兒羅酒漿。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4]。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5]。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6]。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注釋]
[1]此詩約作于乾元二年(759)春天杜甫由洛陽返回華州任所途中。衛(wèi)八處士,未詳。
[2]參商:二星名。此出彼沒,故以喻人之難以相見。
[3]父執(zhí):父親的朋友。
[4]間(jiàn見):摻雜。
[5]累:接連。
[6]故意:念舊的情意。
[點(diǎn)評]
語言條暢,情意真切,與《古詩十九首》同一風(fēng)致。凡悉心待客或受朋友盛情款待者,讀此詩無不為之動容。明王嗣奭《杜臆》評此詩曰:“信手寫去,意盡而止??侦`宛暢,曲盡其妙?!薄对鲇喬圃娬n》曰:“只是‘真’,便不可及,真則熟而常新。人也未嘗無此真景,但為筆墨所隔,寫不出耳?!本堑脑u。此詩直淡到讓人不覺其為詩,只如野老話家常,然卻能直入心田,令人過目不忘,真所謂“風(fēng)行水上,自然成文”也。
夢李白二首[1]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2]。江南瘴癘地[3],逐客無消息[4]。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址瞧缴?,路遠(yuǎn)不可測[5]?;陙?xiàng)髁智?,魂返關(guān)塞黑[6]。君今在羅網(wǎng),何以有羽翼[7]?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8]。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9]。
浮云終日行,游子久不至[10]。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江湖多風(fēng)波,舟楫恐失墜!出門搔白首,若負(fù)平生志[11]。冠蓋滿京華,斯人獨(dú)憔悴[12]!孰云網(wǎng)恢恢[13]?將老身反累[14]!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15]!
[注釋]
[1]此詩當(dāng)作于乾元二年(759)秋。時杜甫棄華州司功參軍之職,舉家流寓秦州(今甘肅天水)。李白至德二載(757)因入永王璘幕府事被捕入潯陽(今江西九江)獄,乾元元年(758)流放夜郎(今貴州桐梓一帶),第二年遇赦放還。杜甫不知李白遇赦事,故有此作。
[2]已:止于。惻惻:悲凄。兩句言生別比死別更令人經(jīng)受感情折磨。
[3]瘴癘:指山林濕熱地區(qū)流行的瘟疫。
[4]逐客:指李白。
[5]平生魂:即生魂。兩句擔(dān)心與李白已是生死異路。因路途遙遠(yuǎn),李白生魂怎可找到這里?
[6]“魂來”二句:由“路遠(yuǎn)”生發(fā)。楓林青,指李白江南流放地。關(guān)塞黑:指杜甫所在之秦州。
[7]“君今”二句:由“恐非平生魂”生發(fā)。
[8]“落月”二句:就“魂來”而出。顏色,容顏。
[9]“水深”二句:就“魂返”而出,是叮嚀語。
[10]“浮云”二句:由漢《古詩十九首》之“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句化出。
[11]“告歸”六句:寫夢中情景。
[12]冠蓋:冠冕與車蓋。代指達(dá)官貴族。斯人:指李白。憔悴:指困頓不得志。兩句為李白之際遇抱不平。
[13]網(wǎng)恢恢:出《老子》第七十三章:“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此句是抱怨天道不公。
[14]將老:李白時年五十九歲。
[15]“千秋”二句:言李白一定可以名垂千秋,但這已是寂寞生涯結(jié)束之后的事了。
[點(diǎn)評]
乾元二年,是杜甫一生命運(yùn)的轉(zhuǎn)折點(diǎn),他選擇了放棄仕途的人生道路;也是他生命中的最低點(diǎn),已到了衣食無著的境地。此時此刻,他對曾登天子船、如今卻系獄流放的好友李白有著最為透徹的理解、同情和思念,故而在分別十四年之后,“三夜頻夢君”。詩前章說夢,多涉疑辭,恍惚莫辨;后章說夢,宛如目擊,身形可觸?!俺鲩T搔白首”以下數(shù)句,狀李白亦是自抒胸臆,且句句應(yīng)驗(yàn)。真正是“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晉人張翰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贝苏?dāng)局者之心態(tài)也。而李杜身后宋代人楊萬里則曰:“李杜饑寒才幾日?卻教富貴不論年。”——見其“富貴不論年”,方以饑寒之事為小,此局外之談也。
天末懷李白[1]
涼風(fēng)起天末,君子意如何[2]?
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3]!
文章憎命達(dá),魑魅喜人過[4]。
應(yīng)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5]。
[注釋]
[1]此詩作年與《夢李白二首》同。
[2]君子:指李白。
[3]鴻雁:指信使。兩句言山長水遠(yuǎn),音訊難通。
[4]魑魅(chī mèi吃妹):山中鬼怪,噬人為生。此以喻奸邪小人。過,讀平聲。
[5]冤魂:指楚屈原之魂。他遭讒見放,最后投汨羅江而死。汨羅:江名。為湘江支流,位于湖南省東北部。李白流放夜郎會道途經(jīng)該地。在今湖南湘陰。兩句言李白不見容于當(dāng)世,惟與屈原可為同調(diào)。
[點(diǎn)評]
“文章憎命達(dá)”,此杜公之人生體驗(yàn)也。正白居易《讀李杜詩集因題卷后》所謂:“翰林江左日,員外劍南時。不得高官職,仍逢苦亂離。暮年逋客恨,浮世謫仙悲。吟詠流千古,聲名動四夷。文場供秀句,樂府待新詞。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p>
送人從軍[1]
弱水應(yīng)無地[2],陽關(guān)已近天[3]。
今君度砂磧[4],累月斷人煙。
好武寧論命[5],封侯不計年。
馬寒防失道[6],雪沒錦鞍韉。
[注釋]
[1]此當(dāng)是乾元二年(759)在秦州作。原注:“時有吐蕃之役。”
[2]弱水:原本當(dāng)是指淺水或地僻不通舟楫之水,以弱不勝舟。后成為神話傳說中力不能負(fù)草芥、浮鴻毛之水。古籍中提到的弱水有多處,此處當(dāng)指張掖河。又有羌谷水、鮮水、合黎水等名。在今甘肅省。發(fā)源于祁連山下,經(jīng)張掖西北流,至鼎新分北大河,至綠園又分為東西二河,分別流入蘇克諾爾和嘎順諾爾二湖,即古代之居延海。無地:言水大。
[3]陽關(guān):在今甘肅敦煌西南。以居玉門關(guān)之南而名。漢置,為古代通西域的要隘。近天:指山高。
[4]砂磧:西去之戈壁沙漠。砂,流沙。磧,磧石。
[5]寧論命:怎能顧及生死。論,讀平聲。
[6]“馬寒”句:用老馬識途典?!俄n非子》載:“桓公伐孤竹,返而失道?!惫苤僭唬骸袄像R之智可用也?!蹦朔爬像R而隨之,遂得道焉。
[點(diǎn)評]
此首送人入軍詩有慘淡語,有撫慰語,有叮嚀語,直可作邊塞詩讀之。但較王維、岑參之邊塞詩有所不同,少了少年人的昂揚(yáng)樂觀與浪漫,多了成年人的理智沉著和冷峻。
詣徐卿覓果栽[1]
草堂少花今欲栽,不問綠李與黃梅。
石筍街中卻歸去[2],果園坊里為求來[3]。
[注釋]
[1]此詩作于上元元年(760),時正初營草堂。
[2]石筍街:在成都府城之西,杜甫還草堂所經(jīng)過。
[3]果園坊:成都坊名,當(dāng)是徐卿住處。
[點(diǎn)評]
詩語直白而不乏趣味,風(fēng)味與白居易相近。較章法森嚴(yán)之律詩,別是一種面貌。
又于韋處乞大邑瓷碗[1]
大邑?zé)奢p且堅(jiān),扣如哀玉錦城傳。
君家白碗勝霜雪,急送茅齋也可憐。
[注釋]
[1]此是上元元年(760)初營草堂時作。韋,韋班。詩集中此前一首為《憑韋少府班覓松樹子栽》;后有《涪江泛舟送韋班》,舊注以為韋班或是涪江尉。大邑,縣名。屬邛州,咸亨二年析益州之晉原置。
[點(diǎn)評]
杜甫營草堂,與陶淵明乞食相差無幾,般般樣樣都是向人伸手討來。不僅于“蕭八明府實(shí)處覓桃栽”“從韋二明府續(xù)處覓綿竹”“憑何十一少府邕覓榿木栽”“詣徐卿覓果栽”,甚至連吃飯用的白瓷碗亦需向人討要。詩寫得風(fēng)趣幽默,明白曉暢,令人解頤。
南鄰[1]
錦里先生烏角巾[2],園收芋栗不全貧。
慣看賓客兒童喜,得食階除鳥雀馴。
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兩三人[3]。
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門月色新[4]。
[注釋]
[1]此詩作于上元元年(760)。杜甫于去年十二月入蜀至成都,時卜居浣花溪,營建草堂。南鄰,草堂之鄰。杜甫另有《過南鄰朱山人水亭》,疑南鄰即指朱山人。
[2]錦里:地名,在今成都市南,舊少城錦官之署。據(jù)《華陽國志》載,少城在大城西,即錦官城,簡稱錦城,或錦里。錦江濯錦其中則鮮明,故設(shè)錦官。杜甫草堂近錦里,故稱南鄰為“錦里先生”。烏角巾:黑色方巾。隱者、道士的冠飾。
[3]航:小舟。
[4]相送:有本作“相對”。
[點(diǎn)評]
前半寫杜甫過訪,錦里先生隱而居,種而食,然好客之心由人及鳥,故兒童“慣看賓客”,鳥雀“得食階除”,至此,南鄰之形象呼之欲出。后半寫南鄰相送,怡情悅性,一派天機(jī)?!毒W(wǎng)師園唐詩箋》評曰:“落筆似不經(jīng)意,而拈來俱成眼前天趣,此詩之化境也,當(dāng)從靖節(jié)脫胚。”末一句最有眼光,詩確有陶靖節(jié)淵明先生的田園風(fēng)韻。
賓至[1]
幽棲地僻經(jīng)過少,老病人扶再拜難。
豈有文章驚海內(nèi),漫勞車馬駐江干[2]。
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糲腐儒餐。
不嫌野外無供給,乘興還來看藥欄[3]。
[注釋]
[1]此詩舊注編在上元元年(760)詩中,時在成都浣花草堂。
[2]“豈有”二句:寫賓至之緣由。
[3]藥欄:種草藥的小圃。
[點(diǎn)評]
此詩全敘情事而不及景物,與唐人七律之常格不同,且第五句與第四句平仄失粘。然賓主之間的種種款曲畢現(xiàn)詩中:老病幽棲,少有過訪者;忽有遠(yuǎn)客以仰慕文名前來叩訪,且相見恨晚,淹留竟日,而主人只能以粗糲之家常便飯相待,正所謂“盤飧市遠(yuǎn)無兼味”,故而心懷歉疚;然臨別依依,因此有末聯(lián)相約重來之辭?!拔恼麦@海內(nèi)”,必來賓相譽(yù)之語,故加“豈有”二字以為遜謝;“車馬駐江干”,知為遠(yuǎn)道而來,且來賓身份不低;由“乘興還來”之邀,知此番賓主很是盡興,正仇兆鰲所謂“讀此詩,見豪放中有殷勤氣象”。仇注又引朱瀚評語曰:“一主一賓,對仗成篇,而錯綜照應(yīng),極結(jié)構(gòu)之法。起語鄭重,次聯(lián)謙謹(jǐn),腹聯(lián)真率,結(jié)語殷勤。如聆其謦欬,如見其儀型。較之香山諸作,真覺高曾規(guī)矩,肅肅雝雝也?!贝似m不知老杜與相游者為何人,但可見老杜待客交友之好尚與風(fēng)儀,故選入“交游”一類中。
客至[1]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2]。
盤飧市遠(yuǎn)無兼味[3],樽酒家貧只舊醅[4]。
肯與鄰翁相對飲[5],隔籬呼取盡馀杯[6]。
[注釋]
[1]此詩或作于上元二年(761),時在成都浣花草堂。題下原注:“喜崔明府相過?!贝廾鞲?,疑即杜公舅氏崔頊。杜甫另有《白水明府舅宅喜雨》和《九日楊奉先會白水崔明府》。
[2]蓬門:蓬草之門,貧者所居。
[3]飧(sūn孫):熟食。
[4]舊醅(pēi胚):舊釀濁酒。
[5]鄰翁:鄰居老人。從其《北鄰》詩可知北鄰為王縣令;從其《過南鄰朱山人水亭》詩知南鄰為朱山人。
[6]?。赫Z助詞。
[點(diǎn)評]
一片熱情,一種逸性,盡在待客敬酒中表現(xiàn)出來。中二聯(lián)為實(shí)話實(shí)說,然卻顯得謙恭有禮,見出忠厚長者的態(tài)度?!短破呗呻h》評曰:“只家常話耳。不見深艱作意之語,而有天然真致。與《賓至》詩同一格,而《賓至》猶有作意語。雖開元、白一派,而元、白一生何曾得此妙境!”
所思[1]
苦憶荊州醉司馬[2],謫官樽酒定常開。
九江日落醒何處?一柱觀頭眠幾回[3]?
可憐懷抱向人盡[4],欲問平安無使來。
故憑錦水將雙淚,好過瞿塘滟滪堆[5]!
[注釋]
[1]此詩或作于上元二年(761)。所思者為荊州司馬崔漪。
[2]荊州醉司馬:句下原注曰:“崔吏部漪?!鼻G州,今湖北江陵。崔漪貶荊州司馬事史傳無載。《舊唐書·肅宗本紀(jì)》稱,崔漪與杜鴻漸是擁戴肅宗自立的功臣,肅宗即位后,擢升“朔方節(jié)度判官崔漪為吏部郎中,并知中書舍人”。又《舊唐書·顏真卿傳》載:“中書舍人兼吏部侍郎崔漪帶酒容入朝……真卿劾之,貶漪為右庶子?!庇纱酥掬艉蔑嬀?,然并非由吏部貶為荊州司馬。
[3]九江:切荊州地理?!渡袝び碡暋贰斑^九江至于東陵”注曰:“江分為九道,在荊州?!币恢^:劉宋臨川王劉義慶鎮(zhèn)江陵時所建,開元時已廢。兩句由荊州而出。
[4]懷抱:懷崔之意。向人盡:逢人問迅之意。
[5]瞿塘:三峽之西起第一峽,起于夔州。滟滪堆:瞿塘峽之最險要處,有滟滪石正當(dāng)峽口江流之中,新中國成立后被炸掉。
[點(diǎn)評]
因“苦憶”而“無使來”,故寫詩相問訊。末二句與李白之“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fēng)直到夜郎西”(《聞王昌齡左遷龍標(biāo)遙有此寄》),同一詩思,同一懷抱,最見杜甫之真情至性,被《杜詩鏡銓》推為“奇語”?!剁R銓》又曰:“側(cè)句入突兀,通首亦一片神行,不為律縛?!?/p>
不見[1]
不見李生久[2],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dú)憐才[3]。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锷阶x書處,頭白好歸來[4]。
[注釋]
[1]此篇約作于上元二年(761),時在成都浣花草堂。題下自注曰:“近無李白消息?!边@是杜甫思念李白的最后一首詩。
[2]李生:指李白。李杜訂交事詳《贈李白》注[1]。
[3]“世人”二句:見出唯杜甫是李白知己。皆欲殺,或指李白從璘事,詳《夢李白二首》注[1]。李白遇赦得釋后,漂泊于潯陽、金陵、宣城、歷陽等地,至杜甫作此詩時已是浪跡三年。
[4]匡山:即大匡山,在四川江油市西,山有李白讀書堂。兩句言希望李白晚年回歸故鄉(xiāng)。
[點(diǎn)評]
《讀杜心解》曰:“‘不見’‘可哀’四句,八句之骨。只五、六著李說,余俱就自心上寫出‘不見’之哀,筆筆凌空。上四,泛言其概;下乃從放逐后招之。然放逐之由,已含‘欲殺’內(nèi);招之之神,已含‘憐才’內(nèi)。公憶李詩,首首著痛癢?!闭谕瑯拥囊娊?,本書選錄了杜甫關(guān)于李白的全部詩章,而這首《不見》是其中認(rèn)識最深刻、評價最恰切的一章。杜甫雖希望李白能在晚年回歸故里,可悲的是兩位大詩人全都客死他鄉(xiāng)。李白在杜甫作此詩的次年病死于當(dāng)涂(今屬安徽)族叔的家中;杜甫死在由長沙到岳陽的一條破船上,死后四十三年,遺骸才得以歸葬河南首陽山下。在了解詩人身世后重讀此詩,怎能不讓人為之泣下?
陪李七司馬皂江上觀造竹橋即日成往來之人免冬寒入水聊題短作簡李公[1]
伐竹為橋結(jié)構(gòu)同,褰裳不涉往來通[2]。
天寒白鶴歸華表[3],日落青龍見水中[4]。
顧我老非題柱客[5],知君才是濟(jì)川功[6]。
合歡卻笑千年事[7],驅(qū)石何時到海東[8]。
[注釋]
[1]此是上元二年(761)冬在蜀州(今四川崇慶)作。時高適守蜀州。皂江,岷江南流,經(jīng)四川崇州市東北為金馬河,亦名水,《元和郡縣志》誤為“水”。
[2]褰裳:《詩·鄭風(fēng)·褰裳》曰:“子惠我思,褰裳涉溱?!贝司溲詷虺珊蟛槐劐缴焉嫠嗄芡鶃磉^河。
[3]“天寒”句:據(jù)《異苑》載,晉太康二年大雪,南州人見二白鶴語于橋下曰:“今茲寒不減堯崩年也?!比A表,此指橋前二柱。
[4]青龍見水中:指橋之倒影。又,竹可稱為“龍孫”。宋蘇軾《孤山二詠·竹閣》曰:“白鶴不留歸后語,蒼龍猶是種時孫?!?/p>
[5]題柱客:用司馬相如過橋典事?!短接[》引《華陽國志》曰:“(成都)城北十里有升仙橋,有送客觀。司馬相如初入長安,題橋柱曰:‘不乘赤車駟馬,不過汝下也?!?/p>
[6]“知君”句:化用《尚書·說命》句意:“若濟(jì)巨川,用汝作舟楫。”
[7]合歡:《禮記·樂記》:“酒食者,所以合歡也?!?/p>
[8]“驅(qū)石”句:用秦皇典事?!短藉居钣洝芬度R略記》曰:秦始皇作石橋,欲過海觀日出處。有神人能驅(qū)石下海,石去不速,神輒鞭之,石皆流血。
[點(diǎn)評]
賀竹橋造成,內(nèi)中多用渡水及與橋相關(guān)典事。末句“驅(qū)石何時到海東”以秦始皇造石橋千年不成,反襯皂江竹橋建造之快。全詩風(fēng)趣、詼諧、幽默,實(shí)開宋代蘇黃一派詩風(fēng)。
遭田父泥飲美嚴(yán)中丞[1]
步屧隨春風(fēng)[2],村村自花柳。田翁逼社日[3],邀我嘗春酒。酒酣夸新尹:“畜眼未見有[4]。”回頭指大男:“渠是弓弩手。名在飛騎籍,長番歲時久[5]。前日放營農(nóng)[6],辛苦救衰朽[7]。差科死則已,誓不舉家走[8]。今年大作社[9],拾遺能住否[10]?”叫婦開大瓶,盆中為吾取。感此氣揚(yáng)揚(yáng),須知風(fēng)化首。語多雖雜亂,說尹終在口。朝來偶然出,自卯將及酉[11]。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鄰叟[12]。高聲索果栗,欲起時被肘。指揮過無禮,未覺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問升斗[13]。
[注釋]
[1]這是一首別具一格的飲酒詩。詩中描寫了農(nóng)家的宴飲場面和田父憨厚淳樸的性格形象。此詩當(dāng)作于廣德二年(764)春社之時。嚴(yán)中丞:即嚴(yán)武。他是杜甫的朋友,曾作過御史中丞,廣德二年,代宗詔令合劍南東、西川為一道,以嚴(yán)武為節(jié)度使兼成都尹。杜甫初到成都時曾在生活方面得到嚴(yán)武的幫助,因此在寫與田父泥飲的同時,也借田父之口贊揚(yáng)了嚴(yán)武的政績。
[2]步屧(xiè謝):穿屧行走。屧,木屐。
[3]社日:古時春秋兩次祭祀土地神(社神),一般在春分或秋分前后,稱春社或秋社。詩中所說的是春社。逼:臨近。
[4]新尹:指新拜成都尹的嚴(yán)武。“畜眼”句:言平生未見過。兩句贊美嚴(yán)武。
[5]“回頭”四句:說大兒子是飛騎籍的弓弩手,而且當(dāng)番頭的時間已經(jīng)很長了。唐時兵役制度:抽各戶強(qiáng)壯男子,在當(dāng)?shù)丶杏?xùn)練,并按照一定形式編組。組長叫番頭,要學(xué)習(xí)弩射。其中身手矯健的,要編在“飛騎籍”中。
[6]放營農(nóng):言在農(nóng)忙時放歸在籍的男子回家務(wù)農(nóng)。
[7]“辛苦”句:言幫了大忙,使他免于辛苦的田間勞動。衰朽:體弱的老頭,此為田父自指。
[8]“差科”二句:言各種差役除非到了要人命的程度,我是不會全家搬走的。言外之意是說舍不得離開嚴(yán)武這個好官。
[9]大作社:言春社祭祀活動規(guī)模很大。
[10]拾遺:指杜甫。至德二年(757),杜甫在朝廷做過三個半月的左拾遺(拜官時間是五月十六日,離開朝廷上路還家的時間是閏八月初一)。
[11]自卯將及酉:猶言從早到晚。古時將一晝夜按地支分為十二個時辰,晚十一點(diǎn)至凌晨一點(diǎn)為子時,一點(diǎn)至三點(diǎn)為丑時,依次類推,早晨五點(diǎn)至七點(diǎn)為卯時,晚上五點(diǎn)至七點(diǎn)為酉時。從這句詩看,杜甫在田父家逗留整整一天。
[12]鄰叟:比鄰的老人。田父的農(nóng)舍當(dāng)與杜甫草堂相距不遠(yuǎn)。
[13]“高聲”六句:寫田父熱情留客的言談舉止。聲音笑貌并出。前人評曰:“正使班馬(班固、司馬遷)記事,未必如此親切。千百世下,讀者無不絕倒。”被肘:挽胳膊留客的動作。言起身時被田父用胳膊肘按下。肘,作動詞用。嗔(chēn抻):責(zé)怪。問升斗:問酒量。升、斗為量酒器。“仍嗔”句:言田父責(zé)怪杜甫不該計算酒量。意即開懷暢飲。
[點(diǎn)評]
為田父傳聲寫照,粗鄙真率中,別是一番天然妙趣。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正清浦起龍《讀杜心解》所謂:“筆筆泥飲,卻字字美嚴(yán)。此以田家樂為德政歌也?!贝四死隙胖哪幣c機(jī)巧處。
送路六侍御入朝[1]
童稚情親四十年,中間消息兩茫然。
更為后會知何地,忽漫相逢是別筵。
不分桃花紅似錦,生憎柳絮白于綿。
劍南春色還無賴[2],觸忤愁人到酒邊。
[注釋]
[1]此詩舊注編在廣德元年(763)春梓州詩內(nèi)。路六侍御,名未詳。從詩中可知路六為杜甫的總角之友,分別四十年后于餞別宴上相逢。
[2]無賴:有不管不顧之意。
[點(diǎn)評]
清人朱瀚評曰:“始而相親,繼而相隔,忽而相逢,俄而相別,此一定步驟也。能翻覆照應(yīng),便覺神采飛動?!焙笏木涫庨_說無賴春色,正為其別筵相逢設(shè)色也。
陪章留后侍御宴南樓[1]
絕域長夏晚,茲樓清宴同。朝廷燒棧北[2],鼓角漏天東[3]。屢食將軍第,仍騎御史驄。本無丹灶術(shù),那免白頭翁[4]??鼙I狂歌外[5],形骸痛飲中。野云低度水,檐雨細(xì)隨風(fēng)。出號江城黑,題詩蠟炬紅[6]。此身醒復(fù)醉,不擬哭途窮[7]。
[注釋]
[1]此詩作于廣德元年(763)夏。時杜甫流寓梓州(今四川三臺)。章留后:章彝,揚(yáng)州人。時初任梓州刺史兼東川留后,第二年以小過失為嚴(yán)武杖殺。杜甫另有《奉寄章十侍御》等詩作。
[2]燒棧北:是年吐蕃陷隴右諸州,詔焚大散關(guān)。
[3]漏天:地名,屬雅州,即今四川雅安。以夏秋多雨如天漏,故名。漏天屬西川,梓州屬東川,漏天東,恐戰(zhàn)事波及梓州。
[4]丹灶術(shù):煉丹術(shù)。兩句言駐齡乏術(shù)。
[5]寇盜:指入寇吐蕃。
[6]“出號”二句:美章留后。出號,發(fā)出號令。江城黑,形容其令嚴(yán)政肅。
[7]哭途窮:晉阮籍有窮途而哭事,后用以描寫無路可走的悲哀。
[點(diǎn)評]
杜甫侍宴,與陶淵明乞食相差無幾,以衣食無著故也。所以對“屢食將軍第,仍騎御史驄”,頗懷感激,而“形骸痛飲中”,正乃快意當(dāng)前,放浪形骸之謂。然“野云”一聯(lián),仍見出狀物之精妙:檐雨隨風(fēng)而改,故見其“細(xì)”;野云貼水而度,實(shí)乃樓高。將種種心思意態(tài)熔鑄一處,此即老杜之“丹灶術(shù)”也。
陪王使君晦日泛江就黃家亭子二首[1](其一)
山豁何時斷[2],江平不肯流[3]。
稍知花改岸,始驗(yàn)鳥隨舟。
結(jié)束多紅粉[4],歡娛恨白頭。
非君愛人客,晦日更添愁。
[注釋]
[1]此詩廣德二年(764)正月晦日作于閬州(今四川閬中)。王使君,閬州守?;奕?,正月的最后一日,舊以為節(jié),有臨水、湔裳、飲酒等習(xí)俗。泛江:指泛舟于閬水。江,嘉陵江。經(jīng)閬州一段稱閬江、閬水、閬中水、渝水、漢水、巴水。
[2]山豁:閬州城東三里有蟠龍山,望氣者稱之有王氣,貞觀中鑿破山脈,稱之鋸山。山豁,或指此。
[3]“江平”句:寫江流平緩。閬州地勢平闊故也。
[4]結(jié)束:裝扮。衣裳裝束。紅粉:侍宴女子。
[點(diǎn)評]
上四句言江行感受,細(xì)膩入微;下四句寫舟中宴席,達(dá)陪侍之意。因地勢開闊,故江流平緩;見岸花稍改,方知船行;見鳥隨舟飛,始驗(yàn)聽聞。遣詞用字,于簡約中見精細(xì),頗可玩味。惟末聯(lián)以“非君”云云感謝使君的宴請,稍顯寒酸之態(tài)。
奉寄別馬巴州[1]
勛業(yè)終歸馬伏波[2],功曹非復(fù)漢蕭何[3]。
扁舟系纜沙邊久[4],南國浮云水上多[5]。
獨(dú)把漁竿終遠(yuǎn)去[6],難隨鳥翼一相過[7]。
知君未愛春湖色[8],興在驪駒白玉珂[9]。
[注釋]
[1]此詩題下自注曰:“時甫除京兆功曹,在東川。”此詩作于廣德二年(764)。大約由于正擔(dān)任京兆尹的嚴(yán)武的舉薦,朝廷決定召杜甫為京兆功曹參軍,然杜甫已做好出川下荊門東游江南的打算,所以并不準(zhǔn)備入京上任。此詩即作于準(zhǔn)備東下之時。但后聽說嚴(yán)武又任成都尹兼劍南節(jié)度使,于是杜甫放棄東下打算,重返成都草堂。馬巴州:馬姓巴州守。巴州,治所即今四川巴中市。唐時屬山南西道。自注言在“東川”者,當(dāng)在梓州。唐時劍南道設(shè)東西川節(jié)度使,東川轄梓、綿、劍、渝等十二州。
[2]馬伏波:東漢伏波將軍馬援。此以同姓比況馬巴州。
[3]“功曹”句:用《三國志·吳書》典事,孫策謂虞翻曰:“孤有征討事,未得還府,卿復(fù)以功曹為吾蕭何,守會稽耳?!贝搜宰约弘m除京兆功曹,但并不準(zhǔn)備赴任。蕭何,曾為劉邦漢王丞相,楚漢戰(zhàn)爭中留守關(guān)中,供給軍需,立下大功。
[4]系纜沙邊:即系纜江邊。此言自己于梓州留居已久。梓州近涪江。
[5]南國:指荊楚。
[6]獨(dú)把漁竿:言將去做楚國漁父,即隱居意。楚辭中有《漁父》篇。
[7]“難隨”句:用《春秋》“六鹢退飛過宋都”典。言無法過京城。
[8]春湖:指洞庭湖。
[9]“興在”句:言馬巴州興在朝覲見君,仕途順利。驪駒:逸《詩》篇名,為告別之歌。此用為上路。白玉珂:貝飾之馬勒。色白似玉,振動有聲?!杜f唐書·輿服志》:凡車之制,三品以上,珂九子;四品,七子;五品,三子;六品以下,去及珂。
[點(diǎn)評]
不肯入京城,只想做漁父,詩人之心志可知。用事如風(fēng)行水上,于無著落處見漪紋也。
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yán)鄭公五首[1](其一、其三、其四)
得歸茅屋赴成都,直為文翁再剖竹[2]。
但使閭閻還揖讓[3],敢論松竹久荒蕪。
魚知丙穴由來美[4],酒憶郫筒不用酤[5]。
五馬舊曾諳小徑[6],幾回書札待潛夫。
竹寒沙碧浣花溪[7],橘刺藤梢咫尺迷。
過客徑須愁出入,居人不自解東西。
書簽藥裹封蛛網(wǎng)[8],野店山橋送馬蹄。
肯藉荒庭春草色,先拚一飲醉如泥[9]。
??稚潮罁p藥欄,也從江檻落風(fēng)湍[10]。
新松恨不高千尺[11],惡竹應(yīng)須斬萬竿。
生理只憑黃閣老[12],衰顏欲付紫金丹[13]。
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間行路難[14]。
[注釋]
[1]此詩作于廣德二年(764)由閬州返回成都途中。嚴(yán)鄭公,嚴(yán)武。據(jù)《新唐書·嚴(yán)武傳》載,嚴(yán)武寶應(yīng)元年(762)自成都召還,拜京兆尹,明年為二圣山陵橋道使,封鄭國公,遷黃門侍郎。廣德二年,復(fù)節(jié)度劍南。杜甫知老友再度鎮(zhèn)蜀,決計重返成都草堂,故先以此詩投石問路。
[2]文翁:漢景帝時人。曾為蜀郡守,在成都起官學(xué),教授屬縣子弟。后用以稱循吏。此比嚴(yán)武。剖竹:出守的代稱。《漢書·文帝紀(jì)》:初與太守為銅虎符、竹使符。符一剖為二,授官時一給本人,一留官府。南朝謝靈運(yùn)《過始寧墅》:“剖竹守滄海。”
[3]閭閻:指鄉(xiāng)里、民間。揖讓:相見時的禮儀。句謂使治內(nèi)再興禮樂教化。嚴(yán)武去后,成都陷入兵亂,故此有“還揖讓”之說。
[4]魚知丙穴:晉左思《蜀都賦》:“嘉魚出于丙穴。”舊錄蜀中出嘉魚之穴凡十處,杜甫所指當(dāng)是邛州大邑縣之嘉魚穴,其地距成都一百五十里。
[5]酒憶郫筒:據(jù)《華陽風(fēng)俗錄》載,郫縣有郫筒池,池旁有大竹,郫人刳其節(jié),傾春釀于筒,苞以藕絲,蔽以蕉葉,信宿香達(dá)于林外,然后斷之以獻(xiàn),俗號郫筒酒。
[6]五馬:太守之代稱。漢制,太守駟馬,朝臣出使為太守,增一馬。舊曾諳小徑:嚴(yán)武曾攜酒饌至草堂。此敘舊交。
[7]浣花溪:《梁益記》:溪水出湔江,居人多造彩箋,故號浣花溪。
[8]書簽:懸在卷軸一端的書名牙簽或書冊封面上的書名簽條。藥裹:藥囊。
[9]拚(pān攀):有“豁出去”之意。
[10]江檻落風(fēng)湍:設(shè)江檻以減殺風(fēng)浪,以防沙岸崩頹。
[11]“新松”句:用南朝吳均《詠松》詩意:“何當(dāng)數(shù)千尺,為君覆明月?!?/p>
[12]黃閣老:指嚴(yán)武。唐時門下省稱黃門省或黃閣,嚴(yán)武曾任門下省之給事中,故有此稱。
[13]紫金丹:《云笈七簽》載《合丹法》曰:火至七十日,藥成,五色飛華,紫云亂映,名曰紫金。其蓋上紫霜,名曰神丹。此以紫金丹代指“藥欄”中物也。
[14]行路難:古樂府篇名。此借其字面。
[點(diǎn)評]
《讀杜心解》曰:“五詩之致嚴(yán)也:首篇述來因,二篇邀游賞,三篇再速駕,四篇訴生計,末篇預(yù)歸功。其自敘也:首篇,提出將赴之由;二篇,泛說堂邊野趣;三篇,懸揣目今荒穢;四篇,逆計歸時整頓;末篇,申繳將赴之故?!北緯x其一、其三、其四,讀之可明大略。《杜詩鏡銓》引邵子湘語曰:“五詩不作奇語高調(diào),而情致圓足,景趣幽新,遂開玉谿、劍南門戶?!逼小靶滤伞币宦?lián)有去惡揚(yáng)善意,是杜集中名聯(lián),并廣為后世所征引,其寓意遠(yuǎn)出老杜之上,正所謂“作者之心未必然,讀者之心未必不然”也。
奉寄高常侍[1]
汶上相逢年頗多[2],飛騰無那故人何[3]。
總?cè)殖駪?yīng)全未[4],方駕曹劉不啻過[5]。
今日朝廷須汲黯[6],中原將帥憶廉頗[7]。
天涯春色催遲暮,別淚遙添錦水波[8]。
[注釋]
[1]此是廣德二年(764)重歸成都后作。高常侍:高適。嚴(yán)武入朝后,高適代為成都尹。吐蕃陷京畿時,高適屯兵吐蕃邊境,以期牽制敵人,然出師無功,松、維等州又為敵兵所陷,故又以嚴(yán)武代還。高適還朝當(dāng)在廣德二年三月。入朝后用為刑部侍郎,轉(zhuǎn)散騎常侍,故稱高常侍。
[2]汶上相逢:記與高適初逢。杜甫于開元二十三年(735)至開元二十九年(741)曾漫游齊趙,此間識高適,并從此訂交。汶上:汶水之濱。汶水出泰山郡,汶上在齊南魯北。
[3]無那:無奈何。
[4]總?cè)殖瘢褐父哌m曾為淮南節(jié)度使、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應(yīng)全未:未盡其長。
[5]方駕:并駕,匹敵。曹劉:建安詩人曹植、劉楨。不啻過:遠(yuǎn)遠(yuǎn)過之。
[6]汲黯:漢武帝時良吏,后召為九卿,以直言敢諫著稱。
[7]廉頗:戰(zhàn)國時趙將。趙惠文王朝拜為上卿,孝成王朝任相國,悼襄王時獲罪奔魏。趙數(shù)困于秦兵,復(fù)欲用之,頗亦思趙,后為人讒阻而未果。憶廉頗,指朝廷召高適回朝事。
[8]“別淚”句:與《所思》“故憑錦水將雙淚,好過瞿塘滟滪堆”同一思致。錦水:錦江,在成都南。詳《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注[1]。
[點(diǎn)評]
此詩如寄友人書。上四述訂交及故人之文武優(yōu)劣;下四惜其入京而遙寄別情。明王嗣奭《杜臆》評曰:“高杜交契最久,故贈詩不作諛辭。總?cè)志?,不諱其短,方駕句,獨(dú)稱其長。下文但云中原相憶,則西蜀之喪師失地,亦見于言外矣?!备哌m入京后方遷常侍,故此詩當(dāng)是久別后寄奉之作,杜甫返成都后,與高并未相逢。詩以“朝廷須汲黯”相勉,正以散騎常侍“掌規(guī)諷過失,侍從顧問”之職也。老杜待友之摯情與溫潤,俱由此詩見出。
遣悶奉呈嚴(yán)公二十韻[1]
白水魚竿客,清秋鶴發(fā)翁。胡為來幕下,只合在舟中[2]。黃卷真如律[3],青袍也自公[4]。老妻憂坐痹[5],幼女問頭風(fēng)[6]。平地專欹倒,分曹失異同[7]。禮甘衰力就,義忝上官通[8]。疇昔論詩早,光輝仗鉞雄[9]。寬容存性拙,剪拂念途窮[10]。露裛思藤架,煙霏想桂叢[11]。信然龜觸網(wǎng),直作鳥窺籠[12]。西嶺紆村北,南江繞舍東。竹皮寒舊翠,椒實(shí)雨新紅[13]。浪簸船應(yīng)坼[14],杯干甕即空[15]。藩籬生野徑,斤斧任樵童。束縛酬知己,蹉跎效小忠。周防期稍稍,太簡遂匆匆[16]。曉入朱扉啟[17],昏歸畫角終[18]。不成尋別業(yè),未敢息微躬[19]。烏鵲愁銀漢,駑駘怕錦幪[20]。會希全物色,時放倚梧桐[21]。
[注釋]
[1]嚴(yán)公:指嚴(yán)武。見《遭田父泥飲美嚴(yán)中丞》注[1]、《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yán)鄭公五首》注[1]。此詩作于廣德二年(764)秋,時在嚴(yán)武幕中。杜甫于是年六月入幕為節(jié)度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賜緋魚袋,然于作幕生涯多所不堪。
[2]在舟中:指以漁樵為友,做散淡之人。
[3]黃卷:工作日志?!短茣罚禾鞂毸妮d十一月,敕御史依舊置黃卷,書闕失,每歲委知雜御史長官比類能否,送中書門下。
[4]青袍:官秩較低者之服。上元元年制:六品服深綠。自公:《詩·召南·羔羊》“退食自公”的省文,指退朝還家而進(jìn)食。猶今之所言“上班”“下班”。
[5]痹(bì必):指風(fēng)、寒、濕等侵入肌體引起關(guān)節(jié)或肌肉疼痛、腫大和麻木的病癥。杜甫此后三年詩中稱自己“右臂偏枯”,即痹癥。
[6]頭風(fēng):頭痛病。
[7]“平地”句:言站立不穩(wěn),分曹站班時與眾不協(xié)。
[8]“禮甘”二句:自言年老力衰,為臣盡禮很是吃力。
[9]“疇昔”二句:謂嚴(yán)武對其詩名早有肯定。
[10]“寬容”二句:感念嚴(yán)武的寬容與照顧。剪拂:洗滌、拂拭,喻照料。途窮:指困頓際遇。
[11]想桂叢:即思隱居之意。漢淮南王劉安有《招隱士》曰:“桂樹叢生兮山之幽?!鄙暇淠藶榕c此句成對仗而出。
[12]“信然”二句:以“龜觸網(wǎng)”“鳥窺籠”形容自己作幕的局促心態(tài)。
[13]“西嶺”四句:寫草堂環(huán)境。
[14]坼:開裂。寫往返草堂與幕府間的辛苦。
[15]“杯干”句:寫無暇釀酒。
[16]周防:杜預(yù)《左傳》序:“包周身之防?!碧啠骸墩撜Z·雍也》:“居簡而行簡,無乃大簡乎?!眱删溲噪m想稍作周防,無奈生性太過簡約,所以周防之事總是做得很不到位。
[17]“曉入”句:言上班遲到。
[18]“昏歸”句:言歸家時晚。因幕府距草堂路途遠(yuǎn)。
[19]不成:猶“無法”。別業(yè):即草堂。息微躬:梁沈約《游沈道士館詩》:“遇可淹留處,便欲息微躬?!蔽⒐簩ψ陨淼闹t指。兩句言竟日奔走,無暇在草堂歇息。
[20]“烏鵲”二句:仇兆鰲注曰:“愁銀漢,無填河之力;怕錦幪,乏致遠(yuǎn)之才。”
[21]全物色:全身養(yǎng)性。倚梧桐:指逍遙自在的生活?!肚f子·德充符》:“倚樹而吟,據(jù)槁梧而瞑。”兩句實(shí)為辭幕申請。
[點(diǎn)評]
杜甫年事已高,作幕多有不堪,加之既為嚴(yán)武舊故,便更易招來僚友猜忌。從“平地專欹倒,分曹失異同”兩句中即可見出端倪。既然作幕生涯如“龜觸網(wǎng)”、如“鳥窺籠”,加之生性簡約,不善設(shè)防,杜甫只好借此詩向嚴(yán)武提出辭呈。詩中歷述辭幕之原委,生動而真率,非與嚴(yán)武有厚交,不可為此詩也。次年正月,嚴(yán)武準(zhǔn)其辭幕,杜甫終于又在浣花草堂“息微躬”“倚梧桐”了。
別唐十五誡因寄禮部賈侍郎[1]
九載一相見,百年能幾何[2]?復(fù)為萬里別,送子山之阿。白鶴久同林,潛魚本同河。未知棲集期,衰老強(qiáng)高歌。歌罷兩凄惻,六龍忽蹉跎[3]。相視發(fā)皓白,況難駐羲和[4]。胡星墜燕地[5],漢將仍橫戈[6]。蕭條四海內(nèi),人少豺虎多。少人慎莫投,多虎信所過。饑有易子食[7],獸猶畏虞羅[8]。子負(fù)經(jīng)濟(jì)才,天門郁嵯峨。飄飄適東周[9],來往若崩波。南宮吾故人[10],白馬金盤陀[11]。雄筆映千古,見賢心靡他[12]。念子善師事,歲寒守舊柯[13]。為我謝賈公,病肺臥江沱[14]。
[注釋]
[1]唐十五誡:生平未詳。賈侍郎:賈至。洛陽人,天寶元年明經(jīng)及第,廣德二年(764)轉(zhuǎn)禮部侍郎?!杜f唐書》本傳稱,廣德二年九月,尚書左丞楊琯知東京選,禮部侍郎賈至知東京舉,兩都分舉選,自至始。此詩或是廣德二年唐十五往東都赴舉時作。
[2]“百年”句:當(dāng)由晉樂府《雜曲歌辭·休洗紅》“人壽百年能幾何,后來新婦今為婆”句生發(fā)。
[3]六龍:指太陽。傳說日神乘車駕以六龍。
[4]羲和:六龍日車上的馭手。
[5]胡星:昴星。二十八宿之一。西方白虎七宿,昴為白虎之中星。古以昴宿、畢宿主冀州分野。此指史朝義縊死幽州,傳首京師。安史之亂將平。
[6]漢將:指仆固懷恩。鐵勒部人,世襲都督。從郭子儀討安史亂軍,復(fù)兩京,平史朝義有殊功。廣德元年拒命于汾州,其子攻榆次,未幾為帳下所殺。懷恩渡河北走靈武?!叭詸M戈”即指此。
[7]易子食:《左傳·哀公八年》:“易子而食,析骸而爨。”
[8]虞羅:虞人的網(wǎng)羅。《周禮》中設(shè)有虞人,掌山澤田獵之事。
[9]東周:指東都洛陽。
[10]南宮:舊以尚書省稱南宮,杜甫始稱禮部為南宮,宋王禹偁《贈禮部宋員外閣老》詩:“未還西掖舊詞臣,且向南宮作舍人?!弊宰ⅲ骸岸Y部員外,號南宮舍人?!?/p>
[11]盤陀:馬鞍墊。杜甫另有《魏將軍歌》曰:“星躔寶校金盤陀,夜騎天駟超天河。”
[12]心靡他:用《詩·鄘風(fēng)·柏舟》句意:“之死矢靡它?!薄懊摇?,無。兩句言賈侍郎長于文筆,愛重賢才。
[13]“歲寒”句:言守志如一。用晉代潘尼《內(nèi)顧詩》句意:“不見山上松,隆冬不易故;不見陵澗柏,歲寒守一度?!?/p>
[14]病肺:有肺疾。此句為杜甫自謂。
[點(diǎn)評]
詩分三段:首敘惜別之情,次記行路之難,末結(jié)寄賈之意。以第一段最為精彩?!熬泡d一相見,百年能幾何?”此一問高拔警人,非有至情者不得出此言。仇兆鰲評曰:“上四另提,感聚散不常;中四承萬里復(fù)別,傷之也;下四承百年幾何,勉之也?!蔽爸兴摹痹趥麆e的同時,亦有勸慰意:“白鶴久同林,潛魚本同河”,正莊子所謂“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見《莊子·大宗師》及《天運(yùn)》)。莊子性澹,故重在相忘;杜甫性真,故重在傷離?!熬泡d”“一見”“百年”“幾何”“萬里”,詩在數(shù)字的推衍中敘離別,別是一種風(fēng)標(biāo)流韻,不知此前選家何以不曾見重。
醉為馬墜諸公攜酒相看[1]
甫也諸侯老賓客,罷酒酣歌拓金戟[2]。騎馬忽憶少年時,散蹄迸落瞿塘石。白帝城門水云外[3],低身直下八千尺[4]。粉堞電轉(zhuǎn)紫游韁[5],東得平岡出天壁。江村野堂爭入眼,垂鞭亸鞚凌紫陌[6]。向來皓首驚萬人,自倚紅顏能騎射[7]。安知決臆追風(fēng)足[8],朱汗驂猶噴玉[9]。不虞一蹶終損傷[10],人生快意多所辱。職當(dāng)憂戚伏衾枕,況乃遲暮加煩促。朋知來向腆我顏[11],杖藜強(qiáng)起依僮仆。語盡還成開口笑,提攜別掃清溪曲[12]。酒肉如山又一時,初筵哀絲動豪竹[13]。共指西日不相貸,喧呼且覆杯中淥[14]。何必走馬來為問,君不見嵇康養(yǎng)生被殺戮[15]。
[注釋]
[1]此詩作于夔州(今四川奉節(jié)),時當(dāng)大歷元年(766)至大歷三年(768)間。醉為馬墜,即醉而墜馬。
[2]拓金戟:仇兆鰲注:“庾信詩:‘醉來拓金戟。’”
[3]白帝城:見《白帝》注[1]。
[4]低身:指俯身騎馬。
[5]粉堞:指白帝城城墻。堞,城墻上箭垛。紫游韁:紫絲韁繩。晉太和中鄴下童謠曰:“青青御路楊,白馬紫游韁。”
[6]亸鞚(duǒ kòng朵控):松弛的馬口勒。亸,下垂貌。
[7]紅顏能騎射:言少壯之能事,見《壯游》“呼鷹皂櫪林,逐獸云雪岡。射飛曾縱鞚,引臂落秋鸧”數(shù)句。
[8]決臆:縱意。
[9]朱汗:好馬出汗如血色,稱汗血馬。驂(cān diàn參電):指馬。驂,駕車之邊馬。,腳脛有白色長毛的馬。玉:指馬之口沫。
[10]不虞:不料。蹶:顛仆,摔倒。
[11]腆顏:厚顏。腆,有本作“?”,為面有慚色。
[12]提攜:指隨從。掃:指彈奏。
[13]豪竹:大型管樂器。
[14]覆:指傾杯而飲。杯中淥:指酒。晉時有酒名“醽淥”。
[15]嵇康:三國魏正始間人物,為竹林七賢之一,著有《養(yǎng)生論》,后為司馬昭所殺。
[點(diǎn)評]
杜甫到夔后不久,杜鴻漸以宰相為成都尹兼劍南節(jié)度使,來到蜀中,任命柏茂琳為夔州都督邛南防御使,管領(lǐng)夔、峽、忠、歸、萬五州,治所在夔州。柏茂琳到夔后,即以杜甫為座上賓,并在生活上給予他很多關(guān)照,所以杜甫居夔期間生活安逸,創(chuàng)作頗豐,由此詩亦可見出杜甫的歡娛心態(tài)。開篇所言“諸侯”,即有柏茂琳在內(nèi)。篇題所言“諸公”,亦當(dāng)是柏茂琳身邊人物。因社會關(guān)系融洽,生活環(huán)境輕松,方使“老‘甫(夫)’聊發(fā)少年狂”也。明郝敬評曰:“題有景致,詩寫得霑足,辭藻風(fēng)流,情興感慨無不佳?!睂⒋嗽娕c《壯游》對讀,最可見老杜性情中之雄豪一面也。
送惠二歸故居[1]
惠子白駒瘦,歸溪唯病身。
皇天無老眼,空谷滯斯人[2]。
崖蜜松花熟[3],山杯竹葉新[4]。
柴門了無事,黃綺未稱臣[5]。
[注釋]
[1]此詩當(dāng)是大歷二年(767)春在夔州作?;荻涸诙鸥袃H出現(xiàn)此一次,余未詳。
[2]“惠子”四句:用《詩·小雅·白駒》“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詩意。皇天無老眼,蔡琰《胡笳十八拍》:“為天有眼兮何不見我獨(dú)漂流。”
[3]崖蜜松花:即松花蜜?!侗静荨罚骸鞍酌郏幻旅?,蓋蜂釀松花所成。”
[4]山杯:北周庾信《奉報趙王惠酒》:“野爐燃樹葉,山杯捧竹根。”竹葉:酒名。漢張衡《七辨》中已提到,當(dāng)是取竹葉和曲共釀而成。晉張華《輕薄篇》:“蒼梧竹葉清,宜城九醞醝。”
[5]黃綺:漢初商山四皓中夏黃公、綺里季的合稱。未稱臣:四皓初隱于商山,高祖召之而不應(yīng)。呂后用留侯之計,召之以輔太子。高祖欲廢太子,見四皓同輔之,嘆曰“羽翼成矣”。遂罷廢太子之議。此句以未出山之黃綺比惠二。
[點(diǎn)評]
仇兆鰲曰:“上四,送惠歸溪,惜之也;下四,溪中自適,慰之也。”黃生曰:“黃綺尚多一出,惠乃未稱臣之黃綺,更覺高于古人矣?!倍藢⒍旁娮饕怅U發(fā)甚明,由此見老杜交友之道。
園人送瓜[1]
江間雖炎瘴,瓜熟亦不早。柏公鎮(zhèn)夔國[2],滯務(wù)茲一掃。食新先戰(zhàn)士,共少及溪老[3]。傾筐蒲鴿青[4],滿眼顏色好。竹竿接嵌竇,引注來鳥道[5]。浮沉亂水玉[6],愛惜如芝草[7]。落刃嚼冰霜,開懷慰枯槁。許以秋蒂除,仍看小童抱[8]。東陵跡蕪絕[9],楚漢休征討[10]。園人非故侯[11],種此何草草[12]。
[注釋]
[1]此詩當(dāng)作于大歷二年(767)居夔州時。
[2]柏公:柏茂林,亦寫作“柏茂琳”。大歷元年冬出任夔州都督,對杜甫多有關(guān)照。夔國:夔州。春秋時為夔子國,后為楚所滅,秦置巴郡,蜀漢改巴東郡,唐置夔州,府治在今四川奉節(jié)。
[3]“食新”二句:扣“送瓜”,言柏公體恤民情,推惠及人。先戰(zhàn)士,據(jù)《北齊書》載,蘭陵王長恭為將,每得一瓜,必與將士共之。溪老,杜甫自謂。
[4]傾筐:言傾筐將瓜倒出。蒲鴿青:言瓜色青如蒲鴿。由此句推之,園人所送之瓜為甜瓜。
[5]“竹竿”二句:言以竹筒引山泉水浸瓜。嵌竇:指泉眼。鳥道:指高山。
[6]沉浮:魏文帝《與吳質(zhì)書》:“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冰?!彼瘢褐腹?。言其色碧如玉。
[7]芝草:晉嵇含《瓜賦》:“其名龍膽,其味亦奇,是謂土芝?!薄稄V雅》:“土芝,瓜也?!贝司湟嗉嫜詫现湟暋?/p>
[8]“許以”二句:園人相約之辭。秋蒂除,指瓜園拉秧。小童抱,小童抱瓜來送。
[9]東陵跡:指東陵侯種瓜事。邵平為故秦東陵侯,秦滅后為布衣,種瓜長安城東門外,瓜分五色而味美,世謂之東陵瓜。
[10]“楚漢”句:亦種瓜典事。據(jù)漢劉向《新序·雜事》載,戰(zhàn)國時梁大夫宋就曾為邊縣令,其地與楚臨界。楚梁邊亭俱種瓜。梁亭瓜美,楚人妒而夜搔之,致有死焦者。梁人欲搔楚瓜以報復(fù),宋就不許,且派人夜間偷澆楚瓜,使楚瓜亦美,梁楚由是成為睦鄰?!靶菡饔憽奔从纱顺?。漢,當(dāng)指梁。
[11]故侯:即故東陵侯。
[12]草草:辛勞。
[點(diǎn)評]
中國早有種瓜歷史,然所種為甜瓜,或曰香瓜。西瓜是五代時期才由西域引進(jìn)的。《新五代史·四夷附錄》曰:胡嶠居契丹“始食西瓜,云契丹破回紇得此種,以牛糞棚而種,大如中國冬瓜而味甘”。由此可知杜甫所吃的只是一筐蒲鴿般大小、蒲鴿般顏色的香瓜。詩先美送瓜主人,再敘食瓜之樂,末以種瓜典事作結(jié),可謂面面俱到。“小童抱”,“抱”字為正本,然亦有作“飽”者。宋趙次公本取“飽”,以全篇皆押上聲韻,故當(dāng)以“飽”字為是。此乃??睂W(xué)之“理?!?,所言有理,錄備一說。
又呈吳郎[1]
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
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zhuǎn)須親!
即防遠(yuǎn)客雖多事,便插疏籬卻甚真!
已訴征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盈巾。
[注釋]
[1]此詩作于大歷二年(767)。時杜甫在夔州,由瀼西移居?xùn)|屯,將瀼西草堂借吳氏寓居,先有《簡吳郎司法》曰:“卻為姻婭過逢地,許坐曾軒數(shù)散愁?!庇纱酥獏鞘蠟槎鸥σ鲇H。又因吳氏入住后有插籬防鄰之舉,故杜甫再以此詩代簡呈之。
[點(diǎn)評]
有感于征求戎馬,而以仁者之心哀此寡婦,實(shí)話直說,不借于比興,如同樂府。以樂府入七言,至老杜又一變,實(shí)開晚唐杜荀鶴《山中寡婦》“哀哀寡婦誅求盡,慟哭中原何處村”一路?;蛞詾椤安怀稍姟?,殊不知情致之語皆成詩也。
晚晴吳郎見過北舍[1]
圃畦新雨潤,愧子廢鋤來[2]。
竹杖交頭拄,柴扉掃徑開。
欲棲群鳥亂,未去小童催。
明日重陽酒,相迎自酦醅[3]。
[注釋]
[1]此與前首作時相去不遠(yuǎn),參前首《又呈吳郎》注[1]。時吳郎借居瀼西草堂,過東屯訪杜。仇兆鰲引黃生注曰:“吳取捷徑而來,叩其后扉,故詩言‘掃徑’而題曰‘北舍’,即所謂鋤斫舍北果林枝蔓者也?!?/p>
[2]廢鋤來:廢耕作而來訪。
[3]酦醅(pō peī剖胚):未經(jīng)過濾的重釀酒。酦:二度投料釀造的酒。醅:濁酒。
[點(diǎn)評]
仇兆鰲曰:“初喜其過,既惜其去,而又望其來,此直敘情事,有樸質(zhì)自然之致?!痹娔┘s吳郎重陽節(jié)來飲酒,然吳郎未再至,故此后之《九日五首》曰:“重陽獨(dú)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臺。”篇中“竹杖交頭拄”一句,描繪兩老翁相向而立,手杖之頭柄相交接,細(xì)節(jié)煞是生動與真實(shí),非拄杖之人,難得此句。
短歌行贈王郎司直[1]
王郎酒酣拔劍斫地歌莫哀[2],我能拔爾抑塞磊落之奇才[3]。豫章翻風(fēng)白日動,鯨魚跋浪滄溟開[4]。且脫劍佩休徘徊。西得諸侯棹錦水[5],欲向何門趿珠履[6]。仲宣樓頭春色深[7],青眼高歌望吾子[8]。眼中之人吾老矣[9]。
[注釋]
[1]此詩作于大歷三年(768)暮春。時杜甫自夔出峽,寓居湖北江陵。短歌行:樂府舊題。司直:《舊唐書·職官志》:“大理寺司直六人,從六品上,掌出使推核?!?/p>
[2]拔劍斫地:表憤激的動作。莫哀:勸王郎也。
[3]拔:振拔。
[4]“豫章”二句:以天下之名木、大魚比況王郎之奇才。豫,又名枕木;章,又寫作“樟”。
[5]西得諸侯:指王郎將西入蜀地。錦水:見《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注[1]。
[6]何門:誰人之門。趿(tā它):拖著鞋子。珠履:《史記·春申君列傳》:“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躡珠履?!贝司溆么荷曩e客典,問王郎入蜀將做何人賓客。有提醒他注意擇門的用意。
[7]仲宣樓:即王粲樓。王粲字仲宣,為“建安七子”之一,避亂依劉表于荊州,作《登樓賦》。后人因稱所登樓為仲宣樓。樓址有襄陽、當(dāng)陽、江陵三說。杜甫所言當(dāng)是江陵城樓。南朝梁元帝《出江陵縣還》:“朝出屠羊縣,夕返仲宣樓。”此即杜甫所本。
[8]用晉阮籍好為青白眼典事。青眼相待,表示愛重。
[9]“眼中”句:謂“眼中之人”見我已是垂垂老者了。
[點(diǎn)評]
本篇上下兩段,各為五句。上葉平聲韻,下葉仄聲韻,章法獨(dú)特。雖曰“贈王郎”,實(shí)借以一抒自家勃郁之氣矣。詩中所涉,正老杜蜀中所歷,故悲涼跌宕,突兀橫絕,別是一種韻致。
衡州送李大夫七丈勉赴廣州[1]
斧鉞下青冥[2],樓船過洞庭[3]。
北風(fēng)隨爽氣,南斗避文星[4]。
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萍[5]。
王孫丈人行[6],垂老見飄零[7]。
[注釋]
[1]此詩當(dāng)作于大歷三年(768)冬。衡州,治所即今湖南衡陽。李勉,自江西觀察使入為京兆尹,兼御史大夫。大歷三年十月拜廣州刺史,充嶺南節(jié)度使。時嶺南番帥馮崇道與桂州朱濟(jì)時叛,朝廷遣李勉討之。
[2]“斧鉞”句:言李勉受命于朝廷?!抖Y記》載:“諸侯賜斧鉞,然后專征伐?!惫蕽h魏以來為將者多言仗斧鉞。下青冥:自天而下。此以“青冥”代指朝廷。
[3]樓船:漢武帝征南越時曾作樓船。
[4]南斗:即斗宿,有六星,主吳越分野。文星:《晉書·天文志》:東壁二星主文章,是謂文星。此以喻李勉有文章之才。
[5]“日月”二句:趙次公注:“言我身于日月之下如籠中之鳥,局而不伸;于天地之中如水上之萍,泛而無定?!?/p>
[6]“王孫”句:指李勉。言其為宗室。行,讀音如“項(xiàng)”。
[7]“垂老”句:自指。
[點(diǎn)評]
清黃生評曰:“前半極其雄邁,五六意悲而語則壯,得此方稱,結(jié)亦不覺衰颯,此章法湊泊之妙也。”此詩最為警人者在五六兩句,即“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萍”,然歧見亦在此處。趙次公、仇兆鰲皆主張?zhí)碜肿鹘猓浴盎\中鳥”“水上萍”為詩人自比,以與末句之“飄零”相關(guān)合,然又有“以日月為籠而我為鳥,以天地為水而我為萍”及“日月于天,只是籠中之鳥,乾坤于大空,止是水上之萍”的解釋(見趙次公注中所駁引),究竟何解為上,還請讀者自裁自斷。宋《王直方詩話》載有黃庭堅(jiān)山谷的一段談話,涉及此兩句詩,潘字子真,南昌人也。嘗以詩呈山谷,山谷云:“作詩須要開廣,如老杜‘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萍’之類。”子真云:“輩那便到此。”山谷曰:“無此只是初學(xué)詩一門戶耳?!庇纱丝芍S山谷將此一聯(lián)視為“開廣”之例而師法之。賈誼《鳥賦》曰:“且夫天地為爐,造化為工,陰陽為炭,萬物為銅?!庇纱送葡?,杜甫以天地為籠、日月為鳥;以大空為水、乾坤為萍似亦無不可也。
江閣臥病走筆寄呈崔盧兩侍御[1]
客子庖廚薄,江樓枕席清。
衰年病只瘦,長夏想為情。
滑憶雕胡飯[2],香聞錦帶羹[3]。
溜匙兼暖腹[4],誰欲致杯罌[5]?
[注釋]
[1]此詩作于大歷四年(769)秋,時流寓潭州(今湖南長沙)。崔盧兩侍御,指崔五和盧十四弟。杜甫另有《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夏日楊長寧宅送崔侍御常正字入京》;又有《送盧十四弟侍御護(hù)韋尚書靈櫬歸上都二十四韻》,杜甫祖母為盧氏。
[2]雕胡:菰米。即茭白的果實(shí)。曝干可炊食,香滑可口。
[3]錦帶:即莼菜。以生湖南者最美,為羹滑爽清香。
[4]溜匙兼暖腹:承上聯(lián)而出,言雕胡飯可溜匙,錦帶羹可暖腹。
[5]罌(yīng英):小口大腹的瓦制酒器。此與“杯”為復(fù)合詞,指杯類飲器。
[點(diǎn)評]
杜甫以遲暮多病之身,飽受漂泊饑寒之苦,至潭州此篇,一如陶淵明之賦“乞食”也?!暗窈垺蔽皯洝逼洹盎?;“錦帶羹”只“聞”其“香”,詩人之饑寒困頓可知也。然正因如此,兩樣普通吃食才在詩人筆下格外誘人,“溜匙兼暖腹”,非思之切、求之急,何以出此句?惟不知“兩侍御”最終致其杯罌否?老杜之黑色幽默,直是令人鼻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