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三年前,父親“忽然”病了。
肺癌,住院月余,立春前去世了。
他死得很不情愿,很掙扎,最后的喘息中,還在舞動手臂,企圖趕走迎接他的死亡。
其實,他早就病了。
因為母親先得了胃癌,大夫說最多還能活半年,我們都慌了,包括父親。大家都盯著母親,盯著她的死,好像死亡帶走她的那一刻,需要我們的目光作證。
沒想到,死亡這片烏云,先卷走了父親。
父親去世的那一年秋天,母親也去世了。他們做了五十來年夫妻,數(shù)次嘗試過離婚,最后還是相隨而去。母親比大夫的預(yù)言,多活了兩年,死得非常安詳。
許多死亡之后,似乎才明白:活著的人,哪怕是親人,并不懂怎樣關(guān)懷即將死去的人。
春天又來了……隨著風塵,滯緩地臨近。吹在臉上的春風,仿佛衰老了,留下滿臉粗糙,久久不散。
坐公交車去買花種菜種。
氣喘吁吁上下車的老人很多。沒人讓座時,他們緊抓立柱,穩(wěn)穩(wěn)站定,臉上沒有失望,也沒有希望,也許早就把希望埋葬了。
他們活得那么堅定!
父母離開后,站到了臨死的前線,沒有了遮擋,才真切地看見老人世界的模樣。那里的時間慢得仿佛不再流逝,像一種特別的停止,原地搖晃著,重復著……時間堆積自己,用相同的每一天把老人壓住,壓死。
而老人活著的信念就是——不死。
似乎是一種無意義的對峙,卻經(jīng)久不息,歷代相傳。
老人外面的世界,時間快得發(fā)瘋。人們祈求時間過得慢些,再慢些,害怕太快滑進晚年的深淵。
我原以為是死亡割出了此岸和彼岸,其實,它們是從“老”開始裂開的。老和沒有老的人,彼此不再有真正的相知,哪怕是父母兒女。他們堅持的都是自己能理解的,維系他們的是妥協(xié)之后的親情、責任和道義。連這些也沒有的彼此,索性就不維持了。
母親臨終前,我們問她,想見什么人嗎?
她說,不。
她最后一次醒過來時,問她,有什么話要說嗎?
她微微晃頭,目光冷靜地略過我們的臉,像落葉拂過空氣,閉上眼睛,再也沒睜開。
遺體告別時,她雙唇微開,含著微笑。
這個微笑擋住了我的眼淚。
……直到她去世一年多,一個陰沉的傍晚,我站在一個擁擠的過街橋上,望著橋下的滾滾車流……灰色暮靄中興奮閃爍的紅色尾燈,仿佛在一個巨大的陌生中,呼應(yīng)彼此,彼此呼應(yīng)……最終還是各去各的了。
活著,像一種裹挾,身不由己地隨著涌流,不得細問,何去何從。這時,想起母親的臨終,在那個骯臟的過街橋上,我哭花了妝容。
她早就比我更知曉這個世界,告別才會那么斷然!她的毫無留戀是一種清楚。這清楚不是死前驟然發(fā)生的,是活出來的。
那天晚上,我一哭再哭,最后想起某作家寫過的一句話:我老了,而且,我還懷疑當下的快樂。
這應(yīng)該是彼岸母親眼中的我,現(xiàn)在的我,我現(xiàn)在的迷惘。父母生了我,他們的死也不是分離,悄然連上了我未來的死。
一個真正的死,應(yīng)該是一個好的結(jié)束。
這就是我寫作《漸行漸遠》的心境??匆娏税言诿總€出口的死,活著便沒什么大事了。這些絲縷瑣事,自己的,他人的,從中我仿佛讀出了一個個童話,容我慢慢展開……匆忙中,權(quán)當一次陌生的私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