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桃溪來

　　一夜之間，地球上所有的小孩突然都消失了，調(diào)皮的、聰明的、活潑的、愛哭的……全部消失不見。哪怕你踏遍整個世界，也只能聽到大人們的聲音：比如喝酒、打牌、汽車轟鳴，或者是辦公室里悄悄嘀咕的聲響。就連孩子們喜歡的貝殼鈴鐺，風(fēng)吹過時也不再發(fā)出任何聲音。

　　可是那些大人們并沒有因為孩子的消失而感到奇怪，甚至一點也沒有察覺。他們總是那么忙，每天都討論可以賺多少錢，什么時候升職加薪，下班后要喝多少酒，家里有多少衣服等著自己洗。他們已經(jīng)忘了世界上還有小孩需要陪伴的事實，忘了自己曾經(jīng)也是個孩子。他們喜歡把孩子們鎖在高高的樓房里，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

　　“小孩子只有聽大人的話才是一個好孩子！”

　　孩子們終于受夠了大人的忙忙碌碌和喋喋不休！

　　于是，在那個霓虹燈閃爍卻沒有星星的夜晚，所有的小孩在夢里相遇了。他們經(jīng)過商量，決定永遠住進夢鄉(xiāng)，再也不要醒來，就讓大家在夢里開開心心地蕩秋千、摸魚兒、玩泥巴，讓大人們?nèi)ッλ麄兊恼掳?！世界上的任何角落，再也看不見一個小孩，那些屬于孩子們的玩具也消失不見，比如彈簧槍、跳跳球、芭比娃娃、紙糊的沙包、金剛戰(zhàn)士等全都不翼而飛。到處只剩下一棟棟高樓大廈、一家家琳瑯滿目的商店、一個個低頭玩手機的大人。你能想象，沒有孩子的世界會變成什么樣子嗎？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大人們依舊整天忙碌，絲毫沒有意識到孩子們消失的事，仿佛他們從未擁有過孩子。即使春風(fēng)再次拂面，陽光給小樹重新別上了綠色發(fā)夾，蝴蝶一次次在花叢里跳舞，大人們也沒有想起任何一個孩子。直到今年四月，公園里白色櫻花盛開，遠遠望去像下了一場雪。而在櫻花林里站著一個新大人，他剛搬進這座城市，花瓣紛紛落在他的肩膀上。

　　新大人比別的大人長得都要矮，頭頂上只有一根長長的頭發(fā)，卻有手指那么粗，像小柳枝垂在河岸邊那樣垂在額前。他竟然穿著一件棕葉編織的蓑衣，脖子上掛著一個藍色魚嘴形陶笛，身上斜挎一只布口袋。最特別的是，他竟然沒有穿鞋子，光著腳就走了過來。

　　“大家好，我是不小心飛到這里的，你們好嗎？還記得我嗎？”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他脖子上的陶笛輕輕晃動著。

　　大人們都感到莫名其妙，他的穿衣打扮、說話風(fēng)格和他們太不一樣了，像個流浪漢，又像神經(jīng)病，所以誰也沒有搭理他。可是他并不怎么在意別人的態(tài)度，仍舊微笑著從那些大人們身邊經(jīng)過，然后走到一棵玉蘭樹下?lián)烊~子。

　　“挺好，這些葉子可以用來做兔子的耳朵……”他自言自語道，接著在樹下挖了一小堆泥巴并裝進布口袋里。

　　“哎呀，你們要不要跟我一起玩啊？我最近打算做一只泥兔子，可有趣了?！毙麓笕舜舐暤亟兴麄?。

　　“臟死啦?！币晃淮┲倘埂⒋髦R的時髦姐姐回復(fù)他，并且還發(fā)出細(xì)細(xì)碎碎的嘲笑聲。

　　“好吧，那你們有空可以去我家玩噢。我家住在桃溪，沒有桃花開的桃溪，但是有很多別的花兒?！闭f完，他就提著那袋泥巴離開了。

　　“你們認(rèn)識他嗎？”

　　“不認(rèn)識啊?！?/p>

　　“這么大的人了，居然還打赤腳！”

　　……

　　大人們開始議論這個新來的大人，猜測他從哪里來，是做什么的，開的什么車，是窮人還是富人。這些大人就是這樣，喜歡在背后議論別人，卻不敢真

　　誠地當(dāng)面詢問。而議論再多，也沒有真正的答案。

　　就在這位新大人來的第一個夜晚，人們聽見了一陣陣輕快悅耳的陶笛聲，是從窗外傳來的。

　　“那還是很小的時候，我會唱這首歌，是奶奶教我的。那時我們做飯都是燒柴火，我們喜歡圍著火爐唱歌……”一位坐在電腦前的叔叔說道。他雖然只有三十來歲，但由于連續(xù)好幾天熬夜加班，面容非常憔悴，公司里總有做不完的事等著他。

　　“這么晚了，誰會在外面吹笛子呀？早點睡吧，明天還要上班。”他的妻子一邊盯著手機，一邊提醒他。

　　“煙子煙，莫熏我，熏到天上梅花躲；貓搬柴，狗燒火，老鼠起床挨家伙……”叔叔忽然唱起了歌，唱完后就走到了窗前。

　　“咦？這不是新來的那個人嗎？”叔叔說道。

　　只見新大人坐在屋頂上，吹著小陶笛?？吹绞迨搴?，他忽然喊道：“嘿，要不要跟我一起啊？我聽說，今晚可以看到流星噢?！?/p>

　　叔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明天還要上班，沒時間做這些?！笔迨謇洗昂煴闳ニ?，而那個新來的大人一直吹啊吹，誰也不知道他在屋頂上究竟待了多久。

　　也許只有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大人們才可能想起那群已經(jīng)消失的孩子：沒有孩子的世界實在是少了太多的歡樂，他們突然感到憂心忡忡。他們或躺在床上，或靜靜地坐在窗前，看著月亮掛在高高的夜空里，看著樹葉一片片飄落，想起自己曾經(jīng)也是個簡簡單單的孩子嘞，他們也會流下幾滴眼淚。

　　第二天清晨，大人們照常起床、洗臉、刷牙，然后去上班。日子好像永遠都不會變了，說不上多么歡喜，也說不上多么悲傷，誰還會記得很小的時候，我們都做過飛翔的夢。叔叔和他的妻子拉開房門，準(zhǔn)備開始一天的工作。

　　“你看，他們家的門上掛了一束野花?！笔迨逯钢鴮γ娴姆孔诱f道。雖然他們來到這座城市已經(jīng)十多年了，但是和對門居住的鄰居仍舊互不相識。整棟大樓，大人們各有各的生活，雖在同一片天空下，卻找不到聚在一起說笑的理由。而他們的孩子被關(guān)在高樓里，他們的孩子都選擇悄悄消失了。

　　“呀，我家的門上也有一束。”關(guān)門的時候，叔叔看到了自家門上也掛著一束野花。很新鮮的一束花，葉子上還淌著露珠。

　　“誰弄的呢？誰這么無聊弄這些？”他們一邊嘀咕，一邊走進了電梯。奇怪的是，今天電梯里的人都在嘀咕，不像往常各玩各的手機，有的人還抱著一束野花。原來整棟樓的大人們都發(fā)現(xiàn)，今早自家門上多了一束野花?？墒钦l也叫不出這些花兒的名字，一朵也認(rèn)不出。

　　大人們走出電梯的時候還在嘀咕，然而令他們吃驚的是，所有房子的門上都掛了一束野花。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到街上，討論這件奇怪的事——原來這座城市里每家每戶都多了一束野花。到底是誰搞的惡作劇呢？這些大人就是這樣，他們對陌生的事物總是充滿懷疑和恐懼。有一個大人甚至懷疑：是不是恐怖分子在暗示將要殘害人間了？就在大家各種猜測時，那個新大人又吹著陶笛走過來了。

　　雖然他的頭頂上只有一根頭發(fā)，但他依然在發(fā)根處戴了一朵紫色小野花。如果此時我能畫出來就好了，你就會明白他當(dāng)時的樣子有多俏皮。

　　“嘿，門前的花兒都是我放的，我送給大家的。我昨晚想，送你們什么好呢？于是我決定把桃溪最好看的植物送給你們啦?！毙麓笕藲g喜地說道。

　　人群里有人點頭表示感謝，也有人感到很不屑，一束花有什么用呢？不能吃也不能賣錢！

　　“瞧，這是我昨天用泥巴和葉子搭配做成的小兔子，我可喜歡它了。你們呢，有沒有自己最喜歡的玩具？”新大人問道。

　　“玩具？只有小孩子才要玩具，大人才不需要！小孩子，小孩子，小孩子？”人群里出現(xiàn)了騷動，他們開始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孩子已不見了。所有大人尖叫著，尋找著，急得團團轉(zhuǎn)，有些大人甚至哭了。

　　“我們的孩子怎么不見了？我們的孩子都去了哪里？”他們左顧右盼，依然沒能尋到一個孩子。

　　這時一位身穿西裝、挺著圓肚皮的警察突然拽住了那個新大人。警察拽著他唯一的一根頭發(fā)，把他從地面上拎了起來，就像拎了一只空水桶那般輕松。

　　“肯定是你，是你把我們的孩子藏了起來。快說，你這奇怪的人，不然我把你送進監(jiān)獄！”警察吼道。

　　新大人卻一點兒也不畏懼，竟然還唱起了歌：“煙子煙，莫熏我，熏到天上梅花躲；貓搬柴，狗燒火，老鼠起床挨家伙……”

　　歌聲停止后，新大人像泥鰍似的從警察的手里滑落到地面，然后嗖地一下爬上了路邊的一棵梧桐樹。他的那根頭發(fā)越來越長，垂落到地上，接著又蔓延到更遠處，直到再也看不見伸向了何處。而那只他用泥巴和樹葉做的兔子居然活了！兔子沿著新大人那根長長的頭發(fā)，一蹦一跳地消失了。

　　新大人靜靜地坐在樹枝上，再一次唱起了那首歌：“煙子煙，莫熏我，熏到天上梅花躲；貓搬柴，狗燒火，老鼠起床挨家伙……”唱歌的時候，他的眼里流出一朵朵小花，各種顏色都有，像瀑布一樣傾瀉到地面，然后又四處飛舞。

　　我后來才知道那些花多是野花，有婆婆納、紫云英、白花三葉草、點地梅……漫天都是飄飛的花朵，有些落在地上鋪成了厚厚的花毯子，各種各樣的香味混雜在一起，分不出究竟是哪種花香了。大人們都看呆了，忘記了還有上班這么重要的事。

　　“你們的孩子從未消失，一直就在你們的心里，而我也是你們的孩子。”說完他就睡著了。花香太醉人，何況是這么多花的香氣，比酒還要濃烈一百倍。大人們也紛紛倒下，睡在了花朵鋪成的地毯上。

　　在那一天，所有大人都做了同一個夢：他們沿著那根長長的頭發(fā)走啊走，走到了新大人口中說的“桃溪”。桃溪漫山都是茂盛的植物，有大樹，有小花，還有被我們經(jīng)常忽略的野草。幾只白鶴從頭頂飛過，青蛙呱呱叫著。他們看到之前消失的孩子們正在一條小溪里彎著腰翻螃蟹，他們自己也情不自禁地走進了溪水里。所有人的腳丫都浸泡在清涼的水里，腳掌觸到許許多多滑滑的小石頭，腳背上偶爾還會游過吐泡泡的魚兒，溪水收藏了它的笑聲。

　　大人們感到舒服極了，好久沒有這么放松過啦，他們露出了同一種微笑。那微笑，大概就是傳說中永恒的溫柔和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