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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清代文學批評形式的“歲末祭詩”

文學社會學:明清詩文研究的問題與視角 作者:羅時進 著


作為清代文學批評形式的“歲末祭詩”

文學批評有多種形式,學界已經(jīng)注意到各種文字、文書類形式,其他如圖像等表達方法也有論者涉及,而作為儀式表現(xiàn)的祭詩尚未為人們所關注。祭詩,自然與文字、文書、圖像等有關,但它不是純粹的單一性表達,而集合了視覺、聽覺與觸覺各種要素,成為一種特殊的文學檢視與批評形式。這一形式由唐代肇端,其后不斷與祭祀風俗的紀念性因素結(jié)合起來,至清代演變?yōu)樵娙嗽跉q末這一特定時節(jié)進行的一種帶有行為表現(xiàn)色彩的文學批評活動。本文擬對祭詩的形式和意義作一些探討,由此可以豐富我們對清代詩人、詩學以及詩歌發(fā)展史的認識。

一、祭詩活動的肇起與演變

原始時代,人們無法解釋自身的現(xiàn)象,更無法了解大自然與人類的關系,認為人的靈魂可以離開軀體而存在,而萬物亦有靈魂,具有某種神奇的力量,能感應人的存在與精神,并具有主宰的力量,祭祀便是這種靈魂觀念的派生物。儒家將其發(fā)展為“禮”的主要內(nèi)容,并建立了有專門對象和方法的等差性祭祀體系。這種禮儀制度架構下的民間化活動,便是祭祀祖先以及與農(nóng)耕生產(chǎn)和生活內(nèi)容相關的眾神。

歲末祭詩雖然生發(fā)于古已有之而又不斷發(fā)展的靈魂觀念,但與作為教化行為的“禮”關涉較遠,而接近于與生活相關的祭奠儀式,是民間的一種文化——文學性的風俗活動。其中一部分與祭祖先、祭親友、祭灶神等風俗、習慣融匯起來,成為奠祀儀式的一個部分,另一部分則獨立為一種文學批評形式。

在歲末祭詩活動中,詩作為一種精神勞動的產(chǎn)物,是祭奠的對象,但在具體的詩歌作品之上,還有一個超驗的神明存在,這個神明決定著詩的高貴品質(zhì),也調(diào)節(jié)著人與詩之間的關系,是詩人的心靈向往與寄托。這一祭奠形式最早見載于唐末五代馮贄(署名)的《云仙雜記》卷四“祭詩以酒脯”條引《金門歲節(jié)》:

賈島常以歲除,取一年所得詩,祭以酒脯曰:“勞吾精神,以是補之。”

此條“祭以酒脯”四字后人又改作“祭以酒酹地”,更切于一般祭奠儀式,能呈現(xiàn)祭詩的行為方式,但這并非《金門歲節(jié)》原文,唐代以后不斷演化的“賈島祭詩”之事,原初僅如上所錄。不過這簡短的記載具備了風俗活動的幾個基本要素:人物身份、祭祀時間、對象、供品。更重要的是在“取一年所得詩”而感慨系之的情節(jié)中表達出詩人的精神狀態(tài)和情感內(nèi)涵,這便是后人得以演繹發(fā)揮的主要根據(jù)了。

宋代詩人熟悉“杜陵分歲了,賈島祭詩忙”的故實,但未形成仿島之風。此際祭詩與送灶風俗發(fā)生了聯(lián)系,弘治《八閩通志》卷十三記載了南宋名臣鄭性之畫馬題詩而焚以祀灶之事,或?qū)蟠驮钊辗僭姸垃F(xiàn)象有所影響,但與歲除祭詩之間只是一條草蛇灰線而已。然而文化習俗的形成有一個潛在演變的過程,這個過程或隱或顯,一般不會中斷。據(jù)史料看,元明兩代的歲末祭詩活動并不興盛,但恰恰元人辛文房《唐才子傳》卷五《賈島》篇將賈島歲末祭詩的形象放大,從歷史文化層面上固化了下來,其云:

島貌清意雅,談玄抱佛,所交悉塵外之人。況味蕭條,生計岨峿。自題曰:“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泵恐脸?,必取一歲所作置幾上,焚香再拜,酹酒祝曰:“此吾終年苦心也?!蓖达嬮L謠而罷。

唐人《金門歲節(jié)》中的簡短記載至此情節(jié)進一步擴充,更具有感染力和可效仿性。從明弘治朝張琦《閑居十二首》(其十)“春來但覺詩神減,夜半烹雞祭少陵”句下自注“賈島曾祭詩神”來看,賈島祭詩的傳說映照在詩人心中,只不過在崇杜之風影響下,其原型意義悄悄置換為對詩圣的追懷了。而崇禎年間戲曲家葉承宗的《賈浪仙除夕祭詩文》雜劇的出現(xiàn)則表明,這一故事通過通俗文學形式正演變?yōu)樯鐣囊话阒R,而這恰恰正是清代“仿島效應”的有效集聚。

進入清代后,仿島祭詩之風在文人中推開。方文《除夕感懷》云:“南鳥無巢寄北枝,中間木主供先慈。一從家破蘋蘩缺,敢學長江自祭詩?!?sup>在明清易代風云中,詩人借祭詩一澆心中塊壘。有清一代祭詩擴展到文化藝術領域的諸多方面,祭墨、祭畫、祭書、祭筆等形式紛紛出現(xiàn),除祭筆多為書院舉行的祈祝外,其它都是文人效仿賈島歲末祭詩故事而舉行的儀式。

祭墨:周亮工為清初著名文學家、學者、收藏家,嗜好蓄墨。其《長安舊傳十賣詩,仆賣不止十,然皆非所憶,憶惟四,作〈四憶〉》第三首云:“小閣年年拜,隃麋夙所親。心期玄自守,畏見爾磨人。即啜難娛老,雖多未寫貧。豹囊閑掛壁,靜者剩為鄰?!保ㄔⅲ耗?。予歲時為祭墨之會,同人咸有詩)另周亮工有《丁亥除夕,獨宿邵武城樓,永夜不寐,成詩四章》,其第四章云:“百端交集夕難除,強飲屠蘇意未舒。下榻懷人同拜墨(原注:客歲此夕……為祭墨之會),登樓無客對攤書。”據(jù)此可知周氏有歲除祭墨之習,宋犖《挽周元亮先生》云:“博雅爭推張茂先,秦淮書畫載盈船。即今舊物俱零落,遺草猶存祭墨篇。”吳偉業(yè)有《周櫟園有墨癖,嘗蓄墨萬種,歲除以酒澆之,作祭墨詩,友人王紫崖話其事,漫賦二律》稱:“萬笏雅應推正直,一囊聊復貯縱橫?!保ㄆ湟唬吧烬S清玩富琳瑯,似璧如圭萬墨莊?!保ㄆ涠?sup>此事在當時頗有影響,歲末祭墨成為清代文壇佳話。

祭畫:《國朝畫識》卷六:“華坡,字子三。少與顧貞觀、杜詔等為詩社,亦善畫。晚隱居坊前之鄒莊,流水孤村,柴門一曲。興至則吟小詩,或解衣盤礴,終歲閑甚。除夜,獨孑孑有事,或問之,曰:‘古人祭詩,吾兼祭畫。’取一歲所作詩稿畫本,享以干脯,酹以苦酒,聚而焚之?!?sup>華坡歲除效仿唐人祭詩,以脯酒祭其所畫之舉一時頗有影響,直至晚清仍有畫家承風沿流。如吳大澂于光緒十六年(1890)除夕,點檢一年所畫山水、花卉、人物卷冊、立軸,自留展玩者四十余本,陳之幾案,仿賈浪仙祭詩之例,以尊酒酹之。爰請友人繪《除夕祭畫圖》而自為之贊,并附其目于后。另外清末民初姚茫父亦有《除夕祭畫》詩云:“因之祭詩日,自量畫可敵。歲盡幾束紙,境容生處覓。愿教朽腐化,略能凡俗滌?!?sup>可見這是有清以來近三百年都有跡可循的文化行為。

祭書:清代較早的祭書事跡見于康熙間詩人、藏書家顧嗣立的《寒汀詩話》,其云:“每歲除,取架上手自校勘諸書,陳列秀野草堂,清香華燭,酒脯具設,再拜而祝之,因作《祭書行》。”而與顧氏同為江南著名藏書家的黃丕烈于乾隆朝祭書之事更為世人傳誦。據(jù)沈士元《祭書圖說》云:“黃君紹甫,家多藏書,自嘉慶辛酉至辛未,歲常祭書于‘讀未見書齋’,后頗止。丙子除夕,又祭于‘士禮居’,前后皆為之圖。夫祭之為典,巨且博矣,世傳唐賈島于歲終舉一年所得詩祭之,未聞有祭書者,祭之自紹甫始。”黃丕烈祭書往往請人繪成圖像,形象地表現(xiàn)出敬書之情,時朝鮮赴清使團的文學家樸齊家曾作《黃蕘圃祭書圖歌》贊云:“小幀漠漠開秋色,江干欇欇鳴秋燈。五月都門揭此卷,四座忽驚無炎蒸?!?sup>值得一提的是不僅清代藏書者雅好祭書,編纂重要書籍者,亦以此作為紀念形式。如阮元嘉道之際任兩廣總督,道光元年(1821)除夕,恰逢《江蘇詩征》刊竣,特仿唐人祭詩儀式,設酒脯祀之,賓僚作祭詩與祭畫,使歲末刻成《江蘇詩征》的紀念活動增添了生動的文化氣韻。

以上祭墨、祭畫、祭書類的活動,無不源于唐代賈島祭詩故事,但無論儀式多么莊重、神圣,本質(zhì)上還屬于紀念性質(zhì),所取用的是唐人祭詩中敬祀神明的要素。在相當程度上,這些活動擴大了賈島故事的影響,使祭詩具有了濃厚的文化氛圍。但客觀來看,這些文化藝術方面的嗜好和能力,即使在堪稱文化繁興的清代,也不可能具有普遍性,因此祭墨、祭畫、祭書之類的活動雖堪稱雅舉,還主要集中在京師和江南等文人聚集度高的地區(qū),未能形成社會風尚。

與之相比,清代歲末祭詩活動的精神內(nèi)容和文學內(nèi)涵豐富得多。由于詩歌寫作是自蒙學到怡老都能體現(xiàn)的文學素質(zhì),也是士林階層在八股文文化氛圍中始終堅守的一方文學陣地,具有參與者眾,交流性強,受眾面廣、文本價值較高等特點。也正因為如此,無論詩人或者詩歌文本就自然置于了被批評和評價的位置。品評、月旦詩人及其作品是自古以來的傳統(tǒng),形成了諸多檢視批評和價值判斷的方法,清人在前人歲末祭詩用作奠祀神明的原始內(nèi)涵基礎上,增加了回顧經(jīng)歷、檢討文學、省思文風,批評創(chuàng)作的意義,使之成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批評形式,其文學現(xiàn)場也由個體性走向聚合式,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趨勢。

二、清代歲末祭詩的“文學現(xiàn)場”類型

以文學檢視與批評為旨歸的清代歲末祭詩,絕大部分是詩人自我進行的,除夕這個時間點的特殊性決定了其文學現(xiàn)場的公共性較弱,私人化程度較高。但這不是絕對的,因部分詩人寄寓他鄉(xiāng),加之清代文人之間交往頻繁,故朋儔共舉的歲末祭詩也頗多見;而文化家族往往利用這個特定場合展開祭詩活動,使除夕之夜閃耀出為詩神守歲的文學光輝。三種不同類型的祭詩現(xiàn)場,其活動狀態(tài)與詩人風采都各具特色。

(一)私人性歲末祭詩

私人性歲末祭詩是清代最為普遍的現(xiàn)象。從“草堂自笑今何在,獨坐空齋自祭詩”、“爆竹聲潛夜靜時……嘔出心肝合祭詩”的描寫可知,清人大凡能詩者,無論士林階層、韋帶布衣、閨閣才女,多有此舉。歲除祭詩雖然沒有統(tǒng)一而嚴格的儀軌,但也有一些約定俗成的程式,基本場景和祭詩意旨在相關作品中有所表現(xiàn)。茲舉以下兩首示之:

何紹基《祭詩辭》:

皓月當心,萬花釀筆。心者詩神,筆者其役。從天外歸,自肺腑出。是詩是我,為二為一。神之去兮,極天入淵。神之來兮,風舉云騫。今人何后?古人何先?愉詞何拙?苦語何便?拈髭入甕,刻燭傳箋。雕镵造化,摧擢天全。非詩非我,惟神實專。歲云暮矣,勞子久矣。爐爇其香,壺有酒矣。神其無知,吾吟可輟;神如有知,請竭吾說。愿剔凡英,更刊奇語。摘奧反真,探微出腐。屈宋衙官,皋周儔伍。貺我一生,壽君千古。

寶廷《除夕祭詩》:

朔風卷雪寒云凍,燈光滿巷樓臺動。一壺清酒列中庭,手把殘編向天誦。向天誦,自祭詩,詩中甘苦天能知。一年三百六十日,悲歡離合事事存于斯!我心深,我意解,旁人不解何妨嗤。今宵有酒且自祭,勝教俗客評高卑。新酒傾一斗,舊詩焚一首。紙灰飛上天,詩心逐風走。君不聞,昔時詩僧無本公;又不聞,近代詩人船山翁,祭詩千古留韻事,詞壇嘖嘖稱英雄。我雖不敏少才調(diào),好詩頗與前人同。二君有知見應妒,詩雖勝吾輸吾窮。舊詩感奮多不平,新詩更覺難為情。詩成不忍再仰誦,只恐凄絕天難聽。

何紹基的《祭詩辭》大體可以作為一篇詩歌理論作品來看。在除夕這個向神明獻祭的神圣時刻,以詩人的名義進行內(nèi)向省思,將剔除凡英作為走向返真、出腐的前提。他所謂的筆役心神,思到神來;詩我為一,物我兩忘;自然為本,以古為鑒;凌邁屈宋、直追皋周等觀點,其實在其《跋董香光畫稿冊》《次韻答梅根居士》等詩文中都有所表述,但《祭詩辭》以專題的形式和虔誠的姿態(tài)仰天而誦,賦予文學批評色相莊嚴、通明高邁的精神氣質(zhì)。相比較而言,寶廷寫于二十五歲時的《除夕祭詩》更為情感發(fā)越,豪邁浪漫。與其說是對當年詩歌創(chuàng)作甘苦的掬誠言說,毋寧說是“一年三百六十日悲歡離合”的百感迸發(fā),是這位愛新覺羅氏宗室子弟的心理釋放,自詡中隱含著悲愴之氣,曠達中透露出不平心緒。他將自我詩評高置于俗客評點之上,是其卑睨天下的極為本色的表達。在這里唐代賈島也好,本朝前輩詩人張問陶也好,都不過是建立的比較與品評的坐標而已。巧妙之處在于,藉此將千古韻事與特定的時節(jié)挽合起來,個性化的音符融入歷史的回音,更具有感染力。

從王文清《守歲》詩將“祭詩窮夜”與“饋歲鄉(xiāng)風”并舉來看,清代歲末私人性祭詩大體可以看作文人的一種饋歲行為。其最基本的且具有本質(zhì)意義的內(nèi)容是對一年詩歌創(chuàng)作進行清點,整理吟草。陳鵬年《己亥除夕》稱“未擬祭詩聊檢卷,夜深銀燭正高燒”,顯然檢卷是祭詩前提,設置酒脯的祭祀是檢卷后的儀式表現(xiàn)。獨自檢卷,能夠?qū)⑵毡榈奈膶W價值觀與個人的審美標準結(jié)合起來,形成對作品存刪的裁量。而個體性空間便于深度展開自我心靈的對話,最具有文學檢討與批評的行動力。對于揀剩的詩作是否焚棄,情況并不相同,據(jù)車玉襄《殘臘》“已祭詩箋束,書同酒券焚”等記載,知其將所刪詩作歸諸祝融之神。不過并非盡然,包括清人“祭詩埋硯事重諳,好趁鄰雞唱未三”等表述,也可能具有部分應合故事、引用典故的成分,未必實舉其事。

(二)朋儔共舉歲末祭詩

朋儔歲末祭詩屬于群體性、公共性的文學活動,其參與者往往有旅居或寄寓的因素,朋儔之間的關系或為社友、師友,或為素交同道?!断婢_府君年譜》咸豐二年(1852)載王闿運“十二月,過南昌,鄧丈辛眉留之度歲,寓居府齋娛園,文酒談燕無虛日。除夕,與孫丈月坡、陳丈希唐、鄧丈辛眉刻燭聯(lián)句為長歌,始有祭詩之舉。作祭詩神弦數(shù)章,是后六十余年以為?!?sup>。這是典型的歲末旅行中的師友朋曹祭詩。另外,張九鉞乾隆年間在湘潭與朱成(字澗東)、黃承增(字心庵)、吳尊萊(字象超)等結(jié)湖山吟社。其中朱澗東本江南洞庭人,黃心庵為歙縣人,吳象超乃會稽人,皆寄寓湖南。九鉞有《朱澗東招同人集湖山草堂作祭詩會》詩云:

朱君風雅為性情,湖山吟社時招致。生辰已過玉局仙,祭詩特仿長江尉。無本膽大勇往能,奸變雖得平澹未。當時不遇大尹公,窮死浮屠亦何悔。應奉昌黎一瓣香,歲終長作先河祭。胡為敝帚享以金,豈其自嘲還自慰。讀君一卷伏枕吟,鼓蕩天機運浩氣。詎須酒脯補勞神,但紀歲華修韻事。獰刡撼衢地火溫,樺燭揺窗蘭蕊綴。老耽大胾與餪餳,口吸長川揮巨觶??罩姓谐鍪輱u來,休飲寒泉共飽醉。四座哄然拍手歌,銅缶紅梅驚墜地。

據(jù)“生辰已過玉局仙”下原注“坡公生辰,以黃心庵未歸,不果”可知,湖山吟社諸人原有紀念蘇軾生辰的安排,因黃心庵未歸而沒有舉行。歲末之際朱澗東招同人集湖山草堂作祭詩會紀念賈島,作為詩社活動的“補課”。這是一個順應歲時的特定詩學活動,社友們因賈島而想及韓昌黎,由讀長江詩生發(fā)出對格調(diào)的理解??罩姓惺輱u,可謂想落天外,使歲華韻事充滿了諧趣。晚清程頌萬有《祭詩之會鹿佺翁有詩次韻呈同社》詩,也是與社友的歲末祭詩作品。清代詩社林立,此類韻事多見記載。

有清一代影響最大的朋儔文人歲除祭詩事件,當屬乾隆五十五年(1790)臘月小除夜洪亮吉與張問陶在京師祭詩,并請王澤作圖紀念。該年二人同時登第后攜手館閣,可謂春風得意。在京師辭舊迎新,以祭詩一抒豪情,其桴鼓相應的默契,汪洋跌宕的氣勢,當與身份變化后的心境有關。且看洪亮吉《小除日仿唐賈島例與張同年問陶祭一歲所作詩,并屬王文學澤為作圖,各系以詩》:

君詩四百篇,我詩六十首。君詩苦多我苦少,差喜流傳同不朽。我年二十登詞場,接詠已有橋西黃(仲則)。晏公祠內(nèi)祭詩處,一屋神鬼皆憎狂。生年三十尤奇肆,是日孫郎號同志。筆壓南山白額愁,挺鋒復把生龍試。燕楚秦趙游何壯?所不能臻衹天上。風月千場酒萬場,醉中歲月偏奔放。爾來四十氣已降,筆陣敢詡今無雙。異才爾復出西蜀,百斛龍鼎邀同扛。前年同客龜山左,我不知君子知我.直待蓬山頂上行,相知一世方能果。我詩與君詩,識者不能別。雖然我自知,與爾陳一一。長江一萬里,先瀉君門前。若論飲水源,我較輸君先。一年三百日,日日有昏曉。若量日出時,我比君家早。君如吸盡江水源,使我門外朝夕無奔湍。我如系住西馳日,令爾屋頂終古長如漆。我放白日西,爾蹴江水東。高高下下總無極,與爾分半填心胸。爾筆何處架?青城與峨眉。我硯何所支?黃山與天臺。天公夜半笑口開,馀子位置綦難哉!

全詩頗長,漭漭滔滔,大氣直下,不啻為一篇自我詩歌創(chuàng)作的成長簡史。筆下具有鮮明的文學現(xiàn)場感,與張問陶的比較,從一年的寫作數(shù)量到詩學根底,論及詩風詩友,揚抑推讓的筆致,意氣軒昂,令人解頤。張問陶《小除日與稚存松筠庵祭詩,屬子卿作圖,各題長歌紀之》篇幅亦長,其紀事與議論頗與洪氏相應,但更自詡的是本次祭詩作為文學事件的意義:“中夜不敢眠,攤詩陳向天。祭之以酒脯,慰勞心拳拳。君詩六十又一首,我詩四百二十篇。抱情各有適,眾寡亦偶然。同化奇光燭云漢,人能詆斥天能傳。不祭天必怒,詩與天有緣。不祭兩人亦羸憊,明年那得精神全?”“自從大唐司戶參軍賈島去塵世,此典不舉忽已千余年。兩人矍然驚,頓作千秋想。興到何必仿古人,事過須教后人仿。寧遭俗人罵,必索名人畫。畫之可以傳天外,鬼護神呵長不壞?!?sup>其磅礴跌宕之氣使松筠庵祭詩足感蒼天,必鐫詩史了。

洪亮吉、張問陶等友人歲除匯集常州卷施閣祭詩之事更多,嘉慶元年(1796)吳錫麒亦參與,并合作《祭詩圖軸》。錫麒另作《小除夕卷施閣祭詩記》,船山等人復題詩,后人頗多贊頌??梢钥闯觯涝?、繪圖、題詩,這一系列組合行為構成了朋儔歲末祭詩的典型形式。因這類祭詩活動有一定的群體色彩,預設了傳名取向,故兼具符號性、意象性、儀式性的形式反而顯得尤為重要。此類舉事者多為名人,雖屬承應時節(jié)的風雅,但能夠形塑出一種經(jīng)驗范式,故最能形成呼應效果,而使歲末祭詩贏得命名權的,恰恰多為這類現(xiàn)場活動。后人對清代歲末祭詩活動的想象,往往由此類群體活動的本文和圖像而生。

(三)文化家族歲末祭詩

文化家族的歲末祭詩,是親人團圓守歲的特定事相。家族發(fā)展以家族之精神傳承、德音彌徽為基礎,可以憑借言語,也可以憑借文字,而歲除時節(jié)在血緣宗親構架下集聚,合言語與文字于一體進行詩學教育,正是家族文化隆禮重德的審美化體現(xiàn)。清代的家族歲末祭詩,以父子圍爐唱和為多,亦有夫妻、昆季攜手理篋聯(lián)吟者。

這里我們不妨考察一下安徽朱珔家族歲末祭詩場景。朱珔字玉存,號蘭坡,先世于唐末自蘇州遷婺源,六世祖緯遷涇縣。蘭坡嘉慶七年(1802)進士登第,選庶吉士。道光朝官至贊善,恩賜稠疊。后辭官歸鄉(xiāng),《清儒學案》載其“前后主鐘山、正誼、紫陽書院二十余年,以實學牖迪后進”。有子五人:夢元、鼎元、蔚元、起元、保元,皆有文學之名。蘭坡“包育萬有”的學問中包含了詩學認知和詩史觀念,在其編輯的《紫陽家塾詩鈔》中有集中的表現(xiàn)。家族后代固然難以人人探頷求珠,但蘭坡仍然希望兒輩諳通詩學,光大門楣,故每藉歲末祭詩活動論詩課藝,其現(xiàn)場一般都在號稱藏書萬卷的“小萬卷樓”。朱珔《除夕小萬卷樓率兒輩祭詩作》便以齋名起筆:

齋以萬卷名,讀書可能破?平生頗耽詩,略不計寒餓。硯田耕稍暇,百篇當清課。宗派溯唐宋,敢云參末座。兢兢師古人,亦懼拾余唾。方圓出規(guī)矩,藉爾匠心作。當其矢研精,或至忘寢臥。時遇石交者,往還相應和。勝境快登臨,江山氣堪佐。煉神若治器,肌理費磨磋。選詞如舂糧,糠粃貴揚簸。敝帚獨怡悅,無須浮譽播。安知千載后,購市等奇貨。憶昔居京華,緇塵難免涴。邇來遂初服,中壘遭坎坷。息影甘舊廬,夢勿到鈴駝。況慚蒲柳姿,頭白體孱愞。吟懷幸猶健,未肯遽摧挫。祭宜沿閬仙,舉樽還自賀。豈徒酬辛勤,兼用儆懈惰。光陰惜分寸,感此蟻旋磨。是日雪初霽,團欒圍土銼。藹然一家春,聊比夜郎大。我欲稱坡翁,陪筵有迨過。

這實際上是一篇以自我為審察對象的論詩五古,涉及的問題相當廣泛:如何不計寒餓,通過苦讀積累學養(yǎng);如何在對唐宋派的宗仰中既保持謙遜學習的態(tài)度,又防止師古而泥古,拾其余唾;如何感知自然環(huán)境,得江山之助,形成文學經(jīng)驗;如何選詞煉神,切磋琢磨;如何保持獨立的審美精神,不局限于眼前浮譽。其儆誡懈惰頗有家訓意味,而其中的生命體悟正是對詩學造詣與精神品格關系的詮釋,歲末祭詩的意義也由此升華。

在《紫陽家塾詩鈔》中錄有朱珔諸兒所作的《除夕侍家大人小萬卷樓齋祭詩作》,如蔚元有云:“齋開萬卷堆琳瑯,一室團欒設瑤席。弱齡曾未工推敲,也隨堂上拈吟毫。譬如鳴鶴在空谷,雛舌能學笙簧調(diào)。十年憶騁燕臺轡,晨夜言詩解詩意。鯉庭趨對與書紳,先欲屏除蔬筍氣。古來作者殊紛綸,肝腎鏤盡攄精神。私幸格律指迷失,金鑄島佛非他人?!?sup>起元有云:“詩人非盡關別才,性情學問期兼該。平時研究已攻苦,下筆尤極煩心裁。當其窮追更力索,覃思幾使精神摧。肝腸鏤盡正須補,祭詩還以詩為媒。此例創(chuàng)舉自唐代,沿循下逮今人來……歲除特藉酒脯酢,圍坐雅許兒曹陪。”在歲末祭詩的場合應和酬唱,既要有現(xiàn)場描述、典實引用和對自我創(chuàng)作的檢視,亦須在詩學知識、理論方面有所闡發(fā)。從蔚元、起元的和作可以看出,朱珔以祭詩為法以敦穆家族,啟迪詩思,得到了春暖潮起的回應。

洪亮吉的卷施閣是乾隆五十二年(1787)五月筑構于常州宅西的,為家族書卷場所,與朱珔的小萬卷樓性質(zhì)相同。其歲末祭詩的基本儀式是“卷施閣集排西東,更列酒脯酬天工”,而核心內(nèi)容則是詩學教育。乾隆五十六年(1791)亮吉有《小除日寓齋卷施閣祭詩作》云:“昨年祭詩日,同館挈仙史。今年祭詩日,闔戶僅兒子。一兒讀《詩》業(yè)未醇,一兒學《選》初有文。呼來筵上作陪祭,不向屋外招詩人?!?sup>其長子飴孫《小除夕從家大人祭詩歌》回視學詩歷程,從“兒時放塾庭前過,重慈提攜侍行坐。桑陰屋側(cè)隨嬉游,手捧新詩當余課”的經(jīng)歷寫起,道及“—篇偶合長者笑,一篇若拙長者嗔。弟昆相賀復相戒,冥索時復煩心神”之情,奉瓣香于慈親的場景極為生動感人。

這種歲末時節(jié)閉門以詩學經(jīng)驗、詩品意識相傳,藉“一詩焚筵前”的祭詩場面熏陶后代文學品質(zhì)的家教方式在以往歷代尚屬鮮見。與朋儔祭詩中對等性唱和不同,家族祭詩時家長主導批評、指導創(chuàng)作的角色突出,更具有詩課現(xiàn)場的性質(zhì)??梢哉f,這是一種極具特色的家族文學批評活動,置于中國文學批評史中,能夠顯示出鮮明的民族文化傳統(tǒng)。它生動地演繹出“文化”如何深度滲融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而節(jié)日風俗如何文學化、詩意化。同時表明,正是詩學精神高貴而神圣地流淌于親人、后嗣的血脈,方成就了文化家族的承續(xù)延綿。

三、清代歲末祭詩的文學批評特征

我們將清人的歲末祭詩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學批評形式,是因為它顯然區(qū)別與古代文論的基本形態(tài)(如詩話、文話、序跋、傳論、筆記等),也區(qū)別于編選、批點、品藻、句圖、圈旌、謔談、圖像以及點將錄等方法,而將論詩詩的形式加以改造和豐富,用類似行為藝術的方法在特定的傳統(tǒng)節(jié)令表現(xiàn)出來。具體來說,大致有三個方面的特征:

一是自我卻顧的檢討姿態(tài)。具有內(nèi)省之思是人本質(zhì)屬性的體現(xiàn)。內(nèi)省之思即以自身為對象進行批判性的質(zhì)疑、思考、追問,以達到“自明”。除夕是年輪的交替點,也是人生的驛站,此時詩人們可以暫脫俗諦沉靜下來打理思想的行囊,傾聽內(nèi)心的感受,書寫新年格言。歲末祭詩作為一種文化習俗幾乎最完美地提供了詩人“自明”的契機,所以祭詩作品的自審卻顧的姿態(tài)是相當顯著的。讓我們一讀乾隆朝詩人鮑倚云的《祭詩行》長篇:

我聞祭詩之例賈島開,時當除夕陳樽罍,命意還應自勞苦,亦或艱辛歷歷如有神助靈之來。才人抑塞磊落不得志,拔劍斫地歌空哀。……憶昔先子授詩我五歲,明年就傅聳雙髻。課經(jīng)暇覆杜陵律,舞勺偷覷蘭臺藝。漁村先生浙中耆,朱查老輩舊聯(lián)袂。詩評詩札什襲藏,討盡淵源辨根蒂。嗟我貧兒不識萬卷開書城,風云月露揮毫輕?!浇翊估系迷姸傥迨杏嗍祝檀俨粶p酸寒情。當年老輩《大雅》不可作,豈獨中選博學鴻詞了無怍。下第諸公峙壇坫,接武名賢輝館閣。宿將不盡閫內(nèi)知,余軍亦勝今人弱。安得九原呼起坐上坐,令我低頭就繩削。人生富貴由天公,何須較量達與窮。我不能學春城無處不飛花之韓翃,亦無才擬小樓一夜聽春雨之放翁。端居圣明恥舟楫,孟六豈是南山農(nóng)。枉將苦句激天子,月影歸抱窗虛松。浪仙亦坐傲峭累,有眼不識人中龍。蹉跎聊復成進士,可憐聲名十惡不為詩家宗。肥瘦何關冰雪胸,筆陣乃當韓豪沖。羨煞騎驢坐得推敲偶,交游贈答相望不隔潮州蹤。我詩非寒亦非瘦,方干羅隱門庭陋。鞭絲誰與九州橫,腹笥殊慚四庫富。賞音也自播云處,病骨無由脫巖岫。草間未稟虎鳳姿,野外難為金石奏。就中涕淚紛千行,骨韻莫論宋與唐。好與子孫識面目,先人遺緒留取千春長?!缎〕矇卦姟泛D里香,四世傳看古錦囊。今夕何夕醉酒漿,燭花高吐騰詞铓。余生尚得余音鏘,二十四卷之外文瀾猶汪茫。

這真是一首“筆陣乃當韓豪沖”的祭詩奇作。倚云父鮑善基時名頗著,古詩出入昌黎、眉山之間,而此詩頗具乃父《小巢壺詩》之風。作品全面回憶了自己的詩學歷程,記述了前輩詩人對自己的評價,調(diào)動多種藝術手法評點了李白、杜甫、孟浩然、韓翃、賈島、韓愈、方干、羅隱、陸游等唐宋作家,由此審諦平生得詩頗多而何以刺促酸寒。對“我詩非寒亦非瘦”的風格品鑒,內(nèi)心謙抑而筆墨悲壯,充滿了社會底層詩人賞音難得的哀怨。此詩被選入《晚晴簃詩匯》,確乎可以視為鮑氏的代表作。從形式和內(nèi)容方面與上文所舉寶廷的《除夕祭詩》比較,前者側(cè)重于對“一年”的卻顧,而此詩幾乎是對“一生”創(chuàng)作經(jīng)歷的回憶與評騭,在清代蔚為大觀的歲末祭詩中,極為聳拔突出。

二是品鑒取舍的行為表現(xiàn)。祭詩以對一年作品的刪選為前奏,以拜祭神明為儀式。“爆竹聲中歲又更,一年碌碌究何成。平生幾得驚人句,一代誰傳后世名?”“安排濁酒陳殘夜,料理奚囊及宿篇。為汝焚香應自笑,任渠覆瓿不須憐?!?sup>在傳統(tǒng)節(jié)俗的特定氛圍中詩人堅持著靜穆深沉的詩作檢閱,以自黽自覺的人文品格進行心靈的對蹠內(nèi)省,并將對蹠的體悟轉(zhuǎn)變?yōu)闅壭袨椤?/p>

董光煥《藐姑射詩集》卷四末載《除夕祭詩仿東野體》詩:“癡呆吾分然,胡為憎一夕。偶因文字愛,遂托煙霞客。月計靡枉尋,年新謝知白。一尊酹心血,慰汝長疥壁?!弊园戏Q既編次其數(shù)年詩“至除夕始告竣,因取前稿百余紙將焚瘞之,而又自惜其數(shù)年之精神畢耗于是也,乃效古人祭詩之例,遂酬酒以奠,奠訖而焚,則又為詩以記之。其事在咸豐十年(1860)歲除,面對詩篋舊作,詩人進行自我評判,不佳者則瘞棄。棄之雖決絕,然憐惜精神所耗,遂酬酒以奠而燎揚。這是集合了聽覺、視覺、觸覺全部感知因素,包含幾分浪漫、幾分悲感,既尚情又尚智的行為表現(xiàn)。這種行為傳承古老的文化習俗而超越了日常生活,具有高度的儀式感。此時語言不是唯一的詩品顯示方式,更多的是以語境映射反思性的詩學體驗,形成有意味的觀念出場,實現(xiàn)意念上的與詩神溝通。實際上,這是一年一度突破日常經(jīng)驗的“行為敘事”。清人說“又是蟻浮臘尾時”因祭詩而能“贏得編年紀事詩”,所謂紀事詩,其內(nèi)涵正是這種“行為敘事”。

三是文學觀念的形象表達。文本形態(tài)的祭詩作品,融鑄了歷史文化淵源、特定時令環(huán)境和個人心理因素,具有情感表達的優(yōu)勢,而唐人祭詩原型的內(nèi)在意向決定了相關作品天然具有了表達文學觀念的可能。綜觀清人相關作品,相當一部分是引典與敘事,在情緒渲染中傳達觀念,也有一些是釆用適當?shù)男揶o手法對文學觀念作具體申述,前文提及的何紹基《祭詩辭》、朱珔《除夕小萬卷樓率兒輩祭詩作》以及程頌萬的《祭詩辭》皆為顯例。這里再讀王鵬運的名篇《沁園春》詞,其序曰:“島佛祭詩,艷傳千古。八百年來,未有為詞修祀事者。今年辛峰來京度歲,倡酬之樂,雅擅一時。因于除夕,陳詞以祭,譜此迎神,而以送神之曲屬吾弟焉?!痹~曰:

詞汝來前,酹汝一杯,汝敬聽之。念百年歌哭,誰知我者;千秋沆瀣,若有人兮。芒角撐腸,清寒入骨,底事窮人獨坐詩?空中語,問綺情懺否?幾度然疑。  玉梅冷綴苔枝,似笑我吟魂蕩不支。嘆春江花月,競傳宮體;楚山云雨,枉托微詞。畫虎文章,屠龍事業(yè),凄絕商歌入破時。長安陌,聽喧闐簫鼓,良夜何其?

又《代詞答》曰:

詞告主人,釂君一觴,吾言滑稽。嘆壯夫有志,雕蟲豈屑?小言無用,芻狗同嗤。搗麝塵香,贈蘭服媚,煙月文章格本低。平生意,便俳優(yōu)帝蓄,臣職奚辭?  無端驚聽還疑,道詞亦窮人大類詩。笑聲偷花外,何關著作?情移笛里,聊寄相思。誰遣方心,自成沓舌,翻訝金荃不入時。今而后,倘相從未已,論少卑之。

光緒二十二年(1896),王鵬運藉胞弟王維熙(辛峰)來京師度歲之機于除夕“陳詞祭神”。筆下將祀詩神改作祭詞神,且設計為問答組詞,可謂巧妙。第一首仿辛棄疾《沁園春》(將止酒)的游戲筆調(diào),闡述其推尊詞體的詞學觀,否定詞為小道的成見。其嘆春江花月,競傳宮體;楚山云雨,枉托微詞,將批評的矛頭潛移向浙西詞派,認為他們徒尚醇雅,以清婉秀雅、中正醇和為能事,而無所寄托,不過畫虎屠龍之技,于世無補。第二首是詞神“釂君一觴”后的回答,以滑稽的語調(diào)論述的卻是詞的地位、內(nèi)容、作用等相當理性的問題。詞末云“今而后,倘相從未已,論少卑之”,乃強調(diào)詞之為體,決不可卑視,用詞神的口吻戲謔詞人,可謂亦莊亦諧。最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強調(diào)詩窮而后工,詞完全類同于詩。由此不僅將詞的地位與詩并列而尊,而且表明了歲末祭詞行為所具有的與祭詩同等意義的正當性。

這組祭詩題材的作品,所闡述的詞學見解和理論主張,與王鵬運在《半塘雜文》中的意見以及況周頤在《蕙風詞話》中對浙西派的批評大體一致,故今人論王鵬運及其晚清粵西詞人的詞學觀時,皆加以引證,而極為形象幽默,令人絕倒的藝術表現(xiàn),非但在“島佛祭詩”八百年以來的詞史上罕見,在歷代以歲末祭詩為題材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也同樣不可多得,足可視為壓卷之作。

四、結(jié) 語

清代歲末祭詩不但是一種廣泛的文化習俗,而且成為獨特的文學批評形式。這種文學批評形式的價值在于它包含了選擇、品鑒、取舍的過程,強烈的自我檢視、內(nèi)向否定的精神體現(xiàn)出批評的本質(zhì)意義。其表現(xiàn)儀式的行為和語境具有一定的悲劇性美感效果,而祭詩活動本身形成了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現(xiàn)場,相關作品往往兼有抒情性與紀事性,在清代文學史上留下了不少佳構,部分作品表達出詩(詞)學觀點,成為清代文學批評理論的組成部分。

一個應當注意的現(xiàn)象是,有清一代歲末祭詩活動呈現(xiàn)出發(fā)展的態(tài)勢,康乾以后其顯示度、標識化愈加突出,也更為約定俗成。究其原因,除了文化習俗形成發(fā)展的內(nèi)在規(guī)律外,當與順治時期的詩學生態(tài)有關。自甲申鼎革以來整個社會的文學取向發(fā)生了極大變化:“兵興以來,海內(nèi)之詩彌盛”,“帖括時文之世界,變而為詩賦、古文之世界”,以致出現(xiàn)了“五十年之前,見一作詩者,以為奇事……沿至今日,見一不作詩者,以為奇事”的咄咄怪相,而隨之產(chǎn)生的問題是“拈筆為詩者眾矣,而登作者之堂絕少”??滴踉辏?662)東魯樵隱天隨子曾對詩界狀況提出激烈的批評:“人莫辨乎詩與非詩,天下烏得有詩哉!天下無詩,而以非詩為詩,又何怪乎言詩易而作詩之尤易乎?于是攢花鳥之辭,則曰詩;集山水之字,則曰詩;摭古賢之跡,則曰詩;音韻諧,則曰詩;佳麗集,則曰詩;以疏空為陶,以粗喬為杜,以放野為李,詩人之心思不遑問矣,詩人之才識不遑問矣,詩人之性情不遑問矣,尚安得謂之詩乎?”人皆輕易言詩,自視為詩人,不但沒有提高詩品、繁榮創(chuàng)作,反而使詩性日漓、詩人貶值、詩道式微了。對這種現(xiàn)象的批評之聲至乾隆朝仍不時出現(xiàn),如陳廷桂在編輯《歷陽詩囿》時以和州詩壇為例說:

七律在諸體中為至難,唐人惟老杜擅絕,方能多至二百首,此外如太白、江寧、襄陽、蘇州諸巨子,集中各不過三數(shù)章,不敢數(shù)數(shù)為之,以非其所長也。今世詩家動輒五十六字,所見皆然,吾郡尤甚。惟其易視,是以多作,聾不畏雷,殊堪齒冷,但積重難返。

這里指摘“惟其易視,是以多作,聾不畏雷,殊堪齒冷”,真可謂詩壇棒喝,振聾發(fā)聵。詩歌這座高雅而深邃的文學殿堂,甲申以后門檻被降低了;不能探驪得珠,庸爛便在所不免。對此需要一種阻遏下滑、引導向上的力量,祭起賈島這面“苦吟”旗幟,無疑正是提倡一種精于推敲,嘔心瀝血為詩的精神。

然而他們需要更進一步建立一種年度性的自我檢視儀式,將“閬仙祭詩”加以經(jīng)典化、神圣化,正是對這種要求的回應。除夕時分,在祭神的名義下,人們討論詩史,品味詩歌本義,對全年寫作進行檢點清理,以呼喚對真詩的明敏追求,促進詩學品格的提高,拒絕平庸之作叢生。盡管其行為的成效還有待研究、評價,但既然成為儀式,便潛涵了文化意志,蘊蓄著改變能量。由此我們可以觸摸到清人葆有的對詩歌的虔誠,感受到一種不泯的自律精神。這正是作為批評形式的歲末祭詩在愛新覺羅一朝不斷發(fā)展的理由,其文學史價值亦在于此。

  1. 馮贄著、張力偉點?!对葡呻s錄》,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53頁。按,馮贄(署名)的《云仙雜記》,一作《云仙雜錄》。
  2. 見王風陽著《古辭辨》(增訂本)“酹”條,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680頁。
  3. 戴復古《壬寅除夜》,吳茂云校注《戴復古全集校注》,文史出版社,2008年版,第90頁。
  4. 如張問陶《甲寅京師送灶》:“司命居然醉,焚詩與送行。報功惟飮食,舉火即神明。小象廚人媚,余餳稚子爭。素餐歸未得,風雪故鄉(xiāng)情?!币姀垎柼铡洞皆姴荨肪硎?,清嘉慶二十年刻道光二十九年增修本。
  5. 傅璇琮《唐才子傳校箋》第二冊,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332頁。
  6. 吳文治《明詩話全編·張琦詩話》,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929頁。
  7. 方文著,胡金望、張則桐校點《方嵞山詩集》,黃山書社,2010年版,第476頁。
  8. 周亮工《賴古堂集》卷五《長安舊傳十賣詩,仆賣不止十,然皆非所憶,憶惟四,作〈四憶〉》,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71頁。
  9. 周亮工《賴古堂集》卷七《丁亥除夕,獨宿邵武城樓,永夜不寐,成詩四章》,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44—145頁。
  10. 宋犖《挽周元亮先生四首》之三,《西陂類稿》卷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1. 吳偉業(yè)《吳梅村全集》卷十二《周櫟園有墨癖,嘗蓄墨萬種,歲除以酒澆之,作祭墨詩,友人王紫崖話其事,漫賦二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82頁。
  12. 轉(zhuǎn)引自陸勇強《魏禧年譜》“康熙十一年(1672)”條,齊魯書社,2014年版,第194頁。
  13. 參梁穎編《吳湖帆文稿》,中國美術出版社,2002年版,第349頁。
  14. 姚華著、鄧見寬選注《姚華詩選》,貴州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12頁。
  15. 丁福保輯《清詩話》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89頁。
  16. 江標《黃丕烈年譜·附錄》,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67頁。
  17. (朝鮮)樸齊家《貞蕤閣詩集》卷四,載(韓)李佑成編《楚亭全書》(下),(首爾)亞洲出版社,第551—552頁。
  18. 王章濤《阮元年譜》“道光元年條”,黃山書社,2003年版,第697頁。
  19. 按,魯迅亦有《祭書神文》,是一首騷體詩,寫于1901年2月18日(除夕),見魯迅《魯迅全集編年版》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8頁。
  20. 黃迂《乞馬一浮書慎江草堂四字,除夕張之寓壁,口占一絕》,《黃式蘇集》,線裝書局,2009年版,第97頁。
  21. 王麟書《除夕》,嶙峋編《閨海吟》(下),華齡出版社,2012年版,第181頁。
  22. 何紹基《東洲草堂詩集》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76—77頁。
  23. 鄧偉主編《滿族文學史》第四卷,遼寧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36頁。
  24. 王文清《鋤經(jīng)余草集》卷六,王文清撰、黃守紅校點《王文清集》,岳麓書社,2013年版,第175頁。
  25. 陳鵬年撰、李鴻淵校點《陳鵬年集》,岳麓書社,2013年版。按:校點本“銀燭”為“銀燒”,然用“燒”字,不僅遣詞重復,且平仄有誤?!耙股钽y燭正高燒”乃文徵明《十美詩》中的名句,據(jù)改。
  26. 車玉襄《車別駕集》卷三,《邵陽車氏一家集》,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679頁。
  27. 王德宜《語鳳巢吟稿》,胡曉明、彭國忠主編《江南女性別集》(四編),黃山書社,2014年版,第1087頁。
  28. 熊治祁《湖南人物年譜》,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86頁。
  29. 張九鉞撰、雷磊校點《陶園詩文集》,岳麓書社,2013年版,第598頁。
  30. 洪亮吉《卷施閣詩》卷十《小除日仿唐賈島例與張同年問陶祭一歲所作詩并屬王文學澤為作圖各系以詩》,清乾隆六十年貴州節(jié)署刻本。
  31. 張問陶《船山詩草》卷五,《船山詩草》卷五,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34頁。
  32. 胡傳淮《張問陶研究文集》,中央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第95頁。
  33. 夫妻歲末祭詩的之例,見晚清民初夏劍丞與左綴芬酬吟《暗香》詞,見左景伊《左宗棠傳》,華夏出版社,1997年版,第509頁。昆季祭詩之事較多,茲不贅舉。
  34. 徐世昌等《清儒學案》,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5434頁。
  35. 朱珔《紫陽家塾詩鈔》(二),《清代家集叢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年版,第346—347頁。
  36. 朱珔《紫陽家塾詩鈔》(二),《清代家集叢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年版,第436頁。
  37. 朱珔《紫陽家塾詩鈔》(二),《清代家集叢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年版,第444頁。
  38. 洪亮吉《洪北江詩文集》,商務印書館,1935年版,第584頁。
  39. 洪亮吉《卷施閣詩》卷十一《小除日寓齋卷施閣祭詩作》,清乾隆六十年貴州節(jié)署刻本。
  40. 洪亮吉《洪北江詩文集》,商務印書館,1935年版,第584頁。
  41. 洪亮吉《卷施閣詩》卷十一《小除日寓齋卷施閣祭詩作》,清乾隆六十年貴州節(jié)署刻本。
  42. 徐世昌《晚晴簃詩匯》卷九十七“鮑倚云”,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4100—4101頁。
  43. 王繼藻《除夕祭詩》,見《湘潭郭氏閨秀集·敏求齋詩》,貝京校點《湖南女士詩鈔》,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93頁。
  44. 黃迂《除夕祭詩,邀同復戡作》,《黃式蘇集》,線裝書局,2009年版,第127頁。
  45. 董壽平、李豫主編《清季洪洞董氏日記六種》第6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7年版,第24頁。
  46. 車玉襄《車別駕集》卷四《辛巳除夕……勉成三絕以紓悶懷》,見車大任、車以遵、車方育等撰《邵陽車氏一家集》,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686頁。
  47. 程頌萬著、徐哲兮點?!冻添炄f詩詞集》,湖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05頁。
  48. 龍榆生《近三百年名家詞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56頁。
  49. 譚志峰《王鵬運及其詞》,漓江出版社,1991年版,第235頁。
  50. 參胡大雷《粵西士人與文化研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90—192頁。
  51. 錢謙益《施愚山詩集序》,《牧齋有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760頁。
  52. 李漁《耐歌詞自序》,《李漁全集》第2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77頁。
  53. 汪淇《與關蕉鹿》,見黃容、王維翰輯《尺牘蘭言初集》卷四,清康熙二十年刻本。
  54. 黃宗炎《小方壺存稿序》,見《小方壺存稿》卷首。清康熙四十六年刻本。
  55. 按,“東魯樵隱天隨子”為何人不明。有學者認為可能是山東曲阜人賈鳧西(約1590—約1676),他在所著《江湖鼓詞引》第二篇亦署“天隨子”。見朱則杰《清詩考證》,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459頁。
  56. 天隨子《驪珠集詩序》,靈璧子、天隨子《驪珠集詩》卷首,清儼思堂藏梓本。
  57. 陳廷桂《歷陽詩囿凡例》,《歷陽詩囿》卷首,上海商務印書館民國十年(1921)鉛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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