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國的端言
曼谷的水,是在我剛剛走進曼谷就迎面澆過來的。曼谷的水,讓我領(lǐng)會到一種古老的溫存,我仿佛不是走進了一個陌生的國家,而是走進了一座在遠處默默等待了多少個世紀的祖上留下的家園。我去那里,是要與老家的人過一個老式的年,享受水的完好如初的清新。
然而當我從水的氛圍里走出來,當我那被澆濕的頭發(fā)重新蓬松起來,我發(fā)現(xiàn)這里并沒有我想念的親情。我又去了許多地方,在眩目的赤道的陽光下,當那些模糊的風景漸漸清晰了之后,我的心便有一種被灼傷的疼痛。
我開始想家。從未離開過母土,不明白為什么第一次出國竟選擇東南亞。我是可以等待的,但我放棄了等待。我好像不愿意一下子就走那么遠,如果讓我一下子奔到美國,我覺得動作就太大了。東南亞是一個過渡。但是走進泰國的深處,我才覺知我走進了一個圈套。
陽光、沙灘和女人。這是泰國的真實,也是泰國的謊言。泰國的真實是因為它所擁有的東方式的古老文化,泰國的謊言是因為它不惜一切急于吞咽的現(xiàn)代文明。一個農(nóng)業(yè)社會搖身一變而成為旅游國家,這是泰國人的精明,卻也是泰國人的悲涼。的確,在國內(nèi)時,我以為全世界的人都到中國來了,到泰國才明白,所有的外國人都去了泰國,中國人去得最多。中國人對謊言似有特殊的敏感,對泰國的謊言,是驚奇,是激賞,而且推波助斕的那種。所以越往泰國里面走,心情越濃密地憂郁。
世界處處,那令人神往的東西究竟是什么?熙來攘往,我們到底為了什么而奔走?我與所有的旅行者一樣,去過芭堤雅。它是那樣的美麗潔凈,整個小城緊挨著南太平洋碧綠的海面,熱帶植物母親般覆蓋著它,這是人間的天堂了。但是一到夜晚,芭堤雅便出人意外地變成了一座露天酒吧,在迷離的燈影里,不知從哪兒突然就涌出了那么多的女人,她們被各種膚色的男人任意樓抱著調(diào)戲著,小城的上空彌漫著一股渾濁迷漫的氣味。有人說,這是芭堤雅一景。然而當我用眼睛看過,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陽光、沙灘和女人”。是的,陽光沙灘只是鋪陳女人的床,女人才是令全世界的男人們爭相去泰國的唯一目的,是女人用浪笑和肉體替泰國編織了一個具有磁性的謊言。
我說這是圈套是謊言,是因為以女人作為招徠游客的王牌不窗是人類的自我欺騙,它扭曲了旅游的意義。旅游實際是對自然造物的朝圣,旅行中所遭逢的,應(yīng)該是歷史不期然地遺留在那里的。我們走向那里,我們經(jīng)過那里,仿佛千年有約,我們是去赴一次心靈的邂逅,去進行一次生命的膜拜。現(xiàn)代人的偉大和可悲恰恰在于當什么都玩膩了之后,開始自己玩弄自己的同類,同類們自己彼此嘲笑。人近中年,我對入性里面的美或丑已不再一驚一乍一無所知,芭堤雅的夜晚只能給我這樣的啟示:人類已經(jīng)遠離了原始態(tài)進入組織態(tài)的理性的時代,理性卻讓人類以更加明智的態(tài)度揮灑獸性的瘋狂。
我知道,以女人作為風景,以女人作為犧牲,在這世界早已流行。奇異的是,在芭堤雅除此之外還有更驚世駭俗的創(chuàng)造,就是說,它不僅供給你貨真價實的女人,它還供給你仿女人偽女人。一向望西方人項背的東方人,唯恐趕不上世界潮流似的,在匆忙和慌亂之中把凡是能賺錢的家底全都抖比來了,有一種亡命的氣息。
在芭堤雅的第二個夜晚,我去看人妖表演。那都是一些青春的生命,他們貌似女人而實際上是被閹割被異化了的男人。這世界本來是男權(quán)社會,他們卻放棄了做男人的權(quán)利。做女人是要以短命為代價的,他們寧愿活得短促而要活著時的快樂。大自然能夠鬼斧神工,人比自然更加無所不能。看人妖表演的確不知自己在人境還是在魔境,人類自己對自己的摧殘已經(jīng)如此模樣,若達爾文天上有知,那老先生也一定要長嘆進化的悲哀了。
如果我在泰國僅僅看到這些,那我也只會對人類自身產(chǎn)生悲憫。不幸的是,我還看到了我的同類對異類的捉弄和侵犯。
不難想象,在那如傘如蓋的熱帶植被里面,生長著千姿百態(tài)的蟒蛇。這便成為一個借口??照{(diào)車拉著所有的人去一座現(xiàn)代化的建筑物前,然后魚貫而下,然后去拜訪那些被迫遠離叢林的蟒蛇。它們只充當了九牛一毛的標本,拉這么多人來的本意是要這么多人買用蛇制成的藥粒藥丸藥酒。門票并不貴,因為那些蟒蛇并不是稀世珍奇。在導(dǎo)游的精心導(dǎo)演下,最后逼你掏空腰包的是那些包治百病的藥。那天我沒敢下車,因為我怕蛇,遠遠地就看見廣告版上一條巨大的眼鏡蛇人似的向游客打著招呼。它讓我有一種幻覺,人格化的蛇比動物化的蛇更令人恐怕。就在我毛骨慷然感覺孤單的時候,我的同伴們已經(jīng)為爸爸媽媽公公婆婆七姑八姨們的老寒腿氣管炎類風涅滿載而歸了。不知為什么,在車子離開的那一刻,我突然膽敢去回望那塊廣告版,并去細讀那雙夸張了的大眼眼里面的內(nèi)容。無家可歸,那雙眼晴告訴我。
鱷魚在泰國也快絕種了。我在北欖鱷魚湖公園看的鱷魚是一位華僑人工養(yǎng)殖的,他有個朋友做皮件生意,他們便聯(lián)手做起了大買賣。在宰殺這些鱷魚之前,先讓它們學(xué)會表演。鱷魚的每一寸生命都金光閃閃。我同樣害怕看鱷魚,它身上絕對有與蛇相似的地方。我從指縫里看馴養(yǎng)員扒開鱷魚嘴并把他的頭顱探進去,許多人搶著拍照。馴養(yǎng)員揮手示意觀眾下來學(xué)他的動作,有人這么做了,其中有美女的頭頗,馴養(yǎng)員一個一個地朝他們收錢。高溫,無風,赤道的陽光照進鱷魚張大的嘴巴。它們就那樣長久地雕塑般地一動不動地忍著焦渴,等待紛紛飄落的紙幣。這是一群人工養(yǎng)殖的鱷魚,因為與人一起呆得久了,它已經(jīng)熟悉了人的情感。偶爾它也不馴地狂躁幾下,但那已是動物世界難以破譯的悲歡。我的眼清雖一直在指縫里忽閃,但我似乎有點明白鱷魚的身體語言?,F(xiàn)在我還不想告訴人類。
大象在泰國就像熊貓在中國,它幾乎成了國家的象征。象與人相遇之后,一直被當作征戰(zhàn)騎具或運輸工具。泰國許多年沒有戰(zhàn)爭可打,也沒有木材可運,去泰國的人多了,象便成為旅游者的道具,有時是一場大戲的主角。看鱷魚的表演有一點點心酸,看大象表演卻是想流淚。我發(fā)現(xiàn)象與人是可以交流什么的,象有一雙和善的女人似的眼睛,它的腿則有一種孩子似的稚拙和憨笨,動作起來,又有一種農(nóng)民式的狡猾和幽默??此鼈?nèi)w出動給人按摩,騎車,吹口琴,走樁,拔河,踢足球,跳迪斯科,曾有一陣是十分的驚喜,它們簡直有點像城市街頭的賣藝者,是同類的感覺。而當它們氣喘吁吁做完這一切,被人鞭答著塵土飛揚地消失在柵欄后面時,我的心驟然疼醒:它們是異類,由于它們太通人情世故,人類所有的游戲它都可以做得出來,包括一些現(xiàn)代游戲。象在所有的動物里面,可以是最先失去獸性乃至走出獸群的一族。因為人強加給它們的東西太多了。
泰國水草豐盈,本是蛇們鱷魚們大象們的生命樂土。我不知在創(chuàng)門的世界里是否也有末日之說。它們是否感覺到生存的危險已然逼近,這所有的危險都是人給予的,它們真正的敵人不是地震火災(zāi)和洪水,而是它們曾以生命滋潤哺育過的人類。記得兩年前曾看過一部美國影片《豹妹》。她是人與豹交烤生下的,當她長成美麗的大姑娘時,母親送她告別豹穴走進人間,走進哥哥所在的城市。豹哥每晚都要從關(guān)它的動物園籠內(nèi)走出去闖禍,它變成一個男人,每晚吃掉一個妓女。動物兇猛,驚動了全城的警察,于是亦豹亦人的哥哥被警察們追殺。豹妹親限看見,在哥哥最后逃命的那條大橋邊,天上有直升飛機地上有汽車,還有現(xiàn)代化的武器。在哥哥肉體被擊斃的一剎那,盡管看見它的靈魂已飛升,但豹妹還是徹底地嚇壞了。哥哥此前曾勸過她,不要愛動物園那個小伙子,不要與人類做愛??杀貌⒉欢绺缯f的什么。當那一幕發(fā)生之后,我們與豹妹才一起恍然大悟:在這個世界上,真正兇猛可怕的不是獸,而是人。電影的結(jié)尾與開頭相呼應(yīng),也是豹妹在人流中悄無聲息地走著,只不過,片頭的她是小心翼翼地加入人群,片尾的她卻是一步一回頭地逃離人群。豹妹重又回到獸的世界,這是豹的悲劇,更是人的悲劇。因為最蒙昧的未必是低級動物,人這種高級動物有時做了淮事還自作聰明。
與《豹妹》相比,我在泰國的所見還顯出一種溫和。不過泰國從此讓我沉重起來,人的動物性與動物的人格化,像一個迫在眉睫的預(yù)言,這個星球?qū)⒁l(fā)生的,誰都無法知曉。總之泰國正在失去的,也是人類正在失去的。我已經(jīng)聽見那挽留不住的腳步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