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人間風味
四方食事
口味
“口之于味,有同嗜焉”。好吃的東西大家都愛吃。宴會上有烹大蝦(得是極新鮮的),大都剩不下。但是也不盡然。羊肉是很好吃的?!把虼鬄槊馈薄V袊顺匝蛉獾臍v史大概和這個民族的歷史同樣久遠。中國羊肉的吃法很多,不能列舉。我以為最好吃的是手把羊肉。維吾爾、哈薩克都有手把羊肉,但似以內(nèi)蒙為最好。內(nèi)蒙很多盟旗都說他們那里的羊肉不膻,因為羊吃了草原上的野蔥,生前已經(jīng)自己把膻味解了。我以為不膻固好,膻亦無妨。我曾在達茂旗吃過“羊貝子”,即白煮全羊。整只羊放在鍋里只煮四十五分鐘(為了照顧遠來的漢人客人,多煮了十五分鐘,他們自己吃,只煮半小時),各人用刀割取自己中意的部位,蘸一點作料(原來只備一碗鹽水,近年有了較多的作料)吃。羊肉帶生,一刀切下去,會汪出一點血,但是鮮嫩無比。內(nèi)蒙人說,羊肉越煮越老,半熟的,才易消化,也能多吃。我?guī)状蔚絻?nèi)蒙,吃羊肉吃得非常過癮。同行有一位女同志,不但不吃,連聞都不能聞。一走進食堂,聞到羊肉氣味就想吐。她只好每頓用開水泡飯,吃咸菜,真是苦煞。全國不吃羊肉的人,不在少數(shù)。
“魚羊為鮮”,有一位老同志是獲鹿縣人,是回民,他倒是吃羊肉的,但是一生不解何所謂鮮。他的愛人是南京人,動輒說:“這個菜很鮮”,他說:“什么叫‘鮮’?我只知道什么東西吃著‘香’?!币忉屖裁词恰磅r”,是困難的。我的家鄉(xiāng)以為最能代表鮮味的是蝦子。蝦子冬筍、蝦子豆腐羹,都很鮮。蝦子放得太多,就會“鮮得連眉毛都掉了”的。我有個小孫女,很愛吃我配料煮的龍須掛面。有一次我放了蝦子,她嘗了一口,說“有股什么味!”不吃。
中國不少省份的人都愛吃辣椒。云、貴、川、黔、湘、贛。延邊朝鮮族也極能吃辣。人說吃辣椒愛上火。井岡山人說:“辣子冇補(沒有營養(yǎng)),兩頭受苦?!蔽艺J識一個演員,他一天不吃辣椒,就會便秘!我認識一個干部,他每天在機關(guān)吃午飯,什么菜也不吃,只帶了一小飯盒油炸辣椒來,吃辣椒下飯。頓頓如此。
此人真是個吃辣椒專家,全國各地的辣椒,都設(shè)法弄了來吃。據(jù)他的品評,認為土家族的最好。有一次他帶了一飯盒來,讓我嘗嘗,真是又辣又香。然而有人是不吃辣的。我曾隨劇團到重慶體驗生活。四川無菜不辣,有人實在受不了。有一個演員帶了幾個年輕的女演員去吃湯圓,一個唱老旦的演員進門就嚷嚷:“不要辣椒!”賣湯圓的白了她一眼:“湯圓沒有放辣椒的!”
北方人愛吃生蔥生蒜。山東人特愛吃蔥,吃煎餅、鍋盔,沒有蔥是不行的。有一個笑話:婆媳吵嘴,兒媳婦跳了井。兒子回來,婆婆說:“可了不得啦,你媳婦跳井啦!”兒子說:“不咋!”拿了一根蔥在井口逛了一下,媳婦就上來了。山東大蔥的確很好吃,蔥白長至半尺,是甜的。江浙人不吃生蔥蒜,做魚肉時放蔥,謂之“香蔥”,實即北方的小蔥,幾根小蔥,挽成一個疙瘩,叫做“蔥結(jié)”。他們把大蔥叫做“胡蔥”,即做菜時也不大用。有一個著名女演員,不吃蔥,她和大家一同去體驗生活,菜都得給她單做。北方人吃炸醬面,必須有幾瓣蒜。在長影拍片時,有一天我起晚了,早飯已經(jīng)開過,我到廚房里和幾位炊事員一塊吃。那天吃的是炸油餅,他們吃油餅就蒜。我說,“吃油餅?zāi)挠芯退獾模 币粋€河南籍的炊事員說:“嘿!你試試!”果然,“另一個味兒”。我前幾年回家鄉(xiāng),接連吃了幾天雞鴨魚蝦,吃膩了,我跟家里人說:“給我下一碗陽春面,弄一碟蔥,兩頭蒜來?!奔依锶丝次疑允[蒜,大為驚駭。
有些東西,本來不吃,吃吃也就習慣了。我曾經(jīng)夸口,說我什么都吃,為此挨了兩次捉弄。一次在家鄉(xiāng)。我原來不吃芫荽(香菜),以為有臭蟲味。一次,我家所開的中藥鋪請我去吃面——那天是藥王生日,鋪中管事弄了一大碗涼拌芫荽,說:“你不是什么都吃嗎?”我一咬牙吃了。從此,我就吃芫荽了。后來北地,每吃涮羊肉,調(diào)料里總要撒上大量芫荽。一次在昆明。苦瓜,我原來也是不吃的——沒有吃過。我們家鄉(xiāng)有苦瓜,叫做癩葡萄,是放在瓷盤里看著玩,不吃的。有一位詩人請我下小館子,他要了三個菜:涼拌苦瓜、炒苦瓜、苦瓜湯。他說:“你不是什么都吃嗎?”從此,我就吃苦瓜了。北京人原來是不吃苦瓜的,近年也學會吃了。不過他們用涼水連“拔”三次,基本上不苦了,那還有什么意思!
有些東西,自己盡可不吃,但不要反對旁人吃。不要以為自己不吃的東西,誰吃,就是豈有此理。比如廣東人吃蛇,吃龍虱;傣族人愛吃苦腸,即牛腸里沒有完全消化的糞汁,蘸肉吃。這在廣東人、傣族人,是沒有什么奇怪的。他們愛吃,你管得著嗎?不過有些東西,我也以為不吃為宜,比如炒肉芽——腐肉所生之蛆。
總之,一個人的口味要寬一點、雜一點,“南甜北咸東辣西酸”,都去嘗嘗。對食物如此,對文化也應(yīng)該這樣。
切膾
《論語·鄉(xiāng)黨》:“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中國的切膾不知始于何時??鬃右浴笆场薄澳挕睂εe,可見當時是相當普遍的。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提到切膾。唐人特重切膾,杜甫詩累見。宋代切膾之風亦盛?!稏|京夢華錄·三月一日開金魚池瓊林苑》:“多垂釣之士,必于池苑所買牌子,方許捕魚。游人得魚,倍其價買之。臨水斫膾,以薦芳樽,乃一時佳味也?!痹?,關(guān)漢卿曾寫過“望江樓中秋切膾”。明代切膾,也還是有的,但《金瓶梅》中未提及,很奇怪?!都t樓夢》也沒有提到。到了近代,很多人對切膾是怎么回事,都茫然了。
膾是什么?杜詩邵注:“鲙,即今之魚生、肉生?!备嘀隔~生,膾的繁體字是“鲙”,可知。 杜甫《閿鄉(xiāng)姜七少府設(shè)膾戲贈長歌》對切膾有較詳細的描寫。膾要切得極細,“膾不厭細”,杜詩亦云:“無聲細下飛碎雪?!蹦捠乔衅€是切絲呢?段成式《酉陽雜俎·物革》云:“進士段碩常識南孝廉者,善斫膾,谷薄絲縷,輕可吹起?!笨雌饋硎瞧徒z都有的。切膾的魚不能洗。杜詩云:“落砧何曾白紙濕”,邵注:“凡作鲙,以灰去血水,用紙以隔之”,大概是隔著一層紙用灰吸去魚的血水?!洱R民要術(shù)》:“切鲙不得洗,洗則鲙濕?!奔邮裁醋袅希恳话闶羌邮[的,杜詩:“有骨已剁觜春蔥”。《內(nèi)則》:“鲙,春用蔥,夏用芥。”蔥是蔥花,不會是蔥段。至于下不下鹽或醬油,乃至酒、酢,則無從臆測,想來總得有點咸味,不會是淡吃。
切膾今無實物可驗。杭州樓外樓解放前有名菜醋魚帶把。所謂“帶把”,即將活草魚的脊背上的肉剔下,切成極薄的片,澆好醬油,生吃。我以為這很近乎切膾。我在一九四七年春天曾吃過,極鮮美。這道菜聽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不知是因為有礙衛(wèi)生,還是廚師無此手藝了。
日本魚生我未吃過。北京西四牌樓的朝鮮冷面館賣過魚生、肉生。北京乃切成一寸見方、厚約二分的魚片,蘸極辣的作料吃。這與“谷薄絲縷”的切膾似不是一回事。
與切膾有關(guān)聯(lián)的,是“生吃螃蟹活吃蝦”。生螃蟹我未吃過,想來一定非常好吃?;钗r我可吃得多了。前幾年回鄉(xiāng),家鄉(xiāng)人知道我愛吃“嗆蝦”,于是餐餐有嗆蝦。我們家鄉(xiāng)的嗆蝦是用酒把白蝦(青蝦不宜生吃)“醉”死了的。解放前杭州樓外樓嗆蝦,是酒醉而不待其死,活蝦盛于大盤中,上覆大碗,上桌揭碗,蝦蹦得滿桌,客人捉而食之。用廣東話說,這才真是“生猛”。聽說樓外樓現(xiàn)在也不賣嗆蝦了,惜哉!
下生蟹活蝦一等的,是將蝦蟹之屬稍加腌制。寧波的梭子蟹是用鹽腌過的,醉蟹、醉泥螺、醉蚶子、醉蟶鼻,都是用高粱酒“醉”過的。但這些都還是生的。因此,都很好吃。
我以為醉蟹是天下第一美味。家鄉(xiāng)人貽我醉蟹一小壇。有天津客人來,特地為他剁了幾只。他吃了一小塊,問:“是生的?”就不敢再吃。
“生的”,為什么就不敢吃呢?法國人、俄羅斯人,吃牡礪,都是生吃。我在紐約南海岸吃過鮮蚌,那絕對是生的,剛打上來的,而且什么作料都不擱,經(jīng)我要求,服務(wù)員才給了一點胡椒粉。好吃么?好吃極了!
為什么“切膾”生魚活蝦好吃?曰:存其本味。
我以為“切膾”之風,可以恢復(fù)。如果覺得這不衛(wèi)生,可以仿照紐約南海岸的辦法:用“遠紅外”或什么東西處理一下,這樣既不失本味,又無致病之虞。如果這樣還覺得“硌硬”,吞不下,吞下要反出來,那完全是觀念上的問題。當然,我也不主張普遍推廣,可以滿足少數(shù)老饕的欲望,“內(nèi)部發(fā)行”。
河豚
閱報,江陰有人食河豚中毒,經(jīng)解救,幸得不死,楊花撲面,節(jié)近清明,這使我想起,正是吃河豚的時候了。蘇東坡詩:
竹外桃花三兩枝,
春江水暖鴨先知。
蔞蒿滿地蘆芽短,
正是河豚欲上時。
梅圣俞詩:
河豚當此時,貴不數(shù)魚蝦。
宋朝人是很愛吃河豚的,沒有真河豚,就用了不知什么東西做出河豚的樣子和味道,謂之“假河豚”,聊以過癮,《東京夢華錄》等書都有記載。
江陰當長江入海處不遠,產(chǎn)河豚最多,也最好。每年春天,魚市上有很多河豚賣。河豚的脾氣很大,用小木棍捅捅它,它就把肚子鼓起來,再捅,再鼓,終至成了一個圓球。江陰河豚品種極多。我所就讀的南菁中學的生物實驗室里搜集了各種河豚,浸在裝了福爾馬林的玻璃器內(nèi)。有的很大,有的小如金錢龜。顏色也各異,有帶青綠色的,有白的,還有紫紅的。這樣齊全的河豚標本,大概只有江陰的中學才能搜集得到。
河豚有劇毒。我在讀高中一年級時,江陰鄉(xiāng)下出了一件命案,“謀殺親夫”?!凹榉颉薄耙鶍D”在游街示眾后,同時槍決。毒死親丈夫的東西,即是一條煮熟的河豚。因為是“花案”,那天街的兩旁有很多人鵠立佇觀。但是實在沒有什么好看,奸夫淫婦都蠢而且丑,奸夫還是個黑臉的麻子。這樣的命案,也只能出在江陰。
但是河豚很好吃,江南諺云:“拼死吃河豚”,豁出命去,也要吃,可見其味美。據(jù)說整治得法,是不會中毒的。我的幾個同學都曾約定請我上家里吃一次河豚,說是“保證不會出問題”。江陰正街上有一飯館,是賣河豚的。這家飯館有一塊祖?zhèn)鞯哪景澹⒂”?,?nèi)容是如果在他家鋪里吃河豚中毒致死,主人可以償命。
河豚之毒在肝臟、生殖腺和血,這些可以小心地去掉。這種辦法有例可援,即“潔本金瓶梅”是。
我在江陰讀書兩年,竟未吃過河豚,至今引為憾事。
野菜
春天了,是挖野菜的時候了。踏青挑菜,是很好的風俗。人在屋里悶了一冬天,尤其是婦女,到野地里活動活動,呼吸一點新鮮空氣,看看新鮮的綠色,身心一快。
南方的野菜,有枸杞、薺菜、馬蘭頭……北方野菜則主要的是苣荬菜。枸杞、薺菜、馬蘭頭用開水焯過,加醬油、醋、香油涼拌。苣荬菜則是洗凈,去根,蘸甜面醬生吃?;蛟怀砸安丝梢浴扒寤稹保幸欢ǖ览?。野菜多半帶一點苦味,凡苦味菜,皆可清火。但是更重要的是吃個新鮮。有詩人說:“這是吃春天”,這話說得有點做作,但也還說得過去。
敦煌變文、《云謠集雜曲子》、打棗竿、掛枝兒、吳歌,乃至《白雪遺音》等等,是野菜。因為它新鮮。
五味
山西人真能吃醋!幾個山西人在北京下飯館,坐定之后,還沒有點菜,先把醋瓶子拿過來,每人喝了三調(diào)羹醋。鄰坐的客人直瞪眼。有一年我到太原去,快過春節(jié)了。別處過春節(jié),都供應(yīng)一點好酒,太原的油鹽店卻都貼出一個條子:“供應(yīng)老陳醋,每戶一斤?!边@在山西人是大事。
山西人還愛吃酸菜,雁北尤甚。什么都拿來酸,除了蘿卜白菜,還包括楊樹葉子,榆樹錢兒。有人來給姑娘說親,當媽的先問,那家有幾口酸菜缸。酸菜缸多,說明家底子厚。
遼寧人愛吃酸菜白肉火鍋。北京人吃羊肉酸菜湯下雜面。
福建人、廣西人愛吃酸筍。我和賈平凹在南寧,不愛吃招待所的飯,到外面瞎吃。平凹一進門,就叫:“老友面!”“老友面”者,酸筍肉絲氽湯下面也,不知道為什么叫作“老友”。
傣族人也愛吃酸。酸筍燉雞是名菜。
延慶山里夏天愛吃酸飯。把好好的飯焐酸了,用井拔涼水一和,呼呼地就下去了三碗。
都說蘇州菜甜,其實蘇州菜只是淡,真正甜的是無錫。無錫炒鱔糊放那么多糖!包子的肉餡里也放很多糖,沒法吃!
四川夾沙肉用大片肥豬肉夾了洗沙蒸,廣西芋頭扣肉用大片肥豬肉夾芋泥蒸,都極甜,很好吃,但我最多只能吃兩片。
廣東人愛吃甜食。昆明金碧路有一家廣東人開的甜品店,賣芝麻糊、綠豆沙,廣東同學趨之若鶩?!胺硖撬奔从冒资砬袎K熬的湯,這有什么好喝的呢?廣東同學曰:“好嘢!”
北方人不是不愛吃甜,只是過去糖難得。我家曾有老保姆,正定鄉(xiāng)下人,六十多歲了。她還有個婆婆,八十幾了。她有一次要回鄉(xiāng)探親,臨行稱了兩斤白糖,說她的婆婆就愛喝個白糖水。
北京人很保守,過去不知苦瓜為何物,近年有人學會吃了。菜農(nóng)也有種的了。農(nóng)貿(mào)市場上有很好的苦瓜賣,屬于“細菜”,價頗昂。
北京人過去不吃蕹菜,不吃木耳菜,近年也有人愛吃了。北京人在口味上開放了!
北京人過去就知道吃大白菜。由此可見,大白菜主義是可以被打倒的。
北方人初春吃苣荬菜。苣荬菜分甜荬、苦荬,苦荬相當?shù)目?。有一個貴州的年輕女演員上我們劇團學戲,她的媽媽不遠迢迢給她寄來一包東西,是“折耳根”,或名“則爾根”,即魚腥草。她讓我嘗了幾根。這是什么東西?苦,倒不要緊,它有一股強烈的生魚腥味,實在招架不了!
劇團有一干部,是寫字幕的,有時也管雜務(wù)。此人是個吃辣的專家。他每天中午飯不吃菜,吃辣椒下飯。全國各地的,少數(shù)民族的,各種辣椒,他都千方百計地弄來吃,劇團到上海演出,他幫助搞伙食,這下好,不會缺辣椒吃。原以為上海辣椒不好買,他下車第二天就找到一家專賣各種辣椒的鋪子。上海人有一些是能吃辣的。
我的吃辣是在昆明練出來的,曾跟幾個貴州同學在一起用青辣椒在火上燒燒,蘸鹽水下酒。平生所吃辣椒之多矣,什么朝天椒、野山椒,都不在話下。我吃過最辣的辣椒是在越南。一九四七年,由越南轉(zhuǎn)道往上海,在海防街頭吃牛肉粉,牛肉極嫩,湯極鮮,辣椒極辣,一碗湯粉,放三四絲辣椒就辣得不行。這種辣椒的顏色是橘黃色的。在川北,聽說有一種辣椒本身不能吃,用一根線吊在灶上,湯做得了,把辣椒在湯里涮涮,就辣得不得了。云南佧佤族有一種辣椒,叫“涮涮辣”,與川北吊在灶上的辣椒大概不相上下。
四川不能說是最能吃辣的省份,川菜的特點是辣且麻——擱很多花椒。四川的小面館的墻壁上黑漆大書三個字:麻辣燙。麻婆豆腐、干煸牛肉絲、棒棒雞;不放花椒不行?;ń返檬谴ń罚瑩v碎,菜做好了,最后再放。
周作人說他的家鄉(xiāng)整年吃咸極了的咸菜和咸極了的咸魚,浙東人確實吃得很咸。有個同學,是臺州人,到鋪子里吃包子,掰開包子就往里倒醬油??谖兜南痰偷赜蚴怯嘘P(guān)系的。北京人說南甜北咸東辣西酸,大體不錯。河北,東北人口重,福建菜多很淡。但這與個人的性格習慣也有關(guān)。湖北菜并不咸,但聞一多先生卻嫌云南蒙自的菜太淡?! ≈袊诉^去對吃鹽很講究,如桃花鹽、水晶鹽,“吳鹽勝雪”,現(xiàn)在則全國都吃再制精鹽。只有四川人腌咸菜還堅持用自貢產(chǎn)的井鹽。
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什么國家的人愛吃臭。
過去上海、南京、漢口都賣油炸臭豆腐干。長沙火宮殿的臭豆腐因為一個大人物年輕時常吃而出名。這位大人物后來還去吃過,說了一句話:“火宮殿的臭豆腐還是好吃。”
我們一個同志到南京出差,他的愛人是南京人,囑咐他帶一點臭豆腐干回來。他千方百計,居然辦到了。帶到火車上,引起一車廂的人強烈抗議。
除豆腐干外,面筋、百葉(千張)皆可臭。蔬菜里的萵苣、冬瓜、豇豆皆可臭。冬筍的老根咬不動,切下來隨手就扔進臭壇子里。我們那里很多人家都有個臭壇子,一壇子“臭鹵”。腌芥菜擠下的汁放幾天即成“臭鹵”。臭物中最特殊的是臭莧菜稈。莧菜長老了,主莖可粗如拇指,高三四尺,截成二寸許小段,入臭壇。臭熟后,外皮是硬的,里面的芯成果凍狀。噙住一頭,一吸,芯肉即入口中。這是佐粥的無上妙品。我們那里叫做“莧菜秸子”,湖南人謂之“莧菜咕”,因為吸起來“咕”的一聲。
北京人說的臭豆腐指臭豆腐乳。過去是小販沿街叫賣的:
“臭豆腐,醬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臭豆腐就貼餅子,熬一鍋蝦米皮白菜湯,好飯!現(xiàn)在王致和的臭豆腐用很大的玻璃方瓶裝,很不方便,一瓶一百塊,得很長時間才能吃完,而且賣得很貴,成了奢侈品。我很希望這種包裝能改進,一器裝五塊足矣。
我在美國吃過最臭的“氣死”(干酪),洋人多聞之掩鼻,對我說起來實在沒有什么,比臭豆腐差遠了。
甚矣,中國人口味之雜也,敢說堪為世界之冠。
吃食和文學
口味·耳音·興趣
我有一次買牛肉。排在我前面的是一個中年婦女,看樣子是個知識分子,南方人。輪到她了,她問賣牛肉的:“牛肉怎么做?”我很奇怪,問:“你沒有做過牛肉?”——“沒有。我們家不吃牛羊肉?!薄澳悄I牛肉?”——“我的孩子大了,他們會到外地去。我讓他們習慣習慣,出去了好適應(yīng)?!边@位做母親的用心良苦。我于是盡了一趟義務(wù),把她請到一邊,講了一通牛肉做法,從清燉、紅燒、咖哩牛肉,直到廣東的蠔油炒牛肉、四川的水煮牛肉、干煸牛肉絲……
有人不吃羊肉。我們到內(nèi)蒙古去體驗生活。有一位女同志不吃羊肉——聞到羊肉氣味都惡心,這可苦了。她只好頓頓吃開水泡飯,吃咸菜??匆娢页允肿パ蛉?、羊貝子(全羊)吃得那樣香,直生氣!
有人不吃辣椒。我們到重慶去體驗生活。有幾個女演員去吃湯圓,進門就嚷嚷“不要辣椒!”賣湯圓的冷冷地說:湯圓沒有放辣椒的!
許多東西不吃,“下去”很不方便。到一個地方,聽不懂那里的話,也很麻煩。
我們到湘鄂贛去體驗生活。在長沙,有一個同志的鞋壞了,去修鞋,鞋鋪里不收。“為什么?”——“修鞋的不好過?!薄笆裁??”——“修鞋的不好過!”我只得給他翻譯一下,告訴他修鞋的今天病了,他不舒服。上了井岡山,更麻煩了:井岡山說的是客家話。我們聽一位隊長介紹情況,他說這里沒有人肯當干部,他挺身而出,他老婆反對,說是“辣子冇補,兩頭秀腐”——“什么什么?”我又得給他翻譯:“辣椒沒有營養(yǎng),吃下去兩頭受苦?!边@樣一翻譯可就什么味道也沒有了。
我去看昆曲,“打虎游街”“借茶活捉”……好戲。小丑的蘇白尤其傳神,我聽得津津有味,不時發(fā)出笑聲。鄰座是一個唱花旦的京劇女演員,她聽不懂,直著急,老問:“他說什么?說什么?”我又不能逐句翻譯,她很遺憾。
我有一次到民族飯店去找人,身后有幾個少女在嘰嘰呱呱地說很地道的蘇州話。一邊的電梯來了,一個少女大聲招呼她的同伴:“乖面乖面”(這邊這邊)!我回頭一看:說蘇州話的是幾個美國人!
我們那位唱花旦的女演員在語言能力上比這幾個美國少女可差多了。
一個文藝工作者、一個作家、一個演員的口味最好雜一點,從北京的豆汁到廣東的龍虱都嘗嘗(有些吃的我也招架不了,比如貴州的魚腥草);耳音要好一些,能多聽懂幾種方言,四川話、蘇州話,揚州話(有些話我也一句不懂,比如溫州話)。否則,是個損失。
口味單調(diào)一點、耳音差一點,也還不要緊,最要緊的是對生活的興趣要廣一點。
苦瓜是瓜嗎
昨天晚上,家里吃白蘭瓜。我的一個小孫女,還不到三歲,一邊吃,一邊說:“白蘭瓜、哈密瓜、黃金瓜、華萊士瓜、西瓜,這些都是瓜。”我很驚奇了:她已經(jīng)能自己經(jīng)過歸納,形成“瓜”的概念了(沒有人教過她)。這表示她的智力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一個重要的階段。憑借概念,進行思維,是一切科學的基礎(chǔ)。她奶奶問她:“黃瓜呢?”她點點頭?!翱喙夏??”她搖搖頭。我想:她大概認為“瓜”是可吃的,并且是好吃的(這些瓜她都吃過)。今天早起,又問她:“苦瓜是不是瓜?”她還是堅決地搖了搖頭,并且說明她的理由:“苦瓜不像瓜。”我于是進一步想:我對她的概念的分析是不完全的。原來在她的“瓜”概念里除了好吃不好吃,還有一個像不像的問題(苦瓜的表皮疙里疙瘩的,也確實不大像瓜)。我翻了翻《辭?!?,看到苦瓜屬葫蘆科。那么,我的孫女認為苦瓜不是瓜,是有道理的。我又翻了翻《辭?!返摹包S瓜”條:黃瓜也是屬葫蘆科??喙稀ⅫS瓜習慣上都叫做瓜;而另一種很“像”是瓜的東西,在北方卻稱之為“西葫蘆”。瓜乎?葫蘆乎?苦瓜是不是瓜呢?我倒糊涂起來了。
前天有兩個同鄉(xiāng)因事到北京,來看我。吃飯的時候,有一盤炒苦瓜。同鄉(xiāng)之一問:“這是什么?”我告訴他是苦瓜。他說:“我倒要嘗嘗?!眾A了一小片入口:“乖乖!真苦??!這個東西能吃?為什么要吃這種東西?”我說:“酸甜苦辣咸,苦也是五味之一。”他說:“不錯!”我告訴他們這就是癩葡萄。另一同鄉(xiāng)說:“‘癩葡萄’,那我知道的。癩葡萄能這個吃法?”
“苦瓜”之名,我最初是從石濤的畫上知道的。我家里有不少有正書局珂羅版印的畫集,其中石濤的畫不少。我從小喜歡石濤的畫。石濤的別號甚多,除石濤外有釋濟、清湘道人、大滌子、瞎尊者和苦瓜和尚。但我不知道苦瓜為何物。到了昆明,一看:哦,原來就是癩葡萄,我的大伯父每年都要在后園里種幾棵癩葡萄,不是為了吃,是為成熟之后摘下來裝在盤子里看著玩的。有時也剖開一兩個,挖出籽兒來嘗嘗。有一點甜味,并不好吃。而且顏色鮮紅,如同一個一個血餅子,看起來很刺激,也使人不大敢吃它。當作菜,我沒有吃過。有一個西南聯(lián)大的同學,是個詩人,他整了我一下子。我曾經(jīng)吹牛,說沒有我不吃的東西。他請我到一個小飯館吃飯,要了三個菜:涼拌苦瓜、炒苦瓜、苦瓜湯!我咬咬牙,全吃。從此,我就吃苦瓜了。
苦瓜原產(chǎn)于印度尼西亞,中國最初種植是廣東、廣西?,F(xiàn)在云南、貴州都有。據(jù)我所知,最愛吃苦瓜的似是湖南人。有一盤炒苦瓜——加青辣椒、豆豉,少放點豬肉,湖南人可以吃三碗飯。石濤是廣西全州人,他從小就是吃苦瓜的,而且一定很愛吃。“苦瓜和尚”這別號可能有一點禪機,有一點獨往獨來,不隨流俗的傲氣,正如他叫“瞎尊者”,其實并不瞎;但也可能是一句實在話。石濤中年流寓南京,晚年久住揚州。南京人、揚州人看見這個和尚拿癩葡萄來炒了吃,一定會覺得非常奇怪的。
北京人過去是不吃苦瓜的。菜市場偶爾有苦瓜賣,是從南方運來的。買的也都是南方人。近二年北京人也有吃苦瓜的了,有人還很愛吃。農(nóng)貿(mào)市場賣的苦瓜都是本地的菜農(nóng)種的,所以格外鮮嫩。看來人的口味是可以改變的。
由苦瓜我想到幾個有關(guān)文學創(chuàng)作的問題:
一、應(yīng)該承認苦瓜也是一道菜。誰也不能把苦從五味里開除出去。我希望評論家、作家——特別是老作家,口味要雜一點,不要偏食。不要對自己沒有看慣的作品輕易地否定、排斥。不要像我的那位同鄉(xiāng)一樣,問道:“這個東西能吃?為什么要吃這種東西?”提出“這樣的作品能寫?為什么要寫這樣的作品?”我希望他們能習慣類似苦瓜一樣的作品,能吃出一點味道來,如現(xiàn)在的某些北京人。
二、《辭?!氛f苦瓜“未熟嫩果作蔬菜,成熟果瓤可生食”。對于苦瓜,可以各取所需,愿吃皮的吃皮,愿吃瓤的吃瓤。對于一個作品,也可以見仁見智。可以探索其哲學意蘊,也可以蹤跡其美學追求。北京人吃涼拌芹菜,只取嫩莖,西餐館做羅宋湯則專要芹菜葉。人棄人取,各隨尊便。
三、一個作品算是現(xiàn)實主義的也可以,算是現(xiàn)代主義的也可以,只要它真是一個作品。作品就是作品。正如苦瓜,說它是瓜也行,說它是葫蘆也行,只要它是可吃的??喙暇褪强喙稀绻皇强喙希枪肺舶筒?,那就另當別論。截至現(xiàn)在為止,還沒有人認為狗尾巴草很好吃。
咸菜和文化
偶然和高曉聲談起“文化小說”,曉聲說:“什么叫文化?吃東西也是文化?!蔽彝馑目捶ā_@兩天自己在家里腌韭菜花,想起咸菜和文化。
咸菜可以算是一種中國文化。西方似乎沒有咸菜。我吃過“洋泡菜”,那不能算咸菜。日本有咸菜,但不知道有沒有中國這樣盛行?!陡=ㄈ請蟆返沁^一則猴子腌咸菜的新聞,一個新華社歸僑記者用此材料寫了一篇對外的特稿:“猴子會腌咸菜嗎?”被批評為“資產(chǎn)階級新聞觀點”——為什么這就是資產(chǎn)階級新聞觀點呢?猴子腌咸菜,大概是跟人學的。于此可以證明咸菜在中國是極為常見的東西。中國不出咸菜的地方大概不多。各地的咸菜各有特點,互不雷同。北京的水疙瘩、天津的津冬菜、保定的春不老。“保定有三寶,鐵球、面醬、春不老”,我吃過蘇州的春不老,是用帶纓子的很小的蘿卜腌制的,腌成后寸把長的小纓子還是碧綠的,極嫩,微甜,好吃,名字也起得好。保定的春不老想也是這樣的。周作人曾說他的家鄉(xiāng)經(jīng)常吃的是咸極了的咸魚和咸極了的咸菜。魯迅《風波》里寫的蒸得烏黑的干菜很誘人。腌雪里蕻南北皆有。上海人愛吃咸菜肉絲面和雪筍湯。云南曲靖的韭菜花風味絕佳。曲靖韭菜花的主料其實是細切晾干的蘿卜絲,與北京作為吃涮羊肉的調(diào)料的韭菜花不同。貴州有冰糖酸,乃以芥菜加醪糟、辣子腌成。四川咸菜種類極多,據(jù)說必以自流井的粗鹽腌制乃佳。行銷(真是“行銷”)全國,遠至海外(有華僑的地方),堪稱咸菜之王的,應(yīng)數(shù)榨菜。朝鮮辣菜也可以算是咸菜。延邊的腌蕨菜北京偶有賣的,人多不識。福建的黃蘿卜很有名,可惜未曾吃過。我的家鄉(xiāng)每到秋末冬初,多數(shù)人家都腌蘿卜干。到店鋪里學徒,要“吃三年蘿卜干飯”,言其缺油水也。中國咸菜多矣,此不能備載。如果有人寫一本《咸菜譜》,將是一本非常有意思的書。
咸菜起于何時,我一直沒有弄清楚。古書里有一個“菹”字,我少時曾以為是咸菜。后來看《說文解字》,菹字下注云:“酢菜也”,不對了。漢字凡從酉者,都和酒有點關(guān)系。酢菜現(xiàn)在還有。昆明的“茄子酢”、湖南乾城的“酢辣子”,都是密封在壇子里使之酒化了的,吃起來都帶酒香。這不能算是咸菜。有一個虀字,則確乎是咸菜了。這是切碎了腌的。這東西的顏色是發(fā)黃的,故稱“黃虀”。腌制得法,“色如金釵股”云。我無端地覺得,這恐怕就是酸雪里蕻。虀似乎不是很古的東西。這個字的大量出現(xiàn)好像是在宋人的筆記和元人的戲曲里。這是窮秀才和和尚常吃的東西。“黃虀”成了嘲笑秀才和和尚,亦為秀才和和尚自嘲的常用的話頭。中國咸菜之多,制作之精,我以為跟佛教有一點關(guān)系。佛教徒不茹葷,又不一定一年四季都能吃到新鮮蔬菜,于是就在咸菜上打主意。我的家鄉(xiāng)腌咸菜腌得最好的是尼姑庵。尼姑到相熟的施主家去拜年,都要備幾色咸菜。關(guān)于咸菜的起源,我在看雜書時還要隨時留心,并希望博學而好古的饞人有以教我。
和咸菜相伯仲的是醬菜。中國的醬菜大別起來,可分為北味的與南味的兩類。北味的以北京為代表。六必居、天源、后門的“大葫蘆”都很好——“大葫蘆”門懸大葫蘆為記,現(xiàn)在好像已經(jīng)沒有了。保定醬菜有名,但與北京醬菜區(qū)別實不大。南味的以揚州醬菜為代表,商標為“三和”“四美”。北方醬菜偏咸,南則偏甜。中國好像什么東西都可以拿來醬。蘿卜、瓜、萵苣、蒜苗、甘露、藕,乃至花生、核桃、杏仁,無不可醬。北京醬菜里有醬銀苗,我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東西。只有荸薺不能醬。我的家鄉(xiāng)不興到醬園里開口說買醬荸薺,那是罵人的話。
醬菜起于何時,我也弄不清楚。不會很早。因為制醬菜有個前提,必得先有醬——豆制的醬。醬——醬油,是中國一大發(fā)明?!安衩子望}醬醋茶”,醬為開門七事之一。中國菜多數(shù)要放醬油。西方?jīng)]有。有一個京劇演員出國,回來總結(jié)了一條經(jīng)驗,告誡同行,以后若有出國機會,必須帶一盒固體醬油!沒有郫縣豆瓣,就做不出“正宗川味”。但是中國古代的醬和現(xiàn)在的醬不是一回事?!墩f文》“醬”字注云“從肉、從酉、爿聲”這是加鹽、加酒、經(jīng)過發(fā)酵的肉醬。《周禮·天官·膳夫》:“凡王之饋,醬用百有二十甕”,鄭玄注:“醬,謂醯醢也”。醯,醢,都是肉醬。大概較早出現(xiàn)的是豉,其后才有現(xiàn)在的醬。漢代著作中提到的醬,好像已是豆制的。東漢王充《論衡》:“作豆醬惡聞雷”,明確提到豆醬?!洱R民要術(shù)》提到醬油,但其時已至北魏,距現(xiàn)在一千五百多年——當然,這也相當古了。醬菜的起源,我現(xiàn)在還沒有查出來,俟諸異日吧。
考查咸菜和醬菜的起源,我不反對,而且頗有興趣。但是,也不一定非得尋出它的來由不可。
“文化小說”的概念頗含糊。小說重視民族文化,并從生活的深層追尋某種民族文化的“根”,我以為是未可厚非的。小說要有濃郁的民族色彩,不在民族文化里腌一腌、醬一醬,是不成的,但是不一定非得追尋得那么遠,非得追尋到一種蒼蒼莽莽的古文化不可。古文化荒邈難稽(連咸菜和醬菜的來源我們還不清楚)。尋找古文化,是考古學家的事,不是作家的事。從食品角度來說,與其考察太子丹請荊軻吃的是什么,不如追尋一下“春不老”;與其查究楚辭里的“蕙肴蒸”,不如品味品味湖南豆豉;與其追溯斷發(fā)文身的越人怎樣吃蛤蜊,不如蒸一碗霉干菜,喝兩杯黃酒。我們在小說里要表現(xiàn)的文化,首先是現(xiàn)在的,活著的;其次是昨天的,消逝不久的。理由很簡單,因為我們可以看得見,摸得著,嘗得出,想得透。
故鄉(xiāng)的食物
炒米和焦屑
小時讀《板橋家書》:“天寒冰凍時暮,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覺得很親切。鄭板橋是興化人,我的家鄉(xiāng)是高郵,風氣相似。這樣的感情,是外地人們不易領(lǐng)會的。炒米是各地都有的。但是很多地方都做成了炒米糖。這是很便宜的食品。孩子買了,咯咯地嚼著。四川有“炒米糖開水”,車站碼頭都有得賣,那是泡著吃的。但四川的炒米糖似也是專業(yè)的作坊做的,不像我們那里。我們那里也有炒米糖,像別處一樣,切成長方形的一塊一塊。也有搓成圓球的,叫做“歡喜團”。那也是作坊里做的。但通常所說的炒米,是不加糖粘結(jié)的,是“散裝”的;而且不是作坊里做出來,是自己家里炒的。
說是自己家里炒,其實是請了人來炒的。炒炒米要點手藝,并不是人人都會的。入了冬,大概是過了冬至吧,有人背了一面大篩子,手持長柄的鐵鏟,大街小巷地走,這就是炒炒米的。有時帶一個助手,多半是個半大孩子,是幫他燒火的。請到家里來,管一頓飯,給幾個錢,炒一天?;蚨?,或半石;像我們家人口多,一次得炒一石糯米。炒炒米都是把一年所需一次炒齊,沒有零零碎碎炒的。過了這個季節(jié),再找炒炒米的也找不著。一炒炒米,就讓人覺得,快要過年了。
裝炒米的壇子是固定的,這個壇子就叫“炒米壇子”,不作別的用途。舀炒米的東西也是固定的,一般人家大都是用一個香煙罐頭。我的祖母用的是一個“柚子殼”。柚子——我們那里柚子不多見,從頂上開一洞,把里面的瓤掏出來,再塞上米糠,風干,就成了一個硬殼的缽狀的東西。她用這個柚子殼用了一輩子。
我父親有一個很怪的朋友,叫張仲陶。他很有學問,曾教我讀過《項羽本紀》。他薄有田產(chǎn),不治生業(yè),整天在家研究《易經(jīng)》,算卦。他算卦用蓍草。全城只有他一個人用蓍草算卦。據(jù)說他有幾卦算得極靈。有一家丟了一只金戒指,懷疑是女傭偷了。這女用人蒙了冤枉,來求張先生算一卦。張先生算了,說戒指沒有丟,在你們家炒米壇蓋子上。一找,果然。我小時就不大相信,算卦怎么能算得這樣準,怎么能算得出在炒米壇蓋子上呢?不過他的這一卦說明了一件事,即我們那里炒米壇子是幾乎家家都有的。
炒米這東西實在說不上有什么好吃。家常預(yù)備,不過取其方便。用開水一泡,馬上就可以吃。在沒有什么東西好吃的時候,泡一碗,可代早晚茶。來了平常的客人,泡一碗,也算是點心。鄭板橋說:“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也是說其省事,比下一碗掛面還要簡單。炒米是吃不飽人的。一大碗,其實沒有多少東西。我們那里吃泡炒米,一般是抓上一把白糖,如板橋所說:“佐以醬姜一小碟”,也有,少。我現(xiàn)在歲數(shù)大了,如有人請我吃泡炒米,我倒寧愿來一小碟醬生姜——最好滴幾滴香油,那倒是還有點意思的。另外還有一種吃法,用豬油煎兩個嫩荷包蛋——我們那里叫做“蛋癟子”,抓一把炒米和在一起吃。這種食品是只有“慣寶寶”才能吃得到的。誰家要是老給孩子吃這種東西,街坊就會有議論的。
我們那里還有一種可以急就的食品,叫做“焦屑”。煳鍋巴磨成碎末,就是焦屑。我們那里,餐餐吃米飯,頓頓有鍋巴。把飯鏟出來,鍋巴用小火烘焦,起出來,卷成一卷,存著。鍋巴是不會壞的,不發(fā)餿,不長霉,攢夠一定的數(shù)量,就用一具小石磨磨碎,放起來。焦屑也像炒米一樣,用開水沖沖,就能吃了,焦屑調(diào)勻后成糊狀,有點像北方的炒面,但比炒面爽口。
我們那里的人家預(yù)備炒米和焦屑,除了方便,原來還有一層意思,是應(yīng)急。在不能正常煮飯時,可以用來充饑。這很有點像古代行軍用的“精”。有一年,記不得是哪一年,總之是我還小,還在上小學,黨軍(國民革命軍)和聯(lián)軍(孫傳芳的軍隊)在我們縣境內(nèi)開了仗,很多人都躲進了紅十字會。不知道出于一種什么信念,大家都以為紅十字會是哪一方的軍隊都不能打進去的,進了紅十字會就安全了。紅十字會設(shè)在煉陽觀,這是一個道士觀。我們一家?guī)Я艘稽c行李進了煉陽觀。祖母指揮著,特別關(guān)照,把一壇炒米和一壇焦屑帶了去。我對這種打破常規(guī)的生活極感興趣。晚上,爬到呂祖樓上去,看雙方軍隊槍炮的火光在東北面不知什么地方一陣一陣地亮著,覺得有點緊張,也很好玩。很多人家住在一起,不能煮飯,這一晚上,我們是沖炒米、泡焦屑度過的。沒有床鋪,我把幾個道士誦經(jīng)用的蒲團拼起來,在上面睡了一夜。這實在是我小時候度過的一個浪漫主義的夜晚。
第二天,沒事了,大家就都回家了。
炒米和焦屑和我家鄉(xiāng)的貧窮和長期的動亂是有關(guān)系的。
端午的鴨蛋
家鄉(xiāng)的端午,很多風俗和外地一樣。系百索子。五色的絲線擰成小繩,系在手腕上。絲線是掉色的,洗臉時沾了水,手腕上就印得紅一道綠一道的。做香角子。絲線纏成小粽子,里頭裝了香面,一個一個串起來,掛在帳鉤上。貼五毒。紅紙剪成五毒,貼在門坎上。貼符。這符是城隍廟送來的。城隍廟的老道士還是我的寄名干爹,他每年端午節(jié)前就派小道士送符來,還有兩把小紙扇。符送來了,就貼在堂屋的門楣上。一尺來長的黃色、藍色的紙條,上面用朱筆畫些莫名其妙的道道,這就能辟邪么?喝雄黃酒。用酒和的雄黃在孩子的額頭上畫一個王字,這是很多地方都有的。有一個風俗不知別處有不:放黃煙子。黃煙子是大小如北方的麻雷子的炮仗,只是里面灌的不是硝藥,而是雄黃。點著后不響,只是冒出一股黃煙,能冒好一會。把點著的黃煙子丟在櫥柜下面,說是可以熏五毒。小孩子點了黃煙子,常把它的一頭抵在板壁上寫虎字。寫黃煙虎字筆畫不能斷,所以我們那里的孩子都會寫草書的“一筆虎”。還有一個風俗,是端午節(jié)的午飯要吃“十二紅”,就是十二道紅顏色的菜。十二紅里我只記得有炒紅莧菜、油爆蝦、咸鴨蛋,其余的都記不清,數(shù)不出了。也許十二紅只是一個名目,不一定真湊足十二樣。不過午飯的菜都是紅的,這一點是我沒有記錯的,而且,莧菜、蝦、鴨蛋,一定是有的。這三樣,在我的家鄉(xiāng),都不貴,多數(shù)人家是吃得起的。
我的家鄉(xiāng)是水鄉(xiāng)。出鴨。高郵大麻鴨是著名的鴨種。鴨多,鴨蛋也多。高郵人也善于腌鴨蛋。高郵咸鴨蛋于是出了名。我在蘇南、浙江,每逢有人問起我的籍貫,回答之后,對方就會肅然起敬:“哦!你們那里出咸鴨蛋!”上海的賣腌臘的店鋪里也賣咸鴨蛋,必用紙條特別標明:“高郵咸蛋”。高郵還出雙黃鴨蛋。別處鴨蛋也偶有雙黃的,但不如高郵的多,可以成批輸出。雙黃鴨蛋味道其實無特別處。還不就是個鴨蛋!只是切開之后,里面圓圓的兩個黃,使人驚奇不已。我對異鄉(xiāng)人稱道高郵鴨蛋,是不大高興的,好像我們那窮地方就出鴨蛋似的!不過高郵的咸鴨蛋,確實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鴨蛋多矣,但和我家鄉(xiāng)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他鄉(xiāng)咸鴨蛋,我實在瞧不上。袁枚的《隨園食單·小菜單》有“腌蛋”一條。袁子才這個人我不喜歡,他的《食單》好些菜的做法是聽來的,他自己并不會做菜。
但是《腌蛋》這一條我看后卻覺得很親切,而且“與有榮焉”。文不長,錄如下:
腌蛋以高郵為佳,顏色細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間,先夾取以敬客,放盤中??傄饲虚_帶殼,黃白兼用;不可存黃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
高郵咸蛋的特點是質(zhì)細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別處的發(fā)干、發(fā)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為別處所不及。鴨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說,帶殼切開,是一種,那是席間待客的辦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頭”用筷子挖著吃??曜宇^一扎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高郵咸蛋的黃是通紅的。蘇北有一道名菜,叫做“朱砂豆腐”,就是用高郵鴨蛋黃炒的豆腐。我在北京吃的咸鴨蛋,蛋黃是淺黃色的,這叫什么咸鴨蛋呢!
端午節(jié),我們那里的孩子興掛“鴨蛋絡(luò)子”。頭一天,就由姑姑或姐姐用彩色絲線打好了絡(luò)子。端午一早,鴨蛋煮熟了,由孩子自己去挑一個,鴨蛋有什么可挑的呢?有!一要挑淡青殼的。鴨蛋殼有白的和淡青的兩種。二要挑形狀好看的。別說鴨蛋都是一樣的,細看卻不同。有的樣子蠢,有的秀氣。挑好了,裝在絡(luò)子里,掛在大襟的紐扣上。這有什么好看呢?然而它是孩子心愛的飾物。鴨蛋絡(luò)子掛了多半天,什么時候孩子一高興,就把絡(luò)子里的鴨蛋掏出來,吃了。端午的鴨蛋,新腌不久,只有一點淡淡的咸味,白嘴吃也可以。
孩子吃鴨蛋是很小心的。除了敲去空頭,不把蛋殼碰破。蛋黃蛋白吃光了,用清水把鴨蛋殼里面洗凈,晚上捉了螢火蟲來,裝在蛋殼里,空頭的地方糊一層薄羅。螢火蟲在鴨蛋里一閃一閃地亮,好看極了!
小時讀囊螢映雪故事,覺得東晉的車胤用練囊盛了幾十只螢火蟲,照了讀書,還不如用鴨蛋殼來裝螢火蟲。不過用螢火蟲照亮來讀書,而且一夜讀到天亮,這能行么?車胤讀的是手寫的卷子,字大,若是讀現(xiàn)在的新五號字,大概是不行的。
咸菜茨菇湯
一到下雪天,我們家就喝咸菜湯,不知是什么道理。是因為雪天買不到青菜?那也不見得。除非大雪三日,賣菜的出不了門,否則他們總還會上市賣菜的。這大概只是一種習慣。一早起來,看見飄雪花了,我這就知道:今天中午是咸菜湯!
咸菜是青菜腌的。我們那里過去不種白菜,偶有賣的,叫做“黃芽菜”,是外地運去的,很名貴。一盤黃芽菜炒肉絲,是上等菜。平常吃的,都是青菜,青菜似油菜,但高大得多。入秋,腌菜,這時青菜正肥。把青菜成擔的買來,洗凈,晾去水氣,下缸。一層菜,一層鹽,碼實,即成。隨吃隨取,可以一直吃到第二年春天。
腌了四五天的新咸菜很好吃,不咸,細、嫩、脆、甜,難可比擬。
咸菜湯是咸菜切碎了煮成的。到了下雪的天氣,咸菜已經(jīng)腌得很咸了,而且已經(jīng)發(fā)酸。咸菜湯的顏色是暗綠的。沒有吃慣的人,是不容易引起食欲的。
咸菜湯里有時加了茨菇片,那就是咸菜茨菇湯?;蛘呓写墓较滩藴?,都可以。
我小時候?qū)Υ墓綄嵲跊]有好感。這東西有一種苦味。民國二十年,我們家鄉(xiāng)鬧大水,各種作物減產(chǎn),只有茨菇卻豐收。那一年我吃了很多茨菇,而且是不去茨菇的嘴子的,真難吃。
我十九歲離鄉(xiāng),輾轉(zhuǎn)漂流,三四十年沒有吃到茨菇,并不想。
前好幾年,春節(jié)后數(shù)日,我到沈從文老師家去拜年,他留我吃飯,師母張兆和炒了一盤茨菇肉片。沈先生吃了兩片茨菇,說:“這個好!格比土豆高?!蔽页姓J他這話。吃菜講究“格”的高低,這種語言正是沈老師的語言。他是對什么事物都講“格”的,包括對于茨菇、土豆。
因為久違,我對茨菇有了感情。前幾年,北京的菜市場在春節(jié)前后有賣茨菇的。我見到,必要買一點回來加肉炒了。家里人都不怎么愛吃。所有的茨菇,都由我一個人“包圓兒”了。
北方人不識茨菇。我買茨菇,總要有人問我:“這是什么?”——“茨菇。”——“茨菇是什么?”這可不好回答。
北京的茨菇賣得很貴,價錢和“洞子貨”(溫室所產(chǎn))的西紅柿、野雞脖韭菜差不多。
我很想喝一碗咸菜茨菇湯。我想念家鄉(xiāng)的雪。
虎頭鯊·昂嗤魚·硨螯·螺螄·蜆子
蘇州人特重塘鱧魚。上海人也是,一提起塘鱧魚,眉飛色舞。塘鱧魚是什么魚?我向往之久矣。到蘇州,曾想嘗嘗塘鱧魚,未能如愿。后來我知道:塘鱧魚就是虎頭鯊,嗐!
塘鱧魚亦稱土步魚?!峨S園食單》:“杭州以土步魚為上品,而金陵人賤之,目為虎頭蛇,可發(fā)一笑。”虎頭蛇即虎頭鯊。這種魚樣子不好看,而且有點兇惡。渾身紫褐色,有細碎黑斑,頭大而多骨,鰭如蝶翅。這種魚在我們那里也是賤魚,是不能上席的。蘇州人做塘鱧魚有清炒、椒鹽多法。我們家鄉(xiāng)通常的吃法是氽湯,加醋、胡椒。虎頭鯊氽湯,魚肉極細嫩,松而不散,湯味極鮮,開胃。
昂嗤魚的樣子也很怪,頭扁嘴闊,有點像鲇魚,無鱗,皮色黃,有淺黑色的不規(guī)整的大斑。無背鰭。而背上有一根很硬的尖銳的骨刺。用手捏起這根骨刺,它就發(fā)出昂嗤昂嗤小小的聲音。這聲音是怎么發(fā)出來的,我一直沒弄明白。這種魚是由這種聲音得名的。它的學名是什么,只有去問魚類學專家了。這種魚沒有很大的,七八寸長的,就算難得的了。這種魚也很賤,連鄉(xiāng)下人也看不起。我的一個親戚在農(nóng)村插隊,見到昂嗤魚,買了一些,農(nóng)民都笑他:“買這種魚干什么!”昂嗤魚其實是很好吃的。昂嗤魚通常也是氽湯。虎頭鯊是醋湯,昂嗤魚不加醋,湯白如牛乳,是所謂“奶湯”。昂嗤魚也極細嫩,鰓邊的兩塊蒜瓣肉有大拇指大,堪稱至味。有一年,北京一家魚店不知從哪里運來一些昂嗤魚,無人問津。顧客都不識這是啥魚。有一位賣魚的老師傅倒知道:“這是昂嗤。”我看到,高興極了,買了十來條?;丶乙蛔?,滿不是那么一回事!昂嗤要吃活的(虎頭鯊也是活殺)。長途轉(zhuǎn)運,又在冷庫里冰了一些日子,肉質(zhì)變硬,鮮味全失,一點意思都沒有!
硨螯,我的家鄉(xiāng)叫饞螯,硨螯是揚州人的叫法,我在大連見到花蛤,我以為就是硨螯,不是。形狀很相似,入口全不同?;ǜ蛉獯侄玻Р粍?。硨螯極柔軟細嫩。硨螯好像是淡水里產(chǎn)的,但味道卻似海鮮。有點像蠣黃,但比蠣黃味道清爽。比青蛤、蚶子味厚。硨螯可清炒,燒豆腐,或與咸肉同煮。硨螯燒烏青菜(江南人叫塌苦菜),風味絕佳。烏青菜如是經(jīng)霜而現(xiàn)拔的,尤美。我不食硨螯四十五年矣。
硨螯殼稍呈三角形,質(zhì)堅,白如細瓷,而有各種顏色的弧形花斑,有淺紫的,有暗紅的,有赭石,墨藍的,很好看。家里買了硨螯,挖出硨螯肉,我們就從一堆硨螯殼里去挑選,挑到好的,洗凈了留起來玩。硨螯殼的鉸合部有兩個突出的尖嘴子,把尖嘴子在糙石上磨磨,不一會兒就磨出兩個小圓洞,含在嘴里吹,嗚嗚地響,且有細細顫音,如風吹窗紙。
螺螄處處有之。我們家鄉(xiāng)清明吃螺螄,謂可以明目。用五香煮熟螺螄,分給孩子,一人半碗,由他們自己用竹簽挑著吃。孩子吃了螺螄,用小竹弓把螺螄殼射到屋頂上,喀啦喀啦地響。夏天“檢漏”,瓦匠總要掃下好些螺螄殼。這種小弓不作別的用處,就叫做螺螄弓,我在小說《戴車匠》里對螺螄弓有較詳細的描寫。
蜆子是我所見過的貝類里最小的了,只有一粒瓜子大。蜆子是剝了殼賣的。剝蜆子的人家附近堆了好多蜆子殼,像一個墳頭。蜆子炒韭菜,很下飯。這種東西非常便宜,為小戶人家的恩物。
有一年修運河堤。按工程規(guī)定,有一段堤面應(yīng)鋪碎石,包工的貪污了款子,在堤面鋪了一層蜆子殼。前來檢收的委員,坐在汽車里,向外一看,白花花的一片,還抽著雪茄煙,連說:“很好!很好!”
我的家鄉(xiāng)富水產(chǎn)。魚中之名貴的是鳊魚、白魚(尤重翹嘴白)、鯚花魚(即鱖魚),謂之“鳊、白、鯚”。蝦有青蝦、白蝦。蟹極肥。以無特點,故不及。
野鴨·鵪鶉·斑鴆·鵽
過去我們那里野鴨子很多。水鄉(xiāng),野鴨子自然多。秋冬之際,天上有時“過”野鴨子,黑乎乎的一大片,在地上可以聽到它們鼓翅的聲音,呼呼的,好像刮大風。野鴨子是槍打的(野鴨肉里常常有很細的鐵砂子,吃時要小心),但打野鴨子的人自己不進城來賣。賣野鴨子有專門的攤子。有時賣魚的也賣野鴨子,把一個養(yǎng)活魚的木盆翻過來,野鴨一對一對地擺在盆底,賣野鴨子是不用秤約的,都是一對一對地賣。野鴨子是有一定分量的。依分量大小,有一定的名稱,如“對鴨”“八鴨”。哪一種有多大分量,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了。賣野鴨子都是帶毛的。賣野鴨子的可以代客當場去毛,拔野鴨毛是不能用開水燙的。野鴨子皮薄,一燙,皮就破了。干拔,賣野鴨子的把一只鴨子放入一個麻袋里,一手提鴨,一手拔毛,一會就拔凈了——放在麻袋里拔,是防止鴨毛飛散。代客拔毛,不另收費,賣野鴨子的只要那一點鴨毛——野鴨毛是值錢的。
野鴨的吃法通常是切塊紅燒。清燉大概也可以吧,我沒有吃過。野鴨子肉的特點是:細、“酥”,不像家鴨每每肉老。野鴨燒咸菜是我們那里的家常菜。里面的咸菜尤其是佐粥的妙品。
現(xiàn)在我們那里的野鴨子很少了。前幾年我回鄉(xiāng)一次,偶有,賣得很貴。據(jù)說是因為縣里對各鄉(xiāng)水利作了全面綜合治理,過去的水蕩子、荒灘少了,野鴨子無處棲息。而且,野鴨子過去是吃收割后遺撒在田里的谷粒的,現(xiàn)在收割得很干凈,顆粒歸倉,野鴨子沒有什么可吃的,不來了。
鵪鶉是網(wǎng)捕的。我們那里吃鵪鶉的人家少,因為這東西只有由鄉(xiāng)下的親戚送來,市面上沒有賣的。鵪鶉大都是用五香鹵了吃。也有用油炸了的。鵪鶉能斗,但我們那里無斗鵪鶉的風氣。
我看見過獵人打斑鳩。我在讀初中的時候。午飯后,我到學校后面的野地里去玩。野地里有小河,有野薔薇,有金黃色的茼蒿花,有蒼耳(蒼耳子有小鉤刺,能掛在衣褲上,我們管它叫“萬把鉤”),有才抽穗的蘆荻。在一片樹林里,我發(fā)現(xiàn)一個獵人。我們那里獵人很少,我從來沒有見過獵人,但是我一看見他,就知道:他是一個獵人。這個獵人給我一個非常猛厲的印象。他穿了一身黑,下面卻纏了鮮紅的綁腿。他很瘦。他的眼睛黑,而冷。他握著槍。他在干什么?樹林上面飛過一只斑鳩。他在追逐這只斑鳩。斑鳩分明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獵人了。它想逃脫。斑鳩飛到北面,在樹上落一落,獵人一步一步往北走。斑鳩連忙往南面飛,獵人揚頭看了一眼,斑鳩落定了,獵人又一步一步往南走,非常冷靜。這是一場無聲的,然而非常緊張的、堅持的較量。斑鳩來回飛,獵人來回走。我很奇怪,為什么斑鳩不往樹林外面飛。這樣幾個來回,斑鳩慌了神了,它飛得不穩(wěn)了,歪歪倒倒的,失去了原來均勻的節(jié)奏。忽然,砰——槍聲一響,斑鳩應(yīng)聲而落。獵人走過去,拾起斑鳩,看了看,裝在獵袋里。他的眼睛很黑,很冷。
我在小說《異秉》里提到王二的熏燒攤子上,春天,賣一種叫做“鵽”的野味,鵽這種東西我在別處沒看見過?!谤z”這個字很多人也不認得。多數(shù)字典里不收?!掇o?!防锏褂羞@個字,標音為du hu的,這只有用國際音標才標得出來。即使用國際音標標出,在不知道“短促急收藏”的北方人也是讀不出來的?!掇o?!贰谤z”字條下注云:“見鵽鳩”,似以為“鵽”即“鵽鳩”。而在“鵽鳩”條下注云:“鳥名。雉屬。即‘沙雞’?!边@就不對了。沙雞我是見過的,吃過的。內(nèi)蒙古、張家口多出沙雞。《爾雅·釋鳥》郭璞注:“出北方沙漠地”,不錯。北京冬季偶爾也有賣的。沙雞嘴短而紅,腿也短。我們那里的鶿卻是水鳥,嘴長,腿也長。鵽的滋味和沙雞有天淵之別。沙雞肉較粗,略帶酸味;鵽肉極細,非常香。我一輩子沒有吃過比鵽更香的野味。
蔞蒿·枸杞·薺菜·馬齒莧
小說《大淖記事》:“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蔽以跁嫦路郊恿艘粭l注:“蔞蒿是生于水邊的野草,粗如筆管,有節(jié),生狹長的小葉,初生二寸來高,叫做‘蔞蒿薹子’,加肉炒食極清香……”蔞蒿的蔞字,我小時不知怎么寫,后來偶然看了一本什么書,才知道的。這個字音“呂”。我小學有一個同班同學,姓呂,我們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蔞蒿薹子”(蔞蒿薹子家開了一爿糖坊,小學畢業(yè)后未升學,我們看見他坐在糖坊里當小老板,覺得很滑稽)。但我查了幾本字典,“萎”都音“樓”,我有點恍惚了。“樓”“呂”一聲之轉(zhuǎn)。許多從“婁”的字都讀“呂”,如“屢”“縷”“褸”……這本來無所謂,讀“樓”讀“呂”,關(guān)系不大。但字典上都說蔞蒿是蒿之一種,即白蒿,我卻有點不以為然了。我小說里寫的蔞蒿和蒿其實不相干。讀蘇東坡《惠崇春江晚景》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贝耸V蒿生于水邊,與蘆芽為伴,分明是我的家鄉(xiāng)人所吃的蔞蒿,非白蒿。或者“即白蒿”的蔞蒿別是一種,未可知矣。深望懂詩、懂植物學,也懂吃的博雅君子有以教我。
我的小說注文中所說的“極清香”,很不具體,嗅覺和味覺是很難比方,無法具體的。昔人以為荔枝味似軟棗,實在是風馬牛不相及。我所謂“清香”,即食時如坐在河邊聞到新漲的春水的氣味。這是實話,并非故作玄言。
枸杞到處都有。開花后結(jié)長圓形的小漿果,即枸杞子。我們叫它“狗奶子”,形狀頗像。本地產(chǎn)的枸杞子沒有入藥的,大概不如寧夏產(chǎn)的好。枸杞是多年生植物。春天,冒出嫩葉,即枸杞頭。枸杞頭是容易采到的。偶爾也有近城的鄉(xiāng)村的女孩子采了,放在竹籃里叫賣:“枸杞頭來……”枸杞頭可下油鹽炒食;或用開水焯了,切碎,加香油、醬油、醋,涼拌了吃。那滋味,也只能說“極清香”。春天吃枸杞頭,云可以清火,如北方人吃苣荬菜一樣。
“三月三,薺菜花賽牡丹”。俗謂是日以薺菜花置灶上,則螞蟻不上鍋臺。
北京也偶有薺菜賣。菜市上賣的是園子里種的,莖白葉大,顏色較野生者淺淡,無香氣。農(nóng)貿(mào)市場間有南方的老太太挑了野生的來賣,則又過于細瘦,如一團亂發(fā),制熟后強硬扎嘴。總不如南方野生的有味。
江南人慣用薺菜包春卷,包餛飩,甚佳。我們家鄉(xiāng)有用來包春卷的,用來包餛飩的沒有——我們家鄉(xiāng)沒有“菜肉餛飩”。一般是涼拌。薺菜焯熟剁碎,界首茶干切細丁,入蝦米,同拌。這道菜是可以上酒席作涼菜的。酒席上的涼拌薺菜都用手摶成一座尖塔,臨吃推倒。
馬齒莧現(xiàn)在很少有人吃。古代這是相當重要的菜蔬。莧分人莧、馬莧。人莧即今莧菜,馬莧即馬齒莧。我的祖母每于夏天摘肥嫩的馬齒莧晾干,過年時作餡包包子。她是吃長齋的,這種包子只有她一個人吃。我有時從她的盤子里拿一個,蘸了香油吃,挺香。馬齒莧有點淡淡的酸味。
馬齒莧開花,花瓣如一小囊。我們有時提了一個啞巴知了——知了是應(yīng)該會叫的,捉住一個啞巴,多么掃興!于是就摘了兩個馬齒莧的花瓣套住它的眼睛——馬齒莧花瓣套知了眼睛正合適,一撒手,這知了就拼命往高處飛,一直飛到看不見!
三年自然災(zāi)害,我在張家口沙嶺子吃過不少馬齒莧。那時候,這是寶物!
菌小譜
南方的很多地方把冬菇叫香蕈(x鵱)。長江以北似不產(chǎn)冬菇。我小時候常隨祖母到觀音庵去。祖母吃長齋,殺生日都在庵中過。素席上總有一道菜:香蕈餃子。香蕈湯一大碗先上桌,素餡餃子油炸至酥脆,傾入湯,嗤啦一聲,香蕈香氣四溢,味殊不惡。這種做法近似口蘑鍋巴,只是口蘑鍋巴的湯是葷湯。香蕈餃子如用葷湯,當更味重,但餃子似宜仍用素餡,取其有蔬筍氣,不壓冬菇香味。
冬菇當以涼水發(fā),方能保持香氣。如以熱水發(fā),味減。
冬菇干制,可以致遠。吃過鮮冬菇的人不多。我在井岡山吃過,大井山上有一個五保戶老媽媽,生產(chǎn)隊特批她砍倒一棵椴樹生冬菇。冬菇源源不絕地生長。房東老鄒隔兩三天就為我們?nèi)ベI半籃。以茶油炒,鮮嫩腴美,不可名狀。或以少許臘肉同炒,更香。鮮菇之外,青菜湯一碗,辣腐乳一小碟。紅米飯三碗,頃刻下肚,意猶未足。
我在昆明住過七年,離開已四十年,不忘昆明的菌子?! ∮昙疽坏?,諸菌皆出,空氣里一片菌子氣味。無論貧富,都能吃到菌子。
常見的是牛肝菌、青頭菌。牛肝菌菌蓋正面色如牛肝。其特點是背面無菌褶,是平的,只有無數(shù)小孔,因此菌肉很厚,可切成片,宜于炒食。入口滑細,極鮮,炒牛肝菌要加大量蒜薄片,否則吃了會頭暈。菌香、蒜香撲鼻,直入臟腑。牛肝菌價極廉,青頭菌稍貴。青頭菌菌蓋正面微帶蒼綠色,菌褶雪白,燴或炒,宜放鹽,用醬油顏色就不好看了?;蛞詾榍囝^菌格韻較高,但也有人偏嗜牛肝菌,以其滋味較為強烈濃厚。
最名貴是雞,雞之名甚奇怪?!啊弊謩e處少見。為什么叫“雞”,眾說不一。這東西生長地方也奇怪,生在田野間的白蟻窩上。為什么專長在白蟻窩上,這道理連專家也沒弄明白。雞菌菌蓋小而菌把粗長,吃的主要便是形似雞大腿的菌把。雞是菌中之王。味道如何?真難比方??梢哉f這是植物雞。味正似當年的肥母雞,但雞肉粗而菌肉細膩,且雞肉無此特殊的菌子香氣。昆明甬道街有一家不大的云南館子,制雞極有名。
菌子里味道最深刻(請恕我用了這樣一個怪字眼)、樣子最難看的,是干巴菌。這東西像一個被踩破的馬蜂窩,顏色如半干牛糞,亂七八糟,當中還夾雜了許多松毛、草莖,擇起來很費事。擇出來也沒有大片,只是螃蟹小腿肉粗細的絲絲。洗凈后,與肥瘦相間的豬肉、青辣椒同炒,入口細爵,半天說不出話來。干巴菌是菌子,但有陳年宣威火腿香味、寧波油浸糟白魚鲞香味、蘇州風雞香味、南京鴨胗肝香味,且雜有松毛清香氣味。干巴菌晾干,加辣椒同腌,可以久藏,味與鮮時無異?! 幼幼詈每吹氖请u油菌。個個正圓,銀元大,嫩黃色,但據(jù)說不好吃。干巴菌和雞油菌,一個中吃不中看,一個中看不中吃!
未有人工培養(yǎng)的“洋蘑菇”之前,北京菜市偶爾有鮮蘑賣,是野生的,大概是柳蘑。肉片燴鮮蘑是一道時菜。五芳齋(舊在東安市場內(nèi))燴鮮蘑制作精細,無土腥氣。但柳蘑沒有多大吃頭,只是吃個新鮮而已。
口蘑不象冬菇一樣可以人工種植??谀⑸L的秘密,好像到現(xiàn)在還沒有揭開。口蘑長在草原上。很怪,只長在“磨菇圈”上。草原上往往有一個相當大的圓圈,正圓,圈上的草長得特別綠,綠得發(fā)黑,這就是蘑菇圈。九月間,雨晴之后,天氣潮悶,這是出蘑菇的時候。遠遠一看,蘑菇圈是固定的。今年這里出蘑菇,明年還出。蘑菇圈的成因,誰也說不明白。有人說這地方曾扎過蒙古包,蒙古人把吃剩的羊骨頭、羊肉湯倒在蒙古包的周圍,這一圈土特別肥沃,故草色濃綠,長蘑菇。這是想當然耳。有人曾挖取蘑菇圈的土,移之室內(nèi),布入口蘑菌絲,希望獲得人工馴化的口蘑,沒有成功。
口蘑品類頗多。我曾在張家口沙嶺子農(nóng)業(yè)科學研究所畫過一套《口蘑圖譜》,皆以實物置之案前摹寫(口蘑顏色差別不大,皆為灰白色,只是形體有異,只須用鋼筆蘸炭黑墨水描摹即可,不著色,亦為考慮印制方便故),自信對口蘑略有認識??谀⒅饕钠贩N有:
黑蘑。菌褶棕黑色,此為最常見者。菌行稱之為“黑片蘑”,價賤,但口蘑味仍甚濃。北京涮羊肉鍋子中、澆豆腐腦的羊肉鹵中及“炸丸子開鍋”的銅鍋里,所放的都是黑片蘑?!罢ㄍ枳娱_鍋”所放的只是口蘑渣,無整只者。
白蘑。白蘑較?。ê谀⒂写笕缤肟诘模?,菌蓋、菌褶都是白色。白蘑味極鮮。我曾在沽源采到一枚白蘑做了一大碗湯,全家人喝了,都說比雞湯還鮮——那是“三年困難”時期,若是現(xiàn)在,恐怕就不能那樣香美了。
雞腿子。菌把粗長,近根部鼓起,狀如雞腿。
青腿子。形狀似雞腿子,但微綠——干制后亦是灰白色,幾與雞腿子無異。
雞腿子、青腿子很少見,即張家口口蘑莊號中也不易買到。此外還有“廟自生”“蘑菇丁”……那都是商號巧立名目,其實不是特別的品種。
口蘑采得,即須穿線晾干,否則極易生蛆??谀⒏芍坪蠓接邢阄丁N页赃^自采的鮮口蘑,一點也不香,這也很奇怪。發(fā)口蘑當用開水。至少須發(fā)一夜??谀l(fā)漲后,將水潷出,這就是口蘑湯。口蘑菌褶中有沙,不可用手搓洗。以手搓,則沙永遠不能清除,吃起來會牙磣。只能把發(fā)過的口蘑放入大碗中,滿注清水,用筷子像打雞蛋似的反復(fù)打。泥沙沉底后,換水再打。大約得換三四次水,打上千下,至碗內(nèi)不復(fù)再有泥沙后,再用手指摳去泥根。
口蘑宜重葷大油(制素什錦一般只用香菇,少有用口蘑者)。
《老殘游記》提到口蘑燉鴨,自是佳品。我曾在沽源吃過口蘑羊肉臊子(“臊”字我始終不知該怎么寫)蘸莜面,三者相得益彰,為平生難忘的一次口福。在呼和浩特一家飯館吃過一盤炒口蘑,極滑潤,油皆透入口蘑片中,蓋以慢火炒成,雖名為炒,實是油燜。即口蘑煨南豆腐,亦須葷湯,方出味。
湖南極重菌油。秋涼時,長沙飯館多賣菌油豆腐、菌油面,味道很好,但不知是何種菌耳。
中國種植“洋蘑菇”的歷史不久。最初引進的是平蘑,即圓蘑菇。這東西種起來也很簡單,但要花一筆“基本建設(shè)”的錢。馬糞、鍘細的稻草,拌勻,即為培養(yǎng)基土,裝入無蓋的木箱中,布入菌絲,一箱一箱逐層置在木架上,用不了幾天,就會出蘑。平蘑在室內(nèi)栽培,露地不能生長。室內(nèi)須保持一定的濕度和溫度。平蘑生長甚快。我在沙嶺子農(nóng)科所畫口蘑譜,在蘑菇房外面的一間小辦公室里。我在外面畫,它在里面長。我畫完一張,進去看看,每只木箱中都已經(jīng)長出白白的一層蘑菇。平蘑一茬接一茬,每天可采。
春節(jié)加菜:新采未開傘的平蘑切成薄片,加大量蒜黃、瘦豬肉同炒,一大盤,很解饞。平蘑片炒蒜黃,各種菜譜皆未載。這種搭配是很好的。平蘑要現(xiàn)采的,罐頭平蘑不中吃。
北京近年菜市上平蘑少,但有大量的鳳尾菇。乍出時,北京人覺得很新鮮,現(xiàn)在有點賣不動了。看來北京郊區(qū)洋蘑菇生產(chǎn)有點過剩了。
尋常茶話
袁鷹編《清風集》約稿。我對茶實在是個外行。茶是喝的,而且喝得很勤,一天換三次葉子。每天起來第一件事,便是坐水,沏茶。但是毫不講究。對茶葉不挑剔。青茶、綠茶、花茶、紅茶、沱茶、烏龍茶,但有便喝。茶葉多是別人送的,喝完了一筒,再開一筒,喝完了碧螺春,第二天就可以喝蟹爪水仙。但是不論什么茶,總得是好一點的。太次的茶葉,便只好留著煮茶葉蛋。《北京人》里的江泰認為喝茶只是“止渴生津利小便”,我以為還有一種功能,是:提神?!短这謮粲洝酚涢h老子茶,說得神乎其神。我則有點像董日鑄,以為“濃、熱、滿三字盡茶理”。我不喜歡喝太燙的茶,沏茶也不愛滿杯。我的家鄉(xiāng)認為客人斟茶斟酒“酒要滿,茶要淺”,茶斟得太滿是對客人不敬,甚至是罵人。于是就只剩下一個字:濃。我喝茶是喝得很釅的。曾在機關(guān)開會,有個女同志嘗了我的一口茶,說是“跟藥一樣”。因此,寫不出關(guān)于茶的文章。要寫,也只是些平平常常的話。
我讀小學五年級那年暑假,我的祖父不知怎么忽然高了興,要教我讀書。“穿堂”的左側(cè)有兩間空屋。里間是佛堂,掛了一幅丁云鵬畫的佛像,佛的袈裟是朱紅的。佛像下,是一尊烏斯藏銅佛。我的祖母每天早晚來燒一炷香。外間本是個貯藏室,房梁上掛著干菜,干的粽葉。靠墻有一缸“臭鹵”,面筋、百葉、筍頭、莧菜秸都放在里面臭。臨窗設(shè)一方桌,便是我的書桌。祖父每天早晨來講《論語》一章,剩下的時間由我自己寫大小字各一張。大字寫《圭峰碑》,小字寫《閑邪公家傳》,都是祖父從他的藏帖里拿來給我的。隔日作文一篇。還不是正式的八股,是一種叫做“義”的文體,只是解釋《論語》的內(nèi)容。題目是祖父出的。我共做了多少篇“義”,已經(jīng)不記得了。只記得有一題是“孟子反不伐義”。
祖父生活儉省,喝茶卻頗考究。他是喝龍井的,泡在一個深栗色的扁肚子的宜興砂壺里,用一個細瓷小杯倒出來喝。他喝茶喝得很釅,一次要放多半壺茶葉。喝得很慢,喝一口,還得回味一下。
他看看我的字,我的“義”,有時會另拿一個杯子,讓我喝一杯他的茶。真香。從此我知道龍井好喝,我的喝茶濃釅,跟小時候的熏陶也有點關(guān)系。
后來我到了外面,有時喝到龍井茶,會想起我的祖父,想起孟子反。
我的家鄉(xiāng)有“喝早茶”的習慣,或者叫做“上茶館”。上茶館其實是吃點心、包子、蒸餃、燒麥、千層糕……茶自然是要喝的。在點心未端來之前,先上一碗干絲。我們那里原先沒有煮干絲,只有燙干絲。干絲在一個敞口的碗里堆成塔狀,臨吃,堂倌把裝在一個茶杯里的佐料——醬油、醋、麻油澆入。喝熱茶、吃干絲,一絕!
抗日戰(zhàn)爭時期,我在昆明住了七年,幾乎天天泡茶館?!芭莶桊^”是西南聯(lián)大學生特有的說法。本地人叫做“坐茶館”,“坐”,本有消磨時間的意思,“泡”則更勝一籌。這是從北京帶過去的一個字,“泡”者,長時間地沉溺其中也,與“窮泡”“泡蘑菇”的“泡”是同一語源。聯(lián)大學生在茶館里往往一泡就是半天。干什么的都有。聊天、看書、寫文章。有一位教授在茶館里讀梵文。有一位研究生,可稱泡茶館的冠軍。此人姓陸,是一怪人。他曾經(jīng)徒步旅行了半個中國,讀書甚多,而無所著述,不愛說話。他簡直是“長”在茶館里。上午、下午、晚上,要一杯茶,獨自坐著看書。他連漱洗用具都放在一家茶館里,一起來就到茶館里洗臉刷牙。聽說他后來流落四川,窮困潦倒而死,悲夫!
昆明茶館里賣的都是青茶,茶葉不分等次,泡在蓋碗里。文林街后來開了家“摩登”茶館,用玻璃杯賣綠茶、紅茶——滇紅、滇綠。滇綠色如生青豆,滇紅色似“中國紅”葡萄酒,茶葉都很厚。滇紅尤其經(jīng)泡,三開之后,還有茶色。我覺得滇紅比祁(門)紅、英(德)紅都好,這也許是我的偏見。當然比斯里蘭卡的“利普頓”要差一些——有人喝不來“利普頓”,說是味道很怪。人之好惡,不能勉強。我在昆明喝過大烤茶。把茶葉放在粗陶的烤茶罐里,放在炭火上烤得半焦,傾入滾水,茶香撲人。幾年前在大理街頭看到有烤茶缸賣,猶豫一下,沒有買。買了,放在煤氣灶上烤,也不會有那樣的味道。
一九四六年冬,開明書店在綠楊村請客。飯后,我們到巴金先生家喝工夫茶。幾個人圍著淺黃色的老式圓桌,看陳蘊珍(蕭珊)“表演”濯器、熾炭、注水、淋壺、篩茶。每人喝了三小杯。我第一次喝工夫茶,印象深刻。這茶太釅了,只能喝三小杯。在座的除巴先生夫婦,有靳以、黃裳。一轉(zhuǎn)眼,四十三年了。靳以、蕭珊都不在了。巴老衰病,大概沒有喝一次工夫茶的興致了。那套紫砂茶具大概也不在了。
我在杭州喝過一杯好茶。
一九四七年春,我和幾個在一個中學教書的同事到杭州去玩。除了“西湖景”,使我難忘的兩樣方物,一是醋魚帶把。所謂“帶把”,是把活草魚的脊肉剔下來,快刀切為薄片,其薄如紙,澆上好秋油,生吃。魚肉發(fā)甜,鮮脆無比。我想這就是中國古代的“切膾”。一是在虎跑喝的一杯龍井。真正的獅峰龍井雨前新芽,每蕾皆一旗一槍,泡在玻璃杯里,茶葉皆直立不倒,載浮載沉,茶色頗淡,但入口香濃,直透肺腑,真是好茶!只是太貴了。一杯茶,一塊大洋,比吃一頓飯還貴。獅峰茶名不虛,但不得虎跑水不可能有這樣的味道。我自此才知道,喝茶,水是至關(guān)重要的。
我喝過的好水有昆明的黑龍?zhí)度?。騎馬到黑龍?zhí)?,疾馳之后,下馬到茶館里喝一杯泉水泡的茶,真是過癮。泉就在茶館檐外地面,一個正方的小池子,看得見泉水咕嘟咕嘟往上冒。井岡山的水也很好,水清而滑。有的水是“滑”的,“溫泉水滑洗凝脂”并非虛語。井岡山水洗被單,越洗越白;以泡“狗古腦”茶,色味俱發(fā),不知道水里含了什么物質(zhì)。天下第一泉、第二泉的水,我沒有喝出什么道理。濟南號稱泉城,但泉水只能供觀賞,以泡茶,不覺得有什么特點。 有些地方的水真不好。比如鹽城。鹽城真是“鹽城”,水是咸的。中產(chǎn)以上人家都吃“天落水”。下雨天,在天井上方張了布幕,以接雨水,存在缸里,備烹茶用。最不好吃的水是菏澤。菏澤牡丹甲天下,因為菏澤土中含堿,牡丹喜堿性土。我們到菏澤看牡丹,牡丹極好,但茶沒法喝。不論是青茶、綠茶,沏出來一會兒就變成紅茶了,顏色深如醬油,入口成澀。由菏澤往梁山,住進招待所后,第一件事便是趕緊用不帶堿味的甜水沏一杯茶。
老北京早起都要喝茶,得把茶喝“通”了,這一天才舒服。無論貧富,皆如此。一九四八年我在午門歷史博物館工作。館里有幾位看守員,歲數(shù)都很大了。他們上班后,都是先把帶來的窩頭片在爐盤上烤上,然后輪流用水汆坐水沏茶。茶喝足了,才到午門城樓的展覽室里去坐著。他們喝的都是花茶。北京人愛喝花茶,以為只有花茶才算是茶(很多人把茉莉花叫做“茶葉花”)。我不太喜歡花茶,但好的花茶例外,比如老舍先生家的花茶。
老舍先生一天離不開茶。他到莫斯科開會,蘇聯(lián)人知道中國人愛喝茶,倒是特意給他預(yù)備了一個熱水壺??墒?,他剛沏了一杯茶,還沒喝幾口,一轉(zhuǎn)臉,服務(wù)員就給倒了。老舍先生很憤慨地說:“他媽的!他不知道中國人喝茶是一天喝到晚的!”一天喝茶喝到晚,也許只有中國人如此。外國人喝茶都是論“頓”的,難怪那位服務(wù)員看到多半杯茶放在那里,以為老先生已經(jīng)喝完了,不要了。
龔定庵以為碧螺春天下第一。我曾在蘇州東山的“雕花樓”喝過一次新采的碧螺春?!暗窕恰痹且粋€華僑富商的住宅,樓是進口的硬木造的,到處都雕了花,八仙慶壽、福祿壽三星、龍、鳳、牡丹……真是集惡俗之大成。但碧螺春真是好。不過茶是泡在大碗里的,我覺得這有點煞風景。后來問陸文夫,文夫說碧螺春就是講究用大碗喝的。茶極細,器極粗,亦怪!
在湖南桃源喝過一次擂茶。茶葉、老姜、芝麻、米,加鹽放在一個擂缽里,用硬木的擂棒“擂”成細末,用開水沖開,便是擂茶。我在《湘行二記》中對擂茶有較詳細的敘述,為省篇幅,不再抄引。
茶可入饌,制為食品。杭州有龍井蝦仁,想不惡。裘盛戎曾用龍井茶包餃子,可謂別出心裁。日本有茶粥?!顿饺说氖澄铩氛f俳人小聚,食物極簡單,但“唯茶粥一品,萬不可少”。茶粥是啥樣的呢?我曾用粗茶葉煎汁,加大米熬粥,自以為這便是“茶粥”了。有一陣子,我每天早起喝我所發(fā)明的茶粥,自以為很好喝。四川的樟茶鴨子乃以柏樹枝、樟樹葉及茶葉為熏料,吃起來有茶香而無茶味。曾吃過一塊龍井茶心的巧克力,這簡直是惡作??!用上海人的話說:巧克力與龍井茶實在完全“弗搭界”。
煙賦
中國人抽煙,大概開始于明朝,是從外國傳入的。從前的中國書里稱煙草為淡巴菰,是Tobacco的譯音。我年輕時,上海人還把雪茄叫做“呂宋”。吸煙成風,蓋在清代。現(xiàn)存的幾種煙草譜,都是清人的著作。紀曉嵐就是“嗜食淡巴菰”的。我的高中國文老師史先生說,紀曉嵐總纂四庫全書時,叫人把書頁平攤在一個長案上,他一邊吸煙,一邊校讀,圍著大案走一圈,一篇《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就出來了。這可能是傳聞,但乾隆年間,抽煙的人已經(jīng)頗多,是可以肯定的。
小說《異秉》里的張漢軒說,煙有五種:水、旱、鼻、雅、潮。雅(鴉片)不是煙草所制,潮州煙其實也是旱煙之一種,中國人以前抽的煙實只有旱煙、水煙兩大類。旱煙,南方多切成絲,北方則是揉碎了,都是用煙袋,摁在煙鍋里抽的。北方人把煙葉都稱為關(guān)東煙。關(guān)東煙里的上品是蛟河煙。這是貢品。據(jù)說西太后抽的即是蛟河煙。真正的蛟河煙只產(chǎn)在那么一兩畝地里。我在吉林抽過真蛟河煙,名不虛傳!其次則“亞布力”也還可以,這是從蘇聯(lián)引進的品種。河北省過去種“易縣小葉”。旱煙袋,講究白銅鍋、烏木桿、翡翠嘴。煙袋有極長的。南方老太太用的煙袋,銀嘴五寸,烏木桿長至八尺,抽煙時得由別人點火,自己是夠不著的。有極短的??梢圆逶谘ヒ蠢?,稱為“京八寸”。這種煙袋亦稱騷胡子煙袋,說是公公抽煙,叫兒媳婦點火,瞅著沒人看見,可以乘機摸一下兒媳婦的手。潮州的煙袋是用竹根做的,在一頭挖一窟窿,嵌一小銅胎以裝煙,不另安鍋。我一九五○年在江西土改,那里的農(nóng)民抽的就是這種煙,謂之“吃黃煙”。山西、內(nèi)蒙人用羊腿做煙袋。抽這種煙得點一盞燈,因為一次只裝很小的一撮煙,抽一口就把煙灰吹掉,叫做“一口香”,要不停地點火。云、貴、川抽葉子煙,煙葉剪成二寸許長,裹成小指粗細的煙支,可以說是自制小雪茄,但多數(shù)是插在煙鍋里抽,也可算是旱煙類。我在鄂溫克族地區(qū)抽過達斡爾人用香蒿籽窨制的煙,一層煙葉,一層香蒿子,陰干,煙味極佳。是用紙卷了抽的。廣東的“生切”也是用紙卷了抽的。新疆的“莫合煙”,即蘇聯(lián)翻譯小說里常常見到的“馬霍煙”,也是用紙卷了抽的。莫合煙是用煙梗磨碎制成的,不用煙葉。抽水煙應(yīng)該是最衛(wèi)生的,煙從水里濾過,有害物質(zhì)減少了。但抽水煙很麻煩。每天涮水煙袋就很費事。水煙袋要保持潔凈,抽起來才香。我有個遠房舅舅,到人家作客,都由他的車夫一次帶了五支水煙袋,換著抽,此人真是個會享福的人!水煙的煙絲極細,叫做“皮絲”,出在甘肅的蘭州和福建的福州,一在西北,一在東南,制法質(zhì)量也極相似,奇怪!云南人抽水煙筒,那得會抽,否則嘬不出煙來。若論過癮,應(yīng)當首推水煙筒。旱煙、水煙,吸時都要在口腔內(nèi)打一回旋,煙筒的煙則是直灌入肺,毫無緩沖。
卷煙,或稱紙煙,北京人叫做煙卷兒,上海一帶人叫做香煙。也有少數(shù)地方叫做洋煙的。早年的東北評劇《雷雨》里的四鳳夸贊周萍的唱詞道:“穿西服,抽洋煙,梳的本是那個偏分?!笨梢詾樽C。大概在東北人眼中這些都是很時髦的。東北是“十八歲的大姑娘叼著大煙袋”的地方,卷煙曾經(jīng)是稀罕東西?,F(xiàn)在卷煙已經(jīng)通行全國。抽旱煙的還有,大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但也相對地減少了。抽水煙的就更少了,白銅鏤花的水煙袋已經(jīng)成為古玩,年輕人都不知道這玩意是干什么用的了。說卷煙是洋煙,是有道理的。因為它本是從外國(主要是英國)輸入的。上海一帶流行的上等煙茄立克、白炮臺、555……銷行最廣的中等煙紅錫包(北方叫小粉包)、老刀牌(北方叫強盜牌)都是英國貨。世界上的煙卷原分兩大系。一類是海洋型,英國煙為其代表。英國煙的煙絲很細,有些煙如白炮臺的煙盒上標明是NAVY CUT,大概和海軍有點關(guān)系。一類是大陸型,典型的代表是埃及煙、法國煙、蘇聯(lián)的白海牌(東北人叫它“大白桿”),以及阿爾巴尼亞等煙屬之。抽大陸型煙的人數(shù)不多?,F(xiàn)在卷煙分為兩大派系,一類是烤煙型,即英國煙型,一類是混合型。是一半海洋型、一半大陸型的煙絲的混合,美國煙大都是混合型。英國型的煙煙絲金黃,比較柔和,有煙草的自然的香味,比較為中國人所喜歡。
后來有外商和華僑在中國設(shè)廠制煙,比較重要的是英美煙草有限公司和南洋兄弟煙草公司。大前門為南洋兄弟煙草公司所出,美麗牌好像就是英美煙草公司出的。也有較小的廠出煙,大聯(lián)珠、紫金山……大概是本國的煙廠所出?! ∥业嚼ッ骱蟪檫^很多種雜牌煙。有一種煙叫仙島牌,不記得是什么地方出的,煙味極好,是英國烤煙型,價錢也不貴。后來就再不見了,可能是因為日本兵占領(lǐng)了越南,滇越鐵路一斷,沒有來源了,有一種煙,叫“白姑娘”,硬盒扁支的,煙味很沖。有一種從湖南來的煙,抽起來有牙粉味。最便宜的煙是鸚鵡牌,十支裝,嗆得不得了,不知是什么樹葉或草葉做的,肯定不是煙葉!
從陳納德的飛虎隊至美國空軍到昆明后,昆明市面上到處是美國煙,多是從美國軍用物資倉庫中流出的。駱駝牌、老金、LUCKY STRIKE CHESTERFIELD、PHILIPMORRIS……一時抽美國煙的人很多,因為并不太貴。
云南煙業(yè)的興起蓋在四十年代初。那里的農(nóng)業(yè)專家和實業(yè)家,經(jīng)過研究,認為云南土壤、氣候適于種煙,于是引進美國弗吉尼亞的大金葉,試種成功。隨即建廠生產(chǎn)卷煙。所出的牌子有兩種:重九和七七。重九當時算是高檔煙,這個牌子沿用至今。七七是中檔煙,后來不生產(chǎn)了。
五十年代后,云南制煙業(yè)得到很大發(fā)展,云南煙的質(zhì)量得到全國公認,把許多省市的卷煙都甩到后面去了。云南卷煙的三大名牌:云煙牌、紅山茶、紅塔山。最近幾年,紅塔山的聲譽日隆,儼然奪得云南名煙的首席。說它已經(jīng)是國產(chǎn)煙的第一,也不為過分。
對于抽煙,我可以說是個內(nèi)行。
打開煙盒,抽出一支,用手指摸一摸,即可知道工藝水平如何。要松緊合度。既不是緊得吸不動,也不是松得跺一跺就空了半截,沒有挺硬的煙梗,抽起來不會“放炮”,濺出火星,燒破衣褲。
放在鼻子底下聞一聞,就知道是什么香型。若是烤煙型,即應(yīng)有微甜略酸的自然煙香。
最重要的當然就是入口、經(jīng)喉、進肺的感覺。抽煙,一要過癮,二要綿軟。這本來是一對矛盾,但是配方得當,卻可以兼顧。如果要對卷煙加以評品,我于“紅塔山”得一字,曰:“醇”。
當年生產(chǎn)的煙葉,不能當年就用,得存放一個時期,這樣雜質(zhì)異味才會揮發(fā)掉。據(jù)聞英國的名牌煙的煙葉都要存放三年。二次世界大戰(zhàn),存煙用盡,質(zhì)量也不如以前了。玉溪煙廠的煙葉都要存放二年至二年半。這是像中藥店配制丸散一樣:“修合雖無人見,存心自有天知”的事。這個“天”就是抽煙的人。煙葉存放了多久,抽煙的人是看不到的,但是抽得出來。他們不知其所以然,但是知其然,能分辨出煙的好壞。
對煙的評價是最具群眾性的,最公平的。卷煙不能像酒一樣搞評比。我們國家是不允許卷煙作廣告的。現(xiàn)在既不能像過去的美麗牌在《申報》和《新聞報》上作整幅的廣告:“有美皆備,無麗弗臻”,也不能像克萊文·A一樣借重梅蘭芳的聲譽,宣傳這種煙對嗓音無害。卷煙的聲譽,全靠質(zhì)量,靠“煙民”們的口碑。
北京人有言:“人叫人千聲不語,貨叫人點手就來?!边@是假不得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紅塔山之贏得聲譽,豈虛然哉!
我十八歲開始抽煙,今年七十一歲,從來沒有戒過,可謂老煙民矣。到了玉溪煙廠,堅定一個信念,一抽到底,決不戒煙。吸煙是有害的。有人甚至說吸一支煙,少活五分鐘,不去管它了!寫了一首五言詩:
玉溪好風日,茲土偏宜煙。寧減十年壽,不忘紅塔山。
詩是打油詩,話卻是真話,在家人也不打誑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