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明清江南出版與明清話本小說的發(fā)展嬗變
關于明代圖書的聚集,刻書業(yè)的地域分布,各地刻書的數量與質量差異,在明人胡應麟的《少室山房筆叢》(成書于嘉靖四十四年至萬歷二十年之間)卷四《經籍會通四》中,有具體地揭示,所謂:“今海內書,凡聚之地有四,燕市也,金陵也,閶闔也,臨安也。閩、楚、滇、黔,則余間得其梓;秦、晉、川、洛,則余時友其人,旁諏歷閱,大概非四方比矣。”此言當時圖書的集結,有四大中心:北京、南京、蘇州、杭州。其又云:“吳會、金陵,擅名文獻,刻本至多,鉅帙類書咸會萃焉。海內商賈所資,二方十七,閩中十三,燕、越弗與也。然自本方所梓外,他省至者絕寡,雖連楹麗棟,搜其奇秘,百不二三,蓋書之所出而非所聚也?!贝搜栽谏鲜鏊拇髨D書集結中心里面,蘇州、南京雖然刻本極多,規(guī)模極大,但以類書巨著為主,鮮見外地圖書流通,珍稀之書難尋。又謂:“凡刻之地有三,吳也,越也,閩也。蜀本宋最稱善,近世甚希。燕、粵、秦、楚今皆有刻,類自可觀,而不若三方之盛。其精,吳為最;其多,閩為最,越皆次之。其直重,吳為最;其直輕,閩為最,越皆次之。”則是從圖書刻印出版而言,吳地、越地、福建最盛,但質量以吳地為最,價值亦重;閩地印書數量最大,價值最為輕賤。
明人謝肇淛《五雜俎》卷十三《事部一》也談到明代各地刻書質量的差異,有云:“宋時刻本以杭州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今杭刻不足稱矣。金陵、新安、吳興三地,剞劂之精者不下宋板,楚、蜀之刻皆尋常耳。閩建陽有書坊,出書最多,而板紙俱最濫惡,蓋徒為射利計,非以傳世也。大凡書刻,急于射利者必不能精,蓋不能捐重價故耳。近來吳興、金陵,骎骎蹈此病矣。近時書刻,如馮氏《詩紀》、焦氏《類林》,及新安所刻《莊》、《騷》等本,皆極精工,不下宋人,然亦多費校讎,故舛訛絕少。吳興凌氏諸刻,急于成書射利,又慳于倩人編摩其間,亥豕相望,何怪其然。至于《水滸》、《西廂》、《琵琶》及《墨譜》、《墨苑》等書,反覃精聚神,窮極要眇,以天巧人工,徒為傳奇耳目之玩,亦可惜也?!?/p>
我們在此更關注的,是在胡應麟與謝肇淛所列舉當時的刻書之地中,涉及到了金陵、蘇州、閩、新安、吳興、楚、滇、黔、秦、晉、洛、蜀、燕、粵。在此之外,文獻中記載,如常州、揚州、南昌等地,也多有刻書。但綜合觀之,圖書業(yè)與刻書業(yè)的中心,則有金陵、蘇州、杭州、吳興、建陽、北京數地。其中金陵、蘇州、杭州、新安、吳興、常州、揚州,均在學界一般所認為的江南范圍之內。
迄于清代,全國刻書業(yè)的格局之最大變化,莫過于福建建陽從刻書業(yè)的中心退出。清初王士禛在其《居易錄》卷十四中即云:“近則金陵、蘇、杭書坊刻板盛行,建本不復過嶺?!苯疔恫幌聨Ь帯肪硭囊嘣疲骸敖耖}版書本久絕矣,惟白下、吳門、西泠三地書行于世。然亦有優(yōu)劣,吳門為上,西泠次之,白下為下。”兩人不約而同,均指出了建陽刻書在清初的衰微,以及金陵、蘇州、杭州三地成為當時全國新的刻書業(yè)中心的基本事實。
的確,在明代,福建建陽的刻書十分繁盛,僅其書坊,據方彥壽《建陽刻書史》統(tǒng)計“數量多達221家”(1)。明代金陵的書坊刻書,也相當繁榮,張秀民《中國印刷史》中羅列94家(2);繆詠禾《明代出版史稿》據《江蘇刻書》,在其基礎上另補充11家(3),如此,其書坊總計有105家(為建陽二分之一弱)。明代蘇州書坊,張秀民《中國印書史》在同城之縣長洲、吳縣以外,列37家;繆詠禾《明代出版史稿》據《江蘇刻書》及《蘇州市志》補充30家,合計67家。明代杭州的書坊,張秀民《中國印刷史》列24家,顧志興《浙江出版史研究——元明清時期》列36家(4)。明代的江南出版,在金陵、蘇州、杭州、湖州之外,如常州、無錫、松江、揚州、寧波、金華、嘉興、紹興、處州、溫州、嚴州、臺州、衢州、新安、歙縣等也有刻書,并具有一定影響。
具體到明清時期通俗小說的刻印,則主要為各地書坊所為。大體統(tǒng)計,蘇州約計73家,金陵約計34家,杭州約計34家。迄晚清,上海成為全國最大的出版中心,其刻印出版小說的書坊、書局等約182家。
明代建陽小說出版盛極一時。其于中國小說史發(fā)展的卓越貢獻,在方彥壽《建陽刻書史》、程國賦《明代書坊與小說研究》(5)等著作中,有具體的羅列及論述,茲不贅述。然而,在話本小說的刻印方面,建陽書坊卻沒有表現出多少熱情,或者說其貢獻甚微。今所知見者,元朝至治年間,有建安虞氏新刊《全相平話五種》、《三分事略》;明清時期,也僅有萬歷年間建陽書商熊龍峰刻印的話本小說四篇留存。
相比較,江南書商在話本小說的出版方面,取得了為其他地方難以望其項背的成就。人所周知,早在南宋時期,杭州便有了“中瓦子張家印”行的《大唐三藏取經詩話》。明清時期,包括杭州在內的江南諸地,更成為話本小說出版成就最為輝煌的地區(qū)。
這里我們先就明清江南刻印話本小說的主要版本,作一個大致的系年,以便有更為具體直觀的了解:
1.約嘉靖二十至三十年間杭州洪楩清平山堂刊《六十家小說》;
2.萬歷十五年金陵周曰校萬卷樓刊吳敬所《國色天香》,萬歷二十五年重刻;
3.萬歷年間金陵唐氏世德堂刊赤心子《繡谷春容》;
4.萬歷年間金陵李潮聚奎樓刊《輪回醒世》;
5.泰昌、天啟年間蘇州天許齋刊《全像古今小說》;
6.天啟四年金陵兼善堂刊《警世通言》;
7.天啟七年蘇州葉敬池刊《醒世恒言》四十卷;
8.天啟七年蘇州衍慶堂刊《警世通言》四十卷;
9.天啟七年蘇州衍慶堂刊《醒世恒言》四十卷;
10.天啟年間蘇州衍慶堂刊《喻世明言》;
11.崇禎元年蘇州安少云尚友堂刊《拍案驚奇》;
12.崇禎五年蘇州安少云尚友堂刊《二刻拍案驚奇》;
13.崇禎六年金陵李澄源刊何大掄《重刻增補燕居筆記》;
14.崇禎年間蘇州衍慶堂刊《醒世恒言》;
15.崇禎年間蘇州葉敬池刊《石點頭》;
16.崇禎年間蘇州山水鄰刊《歡喜冤家》;
17.崇禎年間杭州陸云龍崢霄館(翠娛閣)刊《型世言》;
18.崇禎年間醉西湖心月主人筆耕山房刊《宜春香質》;
19.崇禎年間醉西湖心月主人筆耕山房刊《弁而釵》;
20.崇禎年間金陵云林聚錦堂刊周楫《西湖二集》;
21.明蘇州葉敬溪刊《醒世恒言》;
22.明蘇州同人堂刊《石點頭》;
23.明蘇州同人堂刊《拍案驚奇》;
24.明蘇州龍云鄂寶翰樓刊《今古奇觀》(又名《喻世明言二刻》);
25.明蘇州長春閣刊《拍案驚奇》;
26.明蘇州映雪齋刊《古今小說》;
27.明金陵書坊王洛川刊《新刻大宋宣和遺事》;
28.順治年間湖州(?)好德堂刊《一片情》;
29.順治年間杭州刊偽齋主人序本《無聲戲》;
30.清初古吳梵香閣刊《金粉惜》;
31.清初蘇州嘯花軒刊《人中畫》;
32.清代蘇州嘯花軒刊《一片情》;
33.清初杭州愛月軒刊《幻緣奇遇小說》;
34.康熙初年杭州可語堂刊《飛英聲》;
35.康熙十二年金陵王衙刊古吳墨浪子搜集《西湖佳話》;
36.清代前期徽州英秀堂刊《覺世名言十二樓》;
37.康熙十七年(?)金陵萬卷樓刊《警寤鐘》;
38.康熙年間金陵敬業(yè)堂刊《國色天香》;
39.康熙年間蘇州酌玄(元)亭刊《照世杯》;
40.康熙年間蘇州花幔樓刊《生綃剪》;
41.康熙年間杭州消閑居(?)刊《十二樓》;
42.康熙年間杭州瀚海樓刊《豆棚閑話》;
43.康熙年間揚州草閑堂刊《警寤鐘》;
44.雍正四年杭州芾齋主人刊《二刻醒世恒言》;
45.乾隆四十三年杭州消閑居(?)刊《拍案驚奇》八卷二十二回;
46.清杭州消閑居(?)刊《拍案驚奇》四十卷;
47.清杭州消閑居(?)刊《拍案驚奇》十八卷三十六篇;
48.乾隆四十四年吳門聚錦堂刊《拍案驚奇》;
49.乾隆四十六年金閶書業(yè)堂刊《豆棚閑話》;
50.乾隆五十年金閶書業(yè)堂刊《今古奇觀》;
51.乾隆五十年武林大成齋刊《豆棚閑話》;
52.乾隆五十一年金陵芥子園刊《西湖佳話》;
53.乾隆五十一年浙省會成堂刊《今古奇觀》;
54.乾隆五十二年蘇州文盛堂刊《今古奇觀》;
55.乾隆五十六年杭州自愧軒刊《西湖拾遺》;
56.嘉慶五年浙省會成堂刊《覺世名言》;
57.嘉慶十年古吳陳長卿、致和堂刊《豆棚閑話》;
58.嘉慶十七年蘇州崇文堂刊《今古奇觀》;
59.嘉慶二十一年金閶書業(yè)堂刊《拍案驚奇》;
60.嘉慶二十三年揚州集成堂刊《今古奇觀》;
61.同治八年吳門聚錦堂刊《今古奇觀》;
62.同治十二年金陵唐對溪富春堂刊《娛目醒心編》;
63.光緒二十九年蘇州文裕堂刊《俗話傾談》;
64.清杭州務本堂刊《今古奇觀》。
即使根據如上遠不夠完整的話本小說刻印書目進行統(tǒng)計,明、清兩代,在江南所刻印的話本小說,已有64部。其刻印話本小說的具體地方有南京、蘇州、杭州、湖州、徽州、揚州六地。此中間,蘇州30部,杭州18部,南京12部,揚州2部,徽州1部,湖州1部。蘇州、杭州、南京為刻印話本小說之中心無疑。從刻印話本小說的時間段來看,明嘉靖年間1部,萬歷年間3部,泰昌、天啟、崇禎年間23部(其中7部約在此階段,去重復得14部),清順治、康熙年間16部(去重復得13部,除去前代已刻者得12部),雍正、乾隆年間12部(去重復得6部,前代未刻者僅《西湖拾遺》、《二刻醒世恒言》2部),嘉慶、同治、光緒年間9部(新刻僅《娛目醒心編》《俗話傾談》2部)。
如果我們再綜合考慮,話本小說三大家——馮夢龍、凌濛初、李漁,無一例外均為江南文人,并在江南創(chuàng)作;話本小說史上第一流的創(chuàng)作,以及具有一定影響的作品,如《清平山堂話本》、“三言”、“兩拍”、《石點頭》、《型世言》、《西湖二集》、《歡喜冤家》、《今古奇觀》、《無聲戲》、《十二樓》、《豆棚閑話》等,均出版于江南,并大多出自江南文人筆下,江南之于話本小說的特殊關系,江南出版對于話本小說發(fā)展史的重要意義,便更足以引起我們高度地重視。
由上所述,我們不難看出這樣幾個發(fā)展階段:
1.以嘉靖年間杭州洪楩清平山堂刊印《六十家小說》為標志,揭開了明清話本小說發(fā)展史的序幕;其對于話本小說的編輯整理,于后來之創(chuàng)作者,應當具有重要的啟示價值。
2.明代天啟年間,蘇州馮夢龍編輯整理前人及個人創(chuàng)作,結集為“三言”(《古今小說》、《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其集體展示話本小說成果,規(guī)范話本小說文體,為文人創(chuàng)作話本小說作出了示范,直接引導了明清話本小說創(chuàng)作潮流的出現。天啟至崇禎年間,隨著凌濛初著《拍案驚奇》、《二刻拍案驚奇》,天然癡叟著《石點頭》,周清源著《西湖二集》,陸人龍著《型世言》,西湖漁隱主人著《歡喜冤家》,醉西湖心月主人著《宜春香質》、《弁而釵》,眾多的話本小說作品接踵而出,則將話本小說的創(chuàng)作與出版推向高潮,使得這一時期成為中國話本小說發(fā)展史上的巔峰時期。
3.清代順治、康熙年間,姑蘇抱甕老人編選《今古奇觀》,是對明代話本小說創(chuàng)作成就的一次檢閱,也是一個重要的總結;李漁在杭州創(chuàng)作《無聲戲》、《十二樓》,以及之前之后的《清夜鐘》、《一片情》、《金粉惜》、《人中畫》、《幻緣奇遇小說》、《飛英聲》、《西湖佳話》、《警寤鐘》、《照世杯》、《生綃剪》、《豆棚閑話》等的創(chuàng)作出版,成為話本小說發(fā)展史在明末之后的另一個次高峰時段。
4.雍正、乾隆以后,就目前之所知見,江南話本小說的出版,大抵為舊作翻印,新刊僅《西湖拾遺》、《二刻醒世恒言》、《娛目醒心編》、《俗話傾談》等四種,且無多少藝術價值可言。其為話本小說的式微期,毋庸贅言。
在江南話本小說出版中所展示的這種發(fā)展態(tài)勢,與整個中國話本小說的發(fā)展嬗變恰相吻合。所以,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說,明清江南話本小說的出版,反映了明清話本小說創(chuàng)作的興盛繁榮狀況及其走向式微衰敗的歷史過程,江南話本小說的出版成果,具體印證了明清話本小說的基本發(fā)展歷史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