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2
亨利·菲爾丁與《湯姆·瓊斯》
Ⅰ
想寫關于亨利·菲爾丁的事可不容易,難就難在我們對他的生平所知甚少。1762年,亞瑟·墨菲在菲爾丁去世八年后,為他寫了一部簡短的傳記作為其文集的前冊。墨菲似乎認識菲爾丁,但恐怕這交往也始于后者生前的最后幾年。他手中材料寥寥,無處下筆,大概要填滿書中八十頁的篇幅只能靠連篇累牘地扯些題外話了。書中講到的事實本來就不多,后續(xù)研究中又被發(fā)現(xiàn)其中不乏疏漏。上一位詳細描寫過菲爾丁生平的作家是劍橋大學彭布魯克學院的院長霍姆斯·杜登博士,他所著的兩部厚厚的菲爾丁傳記是其辛勤寫作的不朽成果。通過對當時政治局勢和1745年“幼僭王”[6]那場悲劇栩栩如生的描繪,他為書中主人公波折起伏的經(jīng)歷更添幾分色彩、深度和傳奇。我相信想了解亨利·菲爾丁,只需閱讀彭布魯克院長所著的傳記便足夠了。
菲爾丁是紳士出身。他的父親是索爾茲伯里[7]教士約翰·菲爾丁的第三個兒子,而約翰是戴斯蒙德伯爵的第五個兒子。戴斯蒙德家族是登比家族中比較年輕的一系,后者宣稱自己是哈布斯堡王室之后代?!读_馬帝國衰亡史》的作者愛德華·吉本在自傳中寫道:查理五世[8]的后裔們可能不承認這門在英格蘭的遠房親戚,但《湯姆·瓊斯》中對人性百態(tài)的精細刻畫,注定會超越埃斯科里亞城堡和奧地利王室的皇家鷹徽,長留于世。這段話引起眾人共鳴,而同時登比家族所謂與王室同源的言論也始終沒有根據(jù)支撐。至于說到家族的姓氏“菲爾丁”,這里還有個眾所周知的故事,即一次伯爵問亨利·菲爾丁其姓氏的來源,亨利回答說:“我猜想這是因為在大人您的家族學會寫字之前,我的家族就已經(jīng)會了吧?!?/p>
菲爾丁的父親從軍服役,在馬爾伯勒將軍的帶領下效力戰(zhàn)場,“為勇氣和尊嚴而戰(zhàn)”。后來他娶了國王法庭的律師亨利·古爾德的女兒。1707年,在古爾德位于格拉斯頓堡附近沙伯姆園的鄉(xiāng)間宅子里,我們的作家誕生了。兩三年后,再添兩女的菲爾丁夫婦搬去了多塞郡的東斯托爾,住進律師給女兒置辦的一套房產中,在那里他們又生養(yǎng)了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菲爾丁夫人于1718年去世,第二年亨利·菲爾丁進入伊頓公學。他在學校結識了不少益友,如果隨后沒有退學的話,那么如亞瑟·墨菲所說,“對希臘文學的精通異于常人,并掌握了基本的拉丁經(jīng)典作品”的菲爾丁一定會著迷于研究經(jīng)典文學。后來,在他貧疾交加的那段日子里,他從閱讀西塞羅的《自我安慰》中找到了慰藉;在生命彌留之際,他乘上一艘開往里斯本的船,隨身帶著的是一本柏拉圖的著作。
離開伊頓公學后,菲爾丁沒有直接升入大學,而是同祖母古爾德夫人在索爾茲伯里小住了一段日子,那時古爾德先生已經(jīng)逝世了。據(jù)杜登博士所言,他用這段時間讀了一些關于法律和其他各種類型的書籍。青年時期的菲爾丁可謂一表人才,足有六英尺[9]的高個子,強壯而活潑,眼窩深深陷下去,鼻梁高挺,上唇極薄,輕蔑地微微翹著,下頜的線條堅毅而突出。他生著一頭褐色鬈發(fā),牙齒潔白齊整。十八歲的他已經(jīng)能看出未來的樣子。他當時正住在萊姆里杰斯,陪同的還有一位值得信任的仆人,愿意為了主人“兩肋插刀,赴湯蹈火”。在那里,他愛上一位莎拉·安德魯小姐,其豐厚的身家財產讓她的魅力更添幾分。菲爾丁密謀要帶莎拉私奔,娶她為妻,寧肯不惜一切代價。但他的計劃被識破了,年輕的小姐慌亂逃走,安安穩(wěn)穩(wěn)地嫁給了另一位更合適的追求者。據(jù)我們所知,之后的兩三年里菲爾丁搬去倫敦生活,靠著祖母給的錢,把一個出身體面、相貌俊俏、風度翩翩的年輕人能在城里享受到的一切樂子都玩了個遍。1728年,受到表親瑪麗·沃特利–蒙塔古女士[10]的影響,又承惠于充滿魅力卻品行不端的女演員安妮·奧德菲爾德,菲爾丁的戲劇登上了德魯里街的劇院舞臺,由考利·西伯飾演主角。隨后不久,他進入萊登大學學習,每年從父親那里拿到二百英鎊的生活費。但是后來父親再娶,拿不出或者說不愿再拿出生活費給他。所以一年后,亨利被迫回到了英格蘭。盡管當時處境如此尷尬,但他心態(tài)依舊樂觀,自嘲只能做個馬車夫或者窮酸地靠筆桿子維生。
奧斯汀·多布森曾為《英國文學家》叢書寫過一部菲爾丁傳記,他說:“熱情和機遇讓他的作品登上了舞臺?!狈茽柖【邆錈崆?、幽默和對現(xiàn)世的敏銳觀察力,這正是一名劇作家所需要的;此外,他似乎別具巧思,擅長娓娓道來。奧斯汀·多布森所說的“熱情”很可能指的是劇作家特有的表現(xiàn)欲,以及菲爾丁本人把寫劇本當成掙快錢的法子。所謂“機遇”,應該是婉轉地表明他英俊陽剛的外表和他得到著名女演員愛慕的事實。贏獲當紅女演員的芳心大概是年輕劇作家把自己作品搬上舞臺最穩(wěn)妥的方式。1729年到1737年之間,菲爾丁創(chuàng)作、改編了二十六出戲劇,至少有三出大受歡迎;還有一出讓斯威夫特大笑不止,這位主教日后回憶道,他的人生只有過兩次這樣的經(jīng)歷。菲爾丁專注于喜劇創(chuàng)作后卻發(fā)現(xiàn)效果不佳;他最成功的創(chuàng)作是一種自創(chuàng)(我是這樣認為的)模式,包括唱跳歌舞、時事評論和對社會名流的模仿與影射。這與我們現(xiàn)在流行的針砭時弊的滑稽劇其實沒什么區(qū)別。據(jù)亞瑟·墨菲書中所寫,菲爾丁的滑稽劇“通常用兩三個上午就寫出來了,筆頭功夫可見一斑”。杜登博士認為這是墨菲的夸張之辭,我卻不能茍同。他的作品有些非常簡短,我聽說很多淺顯的喜劇都能在一個周末寫就,水平也不亞于菲爾丁出品。菲爾丁的最后兩部戲劇抨擊了當時的政治腐敗,言語辛辣到令當時的內閣通過了一項法案,要求劇場經(jīng)理在戲劇上演前必須先拿到宮務大臣的許可。直到現(xiàn)在這條法案還在實施,專為折磨英國的戲劇創(chuàng)作者。這次風波之后,菲爾丁便很少給劇院創(chuàng)作了,只有在手頭實在拮據(jù)時才偶爾為之。
我不想假裝自己曾讀過他的戲劇,但我的確翻過幾頁,大致瀏覽了幾幕場景,他劇本中的人物對話似乎非常自然、活潑。我讀到的最有趣的一句是他在《悲劇的悲劇》中對角色的描述,這種描寫在當時很流行:“一個幾乎完美無缺的女人,除了平時愛喝點小酒?!比藗円话阏J為菲爾丁的劇作無足輕重,倘若他不是寫出《湯姆·瓊斯》的那個人,恐怕沒人會關心他的戲劇。這些作品缺乏鮮明的文學特色(康格里夫的戲劇則做得很好),而兩百年后坐在自家書房里閱讀這些作品的評論家卻偏偏想要看到這點。但劇本是用來演的,不是用來讀的;有文學特色固然好,但往往(通常)為追求文學性犧牲了其可表演性?,F(xiàn)在來看,菲爾丁的劇本已經(jīng)失去了曾經(jīng)的可圈可點之處,因為戲劇需扎根于現(xiàn)實,所以也注定其幾乎像報紙那樣短命;菲爾丁的劇本,就像我曾說過的,其成就應歸功于對時事的敏感;但它內容淺顯,因此必須文有所長;如果觀眾不喜歡的話,單憑一個年輕人熱衷創(chuàng)作戲劇的愿望或一個當紅女演員所施加的壓力,都不足以使劇場經(jīng)理同意一遍又一遍地上演這出戲。在這件事里,觀眾才是最后說了算的人。只有能捕捉到觀眾的口味,劇場經(jīng)理才不會以破產而告終。菲爾丁的戲劇至少有把觀眾吸引到劇院觀賞的優(yōu)點?!侗瘎〉谋瘎 愤B續(xù)“上演了四十個晚上”,《巴斯昆》演了六十場,這幾乎和《乞丐歌劇》[11]的上演時間一樣長了。
菲爾丁對自己的劇本價值并不抱幻想,他自己也說,在正該開始創(chuàng)作戲劇的時候卻選擇了停筆。他寫劇本只是為了錢,并不費心去理解觀眾的喜好?!昂芏喾茽柖∧壳斑€在世的朋友都知道,”墨菲這樣寫道,“每當他簽好合同準備創(chuàng)作一部話劇或滑稽戲時,都要三更半夜才從酒館里離開,第二天早上再把寫在煙卷包裝紙上的一幕交給演員,并以此為樂?!痹谙矂 洞蠡橹铡返牟逝胖?,一個名叫加里克的演員對劇中一幕很不滿意,要求菲爾丁刪去這部分?!皼]門兒,去他媽的!”菲爾丁說,“要是真不夠好,就讓觀眾自己挑刺吧。”這出戲最終上演了,臺下噓聲四起,加里克回到演員休息室卻發(fā)現(xiàn)我們的大作家正得意洋洋地喝著香檳享樂。他這會兒已經(jīng)喝了不少了,斜眼看著加里克,嘴邊還掛著幾根煙絲,“出什么事了,加里克?”他說,“那些人在噓什么?”
“什么事?還不是我先前讓你刪掉的那幕戲!我早知道這樣不行,觀眾的反應嚇壞我了,害我一整個晚上都魂不守舍。”
“去他媽的,”我們的大作家說道,“讓他們看出來了?”
這是亞瑟·墨菲講過的一則故事,我相當懷疑其真實性。我認識不少像加里克一樣兼任劇團監(jiān)制的演員,也和他們打過交道,如果他們覺得某一幕戲可能毀掉整場演出,勢必不會同意將其搬上舞臺。但這則軼事未必是空穴來風,多少有些可信度,至少能說明在朋友眼中菲爾丁竟是這樣一副形象。
我可能在菲爾丁“劇作家”這一角色上著以太多筆墨,其實這至多是他職業(yè)中的一部分,但我想他的作家生涯也深受其影響。不少小說家曾嘗試過劇本寫作,但要論個中頗有成就者一時還真無法列舉。寫小說和寫劇本需要的技巧天差地別,懂得如何寫作小說對劇本創(chuàng)作并沒有什么幫助。小說家有的是時間慢慢展開主題,極其詳盡地描繪筆下角色,讓讀者通過人物的動機來自行理解他們的行為;若是小說家頗有技巧,也許還能化荒誕為真實;若是小說家富有講故事的天才,那在故事開始之初不妨長做鋪墊,讓高潮的到來更加引人入勝(一則杰出的范例是克拉麗莎的信,她在信中揭露了自己被誘奸的事實);小說家不必展示某一行為,只做敘述便夠;他可以通過對話——隨便他寫多長——讓書中角色自我辨明。但戲劇的發(fā)展必須依賴于行為,此處指的不是某種劇烈動作,比如從懸崖墜落或被公交車活活碾過去。在劇中,僅僅是水杯的一遞一接,也足以表現(xiàn)出最強烈的戲劇張力。觀眾的精力很有限,只有此起彼伏的情節(jié)發(fā)展才能使他們保持注意力;每時每刻都要有新鮮事物發(fā)生;主題應開門見山,故事的線索務必清晰明確,不能偏題,更不能離題;對話要簡潔扼要,使讀者不必停頓思考就能領會含義;人物應保持一致,方便觀察和理解,即便角色再復雜也得設計得有理有據(jù)。一出戲里不該有懸而未決的情節(jié);劇本的基礎與結構可輕巧,但萬萬不可松散或無所依據(jù)。
當一名劇作家掌握了我認為寫劇本所必需的才能技巧,并寫出令觀眾津津有味全情投入的戲劇時,他便獲得了幾分創(chuàng)作小說的獨特優(yōu)勢。他知道如何言簡意賅;明白即刻發(fā)生的事件往往更有沖擊力;避免拖拖拉拉,更能穩(wěn)準切題;以人物的對話和動作而不是過多描述來詮釋角色。這樣一來,等他鋪展開更大的畫布開始寫小說的時候,就不單能得益于小說這一文學體裁所富有的特點,過去劇本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還能使他的小說節(jié)奏更快,更生動曲折。以上這些絕妙的品質,不少在其他方面大有建樹的杰出小說家都并不具備。我不認為菲爾丁寫劇本的那些年是在浪費時間;相反,這段經(jīng)歷在未來他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后,更顯得彌足珍貴。
1734年,菲爾丁與夏洛特·克萊道克成婚。新娘是索爾茲伯里一位寡婦的兩個女兒之一,關于她的背景我們所知甚少,僅聽說她貌美如仙,魅力四射??巳R道克夫人世俗而執(zhí)拗,似乎對菲爾丁的提親非常不滿,但這也不能怪她,菲爾丁沒有穩(wěn)定的生計,和劇場的那點合作關系也很難讓新娘謹慎精明的母親放得下心。總之,這對戀人私奔了,就算克萊道克夫人緊追不舍也“沒趕得及攔下這對年輕人的婚事”。夏洛特是《湯姆·瓊斯》中蘇菲婭和《阿米莉亞》中阿米莉亞的原型,讀過這兩本書的人應該能把菲爾丁眼中的妻子形象推測得八九不離十。一年后,克萊道克夫人離世,留給夏洛特一千五百鎊的財產。這筆錢正解燃眉之急,因為年初菲爾丁的一部戲反響慘淡,手頭格外緊張。他過去習慣了時不時去母親留下的老房子里小住,現(xiàn)在還會帶著自己年輕的妻子一同過去。菲爾丁在那兒待了九個月,大手大腳地宴請朋友,享盡了鄉(xiāng)村生活的一切樂趣。再回倫敦時,他用花剩下的夏洛特的錢——想想也知道——租下草市街的小劇場,并在此上演了他最出色的一出戲劇——《巴斯昆:時代的諷刺劇》。
等批準戲劇上演的規(guī)定正式成為一項法律后,菲爾丁的戲劇生涯也就到此為止了。彼時,他已有一妻兩子,手頭財富寥寥僅夠營生。他必須再找到一個生財門道。于是三十一歲的菲爾丁開始進入中殿律師學院學習,雖然據(jù)亞瑟·墨菲所述,“早年尋歡作樂的習慣,現(xiàn)在偶爾也會復發(fā);他精神亢奮,精力旺盛,總是忍不住跑去城里找樂子”,但大多時候他學習刻苦,并順利考取律師資格。他已經(jīng)準備好苦干一番,卻無奈接不到多少案子;也許是因為其他律師對一個靠寫輕喜劇和政治諷刺劇出名的人有所偏見吧。除此之外,他做了三年律師后,痛風的毛病開始頻繁發(fā)作,不能按時出庭了。為了掙錢,他不得已給報紙做寫手,同時擠出時間完成了第一部小說《約瑟·安德魯》。兩年后,妻子夏洛特過世。她的早逝讓他痛不欲生。路易莎·斯圖爾特夫人曾寫道:“他熱烈地愛著她,她也同樣愛他;而他們的生活卻不夠幸福,幾乎一直赤貧,偶爾才能有片刻的平靜與安穩(wěn)。全世界都知道他為人不夠謹慎;一旦手頭有些閑錢,沒有什么能阻止他揮霍殆盡,也沒有什么能讓他做長遠考慮。有時他們生活在體面的居所里,日子相對舒適;有時他們淪落到住破閣樓,食不果腹;更別說時常會在欠債人拘留所里發(fā)現(xiàn)菲爾丁的身影了。他的個性隨遇而安,一路也就這么走過來了;但與此同時,煩憂和焦慮正慢慢折磨著妻子那更為敏感脆弱的心,拖垮了她的身體。她一日不如一日,最后發(fā)起高燒,死在了丈夫懷中。”這一段記述非??尚牛茽柖 栋⒚桌騺啞分械那楣?jié)也成為佐證之一。我們知道小說家在寫作時往往不會放過自己的任何一段經(jīng)歷,菲爾丁構思比利·布斯這個人物時,不僅參考了自己和作為阿米莉亞原型的妻子,還以他們的婚姻生活作為素材。妻子死后四年,他娶了自己的女仆瑪麗·丹尼爾?,旣惸菚r已有三個月身孕。這次婚姻讓他的朋友大吃一驚,而自夏洛特去世后一直和他同住的妹妹也因此搬離了房子。他的表姐瑪麗·沃特利–蒙塔古夫人對他嗤之以鼻,因為他“甚至對給自己燒飯的女仆都有興趣”?,旣悺さつ釥栆苍S缺乏個人魅力,但她的確是個好女人,菲爾丁每次提起她時語氣里都充滿愛戀和尊敬。她言行得體,把他照顧得很好,是位賢惠的妻子和慈愛的母親。她給菲爾丁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當年還靠寫劇本勉強糊口的菲爾丁曾向叱咤風云的羅伯特·沃波爾伯爵示好;但盡管他獻盡美言,送上自己的劇本《摩登丈夫》,這位大臣卻并不領情,什么忙都不愿給他幫。菲爾丁隨即決定投靠沃波爾的對立黨派,給其中的一位領袖切斯菲爾德伯爵諫言示意。杜登博士這樣形容他:“他的意圖再明顯不過了,只要人家愿意用他,他就樂意以智慧和幽默為之效勞?!弊罱K,這支對立政黨表示同意,任命菲爾丁為《勝利者》報紙的編輯,這份報紙專門用來攻擊、戲謔羅伯特伯爵和他的內閣。沃波爾于1742年下臺,經(jīng)過短暫插曲后,亨利·佩勒姆順利繼任。菲爾丁所效力的黨派當政,之后幾年的時間里他編寫的文章都以支持和維護政府為主題。自然而然地,他希望自己的工作得到報償。那些在伊頓認識并一直保持來往的朋友中有一位叫作喬治·利特爾頓,他出身于顯赫的政治世家(直到現(xiàn)在依然位高權重),為支持文學事業(yè)慷慨資助。利特爾頓后來成為亨利·佩勒姆政府中的財政大臣,1784年助力菲爾丁出任威斯敏斯特的治安法官。很快,他的管轄范圍就擴大到米德爾塞克斯,為工作之便帶著全家人在博爾街的官員住所安頓下來。他很適合這份工作,因為早前曾做過律師并且通達人情事理,頗有天賦。菲爾丁說,在自己就職前,這個職位一年能掙到五百鎊的“黑錢”,而他干干凈凈掙到的收入不過三百英鎊而已。在貝德福德公爵的幫助下,他從公務資金中拿到一筆津貼,每年能有一百或二百英鎊。1749年,《湯姆·瓊斯》出版,他在寫這部小說時還兼職代表政府編寫報紙。林林總總加起來,能掙到七百英鎊,當時的錢價值是現(xiàn)在的五六倍,也就是大概相當于現(xiàn)在的四千英鎊差不多。這放在今天是一部小說很可觀的收入了。
菲爾丁的身體狀況堪憂。痛風頻發(fā),不得不經(jīng)常去巴斯療養(yǎng),或去倫敦周邊一間村舍休息。但他沒有停止寫作,包括一些與職務相關的宣傳冊。據(jù)說其中的一份《對近期劫匪猖獗現(xiàn)象的原因調查》還令名噪一時的《金酒法令》[12]順利通過。他還寫了《阿米莉亞》。他的勤奮工作令人贊嘆。《阿米莉亞》出版于1751年,同年,他還著手負責編輯另一家報紙《科芬園日報》。他的身體越來越糟糕,顯然已不能勝任治安法官的職務,于是1754年在打擊解散了一群已經(jīng)成為倫敦恐怖分子的“惡棍和殺人犯”后,他辭去工作并將職位傳給同父異母的弟弟約翰·菲爾丁。此時,想要繼續(xù)活下去,似乎只能搬去氣候比英格蘭溫和許多的地方生活,所以1754年6月,他乘坐理查·維爾掌舵的“西班牙女王號”船離開故鄉(xiāng),前往里斯本。同年八月到達目的地,又過了兩個月后他與世長辭,時年四十七歲。
Ⅱ
我匆匆瀏覽了一些并不充分的資料,思考起其中講述的菲爾丁的一生,心中忽然騰起某種特殊的感覺。他是這樣一個真實的人。閱讀他的小說時會發(fā)現(xiàn),極少有小說家能像他這樣把自己的生活融入到作品中,這種親切的感覺仿佛是與多年至交才會有的感情。他的身上獨有一種現(xiàn)代感,這即使在今天的英國人身上也并不常見。你也許能在倫敦和他打個照面,也許在紐馬克特,在狩獵季節(jié)的萊斯特郡,或八月份的考茲、隆冬時節(jié)的戛納或蒙特卡洛。他是位紳士,風度翩翩。長相英俊,性格和善,很好相處。他并非極有教養(yǎng),卻很尊重那些有教養(yǎng)的人。他喜好女色,經(jīng)常被當成奸夫惹上官司。他不是一個本分的勞動者,也的確沒有必要成為這樣的角色。盡管終日無所事事,卻絕非游手好閑。他掙的錢足夠花銷,為人也足夠慷慨。倘若戰(zhàn)爭爆發(fā),他一定義勇參軍,這點無須質疑。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攻擊性,人人都喜歡他。等年歲增長,韶華逝去后,他的日子開始難過,生活也不再如往常順心。不能繼續(xù)馳騁獵場了,但打起高爾夫球仍是一把好手,在俱樂部的棋牌室也能看到他的身影。他與某個闊綽的寡婦舊情復燃,成了婚,在人到中年的時候安定下來,變成了一名模范丈夫。今天的世界已經(jīng)容不下他這種人,再過幾年,他們就要滅絕了。這個活生生的人,我想,就是菲爾丁本人吧。只是恰好他天賦異稟成為一名作家,只要他想,便能辛勤創(chuàng)作。他沉迷于酒色。人們在說到美德的時候,腦子里無非是兩性那檔子事,而貞操不過是美德的一部分,甚至還不是首要的那部分。菲爾丁有強烈的欲望,并毅然決然地聽從欲望驅使。他自是知道如何溫柔地愛人。而愛情不是感情,這兩者差得很遠;愛情植根于性,性的欲望有時卻可以脫離愛而存在。否認性欲只是虛偽或無知的表現(xiàn)。性欲是動物的本能,和饑餓口渴一樣沒什么好羞愧的,也沒有理由不去滿足它。如果說菲爾丁享受性愛帶來的快感,即使他有些放蕩,但也并不比大多數(shù)男人糟糕到哪去。像我們一樣,他也會為罪行懺悔,而一旦再有機會,又一錯再錯。他脾氣急躁,但心地善良慷慨,在最容易墮落的年紀還能保持真誠;他是個好丈夫、好父親;充滿勇氣,值得信賴;對朋友仗義,一直到他去世,這些朋友還對他忠心耿耿。盡管他懂得寬容別人的過錯,但痛恨心狠手辣、兩面三刀的行徑。成功沒有使他膨脹,只要有一對松雞、一瓶葡萄酒在手,再大的困境也能頑強渡過。他以高漲的精神和十足的幽默感充分享受著人生。實際上,他正如自己筆下的湯姆·瓊斯,和另一個人物比利·布斯也不可謂不相似。他實在是個很好的人。
然而,我必須承認我所描繪的亨利·菲爾丁與彭布魯克學院院長在菲爾丁傳記中所形容的有所出入,從那本不朽的作品中我獲得了大量有用的信息?!爸钡饺缃瘢痹洪L這樣寫道,“菲爾丁在大眾眼中的形象才變成一個杰出的天才,有一副我們所謂的‘好心腸’和其他招人喜歡的品質;過去的他似乎沉迷酒色,不負責任,做盡蠢事,甚至犯下一些更為嚴重的惡行?!痹洪L極力想讓讀者相信,菲爾丁曾被世人惡意中傷。
但杜登博士試圖反駁這一觀點,即使菲爾丁仍在世時,人們普遍相信了這種說法。那些熟悉菲爾丁的人都是這樣認為的。在當時那個年代,他被在政壇和文壇樹下的敵人劇烈抨擊,而一些控訴很可能被過分夸大了;控訴想要生效就必須可信。比如已逝的斯塔夫·克里普斯爵士有很多死敵,他們迫不及待想要搞臭他,說他是個叛徒,背叛了自己的階層;但絕對不會說他是好色之徒或是酒鬼,因為克里普斯爵士向來以道德崇高、生活檢點為人所知。這樣造謠只能讓造謠者滑天下之大稽。同樣地,名人身邊的八卦軼事也許并不屬實,但至少它們聽上去像真的,否則也不會被人相信。
亞瑟·墨菲提到過一件關于菲爾丁的事,有次他為了交稅提前給出版商結了稿酬,誰想揣著錢回家的路上撞見一個情況比他還困窘的朋友,他把錢給了朋友,等稅收員上門的時候,他留下這么一句話:我的友誼已經(jīng)早一步把錢收走了,請稅收員下次再來吧。杜登博士則認為這個故事并不真實;但如果有人編造出這樣的故事,也是因為它的確可信。菲爾丁一直被詬病揮霍無度,他也許真是如此;另外,他對凡事都滿不在乎,有著高漲的情緒、愛交朋友的特點、快活開朗的性格以及金錢意識的嚴重欠缺。他經(jīng)常惹上一身債務,時不時要和“討債者和法警”周旋;毫無疑問,在他實在掙錢無門時,如果向朋友求助,朋友一定會慷慨解囊。其中就包括思想高尚的埃德蒙·伯克。作為劇作家,菲爾丁在戲劇圈子里生活了好些年頭;而不管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不管在哪個國家或地區(qū),都不會有人把劇場當作是教育年輕人嚴于律己的地方。安妮·奧德菲爾德——正是在她的影響下菲爾丁的第一部小說才得以出版——葬于威斯敏斯特教堂;但由于她曾被兩位男士包養(yǎng),還生了兩個私生子,所以人們不準樹碑紀念她。這樣一個女人如果不被當時年輕英俊的菲爾丁吸引才是怪事呢。他那時身無分文,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安妮從“贊助者”那兒拿來的錢。也許讓他妥協(xié)的是貧窮而不是意志吧。如果他年輕的時候和別的女人有染,這種行為也不過和當時(以及現(xiàn)在)很多有臉蛋兒、有門道的小伙子一樣。他“很多個晚上在酒吧喝到酩酊”。不管哲學理論如何斷言,我們始終認為年輕人的道德觀和上了年紀的人不太一樣,社會地位不同,道德觀也不盡相同。大家不能原諒一個學院的院長醉酒,但某個還沒畢業(yè)的大學生喝醉了就是意料之中。
菲爾丁的敵人譴責他甘受政治擺布。的確如此。他愿意以自己的天資才華為羅伯特·沃波爾伯爵賣力,等發(fā)現(xiàn)他們不需要自己的時候,又轉而投奔到沃波爾對立政黨的旗下。這并不要求什么原則上的犧牲,因為在當時執(zhí)政黨與對立黨的唯一真正區(qū)別是執(zhí)政黨享有俸祿,而對立黨沒有。腐敗是普遍現(xiàn)象,當關系到柴油米面的時候,大貴族們和菲爾丁一樣都愿意為能給自己帶來好處的一方轉變立場。然而值得稱頌的是,在沃波爾發(fā)現(xiàn)他是號危險人物后,便愿意給他相應的職位,前提是要他叛離對立黨,卻被他拒絕了。這是個聰明的決定,因為沒過多久沃波爾就下臺了!菲爾丁有許多居于社會高位的朋友,還有一些是藝術領域的大家,但從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樂于同身份低下甚至聲名狼藉的人交往。這讓他飽受譴責,不過在我看來,假如他沒有真正融入所謂的低級群體或未曾樂在其中的話,是描繪不出那種生動景象的。在那個時代,有一種普遍的觀點認為菲爾丁生活放蕩、不檢點。而其背后的依據(jù)也非??尚牛蝗莺鲆?。如果他真像彭布魯克院長想讓我們相信的那樣可敬、忠貞、簡樸,那就不太可能寫出《湯姆·瓊斯》這樣的作品。我想杜登博士之所以出于好意想要洗白菲爾丁,大概是因為他從未想過某些自相矛盾甚至互相排斥的品質可以同時存在于一個人身上,而且還莫名其妙地構成了一種和諧的關系。這種疏忽對一個一直生活在象牙塔里,以做學問為生的人來說再正常不過了。鑒于菲爾丁慷慨、善良、積極、和善、活潑和誠實的品質,院長似乎無法想象他還會因為揮霍無度不得不向富有的朋友討飯吃、討錢花;因為流連酒館,飲酒過度毀了自己的身體;甚至逮住機會就拈花惹草。杜登博士曾說,在第一任妻子在世時,菲爾丁對她保持絕對的忠誠。但他又是從哪知道的呢?當然,菲爾丁很愛妻子,對她的愛充滿了激情,不過只要條件合適,他絕不會是第一個在外處處留情,在家體貼溫柔的丈夫。很可能在結束了一次風流韻事后,他會像布斯上尉[13]那樣悔恨一番,但等下次一有機會還是忍不住要犯戒。
在瑪麗·沃特利–蒙塔古夫人的一封信中,有這樣一段話:我為亨利·菲爾丁的去世感到遺憾,不僅因為以后再讀不到他的作品了,還因為我相信他失去的比其他人更多;沒有人比他更會享受生活,盡管那些人更應該去享受。菲爾丁最大的愛好是在最下流的場所行最大的惡,相比起來,擔任夜間婚禮[14]的組織者可能還是一份高尚且沒那么令人厭惡的工作呢。他樂觀的性格(即使在后來好不容易自己毀掉了一半)讓他只要有一碟野味、一瓶香檳就能忘記一切;我相信世上任何王子都沒有像他那樣享樂過。
Ⅲ
有一些人不能讀《湯姆·瓊斯》。我想到的不是那些只閱讀報紙、周末畫報或者偵探小說的人;而是樂于被人們當作知識分子的一員,興致勃勃地把《傲慢與偏見》一讀再讀,從《米德爾馬契》中自我滿足,對《金碗》衷心敬畏。也許這些人從來沒動過翻開《湯姆·瓊斯》的想法;也許有時候他們盡力去讀了,但實在讀不下去。這本書讓他們提不起興趣。也不必說他們應該喜歡這本書。讀書這件事,沒什么應該不應該的。我需要再重復一遍,你閱讀一部小說作為娛樂,可如果它不能給你帶來樂子就毫無可取之處了。沒有人會因為你覺得一本書無趣而責備你,這和別人不能因為你不愛吃生蠔而譴責你是一個道理。但我不禁自問,是什么讓讀者拒絕了這樣一本書:它曾被吉本評價為精致描繪人性百態(tài),被沃爾特·斯考特譽為其本身便是真理和人性,被狄更斯喜愛甚至從中受益,被薩克雷形容作:“《湯姆·瓊斯》這部小說太精妙了;結構完美堪稱奇跡;穿插其中的智慧、卓絕的觀察力、恰如其分的起承轉合和這部幽默小說中的各色人等,都能讓讀者由衷欣喜,好奇不斷?!彪y道是人們對兩百年前的生活方式、風俗習慣、人物角色不感興趣了?難道是因為文體風格的原因?但《湯姆·瓊斯》的語言非常輕松自然。據(jù)說——我忘記是誰說的了,大概是菲爾丁的朋友切斯菲爾德伯爵吧——出色的文體正像一位有教養(yǎng)的人說的話。這正是菲爾丁的語言風格。他向我們講述湯姆·瓊斯的故事,就像在一場配了葡萄酒的晚宴餐桌上向朋友徐徐道來一樣。他的語言毫不造作。連美麗賢惠的蘇菲婭都顯然習慣了“娼妓”“混賬”“妓女”這樣的說法,只是不知為何,菲爾丁把這些都稱作“婊子”。事實上,蘇菲婭的父親斯夸爾·韋斯頓有時都會這樣稱呼自己的女兒。
小說中出現(xiàn)的對話是作者向讀者吐露秘密的方式,從中可以窺探作者對筆下人物或故事情景的真實想法,但這種方式也有風險。作者一直在你跟前,妨礙了你與角色的直接溝通。他講大道理的時候常會激怒你,一旦偏題就又顯得無聊。你不想聽那么多關于道德和社會的論點,你只想讓他接著把故事講下去。菲爾丁如果偏題,也往往顯得聰明而有趣;首先篇幅不會太長,其次他還會彬彬有禮地為此道歉。他的個人魅力因此展現(xiàn)無遺。薩克雷曾東施效顰,結果只表現(xiàn)得一本正經(jīng)、虛頭巴腦,讓人看了實在忍不住懷疑他是否真誠。
菲爾丁將《湯姆·瓊斯》分成好幾卷,每卷前面都配有序言。一些評論家對此大加贊賞,認為這些序言讓小說更添精彩。但我認為他們只是對原本的小說不那么感興趣罷了。一位隨筆作家在寫作時先選定一個主題,然后展開。如果這個主題對你而言非常新穎,你會從中學到很多之前不知道的知識,但新穎的主題難找,所以通常情況下他只能用自己的態(tài)度和看待事物的獨特方式來吸引讀者。也就是說,他希望讀者能對他本人產生興趣。但閱讀小說可不是這樣。我們不關心作者是誰;他只是個講故事的人,向你引薦書中的一眾人物罷了。小說的讀者總想知道某個角色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事,正是作者讓我們對這個人物產生了好奇心,如果他連這點都沒做到,我們還讀小說做什么?一部小說總不宜多讀,它終究不能被視作教育或啟迪之媒介,而是一種放松頭腦的方式。菲爾丁在序言隨筆里提到《湯姆·瓊斯》完書后他寫的其他幾部作品??蛇@序言本身和他介紹的作品無關;他自己也承認這些序言給他帶來不少麻煩,大家都搞不懂他的目的是什么。他不會意識不到有很多人詬病他的小說低級敗壞,甚至下流不堪,也許正是想借此來提高一下作品的檔次吧。這幾篇隨筆充滿智慧,某些地方寫得極為高明;如果你熟知小說,閱讀隨筆時一定能樂在其中;但第一次閱讀《湯姆·瓊斯》的讀者最好還是跳過這些吧。《湯姆·瓊斯》中的情節(jié)一直大受贊賞。我從杜登博士那兒得知,柯勒律治曾說過:“菲爾丁真是集文章之大成者!”斯考特和薩克雷也一樣為其癡迷。杜登博士引用了下面一段話:“道德或不道德,只要把它當成純粹的藝術作品來評價,它就是一部令人驚嘆的人類智慧的杰作。沒有哪個情節(jié)是無關緊要的,它們都推動了故事主線,由之前的情節(jié)發(fā)展而來并和主題緊密相關。這種文學技巧的高深——如果可以這樣總結的話——在其他小說中并不具備。你能把《唐·吉訶德》砍掉一半,或增加、調序、改寫沃爾特·斯考特的任何一部小說,這都不會有什么損失。羅德里克·藍登以及其他小說主人公的故事都經(jīng)歷一番曲折,最終真相大白,角色喜結連理。但《湯姆·瓊斯》卻首尾呼應,想想作者下筆之前在頭腦里構思、完成了這樣完美的結構,實在堪稱奇跡?!?/p>
此言有夸大之嫌?!稖贰き偹埂返娘L格來源于西班牙流浪漢小說,還可見《吉爾·布拉斯》的影子,其簡潔的構造是該題材小說的特性:主人公因為某些原因離開家庭,在旅途中遇到諸多奇遇,集合了人生可能經(jīng)歷的各種處境,命運起伏不定但最后依然贏得財富,抱得美人歸。菲爾丁在照這一模式發(fā)展的同時,又添加了很多其他不相關的故事。作者之所以采用這種不招人喜歡的手段不僅是因為我在本書第一章中提到的原因——增加故事長度好跟書商交差,還有部分原因是一長串的經(jīng)歷容易讓人生厭,不時講個故事才能刺激讀者的興趣,以及,即便他們想創(chuàng)作短篇小說,也難有辦法保證其出版面世。評論界對此種手段嚴加責備,可它依然難以匿跡。就我們所知,狄更斯在《匹克威克外傳》中也這樣做了。所以,閱讀《湯姆·瓊斯》的時候可以跳過“山中人”一章和菲茲赫伯特夫人的自白,不會有什么損失。薩克雷說的“書中所有情節(jié)都推動故事主線并由之前情節(jié)發(fā)展而來”也不夠準確。湯姆·瓊斯和流浪漢的偶遇就沒有下文;對亨特夫人的介紹,以及她向湯姆求婚的情節(jié)也毫無必要。關于百元英鎊鈔票的故事來得莫名其妙且異常失真。薩克雷驚訝于菲爾丁在動筆前就先構思好了所有結構。但我不信他此舉有任何超越薩克雷本身的地方,尤其在薩克雷創(chuàng)作《名利場》的過程中。我想也許更可信的是,他提前想好了小說的主線,其他情節(jié)只是一邊寫一邊構造出來。大部分情節(jié)都寫得很好。
菲爾丁和之前的其他流浪漢小說家如出一轍,都不太在乎故事的真實性;最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了,最難以置信的巧合讓人們聚到一起。但他讓你匆匆忙忙地讀下來,熱情高漲,乃至沒有時間或不情愿對此表示抗議。他只用最簡單的色彩草草幾下描繪出人物角色,但就算人物缺乏細節(jié),那股活靈活現(xiàn)的勁兒也足夠彌補。他們的性格鮮明犀利,如果顯得有些夸張,其實是當時流行這樣的寫法,況且這夸張程度并不超過一般喜劇的范疇。書中奧爾沃西先生太完美了,不夠真實,我恐怕這是菲爾丁的一處敗筆,在他之后的每個小說家都犯了一個試圖塑造出百分百老好人的錯誤。經(jīng)驗告訴我們,想讓一個好人顯得完全不愚蠢是不可能的。讀者對一個逆來順受的好人形象很不耐煩。據(jù)說奧爾沃西先生的原型是普里奧莊園的拉夫·艾倫[15]。如果當真如此,而書中的描寫又無誤的話,只能說明直接從現(xiàn)實生活中提取出的人物形象放到小說里是難以讓人信服的。
另一方面,布力菲這個角色則太過邪惡,也不真實。菲爾丁痛恨欺騙和偽善,他對布力菲恨得咬牙切齒,所以關于他的描寫可能過于激烈;但布力菲這個狡猾刻薄、自私冷血的動物卻并非罕見類型。如果不是害怕被人識破,他早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惡棍了。我認為,假如布力菲的形象不是如此讓人一目了然的話,也許還更可信一些。他太討厭了。但他的形象又不像萊亞·希普[16]那樣鮮活。我曾自問,菲爾丁是否有意弱寫這個人物,因為他本能地認為如果把他寫得更生動,或更強調他的角色,那他的地位就會超越主人公,令人恨之入骨。
從表面看,《湯姆·瓊斯》一經(jīng)上市就受到大眾歡迎,但它在評論界的處境卻非常嚴峻。其中一些反對的聲音聽起來很滑稽:比如盧森堡夫人抱怨說書中人物實在太像“我們在現(xiàn)實世界里遇到的人”了。然而,這本書的傷風敗俗是普遍被攻擊的一個點。
漢娜·摩爾在回憶錄里說,她從未見過約翰遜博士對她發(fā)那么大脾氣,直到那次在他面前提到《湯姆·瓊斯》中詼諧有趣的幾段?!澳憔谷灰昧四潜拘皭旱男≌f,我太吃驚了,”他說道,“你承認自己讀過那本書,可任何一個端莊的女人都不該說出這種話。我很痛心,我認為再沒有其他小說比它還墮落下流!”如今,我要說,任何一個端莊的女人都該在結婚前讀讀這本書。它能告訴你所有一個女人需要知道的人生真相,能在你進入那方險境之前就明白男人究竟是怎樣的動物。人人皆知約翰遜博士的觀點有失偏頗。他不承認菲爾丁有任何文學建樹,有次還稱呼他為傻子。鮑斯威爾[17]向他提出異議時,他說:“我指的傻子,是說他像個頭腦空空的地痞流氓。”“先生,您難道不覺得他把人們的生活刻畫得非常自然嗎?”鮑斯威爾如此反問?!拔覟槭裁匆绱擞X得,先生?他寫的只是下層人民的生活。理查森過去說過,要是不知道菲爾丁的來頭,還以為他只是個旅館里的馬夫呢。”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慣小說中描寫下層人民的生活了,而《湯姆·瓊斯》里提到的全部內容,在今天小說家的作品里也屢見不鮮。約翰遜博士可能還記得,菲爾丁筆下的蘇菲婭·韋斯頓如此溫柔迷人、活潑年輕,是令讀者心神蕩漾的年輕女人。她內心單純卻不愚蠢,善良而不高傲;她性格鮮明,做事果決,充滿勇氣;她有愛人之心,又有美麗容貌。
瑪麗·沃特利–蒙塔古夫人原本就認為《湯姆·瓊斯》是菲爾丁的杰作,但她感到遺憾的是,菲爾丁竟無意識地把主人公寫成了一個混賬東西。我猜她指的正是瓊斯先生生涯中最為人不齒的那件事吧。貝拉斯通女士傾心于他,并發(fā)現(xiàn)他并非不愿意滿足自己的欲望,因為他認為“殷勤”接受一位女士的風流請求也是良好教養(yǎng)的一部分。他當時身無分文,甚至連坐車去她住處的一先令都掏不出來,但貝拉斯通女士可是個富婆。一般女人花起別人的錢來大手大腳,可一到自己身上就捂緊口袋,貝拉斯通卻不這樣,她向他慷慨解囊。但,男人花女人的錢總不是什么好事;這樁生意也不算理想,因為往往這種情況下女人總想得到比付出的錢財價值更多的東西;只是從道德層面看來,這和女人花男人的錢沒有不同,如此看待只是世俗觀點的愚蠢罷了。我們這代人出于必要,發(fā)明了一個新詞“小白臉”,形容的就是把自己的個人魅力作為利益來源的男人;所以盡管湯姆的行為不夠體面,讓人憎惡,但很難說有何特別之處。我非常確定在喬治二世統(tǒng)治時期,“小白臉”的猖獗程度不會比喬治五世時收斂多少。就在貝拉斯通女士花五十英鎊讓湯姆·瓊斯陪她的那個晚上,瓊斯被房主太太所講的發(fā)生在自己親戚身上的悲慘故事深深打動,主動遞上錢包并告訴她只要能幫上忙,拿多少錢都可以。這太像他能做出的事了,也確實值得為人稱贊。盡管湯姆·瓊斯真心真意地深愛蘇菲婭,但他覺得和其他漂亮膚淺的女人尋歡作樂也只是無傷大雅的事。在幾段關于他風流韻事的章節(jié)里,他也依然深愛著蘇菲婭。
菲爾丁很聰明,所以沒有讓他的主人公比其他角色更會自我克制。他知道如果大家到了晚上都還像白天那樣深思熟慮,那人人都會變成圣人啊。同樣,蘇菲婭得知這些風流事后也沒有多么怒不可遏。她展現(xiàn)出了女性并不常有的通情達理,而這也是她最大的特點之一。奧斯汀·多布森這樣形容菲爾?。骸皩坍嬕粋€完美的形象絲毫不感興趣,反而樂于描寫普通的人性,寧肯粗制濫造也不精雕細琢,寧可追求本真也不人為美化,他想要的就是這種真實,并不是弱化或掩蓋缺陷與不足?!笔朗来默F(xiàn)實主義作家都渴望實現(xiàn)這點,他們卻因此被或輕或重地一再攻擊。究其原因我認為主要有兩個:有很多人,尤其是上了年紀的人、富有的人和享特權的人都認為:“我們知道這世上有很多的罪與惡,貧窮與不幸,但我們并不想讀到這些東西。為什么要讓自己心里不舒服呢?又不是我們能做些什么。畢竟,世上總要有貧富之分嘛?!绷硪活惾擞辛硪环N譴責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原因。他們也承認世上存在著罪與惡,殘忍與苦悶;但他們質疑:這些內容真該被寫進小說嗎?年輕人應該閱讀老一輩熟知但譴責的東西嗎?這些猥瑣或近乎猥瑣的文字不會把他們帶壞嗎?無疑,小說最好能展示出世上的真善美、奉獻、慷慨和英雄主義。但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興趣所在是揭露事實,因為他看到、接觸到的世界就是這番樣子。他不相信人性只是純粹的善;他認為人人都是善惡的混合體;他寬恕那些被常規(guī)道德觀譴責的癖好,認為這是人之本能,是自然現(xiàn)象,因此應該被寬恕。他希望能真實地描繪出角色的陰暗面,就像描繪其美德一樣真實;如果讀者對邪惡的部分更感興趣,那也不是他的過錯。這種特點是人類動物的天性,不該讓他為此負責。然而如果他足夠誠實,不妨承認自己對罪惡的描寫過于濃墨重彩,而美德卻暗淡了很多。如果你問他帶壞了年輕人怎么辦,他可能會說叫年輕人早點知道世界的真實面目是對他們好啊。期待太高,后果就是毀滅性的。如果現(xiàn)實主義作家能教育他們不要過分要求別人,或從一開始就認識到每個人最主要的興趣都在于他自己;如果讓他們明白想得到就必須付出,比如房子、財產、尊嚴、愛情和地位;以及所謂智慧,就是付出的代價永遠不超過某件事物的價值,那現(xiàn)實主義作家簡直比世上任何一位老師和布道者都更有貢獻,他讓人們學會了如何處理生存這門艱難的學問。當然了,他也許會補充道:我不是老師或布道者,我希望自己是,一名藝術家。
[6]查爾斯·愛德華·斯圖亞特(1720—1788),英國王詹姆斯二世之孫,曾企圖恢復英國的斯圖亞特王朝,領導了著名的蘇格蘭戰(zhàn)役。
[7]英格蘭南部的一座城市。
[8]神圣羅馬帝國皇帝。
[9]六英尺約為1.8米。
[10]英國著名女作家。
[11]由劇作家約翰·蓋伊創(chuàng)作,于1728年初首次在倫敦上演,在英國大受歡迎,是當時最成功的戲劇之一。
[12]英國議會于1751年頒布的一項法令,以管理酒類產品的販賣來減少社會犯罪。
[13]菲爾丁小說《阿米莉亞》中的男主人公,雖然心地善良,但意志力薄弱。
[14]根據(jù)《哈德威克法案》(又稱為“婚禮法案”),英國所有合法婚禮都只能在上午八點至十二點舉行。
[15]英國著名實業(yè)家、慈善家,曾買下一處土地建造了普里奧莊園。與亨利·菲爾丁私交甚好。
[16]狄更斯小說《大衛(wèi)·科波菲爾》中的反面角色,善于偽裝,同時又詭計多端。
[17]英國作家、評論家,與薩繆爾·約翰遜博士熟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