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　言

關(guān)于中國文學史之分期，尤其是各時期的起訖，迄今仍然沒有達成一個一致的看法⁽¹⁾。1915年上海泰東書局出版曾毅的《中國文學史》，分為上古（上古迄秦）、中古（兩漢至隋）、近古（唐朝至明朝）、近世（清朝）四期。20世紀50年代中國文學史教學大綱分為四段：第一段先秦兩漢，第二段魏晉至唐代，第三段宋元明清，第四段現(xiàn)代文學⁽²⁾。李長之《關(guān)于中國文學史的分期和編寫體例》⁽³⁾主張分四個階段：古代（上古至西漢），中世紀（東漢至盛唐），近古（中唐至鴉片戰(zhàn)爭），近代（鴉片戰(zhàn)爭至五四運動）。游國恩《對于編寫中國文學史的幾點意見》⁽⁴⁾主張分六個時期：上古至春秋末，戰(zhàn)國至東漢，三國至盛唐，中唐至北宋末，南宋至鴉片戰(zhàn)爭，鴉片戰(zhàn)爭至五四運動。葉玉華《試論中國文學史分期問題》⁽⁵⁾主張分六個階段：上古（古初至春秋），古代第一階段（戰(zhàn)國至西漢），古代第二階段（東漢至隋朝），中世紀第一階段（唐宋），中世紀第二階段（元朝至清朝前期），近代（鴉片戰(zhàn)爭至五四運動）。鄭振鐸《中國文學史的分期問題》⁽⁶⁾主張分五個階段：上古（邃古至春秋），古代（戰(zhàn)國至隋朝），中世（唐朝至鴉片戰(zhàn)爭），近代（半封建半殖民地時期），現(xiàn)代（新中國成立）。最新研究成果如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⁷⁾中，主張“三古七期”說，其“三古”包括：上古期（先秦、秦漢），中古期（魏晉到明朝中葉），近古期（明嘉靖初到鴉片戰(zhàn)爭為近古第一階段，鴉片戰(zhàn)爭至五四運動為近古第二階段）。章培恒、駱玉明主編《中國文學史新著》（增訂本）⁽⁸⁾將古代文學分為上古文學（秦朝統(tǒng)一之前）、中世文學（秦朝至宋末）、近世文學（金末元初至19世紀末）三期。

“若無新變，不能代雄”⁽⁹⁾。對于文學史的分期，理所當然地應以文學自身的演變（包括其形式與內(nèi)容）為依據(jù)，以文體的重大突破為標幟。而從宋代開始，至中日甲午（1894年）戰(zhàn)爭，這是一個在文學形態(tài)上相對完整的時期，可名之曰“近古文學時期”。甲午戰(zhàn)爭以后中國文學的新變，已有學者作了深入的討論，茲不贅說⁽¹⁰⁾。自甲午戰(zhàn)爭訖于五四時期的文學，為現(xiàn)代新文學之前夜，為區(qū)別于“近古”，可名之曰“近代文學時期”。之所以將“近古”的起始定于宋朝，主要基于這樣三條理由：其一，在宋朝，隨著城市坊、市制度被打破，城市經(jīng)濟有了很大的發(fā)展，市民文藝如宋雜劇、說書藝術(shù)等紛然崛起，并影響及于文學，大眾化、通俗化日漸成為一種潮流?！敖B興丁卯歲除日幽蘭居士孟元老序”《東京夢華錄》中，述及東京娛樂，云“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街，按管調(diào)弦于茶坊酒肆”⁽¹¹⁾，都市藝人與歌妓所唱之“新聲”，應該包括了新興時尚的詞體，其對于詞的發(fā)展，也有著不小的推動作用。宋人話本，魯迅在其《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中，也有高度評價：“其時社會上卻另有一種平民底小說，代之而興了。這類作品，不但體裁不同，文章上也起了改革，用的是白話，所以實在是小說史上的一大變遷。因為當時一般士大夫，雖然都講理學，鄙視小說，而一般人民，是仍要娛樂的；平民的小說之起來，正是無足怪訝的事?！?sup >(12)其二，北、南宋之交，在浙江溫州有戲文產(chǎn)生，并在南宋時期，迅速發(fā)展到首都臨安及周邊地區(qū)；北方蒙元統(tǒng)治地區(qū)，元雜劇崛起。宋元南戲及元雜劇，不僅是文學藝術(shù)大眾化、通俗化最重要的成果，而且體現(xiàn)了時代文藝的創(chuàng)造，對于后世文學的發(fā)展影響深遠。其三，作為“一代之文學”的代表體式，宋詞反映了宋代文學的主要貢獻。然“詞”雖被稱為“詩馀”，其與元“曲”，實有著更為密切的關(guān)系。明人王世貞《藝苑卮言》中說：“曲者詞之變，自金元入主中國，所用胡樂，嘈雜凄緊，緩急之間，詞不能按，乃更為新聲以媚之?！贝藶楹笫馈扒性~變”說的祖禰。近代以降，學界對于詞、曲關(guān)系的探討益趨于深入。李昌集在其《中國古代散曲史》中認為：“北曲，就其曲調(diào)的淵源而言，乃是在當時各種歌曲的孕育下產(chǎn)生的。從時間的跨度說，其源直可溯到唐曲——這里的‘唐曲’，并非狹義地指今存的唐曲若干曲調(diào)，而是指唐曲這一音樂文藝樣式。唐曲誕生后，其有三個流衍發(fā)展的線索：其一是宋代的文人詞；其二是教坊、勾欄的諸曲藝；其三則是唐曲的本源——民歌俗曲按自身軌跡在民間的流傳、新生和發(fā)展?！莆宕奈娜嗽~只不過是民歌俚曲中極少部分的雅化，到宋代，更多的民歌俗曲轉(zhuǎn)入文人圈，終于導致宋文人詞的興盛。但宋文人詞同時也定型化，它對北曲的形成無實質(zhì)影響。在這個意義上，絕不能籠統(tǒng)簡單地說北曲乃‘詞之變’，它與宋詞——人們在觀念上通常將其視作宋文人詞——同源異流，在本源上是唐曲歷史的延伸和發(fā)展之暗流的產(chǎn)物?！?sup >(13)無論是“曲承詞變”，還是“同源異流”，詞、曲關(guān)系的密不可分，是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而古代曲譜之命名，如明人徐玉室的《北詞譜》、沈璟的《南詞全譜》、馮夢龍的《墨憨齋詞譜》，明末清初李玉的《北詞廣正譜》、沈自晉的《南詞新譜》等，以“詞譜”稱名“曲譜”，以及近人今人每以“詞曲概論”為名，將詞曲一體化講授于大學課堂者，亦均能見出詞、曲之間非同尋常的關(guān)系。

對于宋代文學的這種新變，郭預衡主編《中國文學史》中有這樣的論析：“相對前代，宋代文學的一個重要特色是更加通俗化、市民化。這不僅表現(xiàn)在文人的詩詞中更喜以平淡質(zhì)樸為美，以清新通俗的口語入詩入詞，更重要的是很多市民文藝在此時得到了蓬勃發(fā)展。其主要形式是‘說話’和戲劇?！f話’是一種純市民文藝，它直接促成了白話小說即話本的產(chǎn)生；戲劇是一種貴族與平民雅俗共賞的文藝，但其生命力無疑更在民間。從此白話文學、市民文藝堂而皇之地步入了藝術(shù)殿堂，為文學發(fā)展揭開了全新的一頁?！?sup >(14)顯然，宋代文學中的新變，是客觀的事實，以之為近古文學的發(fā)端，不為無據(jù)。

近古各朝于文學之貢獻最為卓越者，在宋為詞，在元為曲，在明清則為小說戲曲。本書在內(nèi)容上，起于對宋朝說話藝術(shù)的探討，訖于對清朝嘉慶年間小說《鏡花緣》的論說，以小說為中心，兼及元人散曲作家、小說中的戲曲傳播、明清山人詩人創(chuàng)作，乃至于清人小品、清代古詩選本等。在方法上，其一，重視研究視角，特別是文化視角的研究。將小說放置在中國文化的框架中發(fā)掘其文化內(nèi)蘊，從小說文化之角度評騭小說，在晚明山人文化背景下論析山人詩人及其創(chuàng)作，如從宋代娛樂文化角度對作為伎藝的宋人說話家數(shù)的考察，從明清江南話本小說的出版研究話本小說史的興衰，從古代大（雜）小說觀念探討才學小說的產(chǎn)生，從小說文本資料中探討戲曲的傳播，從明清小說與明清江蘇經(jīng)濟的關(guān)系探討明清時期江蘇成為全國小說創(chuàng)作出版重鎮(zhèn)的原因并總結(jié)小說中反映的江蘇經(jīng)濟史料，從諸宮調(diào)之興衰考證《水滸傳》成書的下限，從佛教神通探索孫悟空形象的來源，從晚明社會崇情尚癖思潮分析《灌園叟晚逢仙女》的真意，從晚明清初實學思潮重新評價《野叟曝言》的炫學內(nèi)容，在中國士人之歷史發(fā)展中與晚明清初文化之背景下重新認識審視山人詩人及其創(chuàng)作，從山人文化角度對陳繼儒與李漁的文化創(chuàng)造進行新的闡釋等。其二，重視資料考證與發(fā)掘。書中考證文字占相當篇幅，或是對習見資料、舊有問題的重新辨析考察，如宋人說話家數(shù)問題；或是力求尋找新的資料，為既有說法補充證據(jù)，如《水滸傳》成書的下限、《西游補》著作權(quán)的歸屬、李漁的生年等；或者是利用新見資料，彌補研究空缺，豐富已有研究，訂正沿襲已久的錯誤，如張養(yǎng)浩的生平事跡、關(guān)于陳繼儒的評價、夏敬渠及其家族與東林學派的淵源、董說的交游、馮夢龍的交游、陳忱的表字、顧苓的生年、《幽夢影》的創(chuàng)作時間等。其三，重視對作家作品的系統(tǒng)研究。在個人的研究視閾中，于話本小說用力較多，關(guān)于話本小說家凌濛初及《今古奇觀》的研究，已收入拙著《凌濛初研究》中，本集另收錄話本小說史及話本小說研究論文四篇?！段饔斡洝芳捌淅m(xù)書研究論文五篇，“才學小說”研究論文三篇，明清山人詩人研究論文四篇，均為系列研究之成果。

管窺蠡測，一隅之見，所論未敢盡以為是，尚祈得到海內(nèi)外方家的批評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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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參陳美林《略述中國文學史分期問題的幾種意見》，《清涼文集》下冊，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2) 參程毅中《〈浦江清中國文學史講義〉題記》，《程毅中文存續(xù)編》，中華書局2010年版。

(3) 《光明日報·文學遺產(chǎn)》1956年12月16日。

(4) 《光明日報·文學遺產(chǎn)》1957年1月6日。

(5) 《文學研究》1957年第3期。

(6) 《文學研究》1958年第1期。

(7) 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8) 章培恒、駱玉明主編《中國文學史新著》（增訂本），復旦大學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總社2007年版。

(9) 南朝梁·蕭子顯《南齊書》卷五十二《列傳第三十三·文學》。

(10) 參蕭相愷《中國小說的近代化：試論古、近代小說史的分界》，《明清小說研究》1990年第1期；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九編《近代文學》，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11) 南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文淵閣《欽定四庫全書·史部》本。

(12) 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中國小說史略》附錄，中華書局2010年版。

(13) 李昌集《中國古代散曲史》第一章《北曲之淵源與形成》，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

(14) 郭預衡主編《中國古代文學史》第五編《宋代文學》第十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