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詞以境界為最上

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①。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

【注】

①“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初稿為“不期工而自工”。

蝶戀花

〔宋〕歐陽修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二、造境與寫境

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①

【注】

①原稿上這段話的大多數(shù)字旁邊都畫了圈。

踏莎行

〔宋〕秦觀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三、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皽I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歐陽修《蝶戀花》，“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秦觀《踏莎行》，有我之境也?！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淵明《飲酒》，“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元好問《穎亭留別》，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①。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

【注】

①原稿在“何者為物”后刪去“此即主觀詩與客觀詩之所由分也”。

飲酒 之五

〔晉〕陶淵明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四、優(yōu)美與宏壯

無我之境，人唯于靜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yōu)美，一宏壯也。^①

【注】

①原稿上這段話每個字旁都畫了圈。

穎亭留別

〔金〕元好問

故人重分攜，臨流駐歸駕。乾坤展清眺，萬景若相借。

北風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崢嶸，了不受陵跨。

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懷歸人自急，物態(tài)本閑暇。

壺觴負吟嘯，塵土足悲咤。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畫。

五、寫實家與理想家

自然中之物，互相關系，互相限制^①。然其寫之于文學及美術^②中也，必遺其關系、限制之處^③，故雖寫實家，亦理想家也。又雖如何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構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則。故雖理想家，亦寫實家也。

【注】

①原稿此處后有“故不能有完全之美”。

②原稿無“及美術”三字。

③原稿此處后刪去“或遺其一部”。

水檻遣心

〔唐〕杜甫

去郭軒楹敞，無村眺望賒。

澄江平少岸，幽樹晚多花。

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

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

六、境非獨謂景物

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①，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注】

①“喜怒哀樂”四字原稿上為“感情”。

玉樓春

〔宋〕宋祁

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楫。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七、“鬧”字與“弄”字

“紅杏枝頭春意鬧”宋祁《玉樓春》，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霸破圃聛砘ㄅ啊睆埾取短煜勺印罚弧芭弊?，而境界全出矣。

天仙子

〔宋〕張先

《水調》數(shù)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后期空記省。

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八、境界不以大小分優(yōu)劣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yōu)劣^①?！凹氂牯~兒出，微風燕子斜”杜甫《水檻遣心》，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杜甫《后出塞》?！皩毢熼e掛小銀鉤”秦觀《浣溪沙》，何遽不若“霧失樓臺，月迷津渡”秦觀《踏莎行》也。

【注】

①“優(yōu)劣”原稿為“高下”。

后出塞

〔唐〕杜甫

朝進東門營，暮上河陽橋。

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

平沙列萬幕，部伍各見招。

中天懸明月，令嚴夜寂寥。

悲笳數(shù)聲動，壯士慘不驕。

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

九、境界為探本之論

嚴滄浪嚴羽《詩話》謂：“盛唐諸公，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庇嘀^：北宋以前之詞，亦復如是。然滄浪所謂興趣，阮亭王士禎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

浣溪沙

〔宋〕秦觀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十、太白純以氣象勝

太白純以氣象勝。“西風殘照，漢家陵闕”李白《憶秦娥》，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①。后世唯范文正范仲淹之《漁家傲》，夏英公夏竦之《喜遷鶯》，差足繼武，然氣象已不逮矣。

【注】

①原稿此句為“獨有千古”。

憶秦娥

〔唐〕李白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樂游原上清秋節(jié)，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十一、溫、馮詞評

張皋文張惠言謂：飛卿溫庭筠之詞，“深美閎約”。余謂：此四字唯馮正中馮延巳足以當之。劉融齋劉熙載謂“飛卿精艷絕人”，差近之耳。

漁家傲

〔宋〕范仲淹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

十二、溫、韋、馮詞品

“畫屏金鷓鴣”溫庭筠《更漏子》，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弦上黃鶯語”韋莊《菩薩蠻》，端己韋莊語也，其詞品亦似之。正中詞品，若欲于其詞句中求之，則“和淚試嚴妝”馮延巳《菩薩蠻》，殆近之歟？

更漏子

〔唐〕溫庭筠

柳絲長，春雨細?；ㄍ饴┞曁鲞f。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

香霧薄，透簾幕。惆悵謝家池閣。紅燭背，繡簾垂。夢長君不知。

十三、南唐中主詞

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李璟《山花子》，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山花子

〔南唐〕李璟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無限恨，倚闌干。

十四、句秀、骨秀與神秀

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李煜之詞，神秀也。

喜遷鶯

〔宋〕夏竦

霞散綺，月沉鉤，簾卷未央樓。夜涼河漢截天流，宮闕鎖清秋。

瑤階曙，金盤露，鳳髓香和煙霧。三千珠翠擁宸游，水殿按涼州。

十五、李后主詞眼界大

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①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周介存周濟置諸溫、韋之下，可為顛倒黑白矣?！白允侨松L恨水長東”李煜《相見歡》，“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李煜《浪淘沙》，《金荃》《浣花》^②能有此氣象耶？

【注】

①伶工：古代樂人的通稱。

②溫庭筠有詞集《金荃詞》，韋莊有詞集《浣花詞》。

相見歡

〔南唐〕李煜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十六、后主不失其赤子之心

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①。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②

【注】

①《孟子·離婁下》：“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p>

②原稿下刪：“故后主之詞，天真之詞也。他人人工之詞也?！?/p>

浪淘沙

〔南唐〕李煜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十七、李后主性情真

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①。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注】

①原稿先作“不可不知世事”。后改為“不可不多閱世”。

菩薩蠻

〔五代〕韋莊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

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十八、后主詞以血書者

尼采^①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焙笾髦~，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②《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感，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注】

①尼采，德國唯心主義哲學家、唯意志論者。

②宋徽宗趙佶，因信道教而自稱道君皇帝。

燕山亭·北行見杏花

〔宋〕趙佶

裁翦冰綃，輕疊數(shù)重，淡著燕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問院落凄涼，幾番春暮。

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據(jù)。和夢也新來不做。

十九、馮詞開北宋風氣

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①，開北宋一代風氣。^②與中、后二主詞皆在《花間》^③范圍之外，宜《花間集》中不登其只字也。

【注】

①堂廡特大，指境界開闊，氣勢恢宏。

②原稿此后為：“中、后二主皆未逮其精詣，《花間》于南唐人詞中雖錄張泌作而獨不登正中只字，豈當時文采為功名所掩耶？”

③《花間集》為五代后蜀趙崇祚編，收錄晚唐、五代詞人溫庭筠、皇甫松、韋莊等十八家詞四百九十八首，無馮延巳及李璟、李煜詞。龍沐勛《唐宋名家詞選》：“案《花間集》多西蜀詞人，不采二主及正中詞，當由道里隔絕，又年歲不相及有以致然。非因流派不同，遂爾遺置也。王說非是。”

菩薩蠻

〔宋〕馮延巳

嬌鬟堆枕釵橫鳳，溶溶春水楊花夢。紅燭淚闌干，翠屏煙浪寒。

錦壺催畫箭，玉佩天涯遠。和淚試嚴妝，落梅飛曉霜。

二十、馮正中《醉花間》

正中詞除《鵲踏枝》《菩薩蠻》十數(shù)闋最煊赫外，如《醉花間》之“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余謂：韋蘇州韋應物之“流螢渡高閣”《寺居獨夜寄崔主簿》，孟襄陽孟浩然之“疏雨滴梧桐”^①，不能過也。

【注】

①《全唐詩》卷一六零，“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為聯(lián)詩之句。唐王士源《孟浩然集》序云：“浩然嘗閑游秘省，秋月新霽，諸英華賦詩作會。浩然句云‘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舉座嗟其清絕，咸閣筆不復為繼。”

醉花間

〔南唐〕馮延巳

晴雪小園春未到，池邊梅自早。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

山川風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卻老。相逢莫厭醉金杯，別離多，歡會少。

二十一、歐詞本馮詞

歐九歐陽修《浣溪沙》詞“綠楊樓外出秋千”，晁補之謂：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謂：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詞“柳外秋千出畫墻”，但歐語尤工耳。

浣溪沙

〔宋〕歐陽修

堤上游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綠楊樓外出秋千。

白發(fā)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盞頻傳，人生何處似樽前。

二十二、永叔學馮詞

梅圣俞梅堯臣《蘇幕遮》詞：“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眲⑷邶S謂：少游秦觀一生似專學此種。^①余謂：馮正中《玉樓春》詞：“芳菲次第長相續(xù)，自是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眉黛促?！庇朗逡簧茖W此種。

【注】

①劉熙載《藝概》卷四《詞曲概》引此詞云：“此一種似為少游開先?！?/p>

蘇幕遮·草

〔宋〕梅堯臣

露堤平，煙墅杳。亂碧萋萋，雨后江天曉。獨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長亭，迷遠道?？霸雇鯇O，不記歸期早。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

二十三、春草詞

人知和靖林逋《點絳唇》、圣俞《蘇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闋為詠春草絕調。不知先有正中“細雨濕流光”《南鄉(xiāng)子》五字，皆能攝^①春草之魂者也。

【注】

①“攝”字初稿為“得”，后改成“寫”，最后改為“攝”。

點絳唇·草

〔宋〕林逋

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余花落處，滿地和煙雨。

又是離歌，一闋長亭暮。王孫去，萋萋無數(shù)。南北東西路。

二十四、晏詞意近《詩·蒹葭》

《詩·蒹葭》一篇，最得風人^①深致。晏同叔晏殊之“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鵲踏枝》，意頗近之。但一灑落，一悲壯耳。

【注】

①風人，即詩人?！对娊?jīng)》中有十五國風，其作者被稱為風人，后成為詩人的代稱。

蒹葭

《詩經(jīng)·秦風》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二十五、憂生憂世詞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詩經(jīng)·小雅·節(jié)南山》，詩人之憂生也?！白蛞刮黠L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似之。“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陶淵明《飲酒》，詩人之憂世也?！鞍俨萸Щê陈?，香車系在誰家樹”馮延巳《鵲踏枝》似之。　

飲酒 之二十

〔晉〕陶淵明

羲農(nóng)去我久，舉世少復真。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

鳳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洙泗輟微響，漂流逮狂秦。

詩書復何罪，一朝成灰塵。區(qū)區(qū)諸老翁，為事誠殷勤。

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

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

二十六、三種境界

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歐陽修《蝶戀花》，柳永《鳳棲梧》亦見^①，此第二境也?！氨娎飳にО俣龋嚾换厥?，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辛棄疾《青玉案》，此第三境也^②。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注】

①此二句歷代系為柳永《鳳棲梧》，然歐陽修詞集中也有此詞，作《蝶戀花》（《鳳棲梧》為別名），只個別文字不同。再觀下卷《人間詞話》未刊手稿第16條和第43條，王國維以此二句為歐陽修之詞句。

②“第一境”“第二境”“第三境”原稿為“第一境界”“第二境界”“第三境界”。

鳳棲梧

〔宋〕柳永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欄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蝶戀花

〔宋〕歐陽修

獨倚危樓風細細，望極離愁，黯黯生天際。草色山光殘照里，無人會得憑欄意。

也擬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飲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況伊消得人憔悴。

二十七、永叔詞豪放中有沉著

永叔“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玉樓春》，于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

玉樓春

〔宋〕歐陽修

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二十八、小山未足抗衡淮海

馮夢華馮煦《宋六十一家詞選·序例》謂：“淮海、小山晏幾道，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庇嘀^：此唯淮海足以當之。小山矜貴有余，但^①可方駕子野張先、方回賀鑄，未足抗衡淮海也。

【注】

①原稿“但”字后為：“稍勝方回耳。古人以秦七、黃九或小晏、秦郎并稱，不圖老子乃與韓非同傳?！?/p>

鵲踏枝

〔宋〕晏殊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二十九、少游詞境凄婉

少游詞境，最為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而凄厲矣。東坡賞其后二語，猶為皮相^①。

【注】

①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引：東坡絕愛“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自書于扇曰：“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皮相，只看到表面現(xiàn)象，膚淺而不深入。語見《史記·酈生陸賈列傳》。

寺居獨夜寄崔主簿

〔唐〕韋應物

幽人寂不寐，木葉紛紛落。

寒雨暗深更，流螢度高閣。

坐使青燈曉，還傷夏衣薄。

寧知歲方晏，離居更蕭索。

三十、秦詞氣象似詩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詩經(jīng)·鄭風·風雨》，“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屈原《楚辭·九章·涉江》，“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王績《野望》，“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氣象皆相似。

風雨

《詩經(jīng)·鄭風》

風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云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三十一、詞中少陶詩薛賦氣象

昭明太子蕭統(tǒng)稱陶淵明詩“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王無功稱薛收賦“韻趣高奇，詞義晦遠。嵯峨蕭瑟，真不可言”^①。詞中惜少此二種氣象，前者唯東坡，后者唯白石姜夔略得一二耳。

【注】

①王無功語見《王無功集》卷下《答馮子華處士書》。所指薛收賦，系《白牛溪賦》。薛收，薛道衡子，唐初文學家。

九章·涉江 節(jié)選

〔戰(zhàn)國〕屈原

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

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

山峻高而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

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其承宇。

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

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

三十二、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

詞之雅鄭^①，在神不在貌^②。永叔、少游雖作艷語，終有品格。方之美成周邦彥，便有淑女^③與倡伎之別。

【注】

①鄭，指與“雅”相對的靡麗低俗的文風。

②“在神不在貌”，最初為“在神理不在骨相”，后改。

③“淑女”，原稿為“貴婦人”。

野望

〔唐〕王績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三十三、美成創(chuàng)意之才少

美成詞深遠之致不及歐、秦，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創(chuàng)調之才多、創(chuàng)意之才少耳。

上行杯

〔南唐〕馮延巳

落梅著雨消殘粉，云重煙輕寒食近。羅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畫墻。

春山顛倒釵橫鳳，飛絮入簾春睡重。夢里佳期，只許庭花與月知。

三十四、詞忌用替代字

詞忌用^①替代字。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夢窗吳文英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樓連苑”“繡轂雕鞍”《水龍吟》所以為東坡所譏也^②。

【注】

①“忌用”原稿為“最忌用”。

②宋俞文豹《吹劍三錄》云：“東坡問少游別后有何作？少游舉‘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坡曰：‘十三個字只說得一個騎馬樓前過！’”此事另見《花庵詞選》和《歷代詩余》卷五引曾慥《高齋詩話》：“少游自會稽入都見東坡。東坡問……”

解語花·元宵

〔宋〕周邦彥

風銷焰蠟，露浥烘爐，花市光相射。桂華流瓦。纖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闯w腰一把。簫鼓喧，人影參差，滿路飄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門如晝，嬉笑游冶。鈿車羅帕。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年光是也。唯只見舊情衰謝。清漏移，飛蓋歸來，從舞休歌罷。

水龍吟

〔宋〕秦觀

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朱簾半卷，單衣初試，清明時候。破暖輕風，弄晴微雨，欲無還有。賣花聲過盡，斜陽院落，紅成陣、飛鴛甃。

玉佩丁東別后，悵佳期、參差難又。名韁利鎖，天還知道，和天也瘦?；ㄏ轮亻T，柳邊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當時皓月，向人依舊。

三十五、不可濫用代字

沈伯時沈義父《樂府指迷》云：“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詠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臺’‘灞岸’等字。”若唯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為工，則古今類書俱在，又安用詞為耶？宜其為《提要》^①所譏也。

【注】

①《四庫提要·集部·詞曲類二》沈氏《樂府指迷》條：“又謂說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說柳須用‘章臺’‘灞岸’等字，說書須用‘銀鉤’等字，說淚須用‘玉箸’等字，說發(fā)須用‘絳云’等字，說簟須用‘湘竹’等字，不可直說破。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轉成涂飾，亦非確論?！?/p>

蝶戀花·記得畫屏初會遇

〔宋〕蘇軾

記得畫屏初會遇。好夢驚回，望斷高唐路。燕子雙飛來又去。紗窗幾度春光暮。

那日繡簾相見處。低眼佯行，笑整香云縷。斂盡春山羞不語。人前深意難輕訴。

浣溪沙

〔宋〕歐陽修

葉底青青杏子垂。枝頭薄薄柳綿飛。日高深院晚鶯啼。

堪恨風流成薄幸。斷無消息道歸期。托腮無語翠眉低。

三十六、美成詞得荷之神理

美成《蘇幕遮》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覺白石《念奴嬌》《惜紅衣》二詞，猶有隔霧看花之恨。

蘇幕遮

〔宋〕周邦彥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故鄉(xiāng)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三十七、東坡和楊花詞似原唱

東坡《水龍吟》詠楊花，和韻而似原唱^①。章質夫^②詞，原唱而似和韻。才之不可強也如是！

【注】

①原稿初寫為“首創(chuàng)”，后改為“原唱”。

②章楶，字質夫，北宋詞人。

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

〔宋〕蘇軾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M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三十八、白石詠梅無一語道著

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①為最工，邦卿史達祖《雙雙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調雖高^②，然無一語道著，視古人“江邊一樹垂垂發(fā)”^③杜甫《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等句何如耶？

【注】

①原稿下有“詠楊華”三字。

②以下最初為：“而情味索然，乃古今均視為名作，不可解也。試讀林君復、梅圣俞‘春草’諸詞何如耶？”“情味索然”四字曾改為“境界極淺”。

③此句后原稿為：“‘竹外一枝斜更好’‘疏影橫斜水清淺’等作何如耶？”

雙雙燕·詠燕

〔宋〕史達祖

過春社了，度簾幕中間，去年塵冷。差池欲往，試入舊巢相并。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

芳徑，芹泥雨潤。愛貼地爭飛，競夸輕俊。紅樓歸晚，看足柳昏花暝。應自棲香正穩(wěn)，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損翠黛雙娥，日日畫闌獨憑。

南鄉(xiāng)子

〔南唐〕馮延巳

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煙鎖鳳樓無限事，茫茫。鸞鏡鴛衾兩斷腸。

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繡床。薄幸不來門半掩，斜陽。負你殘春淚幾行。

三十九、白石寫景終隔一層

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揚州慢》，“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點絳唇》，“高樹晚蟬，說西風消息”《惜紅衣》，雖格韻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梅溪^①、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風流，渡江遂絕。抑真有運會^②存乎其間耶？

【注】

①“梅溪”后原有：“《綺羅香》‘詠春雨’亦然，皆未得五代、北宋人自然之妙?！?/p>

②運會，時運際會。原稿作“風會”。

揚州慢

〔宋〕姜夔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v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四十、“隔”與“不隔”

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黃庭堅則稍隔矣。^①“池塘生春草”謝靈運《登池上樓》，“空梁落燕泥”薛道衡《昔昔鹽》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闋云：“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云。二月三月，千里萬里，行色苦愁人?！闭Z語都在目前^②，便是不隔；至云“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白石《翠樓吟》“此地，宜有詞仙，擁素云黃鶴，與君游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氣”，則隔矣。然南宋詞雖不隔處，比之前人，自有淺深^③厚薄之別。^④

【注】

①“陶、謝”，原稿為“淵明”；“延年”，原稿為“韋、柳”。

②“都在目前”，最初寫作“可以直觀”。

③“淺深”，原稿為“深淺”。

④原稿上端刪去：“以一人之詞論，如白石《詠蟋蟀》‘露濕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尹’處便不隔。”

登池上樓

〔南朝宋〕謝靈運

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薄霄愧云浮，棲川怍淵沉。

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祿反窮海，臥疴對空林。

衾枕昧節(jié)候，褰開暫窺臨。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嵚。

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

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

四十一、如此寫情寫景方為不隔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古詩十九首》“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古詩十九首》，寫情如此，方為不隔?！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①《敕勒歌》，寫景如此，方為不隔。

【注】

①此句初稿為：“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p>

古詩十九首 之十五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愚者愛惜費，但為后世嗤。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

古詩十九首 之十三

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圣賢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

四十二、白石詞格調之高

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①，終不能與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注】

①原稿以下最初為：“終落第二手。其志清峻則有之，其旨遙深則未也?！?/p>

玉樓春

〔南唐〕馮延巳

雪云乍變春云簇，漸覺年華堪縱目。北枝梅蕊犯寒開，南浦波紋如酒綠。

芳菲次第長相續(xù)，自是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眉黛蹙。

四十三、幼安有性情有境界

南宋詞人，白石有格而無情，劍南陸游有氣而乏韻。其堪與北宋人頡頏^①者，唯一幼安辛棄疾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詞可學，北宋不可學也。學南宋者，不祖白石，則祖夢窗；以白石、夢窗可學，幼安不可學也。學幼安者，率祖其粗獷、滑稽；以其粗獷、滑稽處可學，佳處不可學也^②。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有“橫素波、干青云”^③之概，寧后世齷齪小生所可擬耶？

【注】

①頡頏，不相上下。

②原稿以下為：“同時白石、龍洲學幼安之作且如此，況他人乎？其實幼安詞之佳作，如《摸魚兒》《賀新郎·送茂嘉》《青玉案·元夕》《祝英臺近》等，俊偉幽咽，固獨有千古。其他豪放之處，亦有‘橫素波、干青云’之概，寧夢窗輩齷齪小生所可語耶？”

③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橫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p>

少年游

〔宋〕歐陽修

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云。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與離魂。那堪疏雨滴黃昏，更特地、憶王孫。

憶帝京

〔宋〕黃庭堅

銀燭生花如紅豆。占好事，而今有。人醉曲屏深，借寶瑟，輕招手。一陣白風，故滅燭，教相就。

花帶雨，冰肌香透。恨啼烏，轆轤聲曉，岸柳微涼吹殘酒。斷腸時，至今依舊。鏡中消瘦。那人知后，怕夯你來僝僽。

四十四、東坡詞曠稼軒詞豪

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①。無二人之胸襟而學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

【注】

①原稿此處以下刪去“白石之曠在文字而不在胸襟”。

念奴嬌

〔宋〕蘇軾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四十五、白石詞局促轅下

讀東坡、稼軒詞，須觀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①之風。白石雖似蟬蛻塵埃^②，然終不免局促轅下。

【注】

①伯夷、柳下惠，古代高風亮節(jié)之典型，語出《孟子·盡心下》。

②原稿此處以下刪去“然如韋、柳之視陶公非徒有上下床之別”。

青玉案·元夕

〔宋〕辛棄疾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四十六、蘇、辛詞中之狂

蘇、辛詞中之狂。白石猶不失為狷^①。若夢窗、梅溪^②、玉田張炎、草窗周密、西麓陳允平輩，面目不同，同歸于鄉(xiāng)愿^③而已。

【注】

①《論語·子路》：“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

②原稿無“梅溪”。

③鄉(xiāng)愿，語見《論語·陽貨》，引申為見識簡陋。

念奴嬌

〔宋〕姜夔

鬧紅一舸，記來時，嘗與鴛鴦為侶。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裳無數(shù)。翠葉吹涼，玉容銷酒，更灑菰蒲雨。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

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爭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南浦。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p>

四十七、稼軒用《天問》體送月

稼軒《中秋飲酒達旦用〈天問〉體作〈木蘭花慢〉以送月》曰：“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影東頭?！痹~人想象，直悟月輪繞地之理，與科學家密合，可謂神悟。^①

【注】

①原稿以下為：“此詞及古閣刻《六十家詞》失載，黃蕘圃所藏元大德本亦闋，后屬顧澗蘋就汲古閣本中補之，今歸聊城楊氏海源閣，王半塘四印齋所刻者是也。但汲古抄本與刻本不符，殊不可解，或子晉于刻詞后始得抄本耳?！?/p>

木蘭花慢

〔宋〕辛棄疾

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影東頭？是天外，空汗漫，但長風浩浩送中秋。飛鏡無根誰系？姮娥不嫁誰留？

謂經(jīng)海底問無由，恍惚使人愁。怕萬里長鯨，縱橫觸破，玉殿瓊樓。蝦蟆故堪浴水，問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齊無恙，云何漸漸如鉤？

四十八、梅溪品格

周介存謂：“梅溪詞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①劉融齋謂：“周周邦彥旨蕩而史史達祖意貪?！?sup>②此二語令人解頤^③。

【注】

①見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

②劉熙載《藝概》卷四《詞曲概》：“周美成律最精審。史邦卿句最警煉。然未得為君子之詞者，周旨蕩而史意貪也。”

③解頤，大笑，語見《漢書·匡衡傳》。

水龍吟·楊花

〔宋〕章楶

燕忙鶯懶芳殘，正堤上、楊花飄墜。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閑趁游絲，靜臨深院，日長門閉。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扶起。

蘭帳玉人睡覺，怪春衣，雪霑瓊綴。繡床漸滿，香球無數(shù)，才圓欲碎。時見蜂兒，仰粘輕粉，魚吞池水。望章臺路杳，金鞍游蕩，有盈盈淚。

四十九、夢窗佳語

介存謂：夢窗詞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極，追尋已遠”。余覽《夢窗甲乙丙丁稿》中，實無足當此者。有之，其^①“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愁怨”《踏莎行》二語乎？

【注】

①原稿“其”字后有“唯”字。

踏莎行

〔宋〕吳文英

潤玉籠綃，檀櫻倚扇。繡圈猶帶脂香淺。榴心空壘舞裙紅，艾枝應壓愁鬟亂。

午夢千山，窗陰一箭。香瘢新褪紅絲腕。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愁怨。

五十、夢窗、玉田詞評

夢窗之詞，吾得取其詞中一語以評之，曰：“映夢窗，零亂碧。”《秋思》玉田之詞，亦得取其詞中之一語以評之，曰：“玉老田荒?！薄蹲Ｓ⑴_近》

秋思

〔宋〕吳文英

堆枕香鬟側，驟夜聲，偏稱畫屏秋色。風碎串珠，潤侵歌板，愁壓眉窄。動羅箑清商，寸心低訴敘怨抑。映夢窗，零亂碧。待漲綠春深，落花香泛，料有斷紅流處，暗題相憶。

歡酌。檐花細滴。送故人，粉黛重飾。漏侵瓊瑟，丁東敲斷，弄晴月白。怕一曲《霓裳》未終，催去驂鳳翼。嘆謝客、猶未識。漫瘦卻東陽，燈前無夢到得。路隔重云雁北。

五十一、容若塞上之作

“明月照積雪”謝靈運《歲暮》，“大江流日夜”謝朓《暫使下都夜發(fā)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中天懸明月”杜甫《后出塞》，“長河落日圓”^①王維《使至塞上》，此種境界，可謂千古壯觀^②。求之于詞，唯納蘭容若納蘭性德塞上之作，如《長相思》之“夜深千帳燈”，《如夢令》之“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差近之。

【注】

①原稿還有“澄江靜如練”“山氣日夕佳”“落日照大旗”“大漠孤煙直”幾句。

②“壯觀”，原稿為“壯語”。

暫使下都夜發(fā)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

〔南齊〕謝朓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關山近，終知返路長。

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蒼蒼。引領見京室，宮雉正相望。

金波麗鵲，玉繩低建章。驅車鼎門外，思見昭丘陽。

馳暉不可接，何況隔兩鄉(xiāng)？風云有鳥路，江漢限無梁。

常恐鷹隼擊，時菊委嚴霜。寄言罻羅者，寥廓已高翔。

五十二、容若詞自然真切

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①。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②

【注】

①原稿作“以自然之筆寫情”。

②原稿以下刪：“后此如《冰蠶絲》便無余味。”接著還有：“同時朱、陳、王、顧諸家便有文勝則史之弊?！?/p>

祝英臺近

〔宋〕張炎

水痕深，花信足，寂寞漢南樹。轉首青蔭，芳事頓如許。不知多少消魂，夜來風雨。猶夢到、斷紅流處。

最無據(jù)。長年息影空山，愁入庾郎句。玉老田荒，心事已遲暮。幾回聽得啼鵑，不如歸去。終不似、舊時鸚鵡。

五十三、詞不易于詩

陸放翁跋《花間集》，謂：“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者輒簡古可愛。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提要》駁之，謂：“猶能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斤則運掉自如?！?sup>①其言甚辨。然謂詞必易于詩^②，余未敢信。善乎陳臥子陳子龍之言曰：“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故終宋之世無詩……故凡其歡愉愁怨^③之致，動于中而不能抑者，類發(fā)于詩余，故其所造獨工……”^④五代詞之所以獨勝^⑤，亦以此也。

【注】

①《四庫提要·集部·詞曲·花間集》：“后有陸游二跋……其二稱：‘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者輒簡古可愛。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恢闹w格有高卑，人之學力有強弱。學力不足副其體格，則舉之不足。學力足以副其體格，則舉之有余。律詩降于古詩，故中晚唐古詩多不工，而律詩則時有佳作。詞又降于律詩，故五季人詩不及唐，詞乃獨勝。此猶能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斤則運掉自如，有何不可理推乎？”

②“詞”，原稿為“詞格”；“易于”，原稿為“卑于”。

③“愁怨”，原稿為“愁苦”。

④《王介人詩余·序》：“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其為詩也，言理而不言情，故終宋之世無詩焉。然宋人亦不可免于有情也，故凡其歡愉愁怨之致，動于中而不能抑者，類發(fā)于詩余，故其所造獨工，非后世可及。蓋以沉至之思而出之必淺近，使讀之者驟遇如在耳目之表，久誦而得沉永之趣，則用意難也。以儇利之詞，而制之實工鏈，使篇無累句，句無累字，圓潤明密，言如貫珠，則鑄詞難也。其為體也纖弱，所謂明珠翠羽，尚嫌其重，何況龍鸞？必有鮮妍之姿，而不藉粉澤，則設色難也。其為境也婉媚，雖以警露取妍，實貴含蓄，有余不盡，時在低回唱歡之際，則命篇難也。惟宋人專力事之，篇什既多，觸景皆會。天機所啟，若出自然。雖高談大雅，而亦覺其不可廢。何則？物有獨至，小道可觀也。”

⑤原稿此句為“唐季五代之詞獨勝”。

歲暮

〔南朝宋〕謝靈運

殷憂不能寐，苦此夜難頹。

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運往無淹物，年逝覺已催。

五十四、文體始盛終衰

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律絕敝而有詞。蓋文體^①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②。豪杰之士，亦難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③。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于此。故謂文學后不如前，余未敢信^④。但就一體論，則此說固無以易也。

【注】

①“文體”，原稿為“一體”。

②“習套”，原稿為“陳套”。

③原稿“遁而”前有“往往”兩字?！白越饷摗?，原稿為“發(fā)表其思想感情”。

④原稿此句作“故謂文學今不如古，余不敢信”。

暗香

〔宋〕姜夔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長相思

〔清〕納蘭性德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五十五、詩詞無題

詩之三百篇、十九首，詞之五代、北宋，皆無題也。非無題也，詩詞中之意，不能以題盡之也。自《花庵》^①《草堂》^②每調立題，并古人無題之詞亦為之作題。如觀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然中材之士，鮮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③

【注】

①《花庵詞選》，南宋詞人黃升所編詞集。

②《草堂詩余》，詞集，原編二卷，今傳本前后二集，各二卷，題何士信編集，以宋人詞為主，間有唐、五代作品。

③原稿后有：“其可笑熟甚?！?/p>

疏影

〔宋〕姜夔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屠锵喾?，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huán)、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如夢令

〔清〕納蘭性德

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歸夢隔狼河，又被河聲攪碎。還睡，還睡。解道醒來無味。

五十六、大家詩詞脫口而出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tài)。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詩詞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無大誤矣。

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

〔唐〕杜甫

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

此時對雪遙相憶，送客逢春可自由。

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xiāng)愁。

江邊一樹垂垂發(fā)，朝夕催人自白頭。

五十七、詩詞貴自然

人能于詩詞中不為美刺、投贈^①之篇，不使隸事之句，不用粉飾之字，則于此道已過半矣。

【注】

①原稿此后還有“懷古、詠史”。

點絳唇

〔宋〕姜夔

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云去。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

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今何許？憑闌懷古，殘柳參差舞。

五十八、白吳優(yōu)劣

以《長恨歌》之壯采，而所隸之事，只“小玉”“雙成”四字，才有余也^①。梅村吳偉業(yè)歌行，則非隸事不可^②。白白居易、吳吳偉業(yè)優(yōu)劣，即于此見。不獨作詩為然，填詞家亦不可不知也。

【注】

①白居易《長恨歌》有“轉教小玉報雙成”句為隸事。

②長篇歌行《圓圓曲》《永和宮詞》為吳偉業(yè)的名作，但用典過多，失之于堆砌?！秷A圓曲》入手即用“鼎湖”事，以下隸事句不勝指數(shù)。

昔昔鹽

〔隋〕薛道衡

垂柳覆金堤，蘼蕪葉復齊。

水溢芙蓉沼，花飛桃李蹊。

采桑秦氏女，織錦竇家妻。

關山別蕩子，風月守空閨。

恒斂千金笑，長垂雙玉啼。

盤龍隨鏡隱，彩鳳逐帷低。

飛魂同夜鵲，倦寢憶晨雞。

暗牖懸蛛網(wǎng)，空梁落燕泥。

前年過代北，今歲往遼西。

一去無消息，那能惜馬蹄。

五十九、詞體與詩體之比較

近體詩體制，以五、七言絕句為最尊，律詩次之，排律最下。蓋此體于寄興言情，兩無所當，殆有韻之駢體文耳。詞中小令如絕句，長調似律詩，若長調之《百字令》《沁園春》等，則近于排律矣。^①

【注】

①原稿本條作：“詩中體制以五言古及五、七絕句為最尊，七古次之，五、七律又次之，五言排律為最下。蓋此體于寄興言情均不相適，殆與駢體文等耳。詞中小令如五言古及絕句，長調如五、七律，若長調之《沁園春》等闋，則近于五排矣。”

翠樓吟

〔宋〕姜夔

月冷龍沙，塵清虎落，今年漢酺初賜。新翻胡部曲，聽氈幕元戎歌吹。層樓高峙?？礄懬M紅，檐牙飛翠。人姝麗，粉香吹下，夜寒風細。

此地，宜有詞仙，擁素云黃鶴，與君游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銷英氣。西山外，晚來還卷，一簾秋霽。

六十、詩人對宇宙人生

詩人對宇宙^①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②。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夢見。

【注】

①“宇宙”，原稿為“自然”。

②“不出”，原稿為“不能出”。

清平樂

〔唐〕韋莊

野花芳草，寂寞關山道。柳吐金絲鶯語早，惆悵香閨暗老。

羅帶悔結同心，獨憑朱欄思深。夢覺半床斜月，小窗風觸鳴琴。

六十一、詩人對外物

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風月^①。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鳥共憂樂。

【注】

①此句原為“清風明月，役之如奴仆”。

河傳

〔唐〕溫庭筠

湖上，閑望。雨蕭蕭，煙浦花橋路遙。謝娘翠蛾愁不銷。終朝，夢魂迷晚潮。蕩子天涯歸棹遠。春已晚，鶯語空腸斷。若耶溪，溪水西。柳堤，不聞郎馬嘶。

六十二、游詞之病

“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古詩十九首》，“何不策高足，先據(jù)要路津？無為守窮賤，坎坷長苦辛”《古詩十九首》，可為淫鄙之尤。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詞人亦然。非無淫詞，讀之者但覺其親切^①動人。非無鄙詞，但覺其精力彌滿?？芍~與鄙詞之病，非淫與鄙之病，而游詞^②之病也?！柏M不爾思，室是遠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③惡其游也。

【注】

①“親切”，原稿先作“真摯”，后又改為“沉摯”。

②游詞，浮而不實的話。金應圭《詞選》后序：“規(guī)模物類，依托歌舞。哀樂不衷其性，慮歡無與乎情。連章累篇，義不出乎花鳥。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應。雖既雅而不艷，斯有句而無章。是謂游詞。”

③見《論語·子罕》。

古詩十九首 之二

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

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

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

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

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

古詩十九首 之四

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

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

齊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

何不策高足，先據(jù)要路津？

無為守窮賤，軻長苦辛。

六十三、馬東籬《天凈沙》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此元人馬東籬馬致遠《天凈沙》小令也。寥寥數(shù)語，深得唐人絕句妙境。有元一代詞家，皆不能辦此也。^①

【注】

①現(xiàn)存手稿中未見本則詞話。王國維《宋元戲曲考》：“《天凈沙》小令，純是天籟，仿佛唐人絕句?！?/p>

樂游原

〔唐〕李商隱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六十四、白仁甫詞粗淺

白仁甫白樸《秋夜梧桐雨》劇，沉雄悲壯^①，為元曲冠冕，^②然所作《天籟詞》，粗淺之甚，不足為稼軒奴隸。豈創(chuàng)者易工，而因者難巧歟？抑人各有能與不能也？讀者觀歐、秦之詩遠不如詞，足透此中消息。

【注】

①此處最初為“寄情壯采”，后改為“奇思壯采”，最后改為“沉雄悲壯”。

②初稿以下為：“然其詞干枯質實，單有稼軒之貌，而神理索然。曲家不能為詞，猶詞家不能為詩，讀永叔、少游詩可悟?！北緞t詞話末，作者發(fā)表時自署：“宣統(tǒng)庚戌九月脫稿于京師定武城南寓廬?！?/p>

使至塞上

〔唐〕王維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