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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集市上的緣分

西陽之花 作者:千里 著


第四章 集市上的緣分

閑人

香蓮回到家里,花兒已經(jīng)睡了,姐姐香兒則在一旁安靜地玩耍,生怕攪擾了妹妹的美夢。她們兩個皮膚細(xì)膩,眼睛清明透亮,就像是照著媽媽的樣子畫上去的一樣。

就在此時,金亮也進(jìn)來了,看著花兒安謐的睡相心里很高興,他放下手里的東西,撣了撣身上的塵土,一把摟住露出甜美笑容的香兒,在她額頭上深深地親了一口,又把耳朵輕輕地貼在花兒的胸口,聽著她的心跳聲。

這樣的天倫之樂,一天的疲勞在此刻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剩下的只是團(tuán)聚的幸福。然而,這溫馨的場景,并沒有完全打動香蓮??粗@兩個女兒天真無邪的樣子,再想想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她既為女兒開心,也為女兒焦慮。開心的是女兒們的幸福成長,有父母足夠的愛,焦慮的是怕女兒們有一天,也會和自己過上一樣的生活。對她自己來說,選擇了現(xiàn)在這種生活,早就破罐子破摔了,反正這輩子已經(jīng)這樣了,但愿后世能有個好的歸宿吧!可女兒們不一樣,她們的生命才剛剛開始,她不希望女兒們走自己的老路。她向真主默默地祈禱著。希望女兒長大后,都能過得幸福平安。

吃罷晚飯,金亮和香蓮從父母的窯里出來,順便把花兒抱到自己的窯里。隨后,香蓮給金亮打來了洗腳水,洗腳是香蓮進(jìn)門后給金亮慣的一個壞毛病。在這之前,金亮除了在清真寺里禮拜的時候,用擦腳布把腳捎帶的洗洗之外,從來沒有享受過泡腳的滋味。

自打結(jié)婚以后,香蓮幾乎每天都是這樣給丈夫洗腳的,金亮每天都是在這種享受中進(jìn)入夢鄉(xiāng)的。等香蓮倒完洗腳水,回到窯里的時候,看到的只是金亮在床上貪婪的睡相。香蓮還要哄孩子們睡覺,半夜里還得起來給她們蓋被子……

三學(xué)自打那次見過香蓮之后,心里像是鉆進(jìn)了一個鬼,著了魔一樣地想著這個女人。經(jīng)過一段時間,他從旁人的口中旁敲側(cè)擊地打聽到,這個女人名叫楊香蓮,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再多的線索就無從得知了,聰明的他害怕打聽多了,會招致他人的猜疑。如果不是看她有身孕,他還真以為這是誰家的姑娘;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他還不知道老回回中還有這么漂亮的姑娘;如果她不是回族,他一定會央求父親去她家里提親。

唉!如果,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如果。三學(xué)并不傻,懂得回漢之間那些不成文的界限,但他的眼前就是晃悠著一個影子,讓他忍不住去想。他也說不清這個影子到底長什么樣,似乎只有在做夢的時間才能看清,每次夢醒之后,那個影子又悄悄地藏了起來,這讓他十分苦惱!

他經(jīng)常會忍不住去那天見到香蓮的地里去尋她,看到的只有六一老漢和金亮兩個人在地里忙著割草,卻尋覓不到香蓮的影子。為了不讓蘭家的人生疑,他只能躲在遠(yuǎn)處,靜靜地佇望。

香蓮的肚子一天天大著,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比較明顯的隆起。家里給她的伙食也相應(yīng)地有了明顯的改善,家里的母雞蛋除了到集市上賣錢補(bǔ)貼家用外,也成了她飯碗里的常客。家里比較重要的體力活,都不讓她動手,甚至連做飯、掃院子這樣的活都輪不上香蓮插手了。

香蓮終究還就是個閑不住的人,突然閑下來,使她渾身不自在,她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吃閑飯的局外人。看著家里人實在忙不過的時候,她也會忍不住搭把手,每到這個時候就會立即遭到家人的阻攔。

就連六一老婆這個平日里性格專橫的老女人,現(xiàn)在在香蓮面前,也變成了百依百順的“丫鬟”。她能放下那一臉橫肉,完全是因為香蓮肚子里的孩子,假如香蓮要是搶了她手里的活,必然會遭到她的斜眼。

香蓮只有在全家人都下地的時候,才趁著這個機(jī)會,偷偷地把飯做好。兒媳婦給家里人做飯本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但此時卻要偷偷摸摸地做,這讓香蓮覺得,自己的責(zé)任盡得有些疲憊,家里人的阻止又有一些刻意。不過要是再讓她這樣閑下去,她心里真得發(fā)慌、甚至?xí)l(fā)瘋的。

眼下正是家里最忙的時候,她卻成了一個大閑人,家里人給她安頓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生兒子。做好這件事,別的啥也不用她操心。只要把自己身體養(yǎng)好,順利地生下兒子那就是頭功一件。就這樣香蓮被“富養(yǎng)”在家里靜靜地孕育自己肚子里的新生命,現(xiàn)在在蘭家的門口時常會看到一個年輕的女子坐在板凳上,摸著肚子氣定神閑地看著遠(yuǎn)方。

集市

每逢帶四和九的日子都是西陽鄉(xiāng)集市日,每到逢集的時候四鄰八鄉(xiāng)的農(nóng)民們都會聚在這里,從事各類商品的交易。他們或者賣出、或者買入,把多余的東西賣出去,把短缺的東西買進(jìn)來。

來西陽跟集的不只有本鄉(xiāng)人,還有臨近鄉(xiāng)鎮(zhèn)的人,他們多是來賣東西的,比如河底的崔家廟,那里的水果品質(zhì)雖然一般,卻以低廉的價格取悅了西陽人。當(dāng)然這集上能看到的水果也只有蘋果、梨、桃這三樣。除了水果之外,在西陽的集市上還能看到,三梁人背上來了新鮮蔬菜、溝口吆來的牛羊、新集人的雜貨,更少不了本鄉(xiāng)街道的商店里擺出來的貨品。

來跟集的人,不只有回民,附近的漢民也會來這里采購他們需要的東西。

1985年農(nóng)歷6月29日,這天恰逢西陽的集市,楊莊的楊學(xué)打發(fā)自己的兒子去西陽集上把自家的余糧賣一些,隨便從回民集上買一只半大小羊回來。等育到過年好殺了吃肉,或者賣成錢添置其他的東西,總之別空著手回來就行了。

天不亮,三學(xué)就拉著架子車,把自家收獲的六袋小麥拉到西陽,三學(xué)終于有了給家里干活的機(jī)會,他倍加珍惜。雖然這一路多是上坡,架子車上的背帶勒得三學(xué)肩膀生疼,但他還是咬著牙,在肩膀上墊上一塊毛巾,一步一拐地繼續(xù)前行。

當(dāng)他車子套在他肩膀上的那一刻,他才感覺到父親的艱辛,他知道這是他想要獨自生活必須要過的一關(guān)。不讓他拉車是父親的主意,讓他拉車也是父親的主意,其實他家離東九和三梁集很近,但是父親卻讓他去道路崎嶇的西陽,他明白父親的用意。只是不明白為啥父親一給他安排事情,就是這么重要的事情,他深知在家里與錢有關(guān)系的事情從來都不是小事,所以他一定要把這件事做得漂亮,讓父親開心。

俗話說:萬事開頭難。一旦邁出了勇敢的第一步,就再也不可能掉頭了,隨著車轱轆的慣性,車子上路了,向西陽的街道走去。

偶遇

前梁離西陽的集市并不遠(yuǎn),離外鄉(xiāng)的東九、三梁集也不遠(yuǎn),但是作為一個西陽人來說,還是更喜歡本鄉(xiāng)的集市。他們可不想在老漢人的集市上,看到大口吸煙的懶漢、賣豬肉的肉販,以及那些和伊斯蘭文化不相干的戲曲。因為這些東西會蒙住他們渴望圣潔的雙眼、綁住他們通往圣地的雙腳。

隨著孩子在自己的肚子里一天天地長大,香蓮的行動也不如原先那么自如,家里面早就要她靜養(yǎng),可她就是個閑不住。今天正好逢集,六一老漢看兒媳婦總在家里待著也不是好事,得讓她出去走走,本來是想讓金亮陪著的,可金亮正好今天要去文平家里幫忙。等到下一個集還得要五天的時間,自己領(lǐng)兒媳婦出去又怕人說閑話,只好讓兒媳婦一個人去散散心。

為了讓她有更好的營養(yǎng),六一老漢把自己省吃儉用節(jié)省下來的八毛錢交給香蓮。讓她出去散心的同時,再捎帶一點自己想吃的東西回來。臨走的時候,婆婆還交給她三十個雞蛋,裝好放在籃子里,希望她把這些雞蛋賣了,多給自己的“孫子”添點有營養(yǎng)的東西回來。

對于集市來說,香蓮并不陌生,別說是西陽集就連涼城她都去過很多次。很小的時候就經(jīng)常盼著集市,只要是有集的日子,都能從母親那里討要到一點糖吃,跟集是她童年最美好的記憶。對于生活在農(nóng)村里的人來說,集市是充滿誘惑的。

前梁離西陽并不遠(yuǎn),走慢點也就是四五十分鐘的樣子,這點路對農(nóng)村人來說就跟沒走路一樣。還沒等太陽超過樹梢,香蓮就從家里出發(fā),來到街道的時候,集市還沒開始。從外地趕來的小販們先到一步,稀稀拉拉分布在街道兩邊,開始擺放自己的貨品。

香蓮?fù)χ蠖亲?,胳膊上挎著一籃雞蛋,在街道上搖搖晃晃地走著,悠閑地看著街道兩邊琳瑯滿目的商品。自打懷了孩子之后,家里人就沒怎么讓她出來過,她早就憋得不行了,今天終于有機(jī)會一個人轉(zhuǎn)轉(zhuǎn),機(jī)會千載難逢,她一定要轉(zhuǎn)個痛快。

頭頂?shù)奶栔饾u開始接近九十度的直角,地面的溫度越來越高,香蓮感覺自己周身都被熱烘烘的空氣包圍著。集市上的人開始多了,各式各樣的叫賣聲一時四起。

土郎中陳中財架起了他的小方桌,上面擺滿了瓶瓶罐罐,挺起胸膛精神矍鑠地操著熟悉的腔調(diào),用別有韻律的調(diào)子叫喊著:“陳氏膏藥,祖?zhèn)髅胤?,包治百病、哪疼涂哪,肚子疼、牙疼、頭疼、鉤子疼……藥到病除,一包一毛治不好不要錢嘞!”

小平媳婦雖不賣藥,但也一老早地把自己店里的雜貨擺到街面上。在這個地方好招牌抵不過一副好嗓子,待街上開始被行人堵得不見東西的時候,她便操起熟悉的音調(diào)吼道:“小平門市,要啥有啥!刀子、剪子能照鏡子,白糖、紅糖沒摻沙子嘞!”

就在這熱火朝天的叫賣聲中,三學(xué)把架子車?yán)搅苏值肋吷?,專門騰出一個交易市場來。這里是街道邊上的一片空地,平時也放放電影,但大多數(shù)時間還是用作市場的。精明的商販從來不會按規(guī)矩把攤位擺在市場里,這個市場在逢集主要還是用作牛羊交易。

市場里均勻地立著幾根木樁,用來拴住牲口。在市場的一角有半邊土墻,這是給人方便用的。臨行前父親再三囑咐他:“六袋小麥,每斤兩毛、每袋五十斤,賣價十元,六袋六十?!睂τ诟赣H的囑咐三學(xué)銘記在心,厭煩的是父親一遍遍的嘮叨,他畢竟上過學(xué),算的來賬,不用父親說那么細(xì)致。但他更知道父親是長輩,對于長輩的啰嗦話再怎么聽不進(jìn)去,也得硬著頭皮撐下去,這是孝道!

他來到市場的時候,時間也很早,這時里面沒什么人,只是有人零星拴著牲口。他發(fā)現(xiàn)人都在街道上,索性就把架子車橫在街道邊,口中念念有詞地大聲叫賣起來:“賣糧了,今年剛打下的糧食?!?/p>

一面大聲喊,一面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盤,他心想:“一只小羊也就是五十七八塊,剩下的錢歸他自己支配,這錢可不能亂花,羊當(dāng)然得挑健實的往回拉,剩下的還得給父親買點茶葉回去?!?/p>

三學(xué)雖然不像陳大夫、月芳他們那么念念有詞,但他心里的精明程度,并不亞于這些老道的商人。表面上看這個年輕人還有些稚嫩,但只憑他敢于放下讀書人的架子喊出這一聲,就足以看出,他是一個獨立生活的人,并且有能力活得更好。

民以食為天,糧食是集市上最好賣的商品,雖然家家都在種糧食,但家家都必須要吃糧食。很快,他的糧食就給人買了去,他收好了六十元錢,這可是他第一次憑著自己的努力換來的錢,對他來說意義非凡。

賣完了糧食,他推著架子車來到了市場里,經(jīng)過賣糧的這段時間,市場里賣牲口的人開始增多。他按照父親給他說的方法,并不急于馬上買羊,而是從容地在市場里轉(zhuǎn)悠、挑選。從羊的眼睛、皮毛、耳朵來判斷羊的成色,他時而摸摸羊腿,看肉長得是否扎實,或者看羊跑幾步看羊身上是否有傷,或者有什么潛在的疾病。

最終,經(jīng)過精挑細(xì)選反復(fù)比較之后,終于選擇了一只在他看來算是很健壯的乳羊。完成了任務(wù),摸摸兜里還剩下三塊多錢,比父親預(yù)想的多,也超過了他自己的預(yù)料。經(jīng)濟(jì)上的寬裕,讓他在集市上有了更大的施展空間??纯磿r間才剛過正午,正值集市上的黃金時間,趁這個時間正好四處轉(zhuǎn)轉(zhuǎn),長長見識。等到集市快散的時候,他再順道挑一點優(yōu)質(zhì)而便宜的東西回去。

集市過了大半,香蓮還在漫無目地的轉(zhuǎn)悠著,她手里提著一籃子雞蛋,身上揣著公公給的錢,盤算著想要的東西。集市上的貨品雖不能說是應(yīng)有盡有,但在香蓮的眼里已算得上是豐富,足已讓她挑花眼。

她看到布攤上花布樣式鮮活,很是喜歡,本想給自己扯上做身衣服。卻想到家人臨走時囑咐她讓她買點吃的,她又看到商店里新近的麥乳精好吃,可又想給公公買點茶葉回去。她身上只有八毛錢,這點錢雖然可以買一些東西,卻不知道買啥是好,生怕買好了芝麻找不到香油搭配。

就在這左右為難的時候,她想起了手中的雞蛋,還是先把雞蛋賣了吧!這樣就可以多買一點東西了??墒窃趺促u呢?她還從來沒有在集市上賣過東西呢,她想了半天找不到辦法,最后只能在市場找了一個角落挺著肚子蹲了下來。

她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時而發(fā)呆,時而盯著來往的人群,一言不發(fā)。她也想著吆喝一聲,可每每想喊的時候,聲音都是噎到喉嚨口的時候,又硬生生地給咽了回去。她的努力最后都變成一聲低沉的嘆息,無奈地消散在她的嘴邊。她并不是無能,平時干活的時候比誰都賣力,只是面對這熙熙攘攘的人流,卻一次又一次地欲言又止。

她低著頭,兩只大眼睛撲閃撲閃地瞅著籃子里的雞蛋,額頭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汗珠,嘴巴像是被鉗子擰住了一樣。她知道雞蛋不會自己從筐里飛出去,可她又沒有辦法把雞蛋變成錢。她緊緊地攥住自己的衣袖,垂著腦袋呆坐在集市的角落里,雞蛋在西陽應(yīng)該算是最暢銷的物品。想要雞蛋的人發(fā)現(xiàn)她的雞蛋,想去問她但是看著她那個樣子,都以為她是不舒服在那里蹲一會兒,再看看她懷著孩子,就更不好去問了。

眼看正午就要過去,太陽開始斜視整個地面,香蓮低著頭,蹲在房檐底下。她的頭部被頭巾遮擋住,陽光根本照不到她,可她的臉卻是紅色的。三學(xué)看著集市也快散了,他要開始東張西望,著手尋找他想買的東西。街道上的人開始退去了,叫賣聲也開始小了下來,這才是他想要的時機(jī)。

那些早就盯視好的東西,現(xiàn)在都變成了待宰的羔羊,放在盤子里任他挑選。正當(dāng)他準(zhǔn)備大顯身手的時候,他被眼睛里的余光拉到了街角處一個熟悉的身影跟前。他看見一個肚子隆起的女人,坐在一籃子雞蛋前面,屁股底下墊著一塊方形的磚頭。她不說話,也不抬頭,不知道她是要賣雞蛋,還是買了雞蛋在這里休息。

他又驚又喜又好奇地看著這個女人,觀察了許久,覺得這個女人坐在這里應(yīng)該是在賣雞蛋的。可過了這么久,雞蛋為什么還沒有賣出去,難道是遇到什么難處了?他并不需要買雞蛋,但是他總覺得這個身影像是在哪里見過。他像是一塊生鐵被磁石吸住一樣,緩緩地走了過去,想要看看究竟。

等他快要走到跟前的時候,香蓮正好抬起頭,他不禁心里一顫,頓時目瞪口呆,是她!真的是她,三學(xué)這次終于看清楚了。這會兒,他說不出自己是緊張還是興奮,摸不到自己的心是在胸口還是嗓子眼,身體居然開始莫名地抽動起來。雖然他竭力地克制自己,但還是難以抵擋這種血液逆流的感覺。

他想要過去搭話,剛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用手整了整頭發(fā),他不知道自己的臉上有沒有粘上灰塵,不知道這樣過去會不會冒昧,也不知道過去該說什么。他用袖子反復(fù)擦拭著額頭的汗水,直到感覺胳膊肘都有些濕了,天并不熱,可自己卻有一種被蒸發(fā)了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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