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森林

愿望

“來吧，兄弟，來找我，來莫斯科?！?/p>

1447年，一個公爵設(shè)宴款待另一個公爵，

濃密針葉林中，雪尚未融化，

莫斯科河尚未解凍，

左岸波羅維茨克山上，還沒有金頂教堂，

也沒有堅固城墻，美麗的石頭城

在酒的熱烈中，一席熱語進(jìn)入編年史。

各種危險信息從鐘塔樓傳來，

樺林嘩嘩作響，春天姍姍來遲。

我不知道從哪個大門悄然進(jìn)入，郊外的夜晚

冷風(fēng)因歌聲而美好，一次預(yù)謀已久的遠(yuǎn)巡

因一座酒店名為“宇宙”而蒼茫。

紅寶石五角星取代銅制雙頭鷹不久，

一次解體震蕩東西方。

鐘已更換四回，似朝代變幻，

從滿面青春痘的少年疾步邁入灰頭中年，

斯巴斯大門依舊占據(jù)官方通道。

我絕不會蓋著車蓬或戴著頭巾穿過拱門，

只設(shè)想在河邊作一次稍長散步，

切入歷史建筑綜合體，星光依稀時燈火燦爛。

也絕不會“對著整個伊萬諾夫廣場喊叫”，

但愿在教堂一角默誦一些細(xì)微的事物，

或在松鼠躍動的叢林、小廣場

低吟普希金、阿赫瑪托娃的小抒情詩，

那些戰(zhàn)爭與和平、死魂靈，

太沉重！姑且放在一邊。夜色浸濕衣衫，

絕望的飛翔終于落在春天十分短暫的夜晚，

時間慢下來了，那就再慢些，

我不能失信于卡拉姆金：

“誰到過莫斯科，他就了解俄羅斯。”

一個詩人初來，必須學(xué)會謙虛，

必須學(xué)會用耳朵傾聽草垛的回聲。

夜已深，天還未黑，

生命的宇宙飛船被巨大的熱力

拋在月球上，帶著全部的“空如”

建造自己的木屋、牧場，

然后打鐵、織布、釀酒，談情說愛。

2011.6.26 莫斯科宇宙大酒店 2012.10.2

在克里姆林宮

都是神圣的，教堂一個接一個，

金色拱頂，十字架刺破湛藍(lán)天空。

烏斯賓斯基，在此，沙皇和國王加冕，

東正教教主頭銜以及偉大的公爵獲封，

當(dāng)然也禱告，在行軍打仗前或凱旋歸來后，

宣讀國家文件，停放靈柩。

而阿爾漢格爾斯克，一個巨大的殼下，

第一個公爵、第一個沙皇在此安息，

權(quán)力和榮譽(yù)當(dāng)然由黃金包裹。

只有布拉格維申斯克，貴族們的家庭教堂，

煙火氣息翩然，但光澤的碧石地板上

也曾存放黃金。那些“偉大的情節(jié)”，

拜占庭國王、耶酥的圣畫像，

與我無關(guān)，與天氣也無關(guān)。

在克里姆林宮，我是一個幽靈，

在石頭和干尸之間擺渡。

告別木框中的金屬片，從狹小門洞閃出，

身體遍被光輝，一場場大火

將白石雕刻熏黑。

終于看見喑啞的皇鐘、皇炮，

嫩綠新葉落下，覆蓋一半的臉孔、聲音。

我還能記住自己的聲音嗎？

一群鴿子從金黃的閣樓宮殿上空掠過，

童話般的雕刻呈現(xiàn)意大利和東方光芒。

春天開始的早晨，霞光消遁，

高聳圍墻深處

一個尖銳的建筑迎面刺來，毫不起眼，

不動聲色，以棱角的金剛石粗面

銜接孤寂目光和雪亮的天空、十字架。

西面連著圣廳，圣廳南面延伸著紅梯，

這個最古老的議院，與現(xiàn)實格格不入，

堅持在通往“偉大的伊萬鐘樓”道路上。

一個單體建筑，四個十字拱門疊蓋，

495平方米寶座廳獨領(lǐng)兩個世紀(jì)，

國家儀式、教堂大會、勝利紀(jì)念，

一次次雄辯不能解決什么，就像毀于大火，

修復(fù)后又失于大火，命運(yùn)輪回。

格蘭諾維塔，堅持最初立場，

與宗教、皇權(quán)近距離對話，

正襟危坐的壁畫讓舌頭找到味覺，

鼻子聞到芬芳。

崇高內(nèi)核，平凡力量獨自支撐，

棱角的外衣深藏圓的天穹。

當(dāng)我來到廣場，一襲草地上白色野花盛開，

仿佛無處不在的孤魂野鬼，

克里姆林宮成為背影，那些數(shù)不清的房間

模糊成黃金，利益、人格、榮譽(yù)喪失，

只有春天與棱角的事物逼近心臟，

逼近一次次追問。

2011.6.27 莫斯科 2012.10.3

大陸

一條河流，三種語言娓娓道來，

濕地、牛渡口、密林，都是莫斯科，

與斯拉夫、芬蘭—烏戈爾、卡巴爾達(dá)的嘴唇

一一對應(yīng)。不同于我的喉嚨、

丘陵、山地平臺與溫婉的河流，

但600年前，與我一樣抵抗過游牧鐵蹄。

幾度被否定，否定再否定之后，

一條160公里“大環(huán)”仍圈不住雙頭鷹天空，

凱旋門開始與東西方的海洋對話。

臉色如天氣異常翻覆，溫和大陸

冰雪消融漫長，持續(xù)零下的嚴(yán)寒惟高烈性的酒

與愛情可以廝守?，F(xiàn)在，最美好的季節(jié)，

河湖清澈，覆蓋草皮的灰化土地帶

公園一個套一個，情侶一對接一對，

沼澤邊的松林里，麋、鹿、狐貍、猞猁出沒，

與革命前的花布，眼花繚亂的地鐵

進(jìn)入我——另一個大陸深處失地者的夜夢。

繼續(xù)停留或出發(fā)，永遠(yuǎn)是個難題，

“五海之港”，除了紅色，還有黑，

除了教堂、修道院，還有莊園、博物館，

陽臺上金發(fā)少女的媚笑風(fēng)動季節(jié)，

那些富豪如云擦肩而過，

我以苗或詩的語言不斷哈氣，大雪來臨時

開辟一條道路，駛?cè)脒\(yùn)河上游。

我剛從羅馬來，對“第三個羅馬”毫不在乎，

我到過希臘，對“城堡”也興趣索然，

一見鐘情的是通天的火、燒紅青春的鐵，

“套娃”般的愛情，不知有多少個謎底

待解開。虔誠地品嘗面包、鹽，

茶飲和“三道菜”之后，

長統(tǒng)靴、單絲襪、超短裙在冰天雪地旋舞，

生活的馬戲和雜技不在紅場，

就在郊外的樹林。

沒有眼淚，歌聲飛過塔尖，大陸淪陷。

2011.6.17 莫斯科 2012.10.4

紅場

沒有一個詞可囊括眼前一切，只有紅場。

白色陽光里，

刺眼的紅抓住瓦里西大教堂穹頂，

鷹一樣向上飛翔，與藍(lán)色天空

構(gòu)成白藍(lán)紅國旗，飄過三個氣溫帶。

選擇最舒適的季節(jié)前來，沒有大雪，

沒有鐮刀，還能逼近哪一支歌聲：

列寧的“通天火炬”，或許“回不去的行囊”？

沒有夜晚，甚至沒有風(fēng)，時間延長白晝，

黑暗輕易就被打破，因為月亮愛上眉梢，

革命在一串著名的姓與詞之間奔行，

拉長成小提琴的民謠：

“托爾格”、“火災(zāi)廣場”、美麗的修飾

比天安門聲名更大，格局卻不如。

似曾相似，“崇高”的墓碑，一字排開，

扼守紅色墻角、泛綠的雜草。

狂暴風(fēng)雨來臨時，鷹疾逝在雨虹中，

甚至與雷電融為一體，遠(yuǎn)距離地審視，

不愿靠近沉睡或沉默的石頭、水晶、文字。

紅色嵌入骨頭，相信春天始終會來，

冰封的莫斯科河一定能鎖成愛情的橋。

九個金色洋蔥沒能弄瞎雙眼，

斷頭臺上的沙皇令和說教被圍擋遮蔽，

古姆商場以鐵、玻璃和混泥土與古代對話。

一塊面包抵得上巴黎十杯咖啡，

游蕩的人非富即貴，以鴿子的悠閑

把廣場丈量：哪一塊石頭曾被踩在腳下，

又有多少塊石頭被暗自替換，

然后掠過克里姆林宮的殿堂，

進(jìn)入升天的金色黃昏。

對于鷹來說，也許真應(yīng)該在雪天再來，

背著十字架，至少可以看見自己的腳印。

2011.6.27 莫斯科 2013.5.1

無名墓

“你的名字無人知曉，你的功勛永垂不朽”

一個有名的花園深藏?zé)o名的秘密。

克里姆林宮西北地下河灘上，

華麗生鐵柵欄、黑色大門隔離大街與錢幣廣場，

以羅馬風(fēng)格驕傲地承接亞歷山大的邊界。

1812年，暴雨，突如其來，

阻止一座宮殿和教堂毀滅，宣告

另一個大帝潰敗，一次衛(wèi)國勝利。

現(xiàn)在，陽光和月亮同時圍蔽一只狗的疆域，

濃蔭中天空格外寬廣、湛藍(lán)。

紅色大理石，五星狀長明不熄的火炬

默默講述百年后另一個無名故事。

克留科沃村，莫斯科郊外40公里，距此不遠(yuǎn)，

而無名士兵的骨灰行走卻耗費(fèi)25年。

戰(zhàn)旗上的頭盔和桂枝吸盡所有聲音，

總統(tǒng)衛(wèi)隊值守的風(fēng)雪，吹起又落下，

一切榮譽(yù)都悄然撤退。

墓志銘早已熟悉，而那一排石碑

及石碑下存放的泥土，卻難以追憶，

列寧格勒、基輔、明斯克、斯大林格勒、

刻赤、塞瓦斯托波爾、敖德莎、

圖拉及斯摩棱斯克……

一一念過，清晰的字跡模糊，

被青翠松枝翻譯成朝鮮、越南、朝鮮……

無名的雨雪落在另一個國度，化作污水，

沒有一座盛大花園安載無名的憂傷。

從紅場步行至此五分鐘，

從此回到家鄉(xiāng)需要多少年？

一次漫游留下諸多照片，1941—1945，

那么，1894—1953，又該有多少。

如果能折一根松針回去，

又該放在哪一頁歷史的夾縫。又能刺痛誰。

2011.6.27 莫斯科 2013.5.1

在新圣女公墓

終要走進(jìn)墓地，直著或躺著，在春天

或雪夜，一個隱秘地方

收藏思想和藝術(shù)的頭顱，

當(dāng)然包括拼命擠進(jìn)來的政客，

流亡國外或浪跡他鄉(xiāng)的“異議”。

我來，內(nèi)心拒絕，身不由己，

一座公墓，經(jīng)精心設(shè)計線路輾轉(zhuǎn)至此，

慶幸季節(jié)晴好，沒有陰森的風(fēng)，

可以散步，可以以各式雕塑姿態(tài)站立。

被囚的公主和許多人與我無關(guān)，

熟悉的有果戈理戲劇般不翼而飛的頭顱，

燭光下契訶夫，風(fēng)雪中奔行的普希金，

沙皇鐵幕下，自由與理想的星斗璀璨奪目，

照耀漫長白夜和姍姍來遲黎明。

如果我死，也要把最后一刻定格于石板，

奧斯特洛夫斯基般一只手放在書稿上，

身體微微抬起，眼睛凝視遠(yuǎn)方，

沒有軍帽和馬刀，那就嵌入詩篇和湘西。

至于黑白分明或黑白不分的人，視而不見，

共產(chǎn)國際寵兒、棄兒亦如是。

但對于那只被切的乳房，美麗的卓婭，

不能心猿意馬，被強(qiáng)奸的人生

會有無數(shù)火炮張開大口回?fù)?，摧毀恥辱。

驚嘆，不再贊美，對新貴們嗤之以鼻，

詩人與英雄的憩園不容野獸闖入。

就這樣，一條小路接一條小路，

一塊碑靠近一塊碑，相互取暖、致意。

我空手而來，空手而歸，

一面紅墻拉長記憶，抬眼望不到頭，

半根刺扎在眼里，情人背叛了祖國。

于是，在陽光中起舞的人躲進(jìn)時光一角，

大聲哭泣，獨一無二。

2011.6.27 莫斯科 新圣女公墓 2013.5.5

修道院

現(xiàn)在，莫斯科河拐彎處的天鵝湖

折磨著春風(fēng)，滿地鮮花

從芳草中冒出來，

對一個剛剛跨進(jìn)新圣女修道院的人講述堡壘

以及抵抗侵略、發(fā)配、拘禁的往事。

克里姆林宮外城，白色城墻圍住的圣潔

在藍(lán)天綠水之間空無一字，

對于總在邊緣的柳，紅白相間的鐘樓，

時間沒有任何意義。

被迫關(guān)閉，后又重新開放，

作為國家歷史博物館的一部分，

斯摩棱斯克教堂，五個洋蔥頭，一金四銀，

象征著統(tǒng)一且層次分明的秩序，

如同構(gòu)思芭蕾舞劇《天鵝湖》，

我能一邊散步一邊構(gòu)思夏季的儀式？

即使走向墓地，那些死亡的魂靈也會跳出來

抓住細(xì)雨中的傘，搖晃著手——

表決春天一切微不足道的事物。

十二個塔樓就是十二個月，

我從未想過爬上金色圓頂，

但十字架始終掛在修道的路上——

南邊，東斯基、斯巴索—安德羅尼克，

大海猛烈的風(fēng)暴襲來，

被分割的壁畫迅速粘合，在生命最后一刻。

2011.6.27 莫斯科 2016.11.1

普希金與特維利街

從紅場放射出去，街道寬闊，馬達(dá)轟鳴，

車輛呼嘯而過，旋風(fēng)襲來

“小資產(chǎn)階級不合實際的幻想”。

我不是田園城市發(fā)起者，一個守望的人

找不到一條通向真正改革的和平道路——

東南，奧爾登道送來面包，

西北，特維利街送來四季鮮花，

道路盡頭，修道院收拾心中落葉。

在“無貧民窟無煙塵城市群”幻影中，

誰都明白，“炮彈不懂得右轉(zhuǎn)彎”，

騎兵、坦克的直線碾壓劇院、噴泉，

即使變身文豪“高爾基”，也不能恢復(fù)榮光。

都說莫斯科從特維利街開始，

但從心臟（紅場）到靈魂（普希金廣場），

從“單中心”到無數(shù)個“環(huán)線”，

如同螞蟻從套娃中逃離，分外壯麗。

沒有斑馬線，地下通道串聯(lián)的迷宮

連利茲·卡爾頓酒店侍者也不能破解，

何況尼基特大門旁噴泉見證的愛情，

銘刻的詩句、焚燒過的石頭。

陽光下滿城普希金，我是其中一個，

但夜色里她究竟是妻子還是情人？

那么多劇院同時上演同一幕悲劇，

柵欄優(yōu)雅，獅子威猛，燈光調(diào)和一切。

苦行者到了廣場就不愿意去博物館——

地主的莊園通宵辯論自由與寬容。

還是牽著她的手，去耶羅霍夫主顯教堂洗禮，

然后到阿爾巴特街53號，嗯！

從這里再出發(fā)，沿途慢慢擺弄

護(hù)耳皮帽、大草鞋、耳環(huán)、墜子、護(hù)身符，

敲敲玩偶套人（從沙皇到總統(tǒng)）的頭，

去到莫斯科河邊，迎風(fēng)站立——

左手挽于背后，右手插在胸前，

八百年的風(fēng)翻開森林、河流和詩稿。

2011.6.28 莫斯科 2016.11.1

讀畫記

六月，正是春天，料峭寒冷

擋不住尼古拉·希爾德的《誘惑》，

一條街排開烏鴉和襁褓中哭泣的嬰兒。

特列季亞科夫回到他曾經(jīng)被取代得位置，

就像俄羅斯回到俄羅斯，斯大林

回到內(nèi)院一角。而“浪漫現(xiàn)實主義蘇聯(lián)”

從《前方的來信》開始，

《塞瓦斯托波爾保衛(wèi)戰(zhàn)》《列寧在斯諾爾尼宮》，

熟悉的陌生籠罩光能所指的地方。

每一個屋子都有自己的肚臍，

希什金、列維坦、艾伊瓦佐夫斯基的風(fēng)景

與克拉姆斯柯依《無名女郎》

列賓《伏爾加河上的纖夫》

蘇里科夫《女貴族莫羅佐娃》

別洛夫《三套車》形成批判的和解。

我更愿意回到伊萬諾夫、布留洛夫時代，

“耶穌出現(xiàn)在人間”，“惡魔”也是，

盧勃寥夫“三位一體”的光斑駁、明亮。

從胡同到鐘樓教堂，寶庫豐富寬廣如大地，

給人寧靜——《鄉(xiāng)村愛情》，

不承認(rèn)的歷史——《塔拉卡諾娃公主在獄中》，

被禁止的細(xì)節(jié)——《伊凡雷帝殺子》。

我重新回到街頭，豎起衣領(lǐng)，

風(fēng)灌進(jìn)被拆的林蔭道，

看見莫斯科馬戲團(tuán)，

這幅畫可命名為《春風(fēng)》。

2011.6.28 莫斯科 2016.11.3

秩序，或新建筑

歷史得和建筑活下去，以維持生活秩序。

對于一只麻雀來說，

陽光下的“新建筑”不是什么新鮮事，

哪怕飛入地下的地鐵，

結(jié)束曾經(jīng)摸索的一切，重新找到道路出口。

“七姐妹”依然在各自位置風(fēng)姿綽約，

肩膀布局對稱，頂起高仰的頭，

金屬玻璃塔尖比太陽光輝。

富麗堂皇的外表深藏帝國基因，

連呼吸的空氣都贊美激情與榮耀。

但所有“生日蛋糕”最怕時間的傷害——

救世主教堂，被推倒，又重建，

“蘇維埃宮”，在紙上崇高二十五年，

繼承者砍掉“多余”細(xì)節(jié)、外飾，

哥特式教堂和巴洛克式城堡，浮華一夢。

一只麻雀來到列寧山，不！麻雀山，

古拉格囚徒建造的大學(xué)，磅礴又巍峨，

莫斯科河被無數(shù)機(jī)關(guān)弄得水平如鏡。

中東歐和東方的麻雀都曾熱切飛到這里，

在屋子里研讀一本永遠(yuǎn)無法畢業(yè)的書，

“一個少女走進(jìn)去，出來時帶著她的孩子”。

現(xiàn)在，新鮮的“第八姐妹”來了，

“凱旋宮”凱旋，升起歐洲的月亮。

其實，麻雀與工程師、勞動模范、黨員住在一起

或者與教師、中產(chǎn)階級，形形色色的人

住在一起，整齊與混亂，沒有什么差別——

都是死亡、結(jié)婚、離婚、搬家。

何況地鐵仍日夜穿梭于新建筑的陰戶，

共青團(tuán)站、起義廣場站、庫爾斯克站。

公寓里孤獨的個體，永不相往來，

絕望酗酒者懷念同飲者，

至少周圍一切與自己有關(guān)。

2011.6.28 莫斯科 2016.11.3

池塘與托爾斯泰

最初的“黑色沼澤地”，變成女皇村，

莊園哥特式房舍、人行與碉堡結(jié)合的橋梁，

讓野鴨與鴿子各有一方天地。

當(dāng)“戰(zhàn)爭與和平”的游戲結(jié)束，

荒蕪的殘磚破瓦回到池塘與草地的真實。

“花紋橋”橋頭高塔只見樹木，不見森林。

而“靜穆而華麗的池塘”、“明媚的林間空地”

在西南兩百公里之外——圖拉，

亞斯納亞—波良納莊園，經(jīng)過馬房，

沿羊腸小路信步走，穿過灌木叢，

便會見到“世間最美麗的墳?zāi)埂薄?/p>

長方形土堆，雜草中開滿鮮花，

沒有墓碑，沒有十字架，沒有墓志銘，

連名字——“托爾斯泰”也沒有。

只有幾株大樹蔭庇一生被聲名所累，

三次離家出走，結(jié)果再也沒有活著回來的人。

牌子“肅靜”提醒世界安靜，

每個人都應(yīng)耕地、縫鞋、蓋房子、砌爐子。

樸素的草光潔，勝過一切大理石，

風(fēng)兒低吟，美妙過恢弘樂章。

其實，天下池塘都是一面鏡子，

洞見革命、人生、死亡與復(fù)活。

我回到莫斯科，托爾斯泰街的故居，

兩層黃色小樓比宮殿明亮，

在一層餐廳遇見契訶夫、列賓，

在二層聆聽里斯克里亞賓、拉赫瑪尼諾夫，

音樂安慰著窗外空地上的草與花，

雖然沒有池塘，但野鴨從草叢中冒出，

張望藍(lán)天上鴿子帶來陽光的旋律。

此刻，我不想討論任何問題。

2011.6.28 莫斯科 2016.11.4

導(dǎo)師

即將離開莫斯科，我向他提出一個問題：

“我們需要導(dǎo)師嗎？”

我們回到紅場，突兀的中心，列寧墓，

在斯巴斯克鐘塔與克里姆林宮墻軸線相交處，

紅色花崗石、黑色長石、鋼筋混凝土，

石基座，臺階向上逐級收小，通往檢閱臺。

而時間的一半埋在地下，蘇聯(lián)國旗、國徽，

光從水晶棺里擴(kuò)散出來，照耀

世界，仰面躺臥、神情如睡。

當(dāng)光穿透水晶棺，在邊沿銳角處

折射出一條條閃亮的細(xì)線，

擊中脆弱的心臟、春天。

不愿停留太久，向西，繞過觀禮臺，

按遺規(guī)，一一走過紅墻外“骨灰”，

“功勛赫赫”的人物一字排開，

包括從列寧墓中移出的斯大林，

形制完全一致，方柱式半身胸像神情各異，

棺蓋上斜放著兩枝紅色康乃馨。

從東走出紅場，太陽在克里姆林宮背面落下，

春風(fēng)吹動松林嘩嘩作響，松鼠竄動。

“看見導(dǎo)師了？”“看見了。”

“看見斯大林了？”“看見了。”

“還有誰？”我一時答不上來。

我們現(xiàn)在的位置是在紅色的城墻外，

莫斯科河面冰早已解凍。

我走過布滿霓虹的大石橋，

想拍一張克里姆林宮輝煌的夜景，

五座尖塔上，五角紅星，閃耀，

之前，是銅制雙頭鷹。之前……

2011.6.28 莫斯科 2016.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