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主奴之間

法韻·紅樓:紅樓夢里的法律世界 作者:張未然,王紹青 著


主奴之間

賈府上的焦大,也不愛林妹妹的。

魯迅先生在他的雜文《“硬譯”和“文學(xué)的階級性”》里如是說。如果先生的這個判斷能夠成立的話,我想,焦大之所以不愛林妹妹,問題不應(yīng)該出在審美方面。我們知道,林妹妹的美是一種客觀存在,她的美,在寶玉眼里是美,換在焦大眼里也應(yīng)該是美才對,而不可能變?yōu)槌?。那么,既然如此,焦大為什么不愛林妹妹,不向往美呢?根本的原因,焦大和林妹妹,一個奴才,一個主子,兩者在地位上天壤之別,存在難以逾越的身份鴻溝。在此,我們不妨以賈府為例,探討一下傳統(tǒng)社會里,主奴之間的權(quán)利、義務(wù)關(guān)系及其在生活方式上的巨大差異。

就來源看,奴才大多是通過買賣而來的,有時也可能是出于投靠或國家的恩賞。例如,第4回,香菱被薛蟠看中,便買來為奴。襲人也是一樣,她也是被榮府買來的,第19回言道:

……他母兄見他這般堅執(zhí),自然必不出來的了。況且原是賣倒的死契,明仗著賈宅是慈善寬厚人家兒,不過求求,只怕身價銀一并賞了還也是有的事呢。

第48回,薛姨媽提議要給寶釵買個丫鬟,寶釵道:

“買的不知底里,倘或走了眼,花了錢小事,沒的淘氣。倒是慢慢的打聽著,有知道來歷的,買個還罷了?!?/p>

再有,較為典型的,像齡官、芳官等十二個唱戲的小女孩,也是由賈薔從姑蘇采買而來的。

世交夙好,氣誼素敦,遙仰襜帷,不勝依切!弟因菲材獲譴,自分萬死難償,幸邀寬宥,待罪邊隅。迄今門戶凋零,家人星散。所有奴子包勇,向曾使用,雖無奇技,人尚慤實。倘使得備奔走,糊口有資,屋烏之愛,感佩無涯矣!專此奉達,余容再敘,不宣。

用今天的眼光來看來,這類似于一封求職用的推薦信。第93回,甄府的仆人包勇拿著這封信來求見賈政。由此,包勇成為賈府的奴才,不是出自買賣,而是投靠而來的。

奴仆一旦屬于主人,便完全喪失其自由及人格,淪為一種客體意義上的“物”,或勞役、或出賣,全由主人處分?!短坡墒枇x》里說:“奴婢賤人,律比畜產(chǎn)”。意思是,這類人的地位就像牲畜、物品,不享有任何的權(quán)利和自由。歷朝歷代,各地均有公開的奴婢市場,他們與牛馬同在“口馬行”中買賣,且政府有統(tǒng)一的市估價公布。第106回,賈府被抄:

……可憐赫赫寧府,只剩得他們婆媳兩個并佩鳳偕鸞二人,連一個下人沒有。

那么,寧府的下人呢,見寧府失勢,都走散了嗎?當(dāng)然不是。他(她)們在抄家時,被定性為“罰沒物資”,和寧府的金銀財寶一樣,被暫時性地“封存”起來了。

第74回,惜春對嫂子尤氏說:

“嫂子來得恰好,快帶了他(入畫)去。或打,或殺,或賣,我一概不管?!?/p>

第80回,薛姨媽責(zé)罵兒子道:

“他既不好,你也不許打,我立即叫人牙子來賣了他,你就心凈了?!?/p>

由此,奴仆的買賣,對賈府的主人而言,在生活中是司空見慣的事。對這些丫鬟、仆人,還是探春看得真切,第60回,探春對自己的生母趙姨娘說:

“那些小丫頭子們原是些頑意兒,喜歡呢,和他說說笑笑;不喜歡便可以不理他。便他不好了,也如同貓兒狗兒抓咬了一下子,可怒就怒;不怒時也只該叫了管家媳婦們?nèi)フf給他去責(zé)罰,何苦自己不尊重……”

這里,對奴才的定位,探春發(fā)表了“奴仆寵物論”的見解。可謂一針見血、入木三分。

第20回,看到寶玉心思全在襲人身上,失落的奶媽李嬤嬤,拄著拐棍,在當(dāng)?shù)亓R襲人:

“你不過是幾兩臭銀子買來的毛丫頭,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看你還妖精似的哄寶玉不哄!”

第77回,作為抄檢大觀園的后續(xù)性活動,王夫人決定驅(qū)逐芳官等人:

“喚他干娘來領(lǐng)去,就賞他外頭自尋個女婿去吧。把他的東西一概給他?!庇址愿郎夏攴灿泄媚飩兎值某獞虻呐⒆觽?,一概不許留在園里,都令其各人于娘帶出,自行聘嫁。一語傳出,這些干娘皆感恩趁愿不盡,都約齊與王夫人磕頭領(lǐng)去。

這里,李嬤嬤口里的“配小子”和王夫人說的“自尋個女婿去吧”,反映的其實是兩種女奴的婚嫁模式?!版九?,雖一般的習(xí)慣只收到她出嫁為止,到了適當(dāng)年齡便遣嫁之,同時解除她的奴籍。但有時則不遣嫁,而為招配,通常是于男奴中擇一為之夫,有時則另行招配”。由此,婢女的未來,有兩條道路:一是外放,一是招配。按照清代的法律:

紳鈴庶民之家,如有將奴婢不行婚配,致令孤寡者,照不應(yīng)重律杖八十。

也就是說,將適齡的奴婢婚嫁,是主人的一項法律義務(wù)。但是,以何種方式令奴婢婚嫁,則屬于主人的自由裁量范圍。最常見的方式是“招配”,也就是李嬤嬤說的“配小子”,即在男奴中選擇一人為夫。例如,第72回,王夫人房里的彩霞,按照鳳姐的意思,嫁給了旺兒家的兒子做媳婦,這就是“配了小子”。招配的法律結(jié)果是,婢女的奴隸身份將伴隨終身,不得解除,且子孫世代為奴。王夫人說的“自尋個女婿”,這叫做“外放”,一般情況下,外放的情況很少發(fā)生。除非主人家庭衰落、財政拮據(jù)或者基于主人的特別恩典,才有外放的可能。

第72回,管家林之孝明確向賈璉提出“外放”的建議,他說:

“人口太重了。不如揀個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爺,把這些出過力的老家人用不著的,開恩放幾家出去。一則他們各有營運,二則家里一年也省些口糧月錢。再者里頭的姑娘也太多。俗語說,‘一時比不得一時’,如今說不得先時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該使八個的使六個,該使四個的便使兩個。若各房算起來,一年也可以省得許多月米月錢。況且里頭的女孩子們一半都太大了,也該配人的配人。成了房,豈不又孳生出人來。”

很明顯,這里林之孝之所以提出“外放”的思路,就是因為賈府的日常運作出現(xiàn)了明顯的財政危機,為了減少經(jīng)濟上的壓力,林之孝提出了“裁員”的辦法。對日薄西山的榮府而言,這其實是一個非常中肯的建議,可惜賈璉因為顧及到王夫人、賈政的心理感受,并沒有采納。

第60回,春燕對他娘道:

“寶玉常說,將來這屋里的人,無論家里外頭的,一應(yīng)我們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與本人父母自便呢。你只說這一件可好不好?”

和林之孝的動機不同,寶玉要外放怡紅院里的婢女,完全是他的“女權(quán)主義”思想使然,當(dāng)然,對春燕這些丫鬟而言,這顯然是來自主子的格外恩典。與招配不同,外放的法律結(jié)果是婢女脫離奴籍,恢復(fù)自由之身。這么說來,對芳官等人而言,這應(yīng)該是個不錯的選擇。然而,外放的女孩子,不見得就一定會有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她們往往又會被干娘、人牙子、官媒婆,甚至自己的父母等人二次轉(zhuǎn)賣,下場或許會比招配更為可悲。第58回,王夫人解散戲班,令十二個唱戲的女孩子“走留自便”:

將十二個女孩子叫來面問,倒有一多半不愿意回家的:也有說父母雖有,他只以賣我們?yōu)槭拢@一去還被他賣了,也有父母已亡,或被叔伯兄弟所賣的,也有說無人可投的,也有說戀恩不舍的。所愿去者止四五人?!?/p>

這里,我們看到,當(dāng)自由來臨,大部分女孩子竟然沒有選擇外放,而甘愿在榮府里繼續(xù)為奴,那么,是因為她們被長期豢養(yǎng)在深宅大院之中,喪失了對自由的感知能力嗎?不是!而是因為,基于生活理性,她們知道,即便外放,等待她們的并不見得比現(xiàn)在的就好。芳官等人被逐出后,從她們的那些干娘的神態(tài),我們也能猜出,等待外放女奴的,只是一份不確定的、“薄如蟬翼”的未來。齡官就是“所愿去者止四五人”之一,你能設(shè)想這個女孩子的結(jié)局嗎?

基于外放,如果說婢女的命運還可能存在一絲轉(zhuǎn)機或光亮的話,男奴的世界則一團漆黑。因為對男奴而言,并不存在外放的理由,他們須終身為奴。和招配的婢女的子孫一樣,其子孫也屬于主人的“天然孳息”,須世代為奴。例如,以茗煙為例,他是寶玉的小廝,等他長大了,主人就會為其婚配,他的兒子又會成為小廝。這些第二代奴仆,習(xí)慣上被稱為“家生子(女)”。自居易的詩《南院試小樂》里,就有一句:“蒼頭碧玉盡家生”。仔細算來,襲人、晴雯、芳官等人,都不算是“家生子”,而像小紅、鴛鴦、柳五兒等,則屬于典型的“家生子”。例如,第24回,關(guān)于小紅,寫道:

原來這小紅本姓林,小名紅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寶玉的名字,便都把這個字隱起來,便都叫他“小紅”。原是榮國府中世代的舊仆,他父母現(xiàn)在收管各處房田事務(wù)。

第46回,平兒和鴛鴦?wù)勑模?/p>

平兒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沒上來,終久也尋的著?,F(xiàn)在還有你哥哥、嫂子在這里??上闶沁@里的家生女兒,不如我們兩個人是單在這里?!兵x鴦道:“家生女兒怎么樣?‘牛不吃水強按頭’?我不愿意,難道殺我的老子娘不成?”

當(dāng)然,如果主人有特別的恩典,男奴也可以獲得自由之身,從而脫離奴籍。例如,賴嬤嬤的孫子賴尚榮就是一個例子。第45回,賴嬤嬤嘆道:

“我那里管他們,由他們?nèi)チT!前兒在家里給我磕頭,我沒好話,我說:‘哥哥兒,你別說你是官兒了,橫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歲,雖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來,上托著主子的洪福,下托著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兒似的讀書認字,也是丫頭,老婆,奶子捧鳳凰似的,長了這么大。你哪里知道那‘奴才’兩字是怎么寫的!

作為“家生子”,賴尚榮一出生就是一名奴隸,他的人生軌跡,注定是去重復(fù)父輩命運的輪回。然而,他似乎有格外好的運氣,“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來”,他不單被主人除掉奴籍,還在賈家的蔭蔽下做了官吏。由此,我們也能夠體會到賴嬤嬤一家,在賈府奴仆里的顯赫地位。要知道,像焦大,“從小兒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里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即便有這樣的赤膽忠心、豐功偉績,焦大也沒有被主人“放出來”,而是在寧府做了一輩子的奴隸。賴嬤嬤教育孫子要懂得感恩,實屬肺腑之言。

既然奴仆的人身自由如此不堪,那么,他(她)們可不可以逃走呢?不用說,這肯定是不現(xiàn)實的。歷代法律為防止奴仆背主潛逃,均定有專條。依照《大清律例》:

家奴背主逃匿者,折責(zé)四十板,面上刺字,交還本主,容留窩藏者以窩藏逃人律治罪。婢女自行背家長在逃者杖八十,因而改嫁者,杖一百,給還家長,窩主及知情娶者各與同罪。若系被婢女父母私自拐逃者,杖一百,徒三年,婢女給主領(lǐng)回。

在這樣嚴(yán)苛的法律下,奴仆一般是不敢出逃的,即便成功出逃,因為有連帶責(zé)任的問題,也很難在社會上存活。榮府里就有一名出逃的小廝,名字叫潘又安。他是司棋的表哥,因為和司棋在大觀園里幽會,被鴛鴦撞見,由于害怕主子的責(zé)罰,遂選擇出逃。第72回,寫道:

這日晚間,忽有個婆子來悄告訴他道:“你兄弟已逃走了,三四天沒歸家。如今四下里找他呢?!?/p>

讓人值得玩味的是,第92回,潘又安回來找司棋:

他表兄也奇,說道:“你們不用著急。我在外頭原發(fā)了財,因想著他才回來的,心也算是真了。你們?nèi)舨恍?,只管瞧?!闭f著,打懷里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飾來。

基于上文的分析,考慮到當(dāng)時的社會及法律制度,潘又安背主潛逃后,是很難在社會上立足的。然而,我們看到,續(xù)書里,出逃的潘又安非但沒有遇到生計問題,反而發(fā)家致富,成為了青年創(chuàng)業(yè)成功的先進典型。我覺得,這段情節(jié)離奇得近似于童話,是有悖于作品本身的寫實風(fēng)格的。

在日常生活中,奴婢的義務(wù),就是要盡心盡力、全心全意地為主人服務(wù)。在內(nèi)心里,他(她)們要時刻牢記自己的卑微和主人的高貴,要隨時表達自己對主人的崇敬和感恩。對此,我們不妨截取幾個生活場景,從中體會一下主奴間的相處之道:

第52回,寶玉和小廝:

正說話時,頂頭果見賴大進來。寶玉忙籠住馬,意欲下來。賴大忙上來抱住腿。寶玉便在鐙上站起來,笑攜他的手,說了幾句話。接著又見一個小廝帶著二三十個拿掃帚簸箕的人進來,見了寶玉,都順墻垂手立住,獨那為首的小廝打千兒,請了一個安。寶玉不識名姓,只微笑點了點頭兒。馬已過去,那人方帶人去了。于是出了角門,門外又有李貴等六人的小廝并幾個馬夫,早預(yù)備下十來匹馬專候。一出了角門,李貴等都各上了馬,前引傍圍的一陣煙去了,不在話下。

第54回,賈母批評襲人:

……于是寶玉出來,只有麝月秋紋并幾個小丫頭隨著。賈母因說:“襲人怎么不見?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單支使小女孩子出來。”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他媽前日沒了,因有熱孝,不便前頭來?!辟Z母聽了點頭,又笑道:“跟主子卻講不起這孝與不孝。若是他還跟我,難道這會子也不在這里不成?皆因我們太寬了,有人使,不查這些,竟成了例了?!?/p>

第55回,探春和丫鬟:

便有三四個小丫鬟捧了沐盆,巾帕,靶鏡等物來。此時探春因盤膝坐在矮板榻上,那捧盆的丫鬟走至跟前,便雙膝跪下,高捧沐盆;那兩個小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著巾帕并靶鏡脂粉之飾。

第55回,鳳姐和平兒:

平兒不等說完,便笑道:“你太把人看糊涂了?我才已經(jīng)行在先了,這會子又反囑咐我?!兵P姐兒笑道:“……你又急了,滿口里你我起來?!薄啊^來坐下,橫豎沒人來,咱們一處吃飯是正經(jīng)。”……平兒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猶立于炕下,陪著鳳姐兒吃了飯,服侍漱盥。

第75回,尤氏和丫鬟:

小丫鬟炒豆兒捧了一大盆溫水走至尤氏跟前,只彎腰捧著。李紈道:“怎么這樣沒規(guī)矩。”銀蝶笑道:“說一個個沒機變的,一個葫蘆就是一個瓢。奶奶不過待咱們寬些,在家里不管怎樣罷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家出外,當(dāng)著親戚也只隨著便了?!庇仁系溃骸澳汶S他去罷,橫豎洗了就完事了。”炒豆兒忙趕著跪下。

由此,我們看到,在同主人的相處過程中,這些奴仆是怎么為主人服務(wù)的。他(她)們對主人所盡的義務(wù),甚至要超越對自己生身父母的孝道。他(她)們說話、行事謹(jǐn)小慎微、處處小心,絲毫不能逾越尊卑的紅線。值得說明的是,奴仆不但要無條件服從自己的主人,即便在主人的親屬面前,也要表達應(yīng)有的尊敬和謙卑?!肮糯易骞餐顖F體常包含幾個世代的人口,家長雖只一人,但奴婢、雇工實不只一主人,與其說是屬于家長一人,毋寧說是屬于這個共同團體的,對全體皆應(yīng)服役而有主仆的名分。在這種情形之下,奴仆止服從家長,而對其余的人都傲慢無禮,實是不可想象的事。”第71回,在榮府,寧府的尤氏就遭遇過這樣的問題。看到大觀園多處園門沒有關(guān)好,尤氏便命叫來值班的人員:

這丫頭應(yīng)了便出去,到二門外鹿頂內(nèi),乃是管事的女人議事取齊之所。到了這里,只有兩個婆子分菜果呢。因問:“那一位奶奶在這里?東府奶奶立等一位奶奶,有話吩咐。”這兩個婆子只顧分菜果,又聽見是東府里的奶奶,不大在心上,因就回說:“管家奶奶們才散了?!毙⊙绢^道:“散了,你們家里傳他去?!逼抛拥溃骸拔覀冎还芸次葑?,不管傳人。姑娘要傳人再派傳人的去?!毙⊙绢^聽了道:“噯呀,噯呀,這可反了!怎么你們不傳去?哄那新來的,怎么哄起我來了!……”這兩個婆子一則吃了酒,二則被這丫頭揭挑著弊病,便羞激怒了,因回口道:“扯你的臊!我們的事,傳不傳不與你相干!你不用揭挑我們,你想想,你那老子娘在那邊管家爺們跟前比我們還更會溜呢。什么‘清水下雜面你吃我也見’的事,各家門,另家戶,你有本事,排場你們那邊人去。我們這邊,你們還早些呢!”丫頭聽了,氣白了臉,因說道:“好,好,這話說得好!”一面轉(zhuǎn)身進來回話?!仁下犃?,冷笑道:“這是兩個什么人?”

這里,兩個婆子的行為顯然違背了禮法。事件本身也反映了賈府這個大家族中,在人際上錯綜復(fù)雜的矛盾。按照法律,奴婢罵家長之大功、小功、緦麻親屬的處分,分別杖八十、七十、六十。事情發(fā)生后,王熙鳳對此事進行了處理,她責(zé)令把兩個婆子捆起來,交由尤氏發(fā)落。她的這一決策,應(yīng)該是符合當(dāng)時家族慣例的,雖然被婆婆邢夫人弄得“沒臉”,但得到了賈母的支持,賈母道:

“這才是鳳丫頭知禮處,難道為我的生日由著奴才們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罷?!?/p>

第19回,襲人曾說過這樣一句話:

“……伏侍得好,是分內(nèi)應(yīng)當(dāng)?shù)模皇鞘裁雌婀??!?/p>

襲人的這句話當(dāng)然沒有錯,但是,它表達的似乎還不夠完整,對奴仆而言,服侍得好,是本分,那么,如果服侍的不好,后果會是怎樣呢?

第30回,王夫人與金釧:

只見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子,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p>

第44回,鳳姐與丫鬟:

鳳姐兒坐在小院子的臺階上,命那丫頭子跪了,喝命平兒:“叫兩個二門上的小廝來,拿繩子鞭子,把那眼睛里沒主子的小蹄子打爛了!”……說著便揚手一掌打在臉上,打的那小丫頭一栽;這邊臉上又一下,登時小丫頭子兩腮紫脹起來?!f著,回頭向頭上拔下一根簪子來,向那丫頭嘴上亂戳。

第69回,賈璉與小廝:

急的賈璉查是誰請了姓胡的來,一時查了出來,便打了半死。

由上述情節(jié),我們看到,但凡主人稍有不順,便可以隨意打罵奴仆。金釧,王夫人的貼身丫鬟,兢兢業(yè)業(yè)侍奉王夫人十幾年,用王夫人的話說,“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孩兒也差不多兒?!笨墒?,因為一句話,王夫人說打就打,說攆出去就攆出去。王熙鳳則用近乎酷刑的方法對待那個可憐的小丫頭;即便和鳳姐的關(guān)系那么好,平兒也曾遭到她的責(zé)打;賈璉的小廝,他本來并沒有服務(wù)方面的過錯,怪只怪他的命不夠好,我們看到,他的命運竟和一個陌生醫(yī)生的醫(yī)術(shù)有莫大的聯(lián)系。事實上,金釧投井、王熙鳳酷刑對待丫鬟、賈璉把小廝打了半死,所有這些,作為主人,王夫人、王熙鳳、賈璉等人均無須承擔(dān)任何的法律責(zé)任。這是因為,“撲責(zé)奴婢原是主人當(dāng)然的權(quán)利,即使因此而致死,只要事出無心,并非故意毆死,便可不負責(zé)任?!?sup>而且,奴仆也不能因為受到主人的責(zé)打,就“勇敢地拿起法律的武器”,來起訴自己的主人?;谌蓦[制度勺要求,奴婢“和子孫一樣,不得告家長,除非是謀叛以上的罪,皆應(yīng)為主隱瞞,否則屬干犯名義?!?sup>按照明、清律:

奴婢告家長,雖得實,杖一百徒三年(主不免罪),誣告者絞。

也就是說,對于主人的傷害,奴仆是不享有訴權(quán)的。由此,我們看到,賈府之中,盡管金釧、晴雯、司棋、鮑二家的等紛紛死亡,卻始終沒有形成一個針對賈府的訴訟案件。第33回交代:

金釧死后,卻說王夫人喚他母親上來,拿幾件簪環(huán),當(dāng)面賞了,又吩咐:“請幾眾僧人念經(jīng)超度他?!苯疴A的母親,磕了頭,謝了出去。

反過來,如果奴婢以下犯上,有傷害主人的行為,那后果是不堪設(shè)想的?!芭救粲袣R家長以上之舉動,自更悖逆,和子孫毆罵父祖一樣,同屬惡逆大罪,法律上處分極重。罵便構(gòu)成重罪。”例如,第7回,焦大醉罵:

“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眾小廝聽他說出沒天日的話來,唬的魂飛魄散,也不顧別的了,便把他捆起來,用上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

這里,焦大的行為性質(zhì)是非常嚴(yán)重的。按照明、清律,奴婢罵家長者絞,毆者不問有傷無傷皆斬。若將主人殺死,自更罪大惡極,入于極刑。由此可見,焦大的醉罵,雖說暢快淋漓,但是,或許他不清楚,按照法律,他要為此被處以絞刑。所幸的是,因為念及過往的功績,寧府的主人并沒有把這位老仆訴諸制度的處理。對此,鳳姐深不以為然,她對尤氏母子道:

“我成日家說你太軟弱了,縱的家里人這樣,還了得呢?!?/p>

“以后還不早打發(fā)了這個沒王法的東西!留在這里豈不是禍害?倘或親友知道了,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連個王法規(guī)矩都沒有?!?/p>

進一步地,我們來討論一下主、婢間性關(guān)系的問題。主人對奴仆享有充分的權(quán)利,其中,也包括性的權(quán)利?!叭裟兄魅藢τ谂荆òㄅ旧砑澳信┯行缘囊螅圆蛔銥楣?,甚或可以說是男主人的權(quán)利。幾千年來的中國社會中,婢與主人的性的關(guān)系本是社會和法律所默認的”。我們看到,紅樓夢中,男主人對婢女身體的占有,時有發(fā)生。

第6回,寶玉與襲人:

然后說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襲人掩面伏身而笑。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嬌俏,遂強襲人同領(lǐng)警幻所訓(xùn)云雨之事。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遂和寶玉偷試一番,幸得無人撞見。自此寶玉視襲人更比別個不同,襲人待寶玉更為盡心。暫且別無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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