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冊

象牙塔日記:精裝珍藏版 作者:季羨林


第二冊

(1932年10月29日—1933年10月31日)

二十一年 十月二十九日 星期六 不覺已經記完了一本,我現(xiàn)在愈加感覺到日記的需要,以后大概不會再間斷了吧。

我今天一天都在想進城,九點鐘沒走。一點沒有,三點又沒有,終于沒有。主要原因就是我并沒什么事,所以便一直遲疑下來。

看Plautus的Captive。

過午看徐霞村的《古國的人們》,是小說,不太壞。不過所得的印象總是頭大腚小。

從三點鐘起,作Pearl Buck的新小說Sons的review——與其說是作,不如說是譯。Buck對中國很熟悉,她的丈夫是金陵大學的農科主任,自小說The Good Earth出名,已成為一個很popular的作家了。

晚上仍繼續(xù)作。

三十日 昨天一天想著進城,今天終于成行了。坐的是九點的汽車,下車后,即赴鹽務訪印其,已移至北大三院,又去訪之,在。

談了半天,又到市場看舊書。有De Musset的詩集,我很想買,但因為索價過昂,沒能買成。結果,買了一本Heine的詩,一本Schiller的詩,裝訂都還講究,唯因當時未能夠把價議妥,吃飯后,心里只是惦念,終于回去買了,所以價錢不免貴一點($4.0)。

從市場到消防球場看賽足球,匯文對三育,兩邊踢〈得〉都還好,不過風太大,一陣陣的沙土往嘴里送,實在受不了——當時我真恨北平的怪天氣呢。

出球場到李閣老胡同訪靜軒,一直談到吃晚飯,并與高耀西、薛德昌等會面。七點鐘返校。本來同長之同時進城,他已經回來了。他是去找瞿冰森的。他說瞿與乃兄一模一樣,極似一個,理發(fā),態(tài)度木僵而談話坦白有豪氣。

三十一日 早晨只上了一班法文,其余的時間都用在抄關于Buck的消息稿,完了,寄了去。過午預備德文。

晚上上楊丙辰先生的班,講的是Faust的結構。因為傷風太厲害,早睡。傷風幾乎成了我的家常便飯,幾乎每天有,不知是什么原因。

昨天日記忘記了幾件事要寫——第一,我買了幾〈本〉舊書(其實昨天沒忘,是我現(xiàn)在忘了,又重寫一遍);第二,我坐汽車進城的時候,我觀察到幾乎每個人頭上都有頂氈帽,然而又都非常難看。在車窗外面,猛一閃我又看見了一個戴瓜皮帽的。因此想到,氈帽實在是西洋的東西,現(xiàn)在是被中國采用了。同時又有瓜皮帽存在著,實在是一種不調和。就這種不調和實在是人生一切悲劇的起因,再進一步說一句,不調和就是人生,人生就是不調和的。

十一月一日 一天傷風,好打噴嚏,真不痛快。早晨上三班,讀Captive完。

過午看崇德對清華足球賽,清華球隊今年實力大減。

預備Keller,晚上仍讀Keller。

二日 機械般地,早晨仍然上班,老葉胡謅八扯,吳可讀簡只[直]要命,溫德也莫名其妙拜堂。

過午上體育,打籃球笑話百出。球一到手,立刻眼前發(fā)黑,分不清東西南北亂投一氣。

德文因艾克病還不好,沒上。

晚飯時,施、王兩君因開玩笑沖突,簡只[直]孩子氣。到校外去買栗子,又到合作社去大吃一通。

到遂千處去還柏寒書,他〈在〉新日本買了兩本書,日金只合中幣一元零一分,可謂便宜。我也不禁躍躍欲試,去到丸善去買幾本書。借到周作人《看云集》,讀Swann's Way。

三日 從前就熱了暖氣管,這幾天來天氣暖到可以在露天只穿背心短褲而不覺得冷,你想,能受住受不住?

仍是機械地上班。

過午看匯文對清華足籃球賽。足球匯文踢得比清華實在強得多,然而結果是二比二,匯文還幾乎輸了呢!籃球清華差得太遠。

晚上忽然刮起風來,大得不得了,而屋里又覺得氣悶,真不能看書。

讀完《看云集》。周作人先生所〈描〉寫的東西,在平常實在引不起我的趣味,然而經他一寫,都仿佛有了詩意,栩栩如生起來。周作人先生素來主張中國文學有兩大思潮,言志與載道,互相消長。白話文的興趣是言志的(見《中國新文學源流》),然而目前洋八股又有載道的傾向,長之同Herr施〈反〉對這樣說。《看云集》里面有一篇《金魚》,在結尾周先生也表示了同樣的意見。

四日 現(xiàn)在一天大都[部]分時間,都在無聊地上班。倘若不記,這一天也實在沒有什么可記,記起來又覺得很單調,真沒辦法。無已,還是記吧——

今晨仍是機械似的上班。

過午體育打籃球。

吹了一天風,晚來天氣有點冷了。

我向上海璧恒公司預訂的《歌德全集》,計算著早該來了,然而一直到現(xiàn)在不見到。我每天上班回來,看見桌上沒有信,真頗有點惘然之感呢。

今天又托圖書館買了兩本書,一是Herbert Read的Phases of English Poetry,一是Robert Graves的。

五日 早晨只上了一班法文。今天第一次下雪。

預定今天作完現(xiàn)代詩的paper,早晨在圖書館看Present State of Poetry。

午飯后接到蔭祺來信,借大洋十五元。我立刻寫了封信,錢也同時匯了去。不過,《歌德全集》來了的時候,又有我的蠟燭坐呢。

大千來談,古今上下談了一下午。李秀潔等四位來談,同往吃飯。他們不常來我這里,豈知這次來還別有用意呢。到了二院食堂,他們一叫叫了一桌子菜(十五樣),是請我的客。叫我真難過。菜太多了,只好退回幾樣存著。大概因為入學時我替他們辦了幾件事,這算酬厚意吧。

飯后又到李秀潔屋閑談。

回屋后又到長之屋閑談。我開始覺得,我現(xiàn)在才為多思苦,都是受長之的影響。然而,每次冥想一個問題,總是因牽扯過多,得不到結論。于是我又想到no prejudice,no opinion。我對長之說,一個哲學家無所謂系統(tǒng)思想,除非他死前最后一句話是系統(tǒng)思想。因為思想根據知識,而知識是無限的,非到你不能再思索,再得知識,就是死了,你不能決定你的什么觀。

六日 早晨躺在被窩里,只是不愿意起,拿了現(xiàn)代詩的notes,想寫paper的材料。

起來就開始寫,一寫寫了奪〈一〉早晨,弄得頭暈眼花,才只寫了兩頁。

過午仍繼續(xù)寫,好歹算是完篇了。

晚上早睡。

七日 早晨,法文下了課,到圖書館去整理昨天作的paper。結果費了一早晨的工夫才算整理得有點頭緒。

過午預備德文,清華與三育賽足球,只看十幾分鐘,因為還有德文。兩方踢得都亂七八糟。

圖書館新來雜志不少,《新月》亦來,有胡適《四十自述·我怎樣到外國去》。原來他做學生的時候,家境也夠他受的。先前我以為他家還很闊哩。

晚讀Maupassant的L’Aventure de Walter Schnaffs,還不難懂。

今天又到書庫里去。我每次去,看見那幾部法文書,總羨慕得饞涎欲滴,總覺得個人那點書的渺小。我最近對書仿佛生了極大的愛情(其實以前也這樣,不過輕點罷了)。同班中也有幾個書迷,見面時,大部分總是談到書。就如我本學期,買書費占總費用的三分之二強,不能不算多了。

八日 日子過得真快呵,一瞬間這個月又過了八天了。

早晨上了三班,過午上了兩班。

其余的時間都用在抄老葉的paper上。早晨一點鐘只抄了半頁,過午伏案兩小時,澡也沒能洗,與英兵賽足球也只看了幾分鐘,所得的結果是多抄了二頁,頭痛不止。抄比作還難哩,因為有許多話,在作的時候,覺得還不壞,一至抄起才發(fā)現(xiàn)或者前邊已經說過了,或者與前邊矛盾。

晚上仍在抄,好歹抄完。

又讀Keller一頁,頭昏昏矣。睡。

九日 今天晚上寫信到日本買H?lderlin的Life。

又把抄的現(xiàn)代詩paper對了一遍,交上去。后天要考小說,所以今天小說無課。然而雖然說這點鐘是留給我們預備,我卻仍不能預備。因為前兩天的空時間都給作現(xiàn)代詩paper占去了,沒有時間預備德文,再不預備今天過午就非刷Ecke不行了。

過午體育踢足球,非常累而有趣。

晚上看法文及小說(Western Novel)。

十日 法文下后看雜志。Shakespeare我沒去。

午飯后,我〈在〉Herr王屋完[玩]骨牌,不覺已經一點半鐘,我覺得時間過得再快也不比“能賭博”。

過午看小說,晚上看小說——結果又是頭昏眼花。我近來常感覺到肩上仿佛多了點東西——就是平常所說的擔子嗎?倘若可能的話,我還想大學畢業(yè)后再做進一步的研究。我總覺得大學畢業(yè)平常人以為該是做事的時候,我卻不以為然。大學畢業(yè)是很不容易的,畢業(yè)不能繼續(xù)研究,比中學畢業(yè)還難堪!我有個偏見,中學是培養(yǎng)職業(yè)人才的地方,大學是培養(yǎng)研究人才的地方。

十一日 今天考小說,題目多而容易。滿滿寫了四張,頗覺滿意。今年我們功課雖多,而預備極容易。

過午,英文沒上。體育打籃球。

到民眾學校去上課。一共十幾個人,然而程度相差,可分為七八級,教著真難。

民眾學校送來電影票一張。凡在民眾學校服務的同學每星期都有享受看電影的便宜,也不錯。今天演的是金焰、王人美合演的《野玫瑰》,前半部分還不壞,最后扯上國難,結果一齊加入義勇軍。這是最近小說、電影一個tendency,總得扯上國難,然而大半都非常生硬。我并不反對宣傳,然而我總覺得這種宣傳仍是勞而無功。

明天放假,后天又是星期,心境頗優(yōu)適。

十二日 昨夜大千來我屋里睡,不知為什么大談其[起]來,橫的各國,縱的各代,藝術體育,沒有沒談到的,一直談到約莫有早晨五點鐘,聽遠處村里雞鳴,看窗外朦朧淡灰色的天光——生平尚是第一次。

六點鐘時始漸漸睡去,然而到八時就給人吵起來,再也睡不著,頭也有點痛,爬起來,昏昏沉沉的一早晨,把H?lderlin的Die Eichbaume找出,想再譯一遍,只譯了兩句,又住了。

午飯后同施、王、武到校外去逛,因為天氣實在太好了。信步至海淀,渴甚,至一賣豆?jié){之鋪,乃污穢不能入口,咄咄怪事(燕大對門)。

歸后,實不能支,乃眠。

晚飯后仍睡。

今天報載Nobel文學獎金已經給了John Galsworthy,不知確否,但Galsworthy究竟是過去的人物了。

十三日 早晨到圖書館讀Terence:Phormio,未完。

過午看德文Keller,然而又昏昏想睡。自從星期五晚一夜未睡后,這兩天來只是昏昏的,真是太乏了。

晚上預備法文,讀Keller,又昏昏睡去。醒時,燈已熄,在黑暗中摸索,收拾被子,再正式睡。

今天讀魯迅《二心集》(其實從昨天就讀起了)。在這集里,魯迅是“左”了。不過,《三閑集》的序是最近作的,對左邊的頗有不滿,仍是冷嘲熱諷,這集的文章在《三閑》序前,卻稱其[起]同志來了。真叫人莫名其妙。

十四日 大風通夜。半夜蒙眬中搖窗震屋,雜聲齊作。上法文后,讀Phormio及Maupassant的Walter Schnaffs,過午預備Keller。

晚上聽楊丙辰先生講Faust。今天講的是《奉獻》(Zueignung郭譯“獻詩”),講得非常好,完全從Goethe的life方面來了解這詩。

昨天長之同我談到要想出一個刊物,名《創(chuàng)作與批評》,自己出錢,以他、我、張文華為基本。他說中國文學現(xiàn)在缺乏主潮,要在這方面提醒別人。我非常贊成。

最近我才覺得我的興趣是傾向象征的唯美的方面的。我在德國作家中喜歡H?lderlin,法國喜歡Verlaine,Baudelaire,英國Blake,Keats以至其他唯美派詩人。不過這些詩人的作品我讀得并不是很多,我所謂喜歡者大半都是by intuition。然而即便如此,他們的天才總是能覺得到的。我主張詩要有形式(與其說是形式,不如說有metre,有rhyme)。以前有一個時期,我曾主張內容重于形式,現(xiàn)在以為是不對的。散文(尤其是抒情的)不要內容嗎?中國新詩人只有徐志摩試用metre。不過這在中國是非常難的。不過無論難不難,中國詩總應當向這方面走。這是我所以對徐志摩有相當崇拜的原因,無論別人怎樣罵他。我覺得詩之所以動人,一大部分是在它的音樂成分。本來拿文字來express感情是再笨不過的了。感情是虛無縹緲的,音樂也是虛無縹緲的。感情有natural harmony,音樂也有。所以——最少我以為——音樂表示感情是比文字好的。倘若不用文字,則無所謂詩了,沒有辦法的辦法就是在詩里多加入音樂成分。

十五日 今天接到靜軒的信,說沒有圖章不能領貸費,我趕快給他寫了一封信,請他替我刻一圖章寄去。

虧了《歌德全集》還沒來,不然又得坐蠟,大概借錢總是免不了的了。

早晨上Drama&Shakespeare,做了一早晨Typewriter,真要命。

過午讀Keller。

晚上讀Keller??碨winburne的詩。

讀希臘文。我近來有一個野心,想把希臘文弄好。我總覺得希臘文學是世界上最人性的文學。

十六日 早晨現(xiàn)代詩講Swinburne,還不壞。

過午未上英文,預備德文,因為今天同美兵賽籃球,美兵是北平最棒的隊,很想一看。下了體育恐怕沒有工夫預備,所以犧牲英文。

看的人非常多。美兵似乎并不怎樣好,也或者不是第一隊吧。

只看了三個quarter,就急忙趕著去上德文。晚上預備法文,讀希臘文。

十七日 最近報上載著獅子星座放射流星,每三十三年一次,上次為一八九九年,今年適為三十三年。每年都在十一月中旬,尤以十六、十七兩日為最好,古人所說“星隕如雨”者是。我為好奇心所鼓動,半夜里爬起來,其他同學起來也大有人在。同長之到氣象臺下去等著看,天氣簡直冷得要命,我急忙中沒穿襪子,尤其覺得冷。剛走到氣象臺下空場上,忽然天上一閃——是一個流星,然而這一閃別夢還依稀,只我一人注意到了,于是就倚在臺下等著。還有其他同學數十人。朦朧的月色,使一切東〈西〉都仿佛浸在牛乳里似的。驀地兩邊又一閃——是一顆流星。然而誰都不以為這就是所等著、渴望地等著的奇跡,都以為還有更大的奇跡出現(xiàn),最少也得像玩盒子燈般地下一陣星雨。然而結果是失望——仍是隔半天天空里一閃,一顆流星飛過去,趕著去幻滅。

我實在支持不了,跑回來加了衣裳又出去。朦朧里游移著一個個的黑影,也到[倒]頗有意思。抬頭看著天,滿天星都在眨眼,一花眼,看著它們要飛似的,然而它們卻仍站著不動,眨著眼。

終于因為太冷,沒等奇跡出現(xiàn)就回來了。白天才聽說,所謂奇跡者就是那半天一跑的流星——奇跡終于被我見了。

早晨上了一早晨班,很覺得疲乏。過午小睡兩點鐘。

晚上Winter講演,題目是André Gide,講得很好,可惜人甚少(不到二十人),未免煞風景,不過他這種題目也實在不是一般人可以了解的。他一講講了兩個鐘頭,我手不停地做筆記,頭痛極了?;匚莺?,因為明天頭一堂有法文,還沒預備好,焚燭加油。這篇日記也是在燭影搖曳中記的。

十八日 星期六第一堂的法文移在今天,所以我早晨有四堂課要上,但是我只上三堂,因為我實在有點累了——被刷的是Winter。

過午英文又刷。

到民眾學校去上課,今天考他們,大半都不會寫字。晚飯后訪李秀潔談半點鐘。又訪長之,他仍然同我談到出刊物問題。我向他談了談我對新詩的意見,就是——詩之所以感人,我以為,大半都在音樂成分。中國新詩在這方面完全忽略了。外國詩有rhyme,這在中國詩可以辦得到。但也有metre,而且這metre隨著感情而變化,非常重要。譬如Browning的As I ride一首,不懂英文的,又要聽別人一念,也會感到是騎在馬上的一顛一簸的情緒。不過中國文是單音字的,要來講metre是非常難的。對這一問題我想了好幾天,忽然想到論理學上有一章,名字是忘了,譬如“我吃飯”一句話,重讀“我”就表示“我”吃飯不是“你”吃飯,重讀“吃”就表示我“吃”飯不是我“拉”飯,以此類推。在中國舊詩里也有把主要字放在末尾的(長之補充的)。倘若我們以重讀來代表英文的高音,按照個人情緒的不同,把主要字放在前面或后面,重讀了,形成iambic或trochaic……來表示不同的感情,也未始不可的——這意見,我自己也知道,自然是很荒謬的。不過,還有老話,沒偏見沒意見,也總是不失為一種偏見吧。長之給我很多的鼓勵,我向這方面研究的心更大了。

九點半后,訪楊丙辰先生。談到出刊物的問題,他對我們談到他自己的根本思想。他說,幾千年來,人類都走錯了路了?,F(xiàn)在應該猛醒,用和平方法來消除武力,世界大同,廢止戰(zhàn)爭。無論什么主義,即如共產主義,這是人類同情心最大的表現(xiàn),然而到后來,同別的主義一樣,變成不人道的了。我們所需的是真正的人道主義。

談至十二點始返宿舍。

十九日 早晨讀Sons&Lovers。

到書庫去查A.Symons的Symbolism和楊丙辰先生介紹的兩本書,一是Kant的Critic of Judgement,一是Schiller的哲學論文,結果只借到Kant的一本。

過午清華同燕大賽足、籃球,我沒去看。結果足球4:1,籃球17:15,清華大騰,真侮辱。

我最近忽然對新詩的音節(jié)問題發(fā)生了興趣。午飯后同長之到民眾圖書館,借了一本民〈國〉十五年的《晨報詩刊》,晚飯后又借了Herr施的兩本最近的詩刊。

晚上看電影,是賈波林[卓別林]的Big Adventure,不很高明。

二十日 今天進城。先訪靜軒,他說我的領貸費的圖章丟了,今年恐怕領不到——不勝焦急。我本預算著可以有四十元,所以才大膽去order書,現(xiàn)在中途發(fā)生變故,又只好向家里要錢去了。

同靜軒到東安市場,看舊書,沒有什么好的。飯后我到朝陽去訪鴻高,他不在。又訪貫一,他也不在。其他人我又不知道住在什么地方,只好淡然地往回走。

到青年會時才一點鐘。又到市場去逛,無聊地來回地跑。二時余,又回到青年會,等三點的汽車?;匦:螅X得非常累,澡也沒洗,懶懶地過了一下午。晚上好歹預備了法文,又讀了點Keller。

今天接到Mags Bros寄來的Rare Books目錄。

讀到《論語》第五期,有林玉堂《論美國大學》。呵,原來是這么一回事。我本來對美國留學生就沒信仰,現(xiàn)在是更懷疑了。

二十一日 早晨下了法文就預備德文。

過午第一點英文旁聽,腦袋仿佛要破裂似的,迷迷糊糊的一點鐘。下了英文仍是預備德文。在上德文前到楊丙辰先生處送雜志。上德文腦袋痛極了,好歹上下來。

晚上又預備法文,腦袋痛得實在有點撐不住。楊丙辰先生講Faust,講得真好。比看中譯英譯本明白得多,不過腦袋仍然痛——今天實在用它用得太過了。沒辦法,睡覺。

長之對哲學發(fā)生了興趣,簡直是個奇跡。他才入清華時,根本不承認哲學的存在,只有科學?,F(xiàn)在對生物學感到厭倦(我想,大部分原因是他干生物,他自己說,吃力也沒有成績,不相近),然而也可以證明他以前對哲學并不認識,只是無聊地prejudicially攻擊。前天他曾同我談到這問題,他說他要轉系——哲學系,今天果然轉了。以前他只要談到生物系,總是比別的系好,無論什么都好?,F(xiàn)在剛轉哲學系,于是哲學系又變得好了——我想,他的這種傾向是非常顯著的。只要他認識的朋友,也不許別人說半句壞話,雖然那個朋友滿是缺點,在別人眼中。

二十二日 今天同星期四是我最怕的一天,因為有王Quincy的課,上他的課,做抄寫機,真比上吳可讀的課都討厭。過午中世紀文學,說下星期又要考,真混蛋。

讀Keller。今天是只用一點鐘(5—6)就預備完了,這也是新紀錄,在圖書館里也的確比屋里靜。

晚上讀Swinburne,Emma。焚燭讀H?lderlin's Leben。

今天接到叔父的信,非常高興。

剛才我焚燭讀H?lderlin——萬籟俱寂,塵念全無,在搖曳的燭光中,一字字細讀下去,真有白天萬沒有的樂趣。這還是第一次親切地感到。以后我預備做的H?lderlin就打算全部在燭光里完成。每天在這時候讀幾頁所喜歡讀的書,將一天壓迫全驅凈了,然后再躺下大睡,這也是生平快事吧。

夜十二時,記,搖曳燭光中。

二十三日 早晨上課三堂。

過午,午飯后在Herr王屋打骨牌。

體育后預備Keller,急急跑著去上德文。今天本定清華對中大賽球,因故不能舉行,不然德文又有不上的可能,球癮實在太大了。

今天讀《苦悶的象征》。以前也讀過,大概因為難懂沒讀完,而且董秋芳先生在高中時還特別開了一班講這書,我似乎也不大能了解,現(xiàn)在讀起來真覺得好,話的確應當這樣說,中國只要有個白村就夠了。

因這本書而對精神分析學感到興趣,太想明了一下。最近我自體驗得到,無論讀什么書,總給我很深的印象,而使我覺得自己太空虛了,空虛得有點兒可憐了。而且,我對任何問題都感到興趣,興趣的方面加多了,精力也愈覺得不夠省——這或者也是很好的現(xiàn)象吧。今天Herr王同我說,瞿冰森托曹葆華作一篇關于Galsworthy的文章,曹詩人不愿意作,轉托他,他又轉托我,我本來正作H?lderlin,不想應——然而終于應了。晚上大部分時間是用在讀參考書上,結果是頭痛。

二十四日 今天寄家信要五十元。

頭午只上了法文,別人一律大刷。在圖書館看關于Galsworthy的書。

忽然不見了借書證,我以為掉了呢,大貼布告,又因為急切地想到書庫去查書,同圖書館打了半天麻煩,才準許進去。結果找了幾本書。

吃午飯時才知道借書證忘在Herr王那里了。

過午仍在圖書館加油,一瞬間,已經到了晚飯的時候了——工作緊張的時候,真的不覺時間的逝去的。

晚上預備法文。聽Winter講Gide。

今天工作頂緊張了。幾年來沒這樣了,也頗有趣。

二十五日 星期五早晨仍然只上法文,別人一律大刷,仍然看關于Galsworthy的參考書。

過午上體育,下來仍然看。

因為明天沒班了,晚上更放心大膽地看Galsworthy。工作緊張的態(tài)度同昨天差不多,頭有點痛了。

以上幾天的日記,和以下三天的都是二十九日補記的,做這篇Galsworthy,直費了我五整天的工夫,參考書十余本,五天之內讀千數頁的書,而且又讀好幾遍,又得寫,這還是以往沒有的紀錄。這幾天每天幾乎都到下一點睡,早晨醒得又極早,只有Galsworthy盤桓在我腦子里。我覺到這種刺激非常有趣。在近幾天以內,我又要開始做H?lderlin了。

二十九日晨寫

二十六日 今天開始做Galsworthy的生平和著作(二十五日做的),過午做戲劇家的Galsworthy和為長篇小說家的Galsworthy。不過,這所謂做,并不是定稿,不過把書上的材料摘下來。至于前后次序,那是抄的時候的功夫了。

晚上頭頗痛,需要休息。民眾學校送來電影票,去看電影以解困。片子是《招請國王》,一塌糊涂,壞極了。

電影完后,點蠟,作為短篇小說家、小品文家和詩人的Galsworthy和一篇附尾。睡覺時下一點。

二十七日 星期日昨天雖然睡得晚,但今天一早就醒了——Galsworthy把我催醒的。

我開始抄,這抄的功夫也真正要命。又要顧到是否前后重復或沖突,又要顧到文字。有時因為一兩行費半點鐘的工夫。頭也因而更痛了。

過午仍繼續(xù)抄,終于沒抄完。

二十八日 早晨上法文,也是心不在焉。

下課后,又抄,至十一點完——這可完了??偣操M了五天的工夫,坐臥不寧。

自己重看了一遍,交給曹詩人,他答應寫信。

因為明天還要考中世紀文學,今天Holland又催作文,真要命。德文沒去上。做法文,讀中世紀筆記,又是要命的事。而且還要預備明天的法文。

晚上終于又點了蠟。

二十九日 早晨仍只上法文,別人一律大刷,看中世紀也。過午中世紀考得倍兒壞,然而也沒關系,總是過去了。今天接到丸善來信,說H?lderlin沒有了。我最近買書的運氣一向不佳。前兩天接到璧恒公司回信說,《歌德全集》賣完了,今天又接到這信,真不痛快。

晚上看Keller和Emma。

最近做了這篇Galsworthy以后,本來懶于動筆的我,現(xiàn)在卻老是躍躍欲試了。我計劃寫一篇H?lderlin介紹和一篇新詩的形式問題。后一篇我是想發(fā)起點波瀾的。

三十日 早晨上了三班,老葉是胡謅八扯。

過午體育打籃球。

趕著上德文,但是我卻預備錯了。我上次沒去,我以為已經把上一次assignment講了哩,但是星期一張、朱二位也沒去,班沒上成。今天講的仍是上星期三的assignment。

因為最近才感到多思苦,所以想寫點東西,總名就想叫“夢話”,就是因為自己也不清楚的意思。晚上預備法文。

十二月一日星期四今天早晨上三班。又叫王文顯念了一通,我干抄了一遍,結果手痛了。

過午看同志成中學賽足球和女子籃球。所謂看女子籃球者實在就是去看大腿。說真的,不然的話,誰還去看呢?

聽人說班禪大法師來游清華,并且還向同學“訓”了十分鐘的話。我竟失之交臂,沒見這個大法寶、大怪物,實在可惜。

晚上聽Winter演講,不精彩,有點進了要命的意思。讀完《創(chuàng)造十年》,我第一就覺得郭沫若態(tài)度不好,完全罵人。哪有歷史性的文章呢?又讀《春醪集》。

二日 今天Holland忽然在班上dictate,弄得一塌糊涂。

現(xiàn)代小說沒上,其余兩堂上了。

過午體育測驗,單腿閉眼站二十二秒鐘,起初覺著很易,然而做起來卻極難,不過,終于pass了,別人沒pass的還多著哩。

又測引身向下五下,也pass了。

回來寫《繭》——小品文。

到民眾學校上課。

晚飯后,到Herr王屋去打牌。本想理發(fā),人多未能擠上。回屋大睡。

三日 早晨到圖書館去讀Spanish Tragedy,倍兒長,沒讀完,又讀H?lderlin's Leben。

過午仍到圖書館去讀Spanish Tragedy,仍未讀完,因為心急去看足球。

足球是師大對清華。

看球后同Herr施閑聊,長之及長楫來。

晚飯后,理發(fā),到Herr施屋閑聊,目的是在等到八點鐘看電影。七點半過,就到大禮堂去,一看沒有燈亮。施說:“已經開演了。”我乃大慌,跑到門前一看,門關著,沒有人。又回到二院布告一看,是星期日。笑話。

晚上讀Keller,盛成的《海外工讀十年紀實》。

四日 早晨到圖書館,本想借Drama,但是已經給人借凈,只好看Emma。還好,一點半鐘,看了五十頁。

過午洗澡,到圖書館去,看完了Spanish Tragedy。

晚上看電影。《火山情血》,開頭很好,愈來愈糟。我看了幾部中國片子,全是這一個毛病——《野玫瑰》亦其一。我真奇怪,有些地方,簡直可笑。

在看電影的期間,想到——Turgenev說Hamlet代表人的懷疑,Don Quixote代表人勇往直前的精神。阿Q這兩樣全有。

在燭下寫給芬妹信。

五日 早晨法文。

下來到圖書公司,本想〈買〉法文字典,賣完了,只買了本Everyman's Library的Conversation with Eckermann of Goethe。

到圖書館去看Emma。

過午預備Keller,看Marlowe。上Ecke班。

晚上到一院去上浮士德,等了半天沒人來,下來一看,楊先生請假——真怒,大風天白跑了一趟。

預備法文。讀Emma。

頭午天陰,過午晴。一天大風,頗冷。

六日 今天寄信到丸善去買Kleist,Lenau,Novalis全集,不知能寄來否。

早晨上三班。

過午上一班,洗澡。

晚上看Emma和H?lderlin's Leben。

長之來談,燈熄后,繼之以燭,興會淋漓。

七日 大風,飛沙走石。

老葉請假,不亦樂乎。

過午預備德文,上體育。忽然決定再托圖書館買書,同時,又決定買H?lderlin全集。下德文后,問Ecke,他說,Hellingrath和Seebass合輯的全集已絕版,但能買到second hand,晚上遂寫信到MaxH?ssler問是否可以代買。

看法文及Comedy of Errors。大千借十元。

八日 早晨上三班。

過午一班??慈A北與清華足球賽。

今天本來想再托沈先生買書,但據云圖書館八月間所order之書現(xiàn)尚未來,不久即打電報去問,先叫我們等一等。

接到家信,并五十元。

接到瞿冰森信,言稿子稍緩即登。

看李達譯《辯證法唯物論教程》,比看英文還費力。這是最近譯新社會科學書的一個通病。據魯迅說,日文也同樣難懂(這些書多半從日文轉譯的)。這是中國文字的毛病。但是我從這本書看出來,用叫人懂的文字并非不能把意思全表達出來,我真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捶怯眠@種天書似的文字呢?

晚上讀法文,Sons&Lovers,Emma。

九日 早晨本來有四堂課,上了三堂就已經太累了,所以只好再刷Winter(文藝復興)。

回到屋里——呀!又有掛號信。去領,是清平呂仲巖先生代領的貸費。我這兩天真是財運亨通,昨天接到五十,今天又接到四十。

過午體育。看大一與大四賽球。

到民眾學校上課。

晚上大千來談。我本預定看Sons&Lovers到一百四十頁,看到一百三十頁時,施、武二君來談,直至十一點始走,我決定非看完不行。幸虧今天演昆曲,因未完場,電燈晚熄。終于看完了,而且還多看了幾頁。然而眼苦矣。睡。

十日 今天一天沒課,然而頗加油。

早晨看Sons&Lovers六十頁,The Star of Seville。

過午看Keller,看完The Star of Seville。

晚上看Sons&Lovers四十頁。

自從看了林語堂一篇文章,我對教授(尤其是美國留學生)總感到輕蔑。他們穿的是虎皮,皮里是狗是貓,那有誰知道呢?只覺得他們穿的是虎皮而已。有信仰就好說,即便信仰而到了“迷”信也不打緊,最苦的是對任何事都失了信仰的人。

十一日 今天九點鐘進城。

半夜里給風震醒,早晨風勢愈加大了。下了車一直到鹽務去找印其,他還沒來,滿眼是沙子。

同印其坐電車到前門,至琉璃廠,買了三本Everyman's Library——Euripidēs兩本,Aeschylos一本。由前門到東安市場,風兇得不得了,滿眼是沙子。

逛舊書攤看到Scott全集,Reuter全集。我買了一本De la Mare的短篇小說集,四元,印的裝的都非常講究,原價是美金三元五角。

到真光去看電影——《獸男子》,Busk Keaton主演,是有聲的。這是生平第一次聽有聲電影,片子還不壞。不過不深刻,趣味極低。

五點散場,到鹽務。風在窗外的暗夜里狂奔,震得窗紙響。我一想到還有四十里的路去走,回學校,仿佛有索然之感呢。

七點回校,冷甚。

預備法文。長之來談,燭繼電。

接到鮑芳園借錢的信,真討厭,我能借給他嗎?

十二日 仍大風,一夜沒停。

早晨一堂,由四院至一院,為御風而行。

預備Keller。

過午仍讀Keller,蒙眬睡去。

上德文,鐘打十分鐘后無Ecke,于是便去找楊丙辰閑扯。回屋問Herr陳,才知道今天Ecke來了。但是我們的班他為什么不去呢?去晚了嗎?晚上聽楊丙辰講Faust,講得仍然極好。唯廢話太多,時間未免不經濟。

回屋預備法文。

十三日 早晨仍大風,頗冷。

上王文顯的班真是相當地討厭,把手都抄痛了。

過午看Emma。

在圖書館看到許多雜志,如《大法》《平明》等,都可以寄篇稿去試一試。心中躍躍欲試,但想不起寫什么,自己也空虛得夠勁了。第一想到寫的是France的文學批評論,我想到日本去買他的Life&Letters。晚上看Shakespeare的Romeo&Juliet,對照徐志摩譯文。

十四日 天氣真怪,前兩天大風,頗有些冷,今天又熱得在屋里直出汗。雪也不下了。

早晨現(xiàn)代詩,老葉胡謅八扯。

Renaissance,Winter講的是要命。不過今天講的是Montaigne,我覺得很好。非買他的全集看看不行。

接到掛號信的通知單——我愕然了,怎么又有掛號信。取出來一看,是璧恒寄來的書,只一本Thomas Mann的Der Tod in Venedig,Eichendorff,大概又須向德國去訂了。我真沒想到能來得這樣快。

看女子籃球賽,對翊教。但因為德文,只看了一個quarter就趕快跑了。

晚上看Shakespeare's Romeo&Juliet,法文。

今天報載中俄復交了。真出人意料。孫科、陳友仁主張中俄復交,不成而去?,F(xiàn)在卻終于實現(xiàn),咄咄怪事。

十五日 早晨三班。

今天我的高斯桑綏?。劬樱萑坏浅鰜砹?。我真沒想到能這樣快,雖然已經不算快了。這是我第一次在北晨《學園》發(fā)表東西,頗有點飄飄然呢。

接到璧恒公司的信,Eichendorff到德國買去了。說八星期可到,其實最少須用三個月。

今天天氣太好了。沒風、和暖。過午下了課,簡直不愿在屋里坐著。一聽說一二年級賽球,非看不行。歸后讀Sons&Lovers。

晚上讀法文,Sons&Lovers。

十六日 幾天來,天氣真太暖了。

早晨四班,刷吳可讀一班。

過午看Sons&Lovers。到民眾學校去上課。

晚上吳宓請客,居然不是一毛五的客飯,真也算稀有。他請客的意義,大約就是我們都幫他辦《大公報·文學副刊》。其實我最近對文副也真有點反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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