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令

正是轆轤金井①，滿砌落花紅冷。驀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難定。

誰省，誰省。從此簟紋燈影②。

賞析

那似是一個夢境。在憂傷的金井旁，一位冰雪般的白衣女子，長發(fā)飄飄，在階前葬花，葬下落紅的心事。

驀然回首，背后凝睇的男子，他的內(nèi)心發(fā)生了一次地震。伊人的笑靨，在每一泓心泉中粲然綻放。從此，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從此，他把短暫的相逢，種在了小園香徑中。只是沒有想到，自別后，紅窗前，自己孤單的身影瘦過黃花。然而思念如珠，永遠都不再斷線。

①轆轤金井：謂裝有轆轤的水井。轆轤，井上汲水的起重裝置。金井，指裝飾華美的雕欄之井。

②簟紋燈影：意思是說，空房獨處，寂寞無聊。簟（diàn）紋，指竹席之紋絡(luò)，這里借指孤眠幽獨的景況。

點評

納蘭這首初戀情詞極為精巧雅致，細細讀來如觀仕女圖般，字雖簡練，情卻綿密，可與晏幾道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一比。

小令首句點明了相遇的地點。納蘭生于深庭豪門，轆轤金井本是極常見的事物，但從詞句一開始，這一再尋常不過的井臺在他心里就不一般了。“正是”二字，托出了分量。

“滿砌落花紅冷”既渲染了轆轤金井之地的環(huán)境浪漫，又點明了相遇的時節(jié)。

金井周圍的石階上層層落紅鋪砌，使人不忍踐踏，而滿地的落英又不可遏止地勾起了詞人傷感的心緒。

常人往往以落紅喻無情物，紅色本是暖色調(diào)，“落紅”便反其意而用，既是他自己寂寞闌珊的心情寫照，也是詞中所描寫的戀愛的最終必然結(jié)局的象征吧。最美最動人的事物旋即就如落花飄墜，不可挽留地消逝，余韻裊裊。

在這闌珊的暮春時節(jié)，兩人突然相逢，“驀地”是何等的驚奇，是何等的出人意料，故而這種情是突發(fā)的、不可預(yù)知的，也是不可阻攔的。在古代男女授受不親的前提下，一見鐘情所帶來的沖擊無法想象。

然而，戀人的心是最不可捉摸的?！靶氖卵鄄y定”，驚鴻一瞥的美好情感轉(zhuǎn)而制造了更多的內(nèi)心紛擾，所以，“誰省，誰省，從此簟紋燈影”這一直轉(zhuǎn)而下的心理變化。正是剎那間的欣喜浸入了綿綿不盡的憂愁和疑惑中——對方的心思無法琢磨，未來的不可測又添上了一分恐慌，于是，深宵的青燈旁、孤枕畔，又多了一個輾轉(zhuǎn)反側(cè)的不眠人兒。

這首詞結(jié)尾也頗為意味深長，“誰??？誰??？從此簟紋燈影”，問了，卻無人來相答，最后自己把一句本想讓所思知道的話，“從此簟紋燈影”給了自己，讓自己去受那無盡的傷痛悵惘，這是怎樣的苦悶??！

所以，這句話雖然是詞本身的戛然而止，但卻是詞人和詞所傳達的情感的真正開始。盛冬鈴《納蘭性德詞選》有言：“在落花滿階的清晨，作者與他所思的女子驀然相逢，彼此眉目傳情，卻無緣交談。從此，他的心情就再也不能平靜了。此作言短意長，結(jié)尾頗為含蓄，風(fēng)格與五代人小令相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