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條魚,不要逼迫它去爬樹吧
定居大理四個多月了。
它所在的滇西地區(qū)植被豐茂,路邊常年有各種野花盛放,一片片的。每天早上帶女兒出門,開車經(jīng)過一個拐角,一株大灌木的葉子伸出很長,直探到路上,女兒每次都要提醒我:“媽媽,你開慢一點,不要撞到花花草草?!?/p>
女兒兩歲出頭,四個月前,我們剛搬來,第一次開車載她經(jīng)過,說話還不利索的女兒完整地跟我說出這句話時,我感動得眼淚幾乎掉下來。
每天在家附近半山上的大理大學(xué)散步,遇到很多花花草草,她總是不厭其煩地蹲下來,一一握手問好,并且要求我:“媽媽,你也來跟它們握握手,你們就是好朋友了。”于是我也蹲下,學(xué)她的樣子輕輕捏著一片葉子一枝花莖,哭笑不得又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們好啊,又見面了?!?/p>
每天她還喜歡幫助許多蚯蚓啊,蝸牛啊。大理日照強,時常見到硬化后的路面上有被曬干的蚯蚓。女兒總是低著頭慢悠悠地走,神情專注,時不時蹲下盯上好一陣子,以分辨蚯蚓有沒有“去世”。
活著的肥肥的蚯蚓通??偸窍劝幢粍?,好一會兒才蠕動,女兒一見立馬喊我:“媽媽,蚯蚓沒去世,你幫我救它們?!蔽抑缓米哌^去蹲下來,輕輕地捏起蚯蚓,放到一旁的草里。
因為養(yǎng)著一個小孩,我每天不得不重新認(rèn)識動物和植物們。
朋友種的茶園里養(yǎng)著一群鵝,我?guī)畠撼Hィ娒骖l繁加上山野里散養(yǎng),一排鵝旁若無人地搖搖晃晃在女兒面前走過,一邊走一邊嘎嘎叫,鵝走遠了女兒忽然冒出一句:“媽媽,鵝一邊走一邊撒嬌。”
朋友來大理玩,帶他們?nèi)コ圆皴佂岭u,雞是現(xiàn)殺的,還要食客去雞舍里挑一只出來。我和女兒第一次去,并不知情,傻傻地跟著服務(wù)員去到雞舍,就看到一只雞被抓起丟進廚房間,雞一路上都在嘶吼,我連忙捂住女兒的耳朵,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偷偷瞧她,只見她滿臉通紅憋著不哭出來,一句話也沒說。
那天晚上臨睡前,她突然放聲號哭,說母雞蘿絲(有一本繪本叫《母雞蘿絲去散步》)去世了,哭得撕心裂肺,讓人動容。從那之后我們再也不敢去專吃雞的餐廳。
去菜市場,不能帶她路過殺魚剁肉的攤子。起初我沒注意,有一次買菜間隙,忽然看到一旁的小娃,淚眼汪汪地盯著魚販宰殺活魚:并不一刀斃命,卻是活刮魚鱗,刮好丟一旁,奄奄一息的魚渾身血淋淋地跳動。
看得我也跟著眼淚汪汪。從那之后去菜市場,只在蔬果攤前轉(zhuǎn)悠,離魚攤?cè)鈹傔h遠的。
看了很多育兒書,理論和技巧一大堆,卻最終也沒學(xué)會怎么跟孩子解釋成人的世界。
我說因為有人愛吃魚所以有人會賣魚。女兒說會不會有人愛吃由由(她的小名),我說沒有人要吃小孩。女兒說那為什么要吃魚,魚也是小孩;為什么要吃雞,雞也是小孩。我無言以對。
我想每個媽媽都有過這樣的時刻,希望孩子永遠不要長大。和女兒日夜相守兩年多,細細觀察,我日漸確信,孩子從來就不和成人同屬一國,他們和所有的動物植物才是同類,都是自然的孩子。而我們成年人,大多數(shù)淪為了自然的敵人。
如果不是孩子指引,我恐怕早就忘了花與草微小而完滿的世界,也不會思考人為什么要吃魚這類問題。更不會每天出門第一眼,就是抬頭看天——看到高原上云朵不停變幻的藍天,女兒總是重復(fù)一句:“天空好美啊,云好美啊,由由也好美啊!”
少有成人看到孩子此刻的笑臉能不為之感動吧。
記得好些年前,我在開車上班的路上聽到廣播里放一則公益廣告,大人說,天是藍色的,云是白色的,孩子反駁,不,天是灰色的……那時只當(dāng)它是一則公益廣告,如今卻真的成了很多孩子的現(xiàn)實。
來大理之前半年,我在北京開始給孩子物色幼兒園,因為聽說好的幼兒園動輒要排隊一年以上。去看了很多幼兒園,它們大多都有高級的設(shè)施,大大的城堡滑梯,戶外有嚴(yán)絲合縫的塑膠場地,以不裸露一寸泥土地為榮,可是我看不懂。
他們將孩子與自然之間的通路切斷,塞入引以為傲的人造文明。
那時我還隨大流給孩子報了有名的國外品牌早教班,上藝術(shù)課、音樂課、運動課。每周幾次開車帶著孩子穿過擁堵的街道趕去“上課”,早教班里,父母不多,大多是老人或阿姨,孩子在邊上玩,大人聊的多是家長里短。開始一周,女兒很好奇,爬來爬去,新鮮勁兒一過,就徑直爬向門邊,要出去。
霧霾天,家里關(guān)不住一個正在成長的孩子,就帶她去室內(nèi)兒童樂園。有孩子的都了解,兒童樂園一般都有塑料球池,各種塑料玩樂設(shè)施,還有一種奇葩的池子,名為沙池,里面并非真的沙子,而是決明子或玉米渣,我真要為這創(chuàng)意絕倒了。
女兒在這樣的樂園,玩耍極限是半小時,新鮮勁兒一過,就要出去。周末逢天好就帶她跋山涉水去森林公園、郊野公園之類,可是堵車大半天后,進去主要還是看人。
雨后女兒在小區(qū)里蹚雨水,來來回回,獨自玩得起勁,全身水淋淋。我站在一旁要奮力頂住壓力,路人經(jīng)過要么勸我“孩子這樣你也不管,一會兒該生病了”,要么念叨“多臟啊”,更多是不解的目光。路過的孩子通常眼饞,拉扯著大人緊拽的手,也要去蹚水,然后被呵斥,被拉走,甚至被打屁屁。
女兒濕淋淋地站在水里,盯著哭泣著被拉走的孩子一臉迷惑。我看著一切,心酸不止。有沒有一個世界,能讓孩子就做個孩子。
有了孩子后,我忽然對曾經(jīng)熟悉熱愛的城市看不懂了。于三十多歲高齡,變成了一名憤青。想到百年前梁啟超寫下《少年中國說》的激揚,再看今日教育的境況,就“藍瘦香菇”了。
擁有所有選擇的少數(shù)家庭不在此“藍瘦”之列,但終究我們大多數(shù)還是要在這片土地上兢兢業(yè)業(yè)。我們給了少年一個怎樣的世界,如此又能期待養(yǎng)出怎樣的少年?
或許這少年夠優(yōu)秀,夠聰明,奧數(shù)全球第一,掌握最先進的科學(xué)技術(shù)??墒?,少年的內(nèi)心是否豐滿,對天地萬物是否謙卑,是否終其一生追求自由,是否除了關(guān)注同類也能俯身注視一株草抬頭看到一顆星,是否在人生萬難之時也能不忘自己是自然的孩子,是否在擁有移民火星的志向時,也能不忘讓地球變得更好?
我不確定如此下去,答案是樂觀的。離開北京時,聽到最狠的勸告是“你帶孩子離開大城市,就不怕她到時只學(xué)會了挖泥鰍?”。
我很,到大理四個月來心里時?;厥幹@句話。
每天跟著她,看到她在山野里奔跑,在泥土里打滾;看到她敏感于一日的天色變化,對著云朵說你們像貓咪像小鳥像刺猬;看到她面對天邊巨大的明月升起,開心得手舞足蹈,說月亮上也住著小朋友在看著由由。我看到幼小的生命與天地聯(lián)通,才明白我們本該有的樣子。
我想起曾在城市最繁華街區(qū)的街燈下,看著櫥窗里昂貴美好的商品,心里升起的,是占有的欲念,是得不到的沮喪,是要拼搏為了終有一天可以得到它的豪情壯志。
但當(dāng)你真的凝視過一輪清澈的明月,會覺得一切擁有都是束縛啊。
接近自然讓人心生滿足,讓人明白什么叫“自然的療愈力量”,繼而讓人無比感激這福報。漸漸地,在北京時我沾染上的對孩子教育的焦慮消失不見,不再擔(dān)心她沒有科技館博物館藝術(shù)展可逛,不再憂慮她遠離繁華成為野丫頭,也不再在心底暗暗對比北京幼兒園同大理幼兒園的高下。
一條魚,不要逼迫它去爬樹吧。假如有一天,女兒身無所長,只好做個園丁,我想她也會是個心滿意足的園丁。
自然能給她的,是人類永遠也給不了的。
藍瘦香菇:網(wǎng)絡(luò)用語,即難受、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