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多情不被多情誤

人間宋詞 作者:李亞偉 著


多情不被多情誤

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云破月來花弄影

年輕時的張先,曾勾引過一個小尼姑。后來庵里的老尼姑發(fā)現(xiàn)了,把小尼姑關(guān)在一個池塘中心的閣樓上,不讓這對干柴烈火再來往。但張先總會找機會在深夜劃船前往,爬上小尼姑放下的梯子,翻墻進(jìn)屋,天亮之前悄悄溜走。

后來,張先對這一段偷情經(jīng)歷煞是懷念,還寫了一首叫作《一叢花令》的小詞。此詞用小尼姑的口吻,描寫張先假想自己離開后,小尼姑獨自相思和惆悵的情形,尤其是結(jié)尾處著墨很用力。張先假設(shè)了小尼姑的悔恨:“沉恨細(xì)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fēng)”,此句成了中國怨婦文化中的一個名句。

但是,離開小尼姑以后的張先再沒有回去重溫過舊情。那一年的某一天,他突然覺得男人應(yīng)該有出息、求發(fā)達(dá),便參加科舉考試去了。

但連小尼姑都勾引的男人,不管干什么去了,業(yè)余時間肯定仍然不停地干著招花引蝶、四處留情的蜜蜂活兒。北宋繁榮富裕,男人們的感情生活比較開放,情種們流行以風(fēng)流自詡,用“緋聞”折騰知名度正是那會兒詩人們的拿手好戲。張先用這首《一叢花令》炒作自己非常成功,一時大紅大紫,并且在文化界大受歡迎,成了北宋娛樂行業(yè)的偶像。

有一次,張先在玉仙觀偶遇著名美女謝媚卿,一個是官場名人,一個是娛樂業(yè)的花魁,兩個名人一見鐘情,“目色相接”,快速完成了勾搭。事后,張先寫《謝池春慢·玉仙觀道中逢謝媚卿》記載了此事。

已經(jīng)成名的歐陽修比張先小十七歲,聽歌女們傳唱這首詞后,有些崇拜,到處托人想結(jié)識這位張郎中(張先時任尚書都官郎中)。一次,張先去拜訪歐陽修,讓歐陽修驚喜過望。當(dāng)時,小歐陽倒穿著拖鞋,匆匆忙忙地奔出去見偶像,口里卻也沒忘來句幽默的歡迎辭:“桃李嫁東風(fēng)的郎中光臨寒舍,快請上坐!”

這次主動出擊拜訪粉絲,張先又在北宋文壇折騰了一個“歐陽修倒履迎客”的佳話,并且,還賺得了一個“桃杏嫁東風(fēng)郎中”的綽號。

張先最初以《行香子》詞中的“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之句,博得綽號“張三中”,為他在好色成風(fēng)的北宋詩壇建立了成名的符號。后來,又根據(jù)自己詩中的著名句子起外號為“張三影”。一次,尚書宋祁上張先家找他,一到張府,干脆主動讓門人傳話:“宋尚書有事要見‘云破月來花弄影郎中”,大大方方地又送了張先一個風(fēng)流外號。

張先是官場熟手,馬上走出來,邊走邊給宋祁取外號:“呵呵,‘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到了,得好好喝一喝啊。”(宋祁曾作一首《木蘭花》,以“紅杏枝頭春意鬧”一句,鎮(zhèn)住過很多人,江湖人稱“紅杏尚書”。)

蘇軾比張先小四十六歲,在任杭州通判時,張先已退休在家,兩人忘年交,來往密切。一次,在西湖上游樂,突然一艘小船漂來,一位美貌少婦抱著古箏坐在船頭,向他們打招呼,請求一見。老張先以為又來了艷遇,但此次他很是失望。因為美婦看著蘇軾柔聲說出了下面的話:“我早就知道東坡先生的大名,一直仰慕得緊,可惜小女子嫁人太早,以為不會有緣分見到先生。今日聽說您在湖上,我也不清楚什么是婦道了,想彈一曲箏給先生聽,也想求先生贈送一首小詞呢?!?/p>

蘇軾很感動。張先也很感動。美女彈完古箏,蘇軾作《江城子》贈送,張先還在一邊幫著修改句子。

史料載,生性幽默的蘇軾經(jīng)常開張先的玩笑,從未畢恭畢敬地尊他為“老師”,而張先也是一個“為老不尊”的玩家,兩人之間,實在是一對戲謔打趣的師徒。

張先詞風(fēng)含蓄雅致,言辭工巧,情韻講究得一塌糊涂,但他在北宋中前期詞壇的承啟作用與價值被后來的學(xué)問家們所低估。是的,他有泡妞的品德問題,但是,他當(dāng)時在北宋中前期的詞壇,地位絕不亞于柳永。

古人的“閑”才是真“閑”,舊時的愛才是真愛

《醉垂鞭》

雙蝶繡羅裙,

東池宴,初相見。

朱粉不深勻,閑花淡淡春。

細(xì)看諸處好,

人人道,柳腰身。

昨日亂山昏,來時衣上云。

張先是浙江湖州人,活了八十八歲,是中國最長壽的詩人之一。張先一生安享富貴,詩酒風(fēng)流,為人“善戲謔,有風(fēng)味”。

七十四歲時,張先以“尚書都官郎中”品級退休,悠游于杭州、湖州之間,仍經(jīng)常與歌妓舞女唱和,情場魅力似乎越老越大,杭州的眾多歌女還常常為他爭風(fēng)吃醋。張先八十歲時,家里還養(yǎng)著歌女搞享受,并娶了一個十八歲的小妾。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大開宴席,廣宴賓朋。蘇軾在婚宴上,大聲問張老頭快活不,張先賦詩:

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紅顏我白發(fā)。

與卿顛倒本同庚,只隔中間一花甲。

蘇軾當(dāng)即作詩調(diào)侃:

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發(fā)對紅妝。

鴛鴦被里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

沒想,“梨花海棠”成為“老夫少妻”的代名詞,又多了一個千年名句。隔著一個花甲伸手去娶小美女,這才叫熱愛生活。

張先八十五歲時,又娶一小妾,再次大開宴會。蘇軾還是去了,并且再作詩一首打趣,表示佩服得不得了。誰敢不服呢?

醉垂鞭這個詞牌最早見于張先,是不是他首創(chuàng)不得而知。全詞雙調(diào)四十二字,前后段各五句,三平韻、兩仄韻。

雙蝶繡羅裙,東池宴,初相見。

繡了一對蝴蝶的裙子飄過來,在東池的酒局,初次遇見這小妞。

首先寫美女的穿著打扮,很符合好色男的心態(tài)——先被打扮擱平。可見以貌取人是自古以來異性相吸的第一秘密,而女性更為明白這一點,所以女人們歷來視穿衣打扮為第一生存守則:不扮靚,不吃飯;不美麗,毋寧死。

東池是首次相會的地點,宴會則是相會的原因,從地點看,東池就是一個城市休閑娛樂的地方,和杭州西湖、北京后海、成都寬窄巷子差不多。在宋朝,良家婦女是不和外人去這些地方折騰的。所以,明擺著,這位美女是現(xiàn)在所說的娛樂從業(yè)人員。這首詞的主題也就明顯了,是宋朝最流行的主題——酒宴贈妓,這樣的主題是宋朝最普通的愛情詩主題。

朱粉不深勻,閑花淡淡春。

臉上脂粉輕抹,一朵寂寞的花兒小小地描繪了春天。

喧鬧的酒局上,搖曳著閑花一朵。我想,我的讀者們少不了一些常泡娛樂場所的主兒,都知道陪酒的美女妹妹們在打扮上大抵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身上穿得少,臉上涂得多,這一少一多基本上是夜場攬客的主流推銷手段,這樣的人肉廣告手法早在唐詩里面多有反映。但這位女子卻硬是來了個淡妝,真的與眾不同耶,我猜,這女子要么很自信,要么有較強的自我策劃能力。

現(xiàn)在的娛樂場所姑娘們基本上看上去都像良家女子,或穿牛仔服,或戴金絲眼鏡,運作得相當(dāng)成功,我不知道她們是不是這位宋朝美女的后代?總之,青出于藍(lán)一定特別藍(lán)。

把美女比作春天無甚新意,唐詩里很多,比如元稹就說浙江一位叫作劉采春的靚女是“鑒湖春色”。只有一個“閑”字,是張先的發(fā)明,這算是超級發(fā)明,它表明了在萬紫千紅的主流色彩之外,還有別樣的神情、別樣的風(fēng)度和別樣的美學(xué),我們應(yīng)該學(xué)習(xí)這位宋朝美女的商業(yè)美學(xué),百花齊放中,咱們就是要搞一枝獨秀!

細(xì)看諸處好,人人道,柳腰身。

仔細(xì)打量,每一處都到位,朋友們也驚嘆她柳枝般的身材。

這里是一個暗藏的倒裝句,人人都關(guān)注她身材的婀娜多姿,張先卻認(rèn)為她每一處都棒,強調(diào)自己真看上眼了。

將女人的腰和柳條相比,也是唐朝人的專利。溫庭筠《楊柳枝》中有“宜春苑外最長條,閑裊春風(fēng)伴舞腰”,白居易的“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更是有名。

總之,從宋詞中可以看出,宋朝詩人一直被唐朝詩人壓得東倒西歪,隋唐詩人要是不發(fā)明詞,宋朝人要是不在詞上下功夫,那么成千上萬宋朝人在唐代詩人的五言七言詩上往死里寫,直寫得自殺、發(fā)瘋都難以揚名于后世。

昨日亂山昏,來時衣上云。

她昨天才從昏暗的群山中走來,衣裳上還帶著山里的云霧呢。

她的氣質(zhì)風(fēng)韻猶如翩翩飄飛而來的仙子,到我們這些凡人面前時,衣上還依稀沾著縷縷仙云。

古人在綾羅綢緞等高級面料上,常用繡、織、畫等方法弄圖案上去,這位女子的上衣顯然是滿幅云煙,從工作量上看,這部分應(yīng)該是畫上去的。她的服裝有繡的有畫的,很講究。

山中的云來到了女子的衣服上,如同大自然畫上去的。這時我們回望全詞開頭,先寫了繡有成對蝴蝶的裙子,結(jié)尾一句才突然寫衣服,這樣的結(jié)尾,不是戛然而止,是輕輕停下,避免打擾閑花,讓我們在渾然之中,進(jìn)入了閑幻的美景,古人的休閑生活有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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