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主

不知哪朝哪國，從前有個地主。他在世上過得很快活。農(nóng)民、糧食、牲口、土地、果園，這些他樣樣都有，心滿意足?？墒?，那地主很愚蠢，時常讀《新聞報》^[1]，一身肥肉松松垮垮，又白又嫩。

不過有一天這地主求告上帝說：

“上帝啊！我對你所賜的一切，完全滿意，只有一點我這顆心兒沒法忍受：我們這個朝代，莊稼漢實在太多啦！”

但上帝知道這個地主愚蠢，沒有接受他的請求。

地主看見，莊稼漢不是一天天減少，反而越來越多。見到這種情況，他心里就害怕：“喏，要是吃光我的財產(chǎn)怎么辦？”

地主立刻看《新聞報》，想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應(yīng)當(dāng)如何行事，只見報上寫著：努力吧！

“話只這么一句，”愚蠢的地主說，“可這話倒是金玉良言！”

于是他開始努力了，不是敷衍馬虎，而是一切都按規(guī)矩辦理。農(nóng)民的雞誤入老爺?shù)乩锍粤搜帑湥匆?guī)矩立刻燒湯；農(nóng)民想到老爺?shù)牧肿永锿低悼滁c柴禾，柴禾會立刻搬進(jìn)老爺?shù)脑鹤樱匆?guī)矩對砍柴的人處以罰金。

“我現(xiàn)在要多多處他們罰金！”地主對他的街坊說，“因為對他們來說這樣明白易懂?！?/p>

莊稼漢看見，他們的地主雖然愚蠢，才學(xué)倒也不淺。他把他們整得走投無路，怎么都不行，這里——不許，那里——不是你們的！牲口出來喝水，地主嚷：“我的水！”雞走出柵欄，地主嚷：“我的地！”土地、水、空氣，全成了他的！莊稼漢沒有點燈的松明，沒有打掃房屋的樹枝，如今農(nóng)民們一起求告上帝了：

“上帝??！我們同娃娃們一起完蛋，也比一輩子受這種罪好??！”

仁慈的上帝聽了這泣不成聲的哀求，于是愚蠢地主的廣闊領(lǐng)地上，再也見不著莊稼漢了。莊稼漢都躲到哪里去了？誰都不知道，人們只看見，仿佛一片烏云似的，忽然卷來一陣帶谷糠的旋風(fēng)，把莊稼漢的粗布褲子吹到空中。地主登上陽臺，拿鼻子嗅了嗅，覺得他整個領(lǐng)地上的空氣都變得異常清新，當(dāng)然，心里十分滿意。他想：“這下我該將息將息我這松軟白嫩的身子了！”

于是，他舒舒服服過起日子來了，心里還想，最好弄點什么開開心。

“我要在家里演場戲！寫封信給薩多夫斯基^[2]，來吧，親愛的朋友，帶女演員一塊兒來吧！”他這樣想。

薩多夫斯基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他本人來了，也帶來一些女演員?？墒?，他看見地主家里空寂無人，連搭戲臺和拉幕的人也沒有。

“你把你的農(nóng)民藏到哪兒去啦？”薩多夫斯基問地主。

“這是上帝根據(jù)我的祈求，把我領(lǐng)地上的莊稼漢清掃光啦！”

“老兄，你真是個愚蠢地主！誰給你這個蠢人端水洗臉？”

“是呀，我已經(jīng)好多天沒洗臉啦！”

“看來，你是打算在臉上種蘑菇吧？”薩多夫斯基說，就領(lǐng)著女演員走了。

地主想起附近有四位將軍都是他認(rèn)識的朋友；他想：“我干嗎老玩派西揚^[3]！何不把幾位將軍邀來，五個人一塊兒打兩盤撲克！”

說干就干。他寫了一張請?zhí)?，定好日子，把請?zhí)腿チ?。這幾位將軍雖然是真將軍，但都餓得慌，因此很快全來了。他們來了，不禁大為驚訝，為什么地主這里空氣如此新鮮。

“這是因為，”地主夸耀說，“上帝根據(jù)我的祈求，把我所有領(lǐng)地上的莊稼漢都清掃光啦！”

“啊，好極了！”將軍們夸獎地主，“現(xiàn)在你這里大概一點農(nóng)奴味兒也沒有了吧？”

“一點也沒有了?！钡刂鞔鸬馈?/p>

他們打了一盤撲克，又打了一盤撲克。將軍覺得該喝酒了，心里有些著急，不斷東張西望。

“將軍先生們，你們是不是想吃點東西？”地主問。

“能吃點東西，那就太好了，地主先生！”

他從桌邊站起來，走到柜子跟前，從柜子里給每人拿出一粒水果糖，一塊壓花甜餅干。

“這是什么？”將軍問，眼睛睜得圓圓地看著他。

“請吃吧，有什么吃什么！”

“我們要吃牛肉！我們要牛肉！”

“喏，我沒有牛肉請你們，將軍先生們，因為自從上帝趕走了莊稼漢，搭救了我，廚房里的爐子就沒有生過火啊！”

幾位將軍對他大發(fā)脾氣，甚至牙齒也咬得咯咯直響。

“可是，你自己不就在大吃大喝嗎？”他們責(zé)備他。

“我靠點野果青菜馬馬虎虎過活，只是眼下暫時還有點餅干吃……”

“老兄，你真是個愚蠢地主！”將軍們說，連撲克也沒有打完，各自回家去了。

地主看見，人家又一次賜予他傻瓜這個雅號，本想再仔細(xì)考慮考慮，可是，恰恰這個時候，一疊牌闖入他的眼里，于是把手一揮，又去擺弄他的派西揚了。

“自由主義先生們，咱們走著瞧吧，”他說，“誰戰(zhàn)勝誰！我要向你們證明，真正的鐵石心腸會有一番什么作為！”

他擺了一盤“夫人的任性”^[4]，心想，“如果一連三盤通關(guān)，那就用不著管什么了?！焙孟窆室馑频模还軘[多少回，他回回都通了關(guān)，都通了關(guān)！他心里毫無疑慮了。

“既然幸運之神已經(jīng)給了指點，”他說，“那就應(yīng)該強(qiáng)硬到底?，F(xiàn)在派西揚也打夠了，我得干點事情啦！”

于是他走著，在房里踱方步，然后又坐下來。他不斷思考著。他想，他要向英國訂購一些機(jī)器，不斷放出蒸汽，叫農(nóng)奴味兒一點也聞不著，他想，他要開辟一座果園，種上梨樹和李樹，這邊是桃樹，那邊是胡桃樹！他瞧一瞧窗口，——原來他所想的一切，那兒全有了！好像奇跡一般，那梨樹、桃樹、杏樹立刻果實累累，壓斷樹枝，而他只消用機(jī)器把果子采下來，放進(jìn)嘴里，這就成啦！他想，他要養(yǎng)些牛，沒有皮，也沒有肉，全是牛奶，全是牛奶?。∷?，他要栽一種草莓，都是雙胞胎或三胞胎，五個草莓果重一俄磅^[5]，拿到莫斯科可以賣多少多少錢。最后，他想累了，跑去照照鏡子，——可是鏡子上已經(jīng)積了厚厚一層灰。

“塞恩卡！”他忘記了，忽然喊道，但隨后便清醒過來，說道，“喏，暫時就讓它這樣吧！我要向這些自由主義者證明，鐵石心腸會有一番什么作為！”

他就這樣混日子，天黑了，就去睡覺。

他睡時的夢可比醒時的夢還要快活。他夢見，省長本人聽說他這種地主的百折不撓精神，問警察局長：“你們縣里是不是有一個堅強(qiáng)的狗雜種？”后來他又夢見，由于這種百折不撓，請他當(dāng)了部長，他掛著綬帶，寫著通告：仰各位堅強(qiáng)到底，不得瞻前顧后！后來他還夢見，他漫步在幼發(fā)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岸上^[6]……

“夏娃，我的朋友！”他說。

現(xiàn)在，什么夢都做過了，應(yīng)該起床了。

“塞恩卡！”他忘記了，又喊一聲，但忽然回想起來……又垂下腦袋。

“可是，干什么事情呢？”他問自己，“魔鬼能派個妖精來也好啊！”

隨著他的話音，縣警察局長本人忽然來到。愚蠢地主看見他來了，真有說不出的高興；他跑到櫥柜前，拿出兩塊壓花餅干，心想：“喏，這一位看來會滿意我啦！”

“地主先生，請您說說，您那些臨時義務(wù)農(nóng)民^[7]忽然都不見了，這是怎么一回事？”警察局長問。

“是這么一回事，上帝根據(jù)我的祈求，把我所有領(lǐng)地上的莊稼漢都清掃光了?！?/p>

“是這樣，不過，地主先生，您知道不知道今后誰替他們上稅？”

“上稅？……是他們呀！是他們自己呀！這是他們最神圣的責(zé)任和義務(wù)！”

“是呀，既然由于您的祈求，他們都被趕出這個世界了，那么有何辦法收他們的稅呢？”

“這個……我不知道……就我本人來說，我是不同意繳稅的！”

“不過，地主先生，您知道不知道，如果沒有賦稅和徭役，尤其是沒有鹽酒專賣，國庫就不能維持了？”

“那么我……我愿意！我繳一杯伏特加！”

“還有，您知道不知道，虧您老人家好心，我們市場上既買不到一塊肉，也買不到一俄磅面包啦？您可知道，這是什么氣味兒？”

“請恕罪！就我自己來說，我愿意捐獻(xiàn)！這里有兩塊餅干！”

“地主先生，您真是愚蠢！”警察局長說，轉(zhuǎn)身就走，那兩塊壓花餅干，他連瞧也沒有瞧一眼。

這一次，地主認(rèn)真思索起來了。你瞧，已經(jīng)第三個人叫他傻瓜，第三個人對他瞧了瞧，啐了一口就走開了。難道他真是個傻瓜？難道他內(nèi)心如此珍視的百折不撓精神，翻譯成日常用語不過是愚蠢和瘋狂？難道僅僅由于他百折不撓，便賦稅無著，專賣告吹，市場上既買不到一俄磅面粉，也買不到一塊肉了嗎？

既然他是愚蠢地主，所以一開始，當(dāng)想到他玩了一個多么美妙的戲法的時候，他甚至滿意極了，鼻子也嗤嗤響了兩聲，但后來他忽然想起警察局長的話：“您可知道，這是什么氣味兒？”他又真的擔(dān)驚受怕起來了。

他按照平常的習(xí)慣，開始在屋里踱方步，心里不斷在想：這究竟是什么氣味兒？該不是充軍的氣味兒吧？比方說，充到切博克薩雷，還是瓦爾納文？

“要充就充到切博克薩雷去！至少社會各界對鐵石心腸的意義會深信不疑！”地主說著，可心里卻自欺欺人地想道：“我到了切博克薩雷，不定能見到那親愛的莊稼漢呢！”地主走一陣子，坐一陣子，又走一陣子。無論他走到什么東西前面，仿佛都在說：你真愚蠢啊，地主先生！他看見一只老鼠跑出來，穿過屋子，悄悄朝牌那兒溜去。這疊牌正是他用來擺派西揚的，那上面的油膩味兒早就足以引起老鼠的食欲了。

“噓！”他向老鼠撲去。

但老鼠很聰明，它懂得這位地主沒有了塞恩卡，不會給它造成任何危害。它只是搖搖尾巴，來回答地主威嚴(yán)的喊叫，轉(zhuǎn)眼之間，它又跑到他的沙發(fā)底下探頭瞧他，仿佛在說：你等著瞧吧，愚蠢地主！這算得了什么！我不僅要吃掉這些牌，而且還要吃掉你的長褂子，因為你已經(jīng)把它穿得夠油膩了！

又過了一段時候，地主看見，他果園中的小路全長滿了牛蒡，小樹叢里盡是蛇蝎之類的爬蟲，而大花園內(nèi)卻有野獸的吼嘯聲。有一天，一只熊還來到他的莊園里，蹲在地上，在窗外望著地主直舔舌頭。

“塞恩卡！”地主喊了一聲，但忽然又明白過來……于是哭起來了。

然而他的鐵石心腸一如既往。他已經(jīng)軟弱過好幾回了，但每當(dāng)他感到他的心兒開始軟化的時候，就立刻去看《新聞報》，不過眨眼工夫又變得硬如鐵石了。

“不，最好讓我完全變成個野人，最好讓我同野獸一起在樹林里漫游，只希望誰也不要說，俄羅斯貴族，烏魯斯-庫丘姆-基利季巴耶夫公爵背離原則！”

就這樣他成了野人。雖然那時秋天已經(jīng)來臨，天氣相當(dāng)冷，可是他并不感覺寒冷。他從頭到腳渾身長滿了毛，像古時的以掃^[8]似的，而他的指甲，也變得好似鋼鐵做成。他早已不擤鼻涕，常常雙手趴在地上走路，像個四腳動物，甚至還覺得奇怪，從前他怎么沒發(fā)覺這種散步方法是最合適和最舒服的。他甚至喪失了發(fā)音清楚的能力，只習(xí)慣于某一種特別的、得意揚揚的、介乎咝咝聲和呵斥聲之間的喊叫。可就是沒有長出尾巴。

他來到從前他養(yǎng)息自己白嫩、松軟的身體的花園里，像只貓兒似的，一剎那就攀上樹梢，在那兒守望著。一只兔子跑過來，舉起前腳蹲在地上，豎起耳朵傾聽著，會不會有什么危險，——可是，他早已恭候在那里了。他飛箭似的跳下樹來，一把抓住兔子，拿爪子撕開它，就這樣連內(nèi)臟帶皮毛，一起吃掉。

他變得力大無窮，大到他甚至認(rèn)為自己完全應(yīng)該同那只曾在窗外望他的狗熊交朋友。

“米哈伊洛·伊凡內(nèi)奇^[9]，你愿不愿咱們一起捉兔子？”他對熊說。

“愿呀，干嗎不愿！”熊回答說，“不過，老弟，你可是不該消滅莊稼漢。”

“為什么？”

“因為莊稼漢要比你們貴族老爺能干得多。所以我現(xiàn)在老實告訴你：你是愚蠢地主，雖然是我的朋友！”

然而，縣警察局長雖然包庇地主，但莊稼漢忽然無蹤無影這件事實，他也不敢閉口不講。他稟報的呈文，使省里的上司甚為不安，于是給他下了一道文書：您有何見解，現(xiàn)在誰納捐上稅？誰上酒館喝酒？誰從事清白的營生？縣警察局長回答道：現(xiàn)在國庫行將取締，清白的營生便自行取締，搶劫、掠奪、兇殺代之而起，在本縣廣為流行。近數(shù)日內(nèi)，他，警察局長，險些被一個似熊非熊、似人非人之物咬死，他懷疑這個人熊兼?zhèn)涞臇|西，即為愚蠢地主，混亂局勢的罪魁禍?zhǔn)住?/p>

上司們感到焦急，召開了會議。他們作了如下決定：莊稼漢捉將起來，加以安置；而愚蠢地主，混亂局勢的罪魁禍?zhǔn)?，則予以善言勸導(dǎo)，希望他停止吹牛，別再為國庫征收賦稅設(shè)置障礙。

仿佛有意似的，這時候，一群莊稼漢好似一窩蜜蜂飛過省城，把市集擠得滿滿。他們立刻將這天賜的寶貝捉住，關(guān)進(jìn)樹條車棚中，用馬車送往縣里去了。

忽然那縣里又有了谷糠和羊皮的氣味兒，同時市場上也出現(xiàn)了面粉、肉、各種家禽，僅僅一日工夫便收得大量賦稅，以致司庫見到這一大堆錢幣，只顧拍手，驚奇得大聲喊道：

“老滑頭，你們打哪兒弄來的？！”

“那么，地主怎么了呢？”讀者們要問我了。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只能這樣說：雖然費了極大力氣，還是把他捉住了。捉住以后，立刻給他擤鼻涕，洗了澡，剪去指甲。然后，縣警察局長對他作了一番適當(dāng)?shù)膭駥?dǎo)，沒收《新聞報》，把他交給塞恩卡看管起來，處理完就走了。

直到如今他還活著，擺弄他的派西揚，老懷念著他從前在樹林里的生活，只是迫不得已才洗洗臉，而且有時還要哞哞叫幾聲。

一八六九年

[1] 1863年至1870年在彼得堡出版的反動報紙，主張嚴(yán)厲懲罰農(nóng)民。

[2] 19世紀(jì)中葉出自俄國一個演員世家薩多夫斯基家族的著名演員普·米·薩多夫斯基（1818—1872）。

[3] 一種單人玩的牌戲。

[4] 派西揚牌的一種打法。

[5] 俄國采用公制前的重量單位，1俄磅等于409.5克。

[6] 亞洲西部兩條大河，著名的古文明發(fā)源地。據(jù)《圣經(jīng)》傳說，天國就在兩河 之間。這里指地主夢見自己到了天國，成了亞當(dāng)。

[7] 1861年農(nóng)奴制廢除后，沙皇政府規(guī)定，農(nóng)民與地主未訂立土地贖取契約前，農(nóng)民還得為地主干活，仍然要繳納賦稅，即還有所謂臨時義務(wù)。因此，當(dāng)時稱這種農(nóng)民為“臨時義務(wù)農(nóng)民”。

[8] 《圣經(jīng)》故事中以撒的兒子，他生下來便身體發(fā)紅，渾身是毛。

[9] 俄羅斯人習(xí)慣，常稱熊為“米哈伊爾”。米哈伊洛是米哈伊爾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