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
從純粹的文學觀念來看,在先秦能夠稱得上純文學作品的也許只有《詩經》和《楚辭》。這兩種典籍,對后世文學有極其深遠的影響,而其最核心的文學傳統(tǒng)之一就是作為中國文學特質的比興傳統(tǒng)。
上古文學總是處于一種渾然不分的狀態(tài),中國文學自不能例外。先秦時期,詩、樂、舞不分,文、史、哲不分,盡管我們以現代文學的觀念來詮釋上古的文學,但是“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克羅奇語),“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柯林武德語),一代有一代的詮釋理念及方法,我們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偏離了古典文學的本來面目?!对娊洝纷鳛橄惹氐娜寮医浀渲唬趦汕Ф嗄曛袊鴤鹘y(tǒng)學術的發(fā)展中,經歷了一個從歌到詩、從經學到文學的過程。在現代意義上的文學尚未確立之前,《詩經》作為一部典籍,其詩教的敦厚遠過于審美的歡愉。詩教的意義,即是《詩大序》中所說的:“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p>
自先秦至今天,《詩經》學作為一門顯學,有它自身的發(fā)展過程。先秦《詩經》學以“致用”為根本,孔子說:“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又說:“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論語·子路》)“不學《詩》,無以言?!保ā墩撜Z·季氏》)這都是從事父、事君、言語、政事等傳統(tǒng)的倫理范圍出發(fā)的。
西漢時《齊》、《魯》、《韓》三家詩列入學官,《毛詩》獨在民間傳授,而自東漢鄭玄融匯今、古文,為《毛詩》作箋以后,三家詩逐漸消亡,至唐代孔穎達《毛詩正義》也以毛、鄭之學為核心,故從東漢至唐近千年間,毛、鄭《詩》學實為《詩經》學的主流,其特色始由經世致用而轉為一門純粹的學術,并以訓釋經文為其核心。
宋代以朱熹《詩集傳》為核心的《詩經》學,是在宋代濃重的疑經風氣之下逐步形成的。自歐陽修開始對于《詩序》的懷疑,宋代一大批學者如王安石、蘇轍、鄭樵、王質、程大昌、王柏等都對《詩經》作了一些專題的研究,并多有著作傳世。宋代《詩經》學最主要的功績是放棄《詩序》的權威,而從《詩經》本身來尋求詩旨,這與毛、鄭之學是大異其趣的,這種風氣一直綿延到明末。
有清三百年間,《詩經》學以文字、聲韻、訓詁、考據為其最重要的特征,雖然對于詩旨的解釋并沒有很多超越前人的地方,而對于《詩經》字句訓詁則大大超越前賢,從而為進一步理解《詩經》廓清了大量文字障礙,以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胡承珙《毛詩后箋》、陳奐《詩毛氏傳疏》等著作為其中堅。同時三家詩的輯軼工作也取得很大的成績。代表作有陳喬樅《三家詩遺說考》、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
要之,從漢至清的《詩經》學研究都可以歸結為經學研究,而在整個《詩經》學史上,這些研究也貫穿了《詩經》中的一些基本的問題,例如采詩與賦詩、《詩經》的“六義”、《詩序》等問題,都在學術史上聚訟不休。
20世紀以來,《詩經》的研究在各方面都取得了突出的成績?!对娊洝穼W從經學研究而轉入文學研究,并涉及到《詩經》研究的各個方面。20世紀的《詩經》學主要是在詩義的闡釋上與前人完全不同,并融入了民俗學、社會學、文化人類學等諸多學術范圍,例如聞一多的《風詩類鈔》、《詩經新義》等著作,以及其多篇討論《詩經》的論文如《詩新臺鴻字說》等,都是較早運用這些方法來對《詩經》進行研究的。又張西堂的《詩經六論》、朱東潤《詩三百篇探故》等都是對《詩經》的基本問題所作的研究,而孫作云《詩經與周代社會研究》則探討其與歷史的關系。
《詩經》學也是一門國際化的學術,國外學者對《詩經》的學習及研究同樣由來已久,《詩經》自漢代始即已開始向國外傳播,包括西域以及東南亞的越南、朝鮮、日本等國家,而且在許多國家的學術中占有重要地位,如高麗實行科舉時,曾以《詩經》作為士子的考試科目,而18世紀以前日本學者同樣是將《詩經》作為經學來研究的,深受中國傳統(tǒng)學術的影響。《詩經》向歐洲的傳播始于16世紀,至今已有英、法、德、俄等各種語言的多種譯本,如史陶思(V.Strauss)的德譯本,理雅各(J. Legge)、阿瑟·韋利(A. Waley)、高本漢(B. Karlgren)等的英譯本,都具有代表性。西方學者對于《詩經》的研究同樣具有重要的意義,如法國漢學家葛蘭言(M.Granet)的著作《中國古代的節(jié)日與歌謠》是最早運用社會學及民俗學的方法對《詩經》進行深入研究的重要著作,而晚近的典型著作王靖獻的《鐘與鼓》則是以帕里-洛德理論對《詩經》進行研究的代表性論著。
《楚辭》以其原始瑰麗的詩風和浪漫奇特的想象而成為中國文學的另一源頭。王國維稱之為“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宋元戲曲史序》)。大體而言,《詩經》產生于中原文化之下,是禮樂文明的象征,而《楚辭》則產生于南方的楚國,雖然在屈原手中得以成熟,而其中體現出來的原始性以及“巫系文學”的特色,則足以與中原的禮樂文明形成鮮明的對照。《楚辭》在我國的古典學術中雖然沒有《詩經》那么高的地位,在四部典籍中也僅列入集部,但對后世文學創(chuàng)作同樣有極大影響,如劉勰稱其“文辭麗雅,為辭賦之宗”(《文心雕龍·辨騷》)。而其奇麗的語言特色、“游”的精神內核則對唐代詩人李白、李賀等人有更大的啟發(fā)。
就《楚辭》的研究而言,漢武帝時,淮南王劉安已對《楚辭》作了訓解和評論,而司馬遷《史記·屈原列傳》中對屈原其人其文的評論則更具有代表性:
《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這里既說出了失意文人的心聲,同時也指出《離騷》的創(chuàng)作價值是與《詩經》一脈相承的。東漢王逸《楚辭章句》奠定了“楚辭學”的基礎,他將《楚辭》稱為“經”,從忠君愛國的儒家倫理對《楚辭》進行訓釋,從而提高了“楚辭學”本身的地位和價值。
魏晉至唐,雖然儒學衰微,但是《楚辭》的奇麗使人們從文學方面進一步認識了它的價值,因此它更作為一種文學傳統(tǒng)而為人所接受。
宋代為中國學術史上的新變期,每種學術都體現出一種嶄新的面目,“楚辭學”也不例外,大量的學者如晁補之、洪興祖、朱熹等人都對“楚辭學”的發(fā)展有很大的推動作用,如洪興祖《楚辭補注》、朱熹《楚辭集注》都是“楚辭學”史上的重要著作,而尤以朱熹的《集注》最能發(fā)明其中的儒家意蘊,同時,朱熹對于《楚辭》的藝術也予以了很多重視。明代“楚辭學”著作如汪瑗《楚辭集解》、黃文煥《楚辭聽直》等對舊注已多有駁正,是較有價值的兩種。
清代“楚辭學”大盛,重要的著作如王夫之《楚辭通釋》、林云銘《楚辭燈》、蔣驥《山帶閣注楚辭》、戴震《屈原賦注》等著作,或寄故國之思,或長于考證訓詁,或長于分析藝術,都各有特色。晚清學者馬其昶、劉師培、王國維、梁啟超等也對于《楚辭》有不同程度的研究;而近代學者聞一多、姜亮夫、游國恩、馬茂元等人則對《楚辭》的文字訓詁學、文學及文化學研究做出了重要貢獻。
與《詩經》一樣,《楚辭》也較早流入海外。盛唐時代,即日本奈良時代,《楚辭》隨同《文選》一書傳入日本,且成為官方取仕之必讀書,因而《楚辭》對日本的古代文學已經有影響,從而也較早有人進行研究。20世紀以來的研究著作如橋川時雄《楚辭》、藤野巖友《巫系文學論》、星川清孝《楚辭之研究》以及竹野貞夫《楚辭研究》等。而《楚辭》傳入歐美等國則只有100余年的時間,而至今已有多種語言的譯本。然而研究的專著及論文則很少,且多出華裔學者之手,如英國霍克思《求宓妃之所在》、陳世驤《論時:屈賦發(fā)微》、楊牧《衣飾與追求》等。
作為中國文學特質的比興傳統(tǒng),古人早已經有許多論述,自鄭眾、鄭玄等經學家以來,都對這一概念作了闡釋,“比興”的確切含義,雖然至今仍是學術界沒有定論的問題之一,但是作為一種文學傳統(tǒng),“比興”決不僅僅代表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而是滲透在中國整個詩歌史上的一種內在精神。劉勰說:“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起情故興體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則畜憤以斥言,興則環(huán)譬以記諷?!保ā段男牡颀垺け扰d》)而鐘嶸《詩品·總論》中說:“故詩有三義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已盡而義有余,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宏斯三義,酌而用之,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采,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則已將其作為詩歌的最高標準?!冻o》的比興繼承《詩經》而來,王逸《楚辭章句》中說“《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諭”,劉勰《文心雕龍·辨騷》中也說:“故其陳堯舜之耿介,稱禹湯之祗敬,典誥之體也;譏桀紂之猖披,傷羿澆之顛隕,規(guī)諷之旨也;虬龍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讒邪,比興之義也;每一顧而淹涕,嘆君門之九重,忠怨之辭也。觀茲四事,同于《風》、《雅》者也?!笔聦嵣希扰d在《楚辭》中最為突出的即是其以“香草美人”的傳統(tǒng)而繼續(xù)。
與比興相關聯的是《詩經》的“美刺”的傳統(tǒng)。鄭玄在釋“六詩”時已經說:“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薄对娊洝穼W最初的形成,即已與社會民生聯系在一起,對我國以后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有相當大的影響,詩歌的復興每以《詩經》的創(chuàng)作方法為其典范。如唐代陳子昂的古詩運動從理論上對于六朝以來的文學作批判,提倡風雅,言“風骨”,稱“興寄”:“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R梁間詩,采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詠嘆,思古人。??皱藻祁j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崩畎住豆棚L》詩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萎蔓草,戰(zhàn)國多荊榛?!敝炼鸥Α凹词旅钡臉犯?,同樣是繼承《詩經》“美刺”的傳統(tǒng),而這一傳統(tǒng)到了元、白詩派就更加明白地提出“歌詩合為事而作”,而其所作之新樂府,更完全實踐了其文學主張。白居易《讀張籍古樂府》詩云:“為詩意如何?六義互鋪陳。風雅比興外,未嘗著空文?!蔽覈姼枋飞系倪@些現象,都是與這一傳統(tǒng)直接聯系在一起的,直至清代常州詞派的“詞非寄托不入,專寄托不出”,猶是比興的遺義。
本章所選的兩篇文章,《詩教》一文剖析了中國最重要的詩學傳統(tǒng),而《論屈原文學的比興作風》則是論“比興”這一基本創(chuàng)作方法在《楚辭》中的發(fā)展。
選文
詩教
朱自清
導言——
本文選自朱自清《詩言志辨》(上海開明書店,1947年)。
朱自清(1898—1948),曾任清華大學、西南聯合大學等校教授。著有《詩言志辨》、《古詩十九首釋》等,后人輯有《朱自清全集》。
詩教為《詩經》學上最重要的問題之一,朱自清這一篇文章從歷史的觀點闡明“詩教”的發(fā)展過程,使我們能夠進一步了解中國詩歌的特性。
文章分三部分來論述?!傲囍獭庇啥Y、樂、射、御、書、數變而為《詩》、《書》、《禮》、《樂》、《易》、《春秋》,是古代中國的教育由文武兼?zhèn)涠l(fā)展為文教與武教的分離。而六藝之中,以“詩教”之影響最為廣泛;第二部分論述詩教實際上向“斷章取義”這一方向的發(fā)展;第三部分為論述“詩教”的核心在后世的發(fā)展,即從溫柔敦厚到“思無邪”而到“文以載道”。全文歷史線索分明,對于中國詩學特性的概括簡明而確切。
一 六藝之教
“詩教”這個詞始見于《禮記·經解篇》:
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故《詩》之失愚,《書》之失誣,《樂》之失奢,《易》之失賊,《禮》之失煩,《春秋》之失亂。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于《詩》者也。疏通知遠而不誣,則深于《書》者也。廣博易良而不奢,則深于《樂》者也。絜靜精微而不賊,則深于《易》者也。恭儉莊敬而不煩,則深于《禮》者也。屬辭比事而不亂,則深于《春秋》者也?!?/p>
《經典釋文》引鄭玄說:“《經解》者,以其記六藝政教得失。”這里論的是六藝之教;《詩》教雖然居首,可也只是六中居一?!抖Y記》大概是漢儒的述作,其中稱引孔子,只是儒家的傳說,未必真是孔子的話。而這兩節(jié)尤其顯然?!痘茨献印ぬ┳逵枴芬舱摿囍?,文極近似,不說出于孔子:
六藝異科而皆同道(《北堂書鈔》九十五引作“六藝異用而皆通”)。溫惠柔良者,《詩》之風也。淳龐敦厚者,《書》之教也。清明條達者,《易》之義也。恭儉尊讓者,《禮》之為也。寬裕簡易者,《樂》之化也。刺幾(譏)辯義(議)者,《春秋》之靡也。故《易》之失鬼,《樂》之失淫,《詩》之失愚,《書》之失拘,《禮》之失忮,《春秋》之失訾。六者,圣人兼用而財(裁)制之。失本則亂,得本則治。其美在調,其失在權。
“六藝”本是禮、樂、射、御、書、數,見《周官·保氏》和《大司徒》;漢人才用來指經籍。所謂“六藝異用而皆通”,馮友蘭先生在《原雜家》里稱為“本末說的道術統(tǒng)一論”;也就是漢儒所謂“六學”。六藝各有所以為教,各有得失,而其歸則一?!短┳逵枴返摹帮L”、“義”、“為”、“化”、“靡”其實都是“教”;《經解》一律稱為“教”,顯得更明白些?!督浗馄匪坪鯇懚ㄔ凇痘茨献印分?,所論六藝之教比《泰族訓》要確切些。《泰族訓》“詩風”和“書教”含混,《經解篇》便分得很清楚了。漢儒六學,董仲舒說得很明白,《春秋繁露·玉杯》云:
君子知在位者之不能以惡服人也,是故簡六藝以贍養(yǎng)之?!对姟贰ⅰ稌沸蚱渲?,《禮》、《樂》純其美,《易》、《春秋》明其知。六學皆大,而各有所長?!对姟返乐荆书L于質?!抖Y》制節(jié),故長于文。《樂》詠德,故長于風?!稌分Γ书L于事?!兑住繁咎斓?,故長于數。《春秋》正是非,故長于治人。能兼得其所長,而不能遍舉其詳也。
他將六藝分為“《詩》、《書》”、“《禮》、《樂》”、“《易》、《春秋》”三科,又說“六學皆大,而各有所長”,可見并不特別注重詩教,和《禮記·經解篇》、《淮南子·泰族訓》是相同的?!稘h書》八十八《儒林傳敘》也道:
古之儒者博學虖六藝之文。六藝(原作“學”,從王念孫《讀書雜志》校改)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倫、致至治之成法也?!爸燎厥蓟省鶎W從此缺矣。
這就是所謂“異科而皆同道”了。六藝中早先只有“《詩》、《書》、《禮》、《樂》”并稱?!墩撜Z·述而》:“《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泰伯》:“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前者《詩》、《書》和禮并稱,后者《詩》和禮樂并稱?!肚f子·徐無鬼篇》:“橫說之則以《詩》、《書》、《禮》、《樂》”,《荀子·儒效篇》:“故《詩》、《書》、《禮》、《樂》之〔道〕歸是矣”(從王先謙《荀子集解》引劉臺拱說加“道”字);“《詩》、《書》、《禮》、《樂》”已經是成語了?!对姟?、《書》、《禮》、《樂》加上《易》、《春秋》,便是“六經”,也便是六藝。《莊子·天運篇》和《天下篇》都曾列舉《詩》、《書》、《禮》、《樂》、《易》、《春秋》,前者并明稱“六經”,《荀子·儒效篇》的另一處卻只舉《詩》、《書》、《禮》、《樂》、《春秋》,沒有《易》;可見那時“六經”還沒有定論。段玉裁《說文解字敘注》里談到這一層:
周人所習之文,以《禮》、《樂》、《詩》、《書》為急。故《左傳》曰:“說《禮》、《樂》而敦《詩》、《書》?!?sup>《王制》曰:“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而《周易》,其用在卜筮,其道最精微,不以教人?!洞呵铩穭t列國掌于史官,亦不以教人。故韓宣子適魯,乃見《易》象與魯《春秋》;此二者非人所常習明矣。
段氏指出《易》、《春秋》不是周人所常習,確切可信。不過周人所習之文,似乎只有《詩》、《書》;禮樂是行,不是文?!抖Y古經》等大概是戰(zhàn)國時代的記載,所以孔子還只說“執(zhí)禮”;樂本無經,更是不爭之論。而《詩》在樂章,古籍中屢稱“詩三百”,似乎都是人所常習;《書》不便諷誦,又無一定的篇數,散篇斷簡,未必都是人所常習?!对姟肪恿浿?,并不是偶然的。
董仲舒承用舊來六經的次序而分《詩》、《書》,《禮》、《樂》,《易》、《春秋》為三科,合于傳統(tǒng)的發(fā)展。西漢今文學序列六藝,大致都依照舊傳的次第。這次第的根據是六學發(fā)展的歷史。后來古文學興,古文家根據六藝產生的時代重排它們的次序。《易》的八卦,傳是伏羲所畫,而《書》有《堯典》,這兩者該在《詩》的前頭。所以到了《漢書·藝文志》,六藝的次序便變?yōu)椤兑住?、《書》、《詩》、《禮》、《樂》、《春秋》;《儒林傳》敘列傳經諸儒,也按著這次序,《詩經》改在第三位。一方面西漢陰陽五行說極盛,漢儒本重通經致用,這正是當世的大用,大家便都偏著那個方向走。于是乎《周易》和《尚書·洪范》成了顯學。而那時整個的六學也多少都和陰陽五行說牽連著,一面更都在竭力發(fā)揮一般的政教作用。這些情形,看《漢書·儒林傳》就可知道:
(《易》)宣帝時,聞京房為《易》明,求其門人得〔梁丘〕賀?!R入說,上善之,以賀為郎?!泽哂袘?,繇是近幸,為大中大夫、給事中,至少府。京房……以明災異得幸。費直……治《易》為郎,至單父令。長于卦筮。高相……治《易》……專說陰陽災異。
(《書》)許商……善為算,著《五行論歷》。李尋……善說災異,為騎都尉。
(《詩》)申公……見上,上問治亂之事。申公……對曰,“為治者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即以為大中大夫,……議明堂事?!茏訛椴┦渴嗳?,……其治官民,皆有廉節(jié),稱其學官。王式……為昌邑王師。昭帝崩,昌邑王嗣立,以行淫亂廢。昌邑群臣皆下獄誅。惟中尉王吉、郎中令龔遂以數諫減死論。式系獄當死。治事使者責問曰:“師何以亡諫書?”式對曰:“臣以《詩》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于忠臣孝子之篇,未嘗不為王反復誦之也;至于危亡失道之君,未嘗不流涕為王深陳之也。臣以三百五篇諫,是以亡諫書。”使者以聞,亦得減死論。
(《禮》)魯徐生善為頌(容)。孝文時,徐生以頌為禮官大夫。傳……孫延、襄。……襄亦以頌為大夫,至廣陵內史。延及徐氏弟子公戶滿意、桓生、單次皆為禮官大夫。而瑕丘蕭奮以《禮》至淮陽太守。
(《春秋》)眭孟……為符節(jié)令,坐說災異誅。
這里《易》、《書》、《春秋》三家都說“陰陽災異”。而見于別處的,《齊詩》說“五際”,《禮》家說“明堂陰陽”,也一道同風。這也是所謂“異科而皆同道”,不過是另一方面罷了。
“陰陽災異”是所謂天人之學,是陰陽家言,不是儒家言。漢儒推尊孔子,究竟不能不維持儒家面目,不能奉陰陽家為正傳;所以一般立說,還只著眼在人事的政教上。前節(jié)所引《儒林傳》,《易》主卜筮,《詩》當諫書,《禮》習容儀,正是一般的政教作用。而《書》“長于事”。《尚書大傳》記子夏對孔子論《書》道:“《書》之論事也,昭昭若日月之明,離離若參辰之錯行。上有堯、舜之道,下有三王之義?!?sup>這幾句話可以說明所謂《書》教。《春秋》“長于治人”?!洞呵锓甭丁ぞA篇》:“《春秋》之聽獄也,必本其事而原其志。志邪者不待成,首惡者罪特重,本直者其論輕?!犜A折獄,可無審邪!”《漢書》三十《藝文志》有“《公羊董仲舒治獄》十六篇”?!逗鬂h書》七十八《應劭傳》記著應劭的話:“董仲舒老病致仕,朝廷每有政議,數遣廷尉張湯親至陋巷問其得失。于是作《春秋決獄》二百三十二事,動以經對?!边@就是《春秋》之教。這些是所謂六學,“異科而皆同道”所指的以這些為主。就這六學而論,應用最廣的還得推《詩》?!对姟?、《書》傳習比《禮》、《易》、《春秋》早得多,上文已見。阮元輯《詩書古訓》六卷,羅列先秦、兩漢著述中引用《詩》、《書》的章節(jié);《續(xù)經解》本分為十卷,《詩》占七卷,《書》只有三卷??梢娨对姟返莫毝唷_@有三個原故。《漢書·藝文志》云:“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諷誦,不獨在竹帛故也?!薄对姟芬蛑S誦而全,因諷誦而傳,更因諷誦而廣傳?!吨芤住芬膊o亡佚,《漢書·儒林傳敘》云:“及秦禁學,《易》為卜筮之書,獨不禁,故傳受者不絕。”可是《易》在漢代雖然成了顯學,流傳之廣到底不如《詩》。這就因為《詩》一向是諷誦在人口上的。清勞孝輿《春秋詩話》卷三論引詩道:
〔春秋時〕自朝會聘享以至事物細微,皆引《詩》以證其得失焉。大而公卿大夫,以至輿臺賤卒(?),所有論說,皆引《詩》以暢厥旨焉。……可以誦讀而稱引者,當時止有《詩》、《書》。然《傳》之所引,《易》乃僅見,《書》則十之二三。若夫《詩》,則橫口之所出,觸目之所見,沛然決江河而出之者,皆其肺腑中物,夢寐間所呻吟也。豈非《詩》之為教所以浸淫人之心志而厭飫之者,至深遠而無涯哉?
這里所說的雖然不盡切合當日情形,但《詩》那樣的諷誦在人口上,確是事實?!藷o亡佚和諷誦兩層,詩語簡約,可以觸類引申,斷章取義,便于引證,也幫助它的流傳。董仲舒說“《詩》無達詁,《易》無達占,《春秋》無達辭”,是就解經論,不就引文論?!鯌胍詾椤啊对姟窡o達詁”就是《孟子》的“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是不錯的?!鸵恼?,像《詩》那樣富于彈性,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
二 著述引詩
言語引《詩》,春秋時始見,《左傳》里記載極多。私家著述從《論語》創(chuàng)始,著述引《詩》,也就從《論語》起始。以后《墨子》和《孟子》也常引《詩》,而《荀子》引《詩》獨多。《荀子》引《詩》,常在一段議論之后,作證斷之用,也比前人一貫。荀子影響漢儒最大。漢儒著述里引《詩》,也是學他的樣子;漢人的《詩》教,他該算是開山祖師。汪中《述學·荀卿子通論》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