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的人間帝王

在中國古代小說中，帝王是一個經(jīng)常會被寫到的角色，由于可以想見的政治及社會文化原因，這一角色通常被塑造成正面人物，只有那些歷史上有定評的昏君暴君，如商紂王、周厲王、隋煬帝等，才可以痛痛快快地罵上幾句，不然，作者即使對朝廷心存不滿，也不敢把矛頭對準(zhǔn)皇帝，比如《水滸傳》一書，寫的就是亂自上作，對皇帝的不滿情緒是顯而易見的，但作者仍十分克制，筆有藏鋒，話說得十分含蓄，給人留下一種只反貪官、不反皇帝的錯覺。其他小說如《楊家府演義》《說岳全傳》等也大體相同，誰都知道，沒有皇帝的縱容和支持，奸臣再有本事也是無法陷害忠良的。

相比之下，《西游記》中的帝王描寫卻是一個例外，膽子可謂極大。全書既寫到神仙社會的皇帝——玉皇大帝，也寫到了不少人間帝王。玉皇大帝屢屢被孫悟空戲弄，被寫得頗為不堪，這且不說，就是那些人間帝王，也幾乎沒有一個正常的，大部分被塑造成可憐鬼、糊涂蟲，被作者痛快淋漓地奚落了一番。在中國古代小說中如此描寫帝王形象的，可以說獨此一家。《西游記》的作者之所以如此大膽，顯然得益于神魔虛幻這層保護(hù)色，再說作品所寫故事大多發(fā)生在妖魔出沒的異域，也避免了一些人進(jìn)行上綱上線的陷害式聯(lián)想。

在妖魔大行其道、人神共處的世界里，人間的帝王們該被如何定位，扮演了什么角色，這確實是一個很值得思考的問題。

在等級森嚴(yán)的神仙社會里，人類是沒有什么地位的，屬于被統(tǒng)治、被奴役的對象。人間社會可謂落魄神仙的流放地，投胎下凡意味著對犯罪神仙的一種嚴(yán)厲懲處?？梢妼ι裣蓚儊碚f，做人意味著墮落和失意。整個人類都如此卑賤，人間的那些帝王們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們雖然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里尊貴無比，八面威風(fēng)，但在神仙妖魔的眼里實在是微不足道，隨便一個入門級的妖魔都可以將一個國家弄得烏煙瘴氣、七零八落。對孫悟空來說，一位人間帝王也許還不如他花果山的一個猴兵來得重要。

唐僧師徒西天取經(jīng)，因為需要倒換通關(guān)文牒，就不可避免地會與沿途各國的國王打交道。對這些國王來說，唐僧師徒的到來絕對是一個好消息，不管他們是否意識到這一點，因為他們的王國和個人生活都出現(xiàn)了種種問題：要么是老婆、女兒被妖怪搶走，要么被妖魔陷害后冒名頂替，要么被妖怪騙得暈頭轉(zhuǎn)向。這些問題靠人間的力量是無法解決的，需要孫悟空等人的拯救。

細(xì)細(xì)說來，《西游記》中可憐蟲式的帝王可真不少。

寶象國國王的女兒百花公主被黃袍怪搶走多年，下落不明。雖然“兩班文武官，也不知貶退了多少；宮內(nèi)宮外，大小婢子、太監(jiān)，也不知打死了多少”，“滿城中百姓人家，也盤詰了無數(shù)”，仍然是毫無進(jìn)展。

烏雞國的國王被一個獅子變的妖精哄騙，被推下水井。整整三年時間里，江山社稷被人奪去不說，連老婆、孩子也蒙在鼓里。求告無門，有冤無處申。

朱紫國的國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老婆被人家搶走，還不時受到妖怪的騷擾，落下一身重病，在病痛和精神的煎熬中苦度殘年。

天竺國國王的女兒被月亮上的白兔精掉包，長期囚禁在一座寺院中，歷盡磨難，國王還一無所知，蒙在鼓里。

最為不幸的莫過于獅駝國國君了，不僅自己的身家性命不保，而且整個國家的臣民都成了妖魔的腹中之物，可謂亡身亡國。

女兒國雖然沒有受到妖怪的直接侵害，但整個國家連個男人都沒有，舉國臣民處于對情色的饑渴狀態(tài)，本為公共資源的落胎泉卻受著一個外來戶如意真仙的控制。這個國家似乎也不能算是正常。

就連東土大唐帝國的皇帝李世民，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被一個涇河龍王弄得暈頭轉(zhuǎn)向，到了冥間也照樣得乖乖受審，最后靠舊臣的舞弊才得以解脫。

這些帝王縱然擁兵百萬，但畢竟都是父母所生，肉眼凡胎，妖怪們但凡有點法術(shù)的，都不把他們放在眼里，隨意出入王國，如入無人之境。于是，他們只能眼巴巴看著自己的老婆、孩子被妖魔搶走，一籌莫展。如果不是孫悟空取經(jīng)路上挺身相救，這些帝王可憐蟲的苦難日子恐怕沒個盡頭。

這些君王受苦受難的方式盡管各不相同，但起初的原因則大同小異，他們有意或無意中得罪了比他們更為強大的神仙，因此必須受到與他們的過錯不成比例的懲罰。于是，妖魔們胡作非為、禍害四鄰之舉被合法化。法律竟然以違法的方式執(zhí)行，這就是神仙社會的規(guī)則。當(dāng)然，也有一些屬于神仙之間的恩怨，借帝王的地盤解決，比如黃袍怪的搶掠百花公主，在神仙私情的糾紛中，寶象國的國王成為無辜的受害者?？傊?，神仙但凡有點滴不快，人類就要跟著遭殃；人間的苦難再大，也無關(guān)神仙痛癢。神仙和人類就是如此不平等，身為人類頭領(lǐng)的國王，自然要更多地承受這種人神不平等帶來的災(zāi)難和痛苦。

人間帝王與神仙妖魔間的恩恩怨怨基本上與西天取經(jīng)無關(guān)，那些禍害國家的妖怪們似乎野心不大，小富即安，對唐僧肉并沒有表現(xiàn)出特別的興趣。本來孫悟空可以撒手不管，趕自己的路。他的參與可以說是多管閑事。因此，從這個角度來看，孫悟空不僅是位武功高強、忠心耿耿的護(hù)法僧人，也是一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佛門俠客。這也正符合取經(jīng)的精神，取經(jīng)的目的不就是拯救生靈、普度眾生嗎？如果看到種種苦難和冤屈，卻閉著眼睛不管，繞道而行，取經(jīng)又有什么意義？西天取經(jīng)所考驗的不光是唐僧師徒的毅力和勇氣，也是他們的靈魂和精神，取經(jīng)的過程也是一個精神修行和靈魂升華的過程。

這些受妖怪禍害的帝王們大都表現(xiàn)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有些人的稟性品行大體上還說得過去，值得同情；有些則不值得同情，甚至還應(yīng)該受到懲處。

比丘國的那位糊涂國王，竟然聽從妖怪的蠱惑，用一千多名小兒的心肝來做藥引，以求達(dá)到長生不老的目的，其昏聵、墮落的程度甚至比妖怪有過之而無不及。

祭賽國的國君，塔上的寶貝丟了，在沒有找到嫌疑人的情況下，竟然讓三代僧人頂罪，絕對是草菅人命。

滅法國的國君同樣荒唐，為了自己一個奇怪的心愿，竟然要殺死一萬名和尚。視生靈如兒戲，可謂不折不扣的暴君。

奚落嘲弄一番之后，孫悟空對這些昏君、暴君還算客氣。他的重點放在剿除妖怪方面，沒有再追究這些帝王的責(zé)任，否則，有些家伙是應(yīng)該被趕下臺的。

在這些人間帝王面前，孫悟空扮演了雙重角色：一方面，他是拯救者，用高強的武功打敗妖魔，拯救那些處于苦難中的皇帝及其臣民；一方面，他是導(dǎo)師，勸誡那些品德有問題的皇帝，指點治國之道。

顯然，這樣寫是有用意的。《西游記》的作者是吳承恩也罷，不是吳承恩也罷，從這部小說的情節(jié)設(shè)計和人物刻畫來看，他有些玩世不恭，對社會現(xiàn)狀也頗為不滿，在著力描寫神魔世界的同時，也花費不少筆墨摹寫人間百態(tài)。對人間帝王的這些負(fù)面描寫，固然是出于藝術(shù)表現(xiàn)的需要，但也不能說沒有借此抒發(fā)不滿和牢騷的意味。在作品中，他不時對那些昏庸的皇帝進(jìn)行調(diào)侃和嘲諷，比如孫悟空、豬八戒打死狐貍精后，將尸體扔到國王面前：“這是你的美后。與他耍子兒么？”并指著白鹿奚落道：“且休拜我。這鹿兒卻是國丈，你只拜他便是?！笨梢韵胂筮@位比丘國的國王此時有多么尷尬。

借孫悟空之手之口，在想象中做一次拯救者，順便調(diào)侃、教育一下那些平日高高在上的皇帝，以藝術(shù)的形式獲得一種滿足，不能說作者沒有這樣的用意。好在是神魔小說，大家看過一笑了之，否則，真追究起來，作者是要吃不了兜著走的。

善讀《西游記》者，不可不關(guān)注書中所流露的人間情懷。不過也要注意，作者的著重點仍在西天路上的降妖除怪，對此不可求之過深。小說畢竟是小說，不是歷史，也不是政治教科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