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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人的牧場

人民日報2017年散文精選 作者:人民日報文藝部


四個人的牧場

杜衛(wèi)東

汽車拐進海清壩牧場旁的土路,行不多遠,便看到草原深處的一頂蒙古包,像是一朵美麗的蘑菇云,降落在一望無際的草甸子上。遠處,藍天如洗、白云飄飄,藍天下有幾處移動的黑點,那該是覓食的牛群和羊群吧?

四木一指車的前方,說主人來迎接我們了。我收回目光,順著他指的方向,見一個漢族裝束的中年漢子正揮舞著雙手跑來。他約摸四十來歲、身量不高,剪一個平頭,膚色已被草原風吹得黝黑。四木停下車,探出頭和他打招呼,那漢子向我們拱拱手,一臉燦爛的微笑。他的牙齒很白,雙眸黑亮黑亮的,像一潭沉靜的秋水,讓人能感覺出他內(nèi)心的純凈。

四木告訴我,他叫譚立波,是海清壩牧場的男主人。

譚立波轉(zhuǎn)身一路小跑,搬開了牧場的柵欄門。然后又高舉著右手,偉岸地引領(lǐng)我們的車開到蒙古包前。他的妻子和女兒們正在那里等候。

這是一個有故事的男人。二十年前,他還是北京一家餐廳的廚師,手藝好卻訥于言的那種。偶爾餐廳里的“美眉”和他開個玩笑,還會臉紅。誰也沒有料到,丘比特之箭偏偏就把他和一個蒙古族姑娘串到了一起。那女孩兒叫通力嘎,高挑個兒、長發(fā)披肩、唇紅膚白,是個叫小伙子容易產(chǎn)生想法的美女,暗送秋波或者直接發(fā)動攻勢的想來不少??墒峭Ω缕桶岩獔?zhí)子一生的手伸給了這個只有初中文化,長相一般的漢族小伙兒。直到今天,問起他們怎么走到了一起,是誰先暗送的秋波?夫妻倆都含笑不語,只是深情地對望一眼。

那一眼被我捕捉到了:溫柔、默契、欲語還羞。像是荷葉上的露珠,吧嗒一聲融進了清澈的池水里。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一個過了四張兒的大男人會有這么多情的一瞥。相知相戀的過程有多么溫馨、多么浪漫,抑或多么坎坷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兩個人的心早已連在了一起,像重新捏過的兩個泥人兒,已經(jīng)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其實,讓我心醉的還不僅僅是兩個人的牽手,牽手后小情侶的選擇更是讓人瞠目結(jié)舌。他們服務的飯店本來很紅火,作為后廚的頭牌和男孩兒追逐的店花兒,兩個人的日子令多少進城打工的同齡人羨慕?上班時一個掌勺、一個傳菜,閑暇時,逛逛故宮、賞賞紅葉、看看電影、壓壓馬路,兜里的錢包也足以支撐起這些美麗的時光,那時的北京天還是藍的,沒有令人逃無可逃的霧霾??墒?,這一對小情侶卻做出了一個出乎所有人想象的決定:回內(nèi)蒙古草原去創(chuàng)建自己的牧場。

北京——內(nèi)蒙;繁華熱鬧——荒寂艱苦,這一切的反差實在太大了,天懸地隔。

那年月,還沒有“創(chuàng)客”這個詞,而他們應該是最先的創(chuàng)客。因為行色匆匆,我沒有來得及深談,不知道是什么點燃了他們心中創(chuàng)業(yè)的激情,或許是譚立波從飯店日益增多的客流上看到了人們對綠色食品的需求?因為他們飯店賣的羊肉都來自內(nèi)蒙古草原?;蛟S是通力嘎太思念那久違的奶茶了?總之,他們離開了北京,回到了內(nèi)蒙古的巴林草原,用打工的積蓄創(chuàng)建了自己的牧場。

那個日子值得記取,是一枚鑲進生命之冊的金色書簽。

由此,一篇感人的童話漸漸展開。偌大的牧場只有夫妻兩個,縱馬跑出幾十里地,看不到一個人影兒。偶爾有一只鷹在天邊掠過,就會引發(fā)他們心中好一陣激動——千里草原上不僅有他們在牽著青春奔跑,還有許多高貴的生命與神同在。夜晚,躺在空寂的草原上仰望星空,他們更加浮想聯(lián)翩:如果地上的一個人對應天上的一顆星,那么他和她在哪兒呢?牛郎和織女的愛情令人感慨,可是夫妻倆卻不愿意站在天河的兩邊,一年才有一次難得的相會。他們要做兩顆靠得最近的星,彼此能聽得見對方的心跳、感受到對方的體溫。在這篇童話中,孤獨一轉(zhuǎn)身,化作浪漫愛情的堅守;寂寞一聲吼,變成超然物外的曠達。原來只要胸中有愛,冬日的雪花就是一首紛紛揚揚的詩;夏天的酷熱也會成為一幅色彩斑斕的畫呢!

童話中的王子和公主在巴林草原上搭起了那頂屬于自己的蒙古包。它像一顆鉆石,折射了他們青春的全部光華。前后二十個年頭,兩個人就在海清壩牧場用勤勞和汗水裝點著自己的人生。后來,一對雙胞胎女孩兒在草原上降生了。冬去春來,如今已長成了十六歲的大姑娘。姐妹倆隨媽媽,眉眼俊俏、身材高挑,從小就能歌善舞,現(xiàn)在就讀于市藝術(shù)學校。寒暑假和逢年過節(jié),她們依然會回到生養(yǎng)她們的牧場,幫父母放牧牛羊。面對著草原上叫不出名字的那么多野花,也會幸福地回味起童年難忘的時光。

兩口子創(chuàng)業(yè)的故事是浪漫的童話,也是愚公移山式的寓言。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有牛羊、有鮮花、有牧草、有清風、有夫妻對唱的情歌,也有狂風、有烈日、有冰雹,有狡猾的狐貍和兇悍的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羊肥了、牛壯了、牧草茂盛了,兩個女兒也像天使一樣長大了。那么,幸福是像云朵一樣被草原風吹來的嗎?望一望譚立波黝黑的面龐、瞅一瞅通力嘎粗糙的皮膚和臉上細碎的皺紋——當年,那可是像水仙花兒一樣靈秀呀!你就知道收獲的來之不易。我問譚立波,苦嗎?譚立波用手揉著因生活的磨礪而有些凸起的骨關(guān)節(jié),說習慣了。正值國慶,牧草略顯泛黃、野花也開始凋零了,想一想即將走來的冬季呢?地凍天寒、大雪封路,夫妻倆要穿越風霜與寒冷,該付出怎樣的辛勞?況且,已是二十年一如既往的穿越,這其中的酸甜苦辣怎是“習慣了”三個字可以概括了的!只是,他們天性達觀,勤勞堅韌,所經(jīng)歷的艱辛和即將面對的艱辛,不經(jīng)意間,就淹沒在他們不時漾出的笑容里了。

四木是內(nèi)蒙古有名的詩人。他的詩有溫度、有悲憫,有情懷。同時,他也曾經(jīng)是一位忠于職守的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人如其詩,對草原、牧民有著一種永遠也扯不斷的情緣。他告訴我,如今小兩口兒的牧場有五百多頭牛,兩千多只羊。不算羊絨羊毛和農(nóng)產(chǎn)品貿(mào)易的收入,僅牛和羊每年出欄一項就能有二三十萬元的進賬。說這話時,四木特別高興,不大的眼睛嗖嗖放光,嘴笑得合不攏。喜悅之情像燒開的水,頂?shù)脡厣w蓋也蓋不住。

作為詩人,他當然會為愛情感動;作為書記,他更有理由為收獲驕傲。

為招待我們,夫妻倆特意殺了一只羊。這是草原上最隆重的待客之禮:烤全羊。譚立波當過廚子,自然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羊烤的正是火候,表皮酥脆、肉色焦黃,在吱吱冒油的肉上撒一層孜然和細鹽,還沒吃呢,口水便要淌下了。我們用刀子切一塊鮮嫩的羊肉,喝一口美味的奶茶,感到這里的生活已經(jīng)被愛和詩意浸洇。

不是嗎?因為通訊信號不好,電視節(jié)目不清晰,每年春節(jié),通力嘎會自編自演一臺家庭春晚。媽媽唱歌,爸爸拉琴,姐妹倆翩翩起舞。勾得星星都要探頭探腦地向蒙古包里張望,彎月也會含笑向這一家人送來祝福呢。

難熬的是譚立波外出談生意的日子。通力嘎想丈夫了,丈夫想通力嘎了,要通個電話可不容易。通力嘎要拿著手機跑到老遠的小山包上去接。她知道,哪個山包的信號強,哪個山包的信號弱。能聽到丈夫的聲音,跑幾個山包都樂意。譚立波呢,在車水馬龍的鬧市聽到了來自草原深處的問候,心里也像抹了蜜一樣甜呢!再累,也不會感到疲憊。

夫妻倆照料我們享用烤全羊,他們的笑容像抑制不住的泉水,從心里咕嘟咕嘟冒出來,蕩漾在臉上。

我說,合唱一首草原的歌吧。四木剛才爆料:通力嘎能歌善舞,譚立波的男高音也頗有磁性,這個小個子男人雖然不愛說話,但唱起歌來卻很投入。譚立波望了一眼通力嘎,通力嘎笑著點點頭。夫妻倆一點也不扭捏,譚立波唱低音部,通力嘎唱高音部,動聽的《鴻雁》便在蒙古包里回響:

……鴻雁北歸還/帶上我的思念/歌聲遠琴聲顫/草原上春意暖

真是琴瑟和鳴,夫妻倆的演唱令人動容。歌聲里有不盡的鄉(xiāng)愁,也有他們難忘的青春歲月。一壺酒,獨對蒼天;兩個人,相依為命,寸心誓與長相守。想一想共同經(jīng)歷的那些日子,眺望一下明天即將升起的太陽,歌曲中蘊含的情感被夫妻倆演繹得悠遠蜿蜒,直抵內(nèi)心。

一曲未完,我的眼睛里已經(jīng)含了淚水。

四木又提議,立波,你們的雙胞胎女兒是學舞蹈的,請她們?yōu)楸本﹣淼目腿颂鴤€舞可好?正巧小姐妹進來獻茶,在大家的掌聲中,爸爸打起拍子,媽媽哼著曲調(diào),姐妹倆跳起了歡快的草原舞,輕如飛燕、美若彩蝶。一時,我有點恍惚,竟不知置身何處。原來,枯燥寂寞的生活也可以過得這樣有滋有味兒;天堂與俗世,并非隔著一條不可逾越的天河。兩者的轉(zhuǎn)換,有時只依人的心境而定。

盤桓半日,終要離開了。人生多有不舍,只是,春風楊柳離別路,畢竟車船留不住。

我們走出蒙古包,太陽正準備交班。它噴射著炫麗的余暉,一朵朵火燒云燃燒起來,彌漫了大半個天空,像是展開的一幅五彩錦緞。沒有到過草原的人,真的很難想象夕陽下草原之秋的壯美與遼闊。譚立波和我們依依惜別,兩個小姐妹站在爸爸的身后靦腆地看著我們,顯出了少女的羞澀。通力嘎用“蒙普”——蒙古族普通話熱情地招呼我們明年再來,說明年夏天的巴林草原一定更美。她把美字讀成了一聲,聽上去充滿民族風情,蠻有味道。

汽車啟動了。我從后視鏡里看到,一家四口站在那里一直沖我們招手。我們有我們的遠方,他們有他們的牽掛。在他們的身后,是那頂綻放在晚霞中的蒙古包和一眼望不到邊的海清壩牧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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