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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jié) 大名及留京待官時期:思想的苦悶期

黃庭堅的佛禪思想與詩學實踐 作者:孫海燕 著


第二節(jié) 大名及留京待官時期:思想的苦悶期

一、北宋政治形勢與黃庭堅的思想苦悶

這一段時間北宋的政治形勢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宋神宗在熙寧年間(1068—1077)重用王安石變法,變法失利后,又在元豐年間(1078—1085)從事改制。就在變法到改制的轉折關頭,發(fā)生了蘇軾烏臺詩案?!盀跖_詩案”是元豐二年(1079)發(fā)生的文字獄,御史中丞李定、舒亶等人摘取蘇軾《湖州謝上表》中語句和此前所作詩句,以謗訕新政的罪名逮捕了蘇軾。蘇軾的詩歌確實有譏刺時政的內容,尤其是對變法中出現的問題進行了揭露,但詩案一事純屬政治迫害。黃庭堅也因此受到了牽連。

熙寧五年(1072)正月,黃庭堅通過學官考試,擔任北京(今河北大名)國子監(jiān)教授一職。雖然學官一職比管理治安的縣尉更能用其所長,但是,這是一個沒有實權的閑職,俸祿微薄。黃庭堅的心里時時感到苦悶、孤單、無聊,只能與意氣相合的朋友以詩酒相娛,一澆胸中之塊壘,所謂“少年氣與節(jié)物競,詩豪酒圣難爭鋒”[1]。酒,似乎成為了他逃避世間痛苦、麻醉自我的重要手段,在其詩歌中出現的頻率也最高。在國子監(jiān)中度過了六年時光,黃庭堅不但沒有得到升遷,反而在元豐二年因為與蘇軾有詩往來,受“烏臺詩案”牽連,坐罰銅二十斤,并在學官任滿,將任著作佐郎之時,改知吉州太和縣,遭到了仕途上的第一次打擊。他在詩中寫道:

  我今廢書迷簿領,魚蠹筆鋒蛛網硯。六年國子無寸功,猶得江南萬家縣??蛠碛Z誰與同,令人熟寐觸屏風。竊食仰愧冥冥鴻,少年所期如夢中。江頭酒賤樽屢空,南山有田歲不逢。相思夜半涕無從,千金公亦費屠龍。

在六年中的學官生涯中毫無建樹,沒有升遷。本來自負于自己的才華,卻沒有用武之地,讓少年時的理想像夢一樣不得實現,就像千金學得屠龍術,卻在現實中用不上。在這六年間,黃庭堅牢騷抱怨的詩作較多,與佛禪內容相契的詩詠較少。

他的心情郁悶也與當時王學興起、強勢奪人有關。熙寧八年(1075),朝廷頒王安石《三經新義》于學官,有司據此取士,先儒之傳注盡廢。很多讀書人放棄了從前所學,專攻新學,以期進用。而黃庭堅堅守“舊典”,與時不合。他自云:“有器可深川,吾未之學也?!?sup>[2]成為反對新法、日后被貶的證據之一。從《奉和王世弼寄上七兄先生用其韻》一詩我們可以較為詳盡地了解黃庭堅此時的行跡與心情:

  ……庭堅薄才資,行又出町畦。浮云與世疏,短綆及道淺。匠伯首暫回,大樗終偃蹇。學宮尸廩入,奉養(yǎng)闕豐腆。學徒日新聞,孤陋猶舊典。小材渠困我,持斵問輪扁。大材我屈渠,越雞當鵠卵。未能引分去,戀祿幸茍免。平生報一飽,從事極黽勉。豈如不見收,放身就閑散?思伯臥江南,無心趣軒冕。龐翁跡頗親,黃蘗門屢款。齋余佛飯香,茶沸甘露滿。逢人問進退,余事寄一莞……[3]

“匠伯”二句以《莊子》中無用的樗樹自況,雖受知于諸公,終無心于進取?!皩W徒日新聞,孤陋猶舊典”,“日新聞”指當時科舉以王氏新學取士,學人趨之若鶩,而自己“不識時務”,內心里真正認可的是舊時的經學。他在學館里本來得英才而育之,應該很有成就感,但是,他覺得小材無法溝通,大材又不夠資格去教。本來應該掛職而去,但是由于家境貧寒,需要官祿來求得溫飽,所以只能勤勉地干著一件與自己理想相去甚遠的工作。相比之下,他很羨慕七兄的生活狀態(tài)。七兄顯然是一名生活清雅的佛教徒,與居士和禪師交往密切。龐翁指龐蘊,唐代非常有名的大居士,為馬祖道一禪師之法嗣。開悟后,龐蘊終生不變儒形,在家而舉揚方外之風,為諸方之所仰慕,與梁代之傅大士并稱為“東土維摩”,遺有百余首詩偈與諸多禪門答問語錄,機鋒甚利。他“在家而行禪”的生活方式與禪宗思想對后世居士影響頗為深遠?!包S蘗”指希運禪師,此地代指禪門?!褒S余”二句描寫了佛門之中清茶淡食那種自足悠閑的生活。黃庭堅在詩中表達了對這種生活方式的向往。

這一階段的黃庭堅處于痛苦彷徨之中,可謂“百憂生火作內熱”。他不恥眾人曲學阿世、全無道德底線的那種卑劣行徑,這種外在情勢對追求道德高潔、有用于世的他來說無疑是“漫漫黃塵涴白鷗”[4]。所以只有自嘆:“自是鶴長足,難齊鳧脛短”[5]、“楚客雖工瑟,齊人本好竽”[6],這實在不是自得而是一種無奈。更無奈的是在出處之間他已無可選擇:“出身世喪道,解綬饑驅我。杯中得醉鄉(xiāng),去就不復果?!?sup>[7]

二、無常之感,向往平靜

新黨舊黨交替之時,浮沉于世事之波,山谷深深地體會到了無常之感。他感嘆道:“云興碧山留,云散清江去。斯須成蒼狗,皆道不如故。至人觀萬物,誰有安立處?!?sup>[8]為了排解心中之塊壘,他與朋友們醉于酒、放于詩,用知己間的友情慰藉自己。清醒之時,佛教的夢幻觀與莊子的齊物論給了他消解現實痛苦的妙方。這兩種思想皆消解了世間“立功”事業(yè)的意義感,紓解了作者入世建功立業(yè)的理想不能實現的焦慮?!峨s詩四首》[9]反映了他這一階段的思考與感悟。第一首:“扁舟江上未歸身,明月清風作四鄰。觀化悟來俱是妄,漸疏人事與天親?!苯w舟,是山谷永遠的夢想,但是由于現實的困境一直未能實現。在觀察自然變化、人事變更之后,他有了深刻的虛妄感,所以不再為世事榮辱煩惱,而是心向自然。在第三首中分析了小德之人與至人神人的差別:“小德有為因有累,至神無用故無功。須知廣大精微處,不在存亡得失中。”小德之人因為有執(zhí)著,所以有目的性地去作為,而至人、神人并不追求有用于世,所以內心里“為而不恃”,沒有了對“立功”的執(zhí)著。存亡得失只是世間俗人的衡量標準,與“至廣大而極精微”的道是不相干的。所以內心之中無須以這種虛妄的得失為慮。第三首說的是佛道兩種修行方式,“佛子身歸樂國遙,至人神會碧天寥”。佛教徒希望通過修行能在離開人世時往生西方極樂世界(樂國),但這是很遙遠的;莊子筆下的至人神會于碧天之上,這是很寥落的。后二句“劫灰沉盡還生妄,但向平沙看海潮”,意指通過漫長時間的修行,也不能斷盡妄想,與其這樣,還不如以輕松瀟灑的態(tài)度去看潮起潮落,感悟自然中所蘊含的大道。第四首:“黃帝煉丹求子母,神農嘗藥辨君臣。如何苦思形中事,憂患從來為有身?!秉S帝煉丹、神農用藥,都是執(zhí)著于身體,而老子言:“吾有大患,為吾有身。”人生各種憂患皆從有身而來,所以不要再在自身的窮通榮泰上花費精力。

因煩惱而求解脫,黃庭堅對儒、道、佛的思想及人生導向進行了深入的思考與辨析,由此漸漸明確了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如何才能排除外境的起落對自己的影響,從種種人生苦痛中解脫出來?在世間不可預期的境遇之中,唯一能把握的也只有自己的心。在隨波逐流、追求名利的世風之中,在浮沉起伏的人生境遇面前,黃庭堅選擇了心靈的堅守,金石其心,淡泊自持。這從此成為他一生所執(zhí)持的信念。詩言志,于是,在境的變化中凸顯心之堅定,也成為他詩歌中常見的主題。

其《賦未見君子憂心靡樂八韻寄李師載》曰:

  白雪非眾聽,夜光忌暗投。古來不識察,浪自生百憂。

  三月楚國淚,千年郢中樓。無因杭一葦,濁水拍天流。

  河南李茂彥,內蘊邁俗心??_有涇渭,一顧重千金。

  事親知色難,勝己又勇沈。外物既難必,求之首陽岑。

  飄風從東來,雨足盡西靡。萬物逐波流,金石終自止。

  渭因涇使?jié)?,菲以葑故毀。智所無奈何,誰能為樗里。[10]

本詩之意頗有些沉重,詩人以陽春白雪、卞和之玉自比,可惜在這個世界上卻曲高和寡,明珠投暗,無人顧賞。但是,即使在濁水拍天的世態(tài)下,也不能隨波逐流,而要堅定沉著,超邁世俗?!洞雾嵣w郎中率郭郎中休官二首》亦言:“世態(tài)已更千變盡,心源不受一塵侵?!?sup>[11]這雖是褒揚蓋郎中二人之語,又何嘗不是詩人自己人生態(tài)度之彰顯!又如《次韻子真會靈源廟下池亭》:

  十年風煙散,邂逅集此亭。悲歡更世故,談話及平生。

  折腰督郵前,勉強不見情。世味曾淡薄,心源留粹精。

  晴云有高意,闊水無湍聲。誰言王安豐,定識阮東平。[12]

與朋友分別十年之間,經歷種種世事變化,黃庭堅對于世間之事,內心更加淡漠了,但是內心里還一直保留著最純粹的本質?!靶脑础笔欠鸾逃谜Z,指心性,亦即真如。佛教非常重視心的重要性,認為心是萬法之根源,故曰心源。《金剛頂瑜伽中發(fā)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論》曰:“妄心若起,知而勿隨。妄若息時,心源空寂。萬德斯具,妙用無窮。”[13]《華嚴經》卷二五云:“如來亦不與珍寶,但以世尊清凈語,決定利益無怨親,滌除妄垢顯心源?!?sup>[14]意為眾生心源本來清凈,而后蒙有垢污,以佛語洗滌之,則自顯心源。禪宗就更重視心的作用,認為參禪打坐等種種方法無非是讓人回歸真心、本心?!洞蠡燮沼X禪師普說》卷一四言:“心源清凈無憂喜,不作無喜無憂想。逢場作戲隨世緣,而于世緣無所著?!?sup>[15]

不僅自身道德實踐以保持心地清凈為要,黃庭堅還對道德修養(yǎng)的方法作了系統(tǒng)的思考。他認為,道德的修養(yǎng)要落實在“本心”的回歸上,其《贈謝敞王博喻》言:

  高哉孔孟如秋月,萬古清光仰照臨。千里特來求驥馬,兩生于此敵南金。

  文章最怨隨人后,道德無多只本心。廢軫斷弦塵漠漠,起予惆悵伯牙琴。[16]

如何回到“本心”狀態(tài)呢?就要息心、去除妄心。《和李文伯暑時五首之扇》中指出要“無心分愛憎”,對外境不作愛憎的分別。《都下喜見八叔父》一詩論述了息滅妄心的重要性:

  自悲聞道晚,涉世如虛舟。雖無觸物意,儻亦遭罵咻。稍窺性命學,未窮言行尤。息心待自信,渺如大河流。堤防小不密,一決敗數州。安得心服禮,不見為瘡疣。[17]

黃庭堅曾因與蘇軾交往,而被牽連罰銅。所以他說,雖然沒有觸怒外界之心,還是不免于被責罵,詩人有了畏禍之心,息心之句,言防心之難也?!毒暗聜鳠翡洝酚小断⑿你憽?,梁末僧亡名[18]之作,山谷常手書之。其文有言:

  多知多事,不如息意;多慮多失,不如守一。慮多志散,知多心亂;心亂生惱,志散妨道。勿謂何傷?其苦悠長;勿言何畏?其禍鼎沸。滴水不停,四海將盈;纖塵不拂,五岳將成。防末在本,雖小不輕……

黃庭堅認為,止息妄心的功夫在點滴之防護,堤防不固,決潰千里。

山谷希望自己的心像月亮一樣明亮、清涼、寂靜?!白誀钜黄?,碧潭浸寒月?!?sup>[19]《和舍弟中秋月》:“百憂生火作內熱,何時心與此月同。”“德人天游,秋月寒江。”唐代詩僧寒山子有首著名的詩: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無物堪比倫,教我如何說?[20]

高遠、明亮的秋月,映入碧綠的潭水中,以水之幽深更顯月之皎潔,這種清寒明徹的美是無法形容的。詩用秋月的皎潔來比喻自性,自性如秋月映在碧潭中那么清澈而皎潔,是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與之相比的,也是不可以用語言來刻繪的。他用很通俗的詩句,說明禪修進入了“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的境界。山谷的比喻,正從此中來。

元豐二、三年間,黃庭堅赴京,于吏部等候改官,王稚川亦于元豐初調官京師。他入京后與晏幾道、王稚川幾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在寂照房聚會,先后寫了《次韻叔原會寂照房》《次韻答叔原會寂照房呈稚川》《同王稚川晏叔原飯寂照房》三詩。晏幾道,黃庭堅稱其“磊隗權奇,疏于顧忌。文章翰墨,自立規(guī)模。常欲軒輊人,而不受世之輕重”;又稱其平生有四癡:“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作一新進士語,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sup>[21]黃庭堅認為他與自己很相似:“人生如草木,臭味要相似?!?sup>[22]黃庭堅《次韻答叔原會寂照房呈稚川》[23]詩中前半鋪陳了種種客愁,中間以友情的溫暖轉化之,后又敘述共同的志趣:

  ……吾儕癡絕處,不減顧長康。得閑枯木坐,冷日下牛羊。坐有稻田衲,頗熏知見香。勝談初亹亹,修綆汲銀床。聲名九鼎重,冠蓋萬夫望。老禪不掛眼,看蝸書屋梁。韻與境俱勝,意將言兩忘……

表明了對禪僧自得之境的向往和欣賞。

這段時間,是黃庭堅的精神苦悶期,仕途不順,新學強勢,黨爭嚴重,因烏臺詩案而受處罰;家事亦有不幸,繼室介修縣謝氏(謝師厚之女)去世。諸多煩惱,黃庭堅嘗試以多種方法來解脫,醉于酒,放于詩,游于友,洗心于佛禪,深入思考人生價值,以期對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有一個明確的抉擇。從此時的詩文來看,涉及佛禪的仍然不多,不過他喜歡到寺廟中去,在游覽詩中也有意識地引用佛教的典故,試圖以佛禪的教義來解決思想上的困惑,特別渴望獲得內心的寧靜,并意識到回歸本心是道德實踐的重點。


[1] 《和舍弟中秋月》,《山谷詩集注》,第1185頁。

[2] 《同堯民游靈源廟廖獻臣置酒用馬陵二字賦詩二首》,《山谷詩集注》,第666頁。

[3] 《山谷詩集注》,第553頁。

[4] 《戲答李子真河上見招來詩頗夸河上風物聊以當嘲云》,《山谷詩集注》,第569頁。

[5] 《丙寅十四首效韋蘇州》,《山谷詩集注》,第570頁。

[6] 《寄南陽謝外舅》,《山谷詩集注》,第614頁。

[7] 《丙寅十四首效韋蘇州》,《山谷詩集注》,第570頁。

[8] 《次韻吳可權題余干縣白云亭》,《山谷詩集注》,第431頁。

[9] 《山谷詩集注》,第1309頁。

[10] 《山谷詩集注》,第634頁。

[11] 《山谷詩集注》,第657頁。

[12] 《山谷詩集注》,第1198頁。

[13] 《大正藏》卷三二。

[14] 《大正藏》卷一○。

[15] 《大正藏》卷四七。

[16] 《山谷詩集注》,第1322頁。

[17] 《山谷詩集注》,第719頁。

[18] 俗姓宋氏,不知其本名為何,世襲衣冠,才華出眾,曾為梁末的元帝所重而受禮遇。因其“弱齡遁世,永絕妻孥,吟嘯丘壑,任懷游處”,所以在梁朝王室衰亡之后,即投兌禪師出家。嗣后北周武帝天和二年(576)大冢宰宇文護遺書邀其返俗做官,他卻以“稟質丑陋,恒嬰疾惱”,固辭不赴,并謂:“鄉(xiāng)國殄喪,宗戚衰亡,貧道何人,獨堪長久,誠得收跡巖中,攝心塵外,支養(yǎng)殘命,敦修慧業(yè),此本志也。寄骸精舍,乞食王城,任力行道,隨緣化物,斯次愿也。”宇文護不能奪其志,反而以“不屈伯夷之節(jié)”贊嘆他,迎其入咸陽。《息心銘》載《景德傳燈錄》卷三〇,《大正藏》卷五一。

[19] 《再和答為之》,《山谷詩集注》,第693頁。

[20] 項楚:《寒山詩注》,中華書局,2000年,第137頁。

[21] 《小山集序》,《黃庭堅全集》,第413頁。

[22] 《自咸平至太康鞍馬間得十小詩寄懷晏叔原并問王稚川行李鵝兒黃似酒對酒愛新鵝此他日醉時與叔原所詠因以為韻》,《山谷詩集注》,第947頁。

[23] 《山谷詩集注》,第7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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