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家難和家教
果然不出黃尊素所料,閹黨魏廣微被劾后,開黑名單一冊,“分差等,目為邪人”,其中有楊漣、左光斗、魏大中、黃尊素、周宗建、李應昇、顧大章、高攀龍、繆昌期、趙南星、葉向高、韓爌等六七十人,“密達于忠賢,以漸擯斥”。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卷七十一《魏忠賢亂政》。于是魏忠賢按名冊大肆反撲。是年冬,楊漣、左光斗首先被削籍歸。天啟五年(1625)二月,黃尊素、周宗建、李應昇同樣削籍。這年秋天,楊漣、左光斗、周朝瑞,顧大章等被捕下詔獄逐一拷問。八月相繼被害。
黃宗羲在父親削籍后,隨父回余姚故里。十二月,娶同邑廣西按察史葉六桐女為妻,是年,宗羲年十六?;楹笕齻€月,即天啟六年三月,黃尊素就被捕了。
黃尊素之所以被捕,根本原因自然由于他多次劾魏忠賢以及由于他“多智慮,欲殺之”。但尚有一個導因,即所謂“李實空印案”。原來天啟五年黃尊素被削籍回里,路經(jīng)杭州,游西湖,曾與蘇杭織造太監(jiān)李實有往來,謠傳黃尊素將效法明武宗時御史楊一清與太監(jiān)張永聯(lián)合誅殺權閹劉瑾故事,來對付魏忠賢。文秉《先撥志始》記載:“李實齷齪不識字,然非忠賢黨。黃尊素時至湖上,不避形蹤,與實往來。人遂謂諸君子將以實為張永也。此語流傳都下,忠賢疑之。實司房(按指孫昇)知其實,大懼,求解于李永貞。永貞代草此疏,司房出實空頭本上之”。
黃宗羲后來也辨這件事:乙丑(天啟五年)冬,訛言繁興,謂三吳諸君子謀翻局,先公用李實為張永以誅逆閹。逆閹聞之大懼,刺事至江南四輩,漫無影響。刑部侍郎沈演欲自以為功,奏記逆閹曰:“事有跡矣?!蹦骈幨谷巳兆S訶李實,取其印信空本,填七君子姓名,云俱系吳地縉紳,盡是東林邪黨。于是天啟六年(1632)七君子之獄起。
黃尊素是與高攀龍、周宗建、繆昌期、周順昌、周起元、李應昇等在天啟六年同一批被捕的。在蘇州捕周順昌時,曾發(fā)生大規(guī)模民變,殺緹騎二人。時奉命逮捕黃尊素的緹騎在蘇州胥門,嚇得倉皇出逃,甚至將捕黃尊素的“駕帖”也遺失了,更不敢親自到余姚來捉拿。黃尊素聽說有這一回事,才親自至余姚投獄。黃宗羲兒子黃百家說,黃尊素自至余姚投獄,而縣令不知,“疑其亡命,操兵到門,闔族逋逃,僮婢駭竄,家祖母(姚氏)計無所出,悶坐石臼中。獨先母一人,侍立在旁,不離尺寸”。這位縣令撲了空。黃尊素聽說,致書這位縣令:“抱頭鼠竄,豈免一死,昂首伸眉,落得骨香耳,君何小視海內男子耶?”
那么,此時黃宗羲在那里?原來他作為長子,陪伴父親赴獄。他送父親至余姚,又至紹興。在路上,黃尊素自知這一去兇多吉少,作為遺言,他并未對其子談及些許家事,只是囑咐他:你心粗,不必看時文,“學不可不知史事,將架上《獻征錄》涉略可也”。到了紹興府后,黃尊素友人劉宗周在蕭寺為他餞別,黃尊素當即令黃宗羲以后師事劉宗周。
黃尊素被押赴至京后,即入詔獄,與同時被捕的吏部主事周順昌、南京巡撫周起元、御史李應昇、左諭德繆昌期、御史周宗建等被逐一殘酷拷打,體無完膚。閹黨逮捕他們的借口是誣他們貪污,“就獄時,訊者問贓幾何?公厲聲曰:‘清風明月,名山大川,皆吾贓私,何必問乃公!’”結果誣黃尊素坐贓銀兩千八百兩。黃宗羲聞訊,只好遍貸“鄉(xiāng)之商于京者,并父之同年門,至差交足,贓將完而殺機遂決矣”,是年六月被害。黃宗羲曾記獄中事:公偕李忠毅(應昇)、周忠介(順昌)、周忠毅(宗建)、繆文貞(昌期)四公者,高談獄中,慷慨怒罵,繼以詩歌。門人徐忠襄(徐石麒)私問之,公曰:“子無用戚我。我于此,豈減黃霸之受《尚書》哉?”魏忠賢使許顯純以次掠拷。李忠毅嬰病,公拷竟,次李忠毅,乃公復就拷。許顯純詰之,公曰:“李公不任楚毒,吾代受之。”魏忠賢又次第使其私人害諸公,存者唯李忠毅與公。已而,害公者至,北面再拜謝君,南面再拜辭父母,賦詩一章,薨。黃尊素卒時年僅四十三,可以說是從容就義。據(jù)說五日后尸體才移出獄,“肌肉漲爛,頭面不可別識矣”極其凄慘?!白淝耙蝗?,獄吏告尊素曰:‘公休矣!內傳欲斃公,公何語?’即書以寄家?!睋?jù)黃百家記載,黃尊素草書“遺訓”寄黃宗羲,第一次提到家事:“汝婦賢孝,古有用婦言而亡,亦有不用婦言而亡者,汝須知之?!庇谑屈S尊素“于三木囊身之時,北向叩頭謝恩,縱容賦絕命詩一首”。這首《正命詩》如下:
正氣長留海岳愁,浩然一往復何求?
十年世路無工拙,一片剛腸總禍尤。
麟鳳途窮悲此際,燕鶯聲雜值今秋。
錢塘有浪胥門淚,唯取忠魂泣鐲鏤。
《黃忠端公文集·詩略》卷五《正命詩》。是年,黃宗羲十七歲。噩耗傳至家中,祖父黃日中憤怒之下,寫下“爾忘勾踐殺爾父乎”八字,貼于家中出入處的墻上。黃宗羲母姚夫人痛哭至暈絕。黃宗羲也痛哭,邊哭邊勸母親,姚夫人說:“汝欲解我,第毋忘大父拈壁書耳?!?/p>
曾至獄中探望其師黃尊素的弟子徐石麒,聞訊來吊,并捐金以周黃家之急。他臨走時教導黃宗羲做學問的路子說:“學不可雜,雜則無成。毋亦將兵、農、禮、樂以至天時、地利、人情、物理,凡可以佐廟謨、裨掌故者,隨其性之所近,并一路,以為用世將本?!?/p>
家庭慘變時,黃宗羲正當十七八歲青年時期。這件事黃宗羲印象極為深刻,一生難忘,也影響了黃宗羲的一生。其影響有二:
一、黃尊素臨別囑咐:“學不可不知史事,將架上《獻征錄》涉略可也?!庇衷诮B興命黃宗羲師事劉宗周。而徐石麒教導他:學不可雜,將兵、農、禮、樂,天時、天理、人情、物理,并一路,以為用世將本。這些教導,指明了黃宗羲以后人生道路,他后來傳承和發(fā)展蕺山之學,開創(chuàng)浙東史學,而所有學術既是為了有裨于明代掌故,又是為了經(jīng)世,其實就在這個時候埋下了種子。
第二,父與楊漣、左光斗等夜論時政,父親的慘死,祖父的復仇訓語,使他不僅在政治上“盡知朝局清濁之分”,而且在以后將抑濁揚清視為己責。他說:“熹宗之時,龜鼎將移,其以血肉撐拒,沒虞淵而取墜日者,東林也;毅宗之變,攀龍髯而莀螻蟻者,屬之東林乎?屬之攻東林者乎?數(shù)十年來,勇者燔妻子,弱者埋土室,忠義之盛,度越前代,猶是東林之流風余韻也?!睎|林黨人的這種高貴品質,是他在崇禎朝“黨人”時期、南明抗清“游俠”時期、康熙初年作為遺民廁身“儒林”的精神支柱。在廁身“儒林”后期,雖然由于時間的消磨,形勢不同,這種“忠義”精神有所弱化,但也僅僅是弱化而已,并沒有忘卻。
不過,天啟朝兩黨斗爭的慘烈,使黃宗羲在精神上受到極大打擊,也產(chǎn)生了副作用,那就是強烈的感情在一定程度上障蔽了眼睛,在他反思明末的歷史時,其視角就不夠廣闊而有所忽略。這在康熙三年他作《汰存錄》時,就明顯暴露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