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詞是一門講究句度短長、平仄聲韻的藝術,它濫觴于隋唐,是在民間歌曲的基礎上,經由文人之手,逐漸發(fā)展成熟起來的。尤其是進入唐代中期以后,燕樂雜曲和長短句歌詞緊密地融合在一起,新興的曲子詞不斷地涌現(xiàn),當時的文人學士,如張志和、王建、韋應物、劉禹錫、白居易、溫庭筠等人,積極地參與新興曲詞的創(chuàng)作,他們吸納參差變化的民間曲調,倚聲填寫長短句的歌詞,逐漸地使曲詞向固定的形式方向發(fā)展。到了五代,倚聲填詞更成為文壇的一道盛宴,流傳至今的第一部詞總集《花間集》,就誕生在那個時代。經過唐五代民間藝人和士大夫文人共同的努力,詞的調式音律趨于定型化已具備了相當?shù)幕A。
兩宋是中國詞史上最為輝煌的時期,就詞的成就而言,無論是在調式音律體制的演進完善上,還是在語言技巧藝術手法的表現(xiàn)上,都為后世所難以企及。當時的詞家大都精通音律,詞為合樂而作,因而在詞的音律字句方面的要求由寬趨嚴,同一詞調不容隨意編造聲辭,填詞按譜,成為作詞必須遵循的原則。北宋初期,柳永詞流行很廣,《樂章集》中同調的柳詞,字句長短不一,平仄多有出入的情形還很不少,以柳詞《傾杯》一調而言,即多達七體。稍后的秦觀、賀鑄漸趨嚴密,到了北宋晚期的周邦彥時,詞調日趨繁榮豐富,小令、中調、長調各擅勝場,已經形成了詞在音律字句方面的基本法則,即取前人與時賢的作品為范例,嚴守平仄四聲,句讀韻位皆有統(tǒng)一固定的格式要求。
詞至南宋,與音樂的結合不再像北宋時那樣密切,用于歌唱的多為自度曲。當時不少著名的詞人熱衷于此,如姜夔、吳文英、史達祖、周密、張炎等都有自度曲,但嚴于樂律,曲高和寡,多成絕響。進入金元時期,原有的填詞音譜失傳,而不同詞調的詞作卻大量地流傳了下來,詞已完全脫離了音樂,成為一種獨立的文學樣式。盡管如此,但填詞依譜的方法仍然為后世所遵循,前人作品成為后人研究掌握其填寫規(guī)律的重要依據,整理編撰合乎平仄聲律要求的詞譜定式,供人填詞時按譜索取使用,已是人們填詞時普遍的需求。
我們今天所能看到的詞譜實際上是從字句聲韻方面總結建立起來的一套格律,將詞詩律化,不再與音樂有任何關系。已知這樣的詞譜最早始于明人張的《詩馀圖譜》,其后有程明善的《嘯馀譜》、賴以邠的《填詞圖譜》,它們共同的特點是校讎不精,疏漏甚多,在分調分段及句讀音韻方面,存在著不同程度的謬誤,難以擔當起詞譜應有的作用。清康熙年間先后出現(xiàn)的萬樹《詞律》和《欽定詞譜》(簡稱《詞譜》),堪稱是有清一代兩種有關填詞格律的集大成專著。萬樹《詞律》二十卷,收詞調六百六十,一千一百八十馀體;繼有徐本立《詞律拾遺》八卷,增補一百六十五調,四百九十五體,杜文瀾《詞律補遺》一卷和《詞律??庇洝范?,補調五十,并對原書整體有所訂正。清康熙《欽定詞譜》四十卷,收詞調八百二十六,二千三百零六體?!对~律》《詞譜》考訂精審,諸體兼?zhèn)?,無論在體量還是質量上都大大超越前人,宜為愛好填詞者所奉為圭臬。然而兩書篇幅太大,不便于初學者。清人舒夢蘭編撰的《白香詞譜》以簡便實用見長,是一本填詞入門的簡易詞譜,刊行以來,受到讀者的普遍歡迎。
舒夢蘭(1759—1837),字白香,號天香居士,江西靖安人。他是清乾嘉時期的諸生,一生不求仕進,以著述自娛,除《白香詞譜》外,其馀作品有《游山日記》《和陶詩》《南征集》《香詞百選》《花仙小志》《緱山集》《湘舟漫課》《驂鸞集》《古南馀話》《婺舲馀稿》《秋心集》《聯(lián)璧詩抄》等,都收入在《天香全集》中。而《白香詞譜》并不在《天香全集》之內,一向以單行本形式流通傳播。
《白香詞譜》遴選自唐李白至清初黃之雋共五十九位名家的一百首詞,凡一百調,以小令、中調、長調依次排列,從《憶江南》起,而止于《多麗》。從目前所能掌握的信息來看,它可能是在舒夢蘭、魯邦詹二人合輯的二卷本《香巖詞約》的基礎上變化發(fā)展而來。今福建省圖書館藏有清道光十八年(1838)臧均葆抄本,雖為殘本,但據目錄可知該書上下卷各錄詞調五十,每調一詞。而今存七十六調,原書大部分被保留了下來,且跟流行的《白香詞譜》詞調高度重合,七十六調中竟有六十五調與之相同。所錄每首詞均在詞旁注明平仄、句讀、韻腳,已初具詞譜的雛形。
《白香詞譜》起始有簡明扼要的“凡例”三則,除最后一則說明以白圈、黑圈標示平、仄,以“、”“·”“—”分別表示讀、句及押韻外,前兩則著重說明選詞訂譜的緣起:
是選百調皆世所習用。一調數(shù)名,亦擇其雅切贈答者分注目下,以備即事寓聲。
自來圖譜見名作小有不同,輒分數(shù)體,罔所適從?!对~律》又過于略文崇法。要知前哲既各揣當時好尚,獨創(chuàng)新聲,似亦可以就諸家異同,折衷為譜,元音妙合,天籟斯通。
不同于《詞律》《詞譜》有極詳盡繁瑣的考證,舒夢蘭在編訂此譜中強調“樂律本性情中物”,批評萬樹的《詞律》“過于略文崇法”,認為制定詞律可以“就諸家異同,折衷為譜”,并付之實踐。這實際上等同于為趨向嚴密的詞調格律松綁,為初學填詞者打開了方便之門,使填詞變得容易上手,而不是望而生畏,無所適從。在編撰方法上,《白香詞譜》采用直觀的形式,于詞旁用白圈、黑圈及半白圈、半黑圈標注平仄,并有句讀韻位的符號標識,每一種詞調均不混雜使用任何說明文字,讓人看上去清晰可辨,一目了然,達到了“句不破碎,聲可照填,開卷朗然,不至龐雜”的效果。
篇幅適中,圖譜圈識,律意相合,聲情兼美,可以說是《白香詞譜》主要的特點。它雖篇幅不大,但編撰者卻用力甚勤,在詞調及例詞的關系上,既顧及到詞調的聲律,又十分重視例詞的文采。書中收入的詞調以常見習用者居多,甄選的例詞幾乎多數(shù)稱得上流傳萬口的詞家名篇。并且每一首例詞都有編者所加簡明扼要的詞題,諸如《憶別》《感舊》《春閨》《記游》《懷古》《梅影》《綠陰》《秋思》等。初學填詞者借助詞題可以大致了解詞的內容,或言情、或詠物、或寫景,進而細心品讀,一邊可以欣賞到詞作精彩的命意和優(yōu)美的聲情,含英咀華,一邊可以揣摩體會詞調適宜于何種情感的抒發(fā),于擇腔選調不無幫助。由于《白香詞譜》選詞較為精當,同治年間即有廣東南海人謝朝徵為之作箋,考證本事,網羅遺聞,搜集了很多與詞作相關的文獻材料。不僅如此,箋本還調整原書的排列次序,以作者的時代先后編排作品,并刪除了聲譜,從根本上改變了原書確立的詞譜性質,而純粹變成了詞的一種選注本。這與《白香詞譜》編撰者將詞調和圖譜合一,供初學填詞者入門按譜的初衷已大相庭徑。
自嘉慶以來二百馀年間,《白香詞譜》風行天下,成為流通最廣、影響最大的詞譜入門書,概括起來不外乎詞調一百,一詞一譜,且多名篇,極便于傳誦檢閱。再者格律從寬,易于被初學填詞者所接受,有很強的實用性,所以能盛行不衰,也就在情理之中。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白香詞譜》除了具有上述的各種優(yōu)點之外,也還存在著一些缺點。作為一本大眾普及的詞譜讀物,有些常用的詞調失收,相反個別罕見冷僻的詞調,如《荊州亭》《錦纏道》《春風裊娜》《瀟湘夜雨》《誤佳期》等卻側入其間。在詞調上忽視創(chuàng)體,如《暗香》選朱彝尊《詠紅豆》,不選姜夔詞。個別作品淺薄俗艷,格調不高,如秦觀《河傳》贈妓一首。偶爾也有作者失察,張冠李戴,如將王觀所作《卜算子》誤列在蘇軾的名下。此外,《白香詞譜》于平仄格律上有時也過于寬松,如《荊州亭》共四十六字,近半數(shù)字為可平可仄。從積極的方面來看,于初學者能初知法度,起到引領入門的作用。流弊所在,會使人誤以為填詞可以隨意為之,弱化了詞譜精嚴規(guī)范的準則。
本書自刊刻以來,坊間有各種印本流行,傳播很廣,已然成為入門級填詞的經典讀物,但魯魚亥豕,佳本不多。此番整理《白香詞譜》以清嘉慶三年(1798)天香館刊刻巾箱本為工作底本,這是目前所知經舒夢蘭手校,品質最優(yōu),刻板最早,最接近原貌的刊本,鮮有流傳,為現(xiàn)已流行的多種《白香詞譜》整理本所未見,彌足珍貴。我們在整理工作過程中,對于原書存在極少的訛誤之處,校以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萱蔭山房刻本,并參考《詞律》《欽定詞譜》以及詞人本集而加以訂正,詞調排序則一仍其舊。同時新設考訂、增錄二欄,在《白香詞譜》“本調一百,別名百十有二”的基礎上,對詞調的別名作了更為詳盡的收集,并根據文獻及前人的考察,說明其來歷。參照考訂唐五代兩宋詞家的作品和有關專著,指出詞牌所屬宮調,揭示某些字句字聲的特殊用法。
其次,同一詞調有的多達十馀體是客觀的存在,全部照收與初學填詞固屬不宜,然原書一調僅收一體,亦與實際需要相去甚遠。為幫助讀者對同一詞調不同體式的格律,有一初步的了解,在相應的詞調下作了一至二首的適當?shù)脑鲅a,如《聲聲慢》一調歷來以押平韻詞居多,而《白香詞譜》選錄的則是押仄韻的李清照詞,我們這次增錄了吳文英的平韻體。此外,又重視創(chuàng)調佳作,如朱彝尊《暗香》之外,增錄了姜夔之詞,正本清源,以免遺珠之憾。其馀可參看凡例之說明。
歷經一二百年,《白香詞譜》依然有著強大的生命力。通過考訂和增錄,我們衷心的期待這個新印本,能進一步發(fā)揮詞譜和詞選兼而有之的作用。在正文以外還附錄了《詞林正韻》《詞人小傳》《詞牌音序索引》《詞牌筆畫索引》,希望給初學填詞者在使用上帶來更大的便利,從而激發(fā)對祖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更深的熱愛。
于淑娟
2018年2月于浙江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