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雙燕

過春社了，度簾幕中間，去年塵冷。

差池欲住，試入舊巢相并。

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

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

芳徑，芹泥雨潤。愛貼地爭飛，競夸輕俊。

紅樓歸晚，看足柳昏花暝。

應(yīng)自棲香正穩(wěn)，便忘了天涯芳信。

愁損翠黛雙蛾，日日畫欄獨憑。

今之歌曲大體詞曲同時創(chuàng)作，或先有歌詞，作曲家據(jù)詞譜曲，故一首歌一支曲，歌名即曲名。而唐宋時代情況不同，當(dāng)時有眾多流行曲調(diào)，詞作者則按曲調(diào)作詞，叫作依聲填詞，一支曲子隨時可填新詞，故曲調(diào)名與詞題不是一回事。但也有例外，調(diào)即是題者，如秦觀《鵲橋仙》、姜夔《揚州慢》，而史達祖《雙雙燕》也是如此，通行本調(diào)下別有“詠燕”之題，實蛇足可刪。

春社在春分前后，其時春暖花開，是燕子歸來的時節(jié)，燕子舊巢久空，早已塵封泥落，失去向來的溫暖。所以燕子歸來訪問舊居，“度簾幕中間”，便覺“去年塵冷”，這里藏過一番感嘆?！对娊?jīng)·燕燕》用“參差其羽”來形容雙燕尾翼舒張的樣子，“差池”即“參差”。詞人用極富人情味的筆墨來體貼燕子的感受，想象他們從瀚海飄零歸來，是有定居打算的，盡管舊巢敗壞，但跳進巢里試了一下，仍感到比海上風(fēng)雨中的山崖別有溫馨，況且“雕梁藻井（天花板）”的環(huán)境很不錯，真是溫故知新。“又軟語、商量不定”，燕語呢喃，如媚好的吳音，像是在商量謀劃收拾舊巢，重建新居。然后便開始銜泥補巢，勞勞花底。

詞人用“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的倩麗彩筆，描繪雙燕穿花姿態(tài)之美，使人感到勤勞者重建家園重建新生活的愉快心情，又使人如觀任伯年飛燕圖。燕子銜泥往往帶有腐草，以其纖維增強附著力，詩人美化為“芹泥隨燕嘴”（杜甫）、“落花徑里得泥香”（鄭谷），“芳徑、芹泥雨潤”點出的正是燕子建筑取材所自，系自然的加惠。緊接寫雙燕營巢，卻并無艱難勞苦之態(tài)，“愛貼地爭飛，競夸輕俊”，倒像是在進行著一場勞動競賽。對小燕子來說，這勞動是一種本能，一種需要和一種享受，所以只有愜意而沒有疲倦，“紅樓歸晚，看足柳昏花暝”。一天勞動下來，新居甫就，它們就共同享受勞動成果，棲香正穩(wěn)了。

至此我們完全可以認(rèn)為，詞人借小燕子，寫出了一種令人羨慕、值得憧憬的理想化的生活圖景。此詞最大的特點和成功之處，就在于無假乎用典隸事，全憑靈犀一點，用擬人和白描的手法把燕子寫活了，寫絕了。詞中的雙燕就像一對自由恩愛的夫婦，親昵和睦，共同創(chuàng)造美好生活。詞中描寫，用“欲”“試”“還”“又”等字勾勒，小小情事細(xì)膩曲折，委婉動人。相形之下，現(xiàn)實人生則有太多的不幸或缺憾，本詞結(jié)尾便展示著一顆破碎的心。

“愁損翠黛雙蛾，日日畫欄獨憑”，孤單的少婦呵，你為什么就不配享受燕子的幸福呢？這不是節(jié)外生節(jié)。據(jù)《開元天寶遺事》有燕足傳書故事，所以少婦才嗔怪詞中雙燕竟不能為她捎個好信，這不免是因嫉妒而生的埋怨和厚誣罷。詞人這樣悠謬其辭，通過杜撰情節(jié)，又從另一面表現(xiàn)了世人對幸福生活的贊美和渴望，從而深化了主題。但有人說這里寄托的是“中原父老望眼欲穿之苦”，恐為云雨無憑之說；而今人則多批評此詞內(nèi)容單薄，“除了描寫技巧以外，也就沒有什么可以稱道的了”，則不免為隔膜的苛求，均非知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