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東　1969年5月

李小東(男)，北京農(nóng)大附中67屆高中畢業(yè)生

一、小東淖

(一)區(qū)位

打開中國地圖，一眼就能看到一個橫貫東西的藍色“幾”字形，這就是黃河了?！皫住弊帜且粰M相關(guān)的地域人稱河套。如果在前面加個大字，即為歷史地理上的大河套。這個大可不得了，那是黃河從青海出發(fā)，途經(jīng)甘肅、寧夏、內(nèi)蒙古，直下陜西、山西，裹泥挾沙一路狂奔以浩浩蕩蕩之勢沖刷出來的一塊塊平原。即使限定在“幾”字那一橫上，河套的地界也是相當(dāng)?shù)卮?，所謂八百里河套川。這平展展一望無際的大川分前后兩大塊，叫前套和后套，前套居?xùn)|，后套位西。前后套是俗稱，官面語言叫土默特平原和巴彥淖爾平原。

現(xiàn)在我們把目光集中在巴彥淖爾平原，就是那一橫左上角被藍色細線圍了一個圈的地方。地圖上看著不起眼，其實遼闊得很。有首民歌叫《繡荷包》，其中一句這么唱：“十二繡成功，給給走口外的人，到了那后大套，給給我男人。”聽聽，后大套。走西口的人渡過黃河，腳一落地，立即驚呆了，哪見過這陣勢？一馬平川的土地一直延伸到天邊；走上一天一夜，放眼望去，平原的地平線仍在天際，不由連連嘆息：后——大——套。

我們的故事就發(fā)生在后大套，具體說，是這里的一個名為小東淖的小村莊。別費勁兒找了，百萬分之一的分省地圖都標不出來，何況地圖冊？說了那么多大，現(xiàn)在又跳到小，落差挺大的是不是？其實大離不開小，理論上的詞兒叫作大寓于小，小中見大。我們是想說，正是在這個小村子里，我們認識了后套，那人那事那獨特的文化，進而了解中國農(nóng)村；同時我迅速成長起來，正是這短短幾年的歲月，決定了我們?nèi)松淖呦?。一句話，小世界鑄造了我們生命的大青春。

小東淖是個自然村，行政上隸屬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巴彥淖爾盟烏拉特前旗長勝公社(現(xiàn)新安鄉(xiāng))，直接領(lǐng)導(dǎo)是先進大隊。村子像木匠的矩尺，橫的部分位北，豎的部分向南，橫豎并不相連，之間由一條東西走向的道路和少許土地隔開。

小東淖村　1969年5月

路是土路，屬于那個時代的鄉(xiāng)間公路。不寬，也就兩米許，勉強可走一輛三套車，上面布滿了坑坑洼洼的車轍印，像一腳踢出的香蕉球弧線，兜了個彎子通向公社。這條路看上去懶洋洋的，一副松松垮垮的樣子，使人疑心根本不是人手修出來的而是人腳隨意走出來的。路很安靜，靜得有些荒涼，地廣人稀再加上商品經(jīng)濟不發(fā)達，行人稀少。偶爾有女子走過，地里干活的男人便直起腰望去，咂咂嘴，直到看不清了才慢吞吞收回目光。遇到騎馬的漢子顛顛地過來，身后拖著長長一溜煙塵，人們就會大驚小怪地嚷嚷：“那是個誰嘞？”接著狠狠啐一口：“裊的個給！”翻成北京話，顯擺什么，找抽呢。

村子本來是連在一起的，隨著行政管理的逐步深入，才分割出兩部分，變成兩個生產(chǎn)隊，分別叫小東淖北隊和小東淖南隊，按照序號排列，又叫先進七隊和先進八隊。自打開辟了那條公路，兩隊之間的界限愈見分明，來往也愈加稀少，儼然兩個彼此獨立的自然村?，F(xiàn)在叫北小東淖和南小東淖。

(二)前世

凡事都有來由，村子為什么叫小東淖？我們看看這三個字。

淖，湖沼。有人說是蒙古語，不見得，古籍就找得到這個字。譬如戰(zhàn)國時期巨著《呂氏春秋》，就有“漆淖水淖，合兩淖則為蹇”之句(見“別類”)。是說，水流動，漆也流動，把漆倒進水里，漆便結(jié)成硬塊，水也流不動了。這里的淖表示流動性。古漢語中的淖，多指泥和水相混合的物理形態(tài)。成書于東漢的《說文解字》，即把淖釋為“泥也”，突出泥的成分。由此足見，淖是通用字，為蒙漢所共有。

淖有野氣，這種泥水混合物其實就是沼澤。那是頗為神秘而又孕育了眾多生命的去處，其中最美麗最堅韌的生命當(dāng)屬鴻雁。有首歌專門唱它，歌名就叫《鴻雁》，起首兩句是“鴻雁天空上，對對排成行?！彼鼈儚谋狈斤w往南方，思鄉(xiāng)心切，又不遠千萬里飛回北方的家。它的家其實就是這里的沼澤。這首歌是蒙古族烏拉特部的民歌，而我們現(xiàn)在說的這個淖就在烏拉山西側(cè)的大平原上，屬于烏拉特前旗。還有一種飛禽與鴻雁同樣堅韌，叫天鵝，古稱鴻鵠。這首歌起先是唱天鵝的：“白天鵝漫游葦湖深處，眾親友聚會酒席宴前?！比敽褪钦訚?。它美麗而安詳，靜靜地臥在藍天白云下，鴻雁和天鵝翩翩而至又翩翩而去，一年又一年。

黃河灘　1969年5月

這就是這個村莊的前世——一片沼澤。再往前推，則是湖泊。這地界風(fēng)多風(fēng)大，多從西方和北方呼嘯而至。大風(fēng)所過之處，橫亙著廣闊沙漠。沙漠太靜太荒涼了，小小沙粒望望周圍，全是跟自己一模一樣的同類，終于耐不住枯寂，跟過路的風(fēng)兒跑了。不知走了多遠，看見下方波光粼粼，跟自己的大漠全然不同，便一頭扎進去。身子重的沉到水底，身子輕的被風(fēng)波推向岸邊。有的沙粒無意在這里落腳，想走得更遠一些，可是因為貪看風(fēng)景，離水面近了點，等醒過味兒的時候已經(jīng)剎不住腳了，一頭撞上高出水面的湖岸，被攔截下來。就這樣，日積月累年復(fù)一年，湖泊淤塞成沼澤，而在它的東岸和南岸，兩道沙梁慢慢長了出來——是西北風(fēng)給的力。

再以后，風(fēng)吹日曬，水干了，植物瘋長；牛來了，羊也來了，牧人騎著馬也來了，這里成了牧場。再以后，走西口的農(nóng)人來了，草原被開墾出來，成了農(nóng)田。一戶、兩戶、三戶……越聚越多，終于成了村莊。

因為這里是湖泊、沼澤，人們叫它淖；淖的西面曾經(jīng)有個聚集點，也可能只是幾頂帳房，也可能是個基層行政單位，以它為基準，淖位于東方，遵循方位定名的慣例，便在淖的前頭加個東字，謂之東淖；這個淖不大，策動胯下馬，用不了一頓飯的工夫就可以繞上一圈，所以又在東淖前面加一個小，于是便有了小東淖三個字。村子建起后，現(xiàn)撿現(xiàn)賣，便叫小東淖。

小東淖的兩個生產(chǎn)隊，南隊位于湖沼底部，北隊位于邊緣。

小東淖的前世決定了它的地貌，最大的特征有兩個。

一個是地勢低洼。這個特征用肉眼是看不出來的。雖說這里曾是湖沼，但由于泥沙匯聚，湖底不斷抬升，漸漸與地面找平，所以它不像深坑那樣明顯。盡管如此，信息還是處處透露出來。

最觸目的是土壤的顏色。那是一種深褐色，深沉得近于黑。剛剛耕過的土地常常是順犁痕朝一邊倒的大土塊，在太陽下閃著暗淡的烏光。河套屬黃土高原，土壤主色調(diào)為黃，而這里則為深褐，說明它本是淤泥。更明顯的是土壤表面那層白。耕過的田地曬上一兩天，上面就會泛出白霜，用舌頭舔一舔，又咸又澀，沒錯，那是鹽堿。特別是雨后，哪怕僅僅是濕潤地皮的小雨，放眼望去，滿地皆白。當(dāng)然，鹽堿不是只在小東淖出現(xiàn)，其他地方也有，河套本來就是鹽堿化地區(qū)，但這里格外嚴重；一場小雨對周邊土地毫無影響，但在小東淖就是災(zāi)害。這一現(xiàn)象說明這里的地下水位很高。

李止(左)與回鄉(xiāng)知青臘元　1969年秋

地下水位高的另一證據(jù)是水井。冬末春初，井臺置一長桿，三米有余，頂端裝有鐵鉤，用來掛住水桶往上提水。這時節(jié)水量最少，水位最低，即便如此，距地面也僅僅兩米多。其他季節(jié)，這根長桿棄之不用，挑水的擔(dān)杖就是最便當(dāng)?shù)墓ぞ?，水桶都不用取下，把?dān)杖從井口順進去，輕輕一蕩，再往上一提，一桶水便放在了井臺上。到了夏秋之交，擔(dān)杖都嫌多余，蹲下身子，只需伸長手臂，像從河中取水那般輕巧，往起一站，水便提了上來。這時的水位最高，離地面也就一兩尺。

淤泥、鹽堿、高水位，這些確鑿無疑地告訴人們，這里是洼地。

談到土壤，就得說說土質(zhì)。淤泥結(jié)構(gòu)細密，黏性極大，最奇的是找不見一丁點石頭，連草籽般大小的沙粒也沒有，全都是細如白面的粉末。雖然耕作多年，但黏性不改，人力終究敵不過天力。田地耕過后，必須及時耙一遍。套一頭犍牛，身后拖一塊布滿釘齒的鐵家伙，就這樣還嫌分量不夠，趕牛人還得站上去。這活兒馬干不動，所以由牛承擔(dān)，可見土質(zhì)有多黏。要是稍一疏忽，錯過了耙地時間，土塊干了，就有好受的了。那時就得組織一幫壯勞力，一人提一把大頭木槌，挨個兒敲打那些土坷垃。勁兒小了都不成，必須輪圓胳膊，腰還得給力，狠命往下砸，就這樣還不一定能把坷垃打碎。

但土坷垃也并非一無是處，它是當(dāng)?shù)厝瞬疗ü傻谋貍?。那天一個知青在茅房大便，忘了帶紙，恰巧一個孩子路過，便打發(fā)他去取紙。孩子轉(zhuǎn)了一圈，遞進兩塊土坷垃。他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拉屎跟紙有什么關(guān)系，但有一點是明白的，這位知青叔要擦屁股。

最麻煩的是下雨。地里別說耕牛了，就是拖拉機，被稱作鐵牛的龐然大物也進不去，履帶全讓泥糊住了。村子里也一樣，最好是待在屋里，要是非得出門，必須肩上扛把鐵鍬，走幾步，把鍬立地上，腳踩住鍬背，前后剮蹭。如果忘了帶鐵鍬，不出十步，肯定打道回府，鞋底的泥有一拃厚，感覺似有千斤重。然而等轉(zhuǎn)過身子，問題又來了，這十步路咋走？這時不管有多么搓火，都不能甩腿，試圖以這種方式使黏泥脫離鞋底，后果只有一個，就是你的鞋遠遠飛出去。進不能進，退不能退，哭去吧，誰讓你不長記性的呢。

時值北部邊境緊張，全民動員準備打仗。村民福生子大搖其頭，斷言蘇修打不到這里。問他理由，答曰汽車輪子最怕跑這種泥路，轉(zhuǎn)不起來。告訴是坦克，他白眼一翻，振振有詞：坦克咋了，還不是跟鐵牛差不離？沒見雨天拖拉機都歇了工嗎？

奇怪的是如此細密的黏土地旁邊，竟然橫亙著兩道沙梁，分布著大大小小幾十座沙丘，這是小東淖地貌的第二大特征。凡是初來乍到的人無不驚訝詫異，百思不得其解。其中的奧秘我們前面說過了，是裹挾沙粒的西北風(fēng)搬運的結(jié)果。

東沙梁　1969年夏

淖沒有了，風(fēng)還在。貼近地面的風(fēng)被沙梁擋住，留下沙粒，所以沙梁還在長胖長高。許是沙子過于細微的緣故，這里的沙梁不像大漠那樣呈金色，而是銀子般的白色。只是清晨，太陽升起的時候，沙梁才反射出金光；而到了傍晚，在彩霞的映襯下，便著上微紅的色調(diào)；夜里，如果月亮好，能看到白影幢幢，很柔情的樣子。

這里是情人們幽會的去處。銀光下是潔凈松軟的沙子，坐在沙梁上可以看清遠處村莊的房屋，再小的東西就瞧不見了。大晚上除了情人，沒人去沙梁，最多朝那邊望上一望，生怕驚擾了那一對對野鴛鴦。

沙梁的中心與西北風(fēng)相對應(yīng)，在小東淖地界的東南角，分別朝西、北兩個方向延伸，形成一個矩形。往西走的叫南沙梁，位于村南；往北走的叫東沙梁，位于村東。南沙梁長約三四百米，東沙梁短點，二百米上下。寬窄不等，三五十米。不高，也就六七米的樣子。所以它們一點也不兇險，不像別處平原旁的高地山丘，咋咋呼呼的讓人心躁。

(三)今生

你在南隊村里找人，問見著存蘭子沒有？回答是：在大——南邊地里鋤麥子。大字拖得老長，似乎距離很遠，其實也就一里多地，十分鐘的事兒?；蛘叩玫降幕卮鹗牵和蟆边吶チ恕４笞忠餐系瞄L長的，好像你得走上半天，其實不過半里多地。這是南北，加上沙梁，小東淖南隊地界大概一公里余。

東西就含糊了。東沙梁過去是一大片灘地，一直頂?shù)焦愤吷?。那是條區(qū)級(省)公路，能見著汽車跑。為什么含糊？因為這片灘地歸屬不明，周邊幾個村子都在那兒放牧。保守點劃出三分之一，東西總有兩公里。

這是地界，跟耕地兩碼事，除去房舍、灘地、沙梁、林子，小東淖南隊的耕地也就一千畝上下。小東淖北隊差不多，也就這個數(shù)。

耕地不算多，可人均就不少了，超過五畝。

兩個隊的村莊主體形態(tài)均呈紡錘狀，只不過走向不同。按傳統(tǒng)說法，東西為橫南北為縱，北隊是橫向排列，南隊是縱向布局。

北隊的住房一律排在前面提到過的那條土路的北邊，湊熱鬧似的紛紛往前擁。北方蓋屋建房遵循坐北朝南，門窗一律南向。面對行人，有的一心展示自己，有的張大好奇的眼睛觀望，有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你放松點，不妨揮揮手，再做個鬼臉。

南隊給人的則是后脊背。那些年時興在房屋后墻刷標語，從路上往南看，滿眼口號。不講究，直接用白灰涂寫在黃色土墻上，字跡高矮胖瘦不一，然而個個都有頭號籮筐那么大，讓你瞧瞧這決心有多么堅定。口號緊跟形勢，不斷更新，打這路過，不亞于上一堂政治課。搞宣傳的不敬業(yè)，只在靠近土路的屋后刷標語，稍遠些就算了，反正路人也瞧不見。南隊格局一盤散沙，除了中間相對集中，周邊自由散漫，隔出老遠，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各自散落著三兩戶人家，從空中俯瞰，活像一個流浪漢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兒。

說是流浪漢，是因為這里沒有原住民。坐地戶倒是有幾家，往上推最多追到爺爺那一輩，所有居民都是遷徙來的?；旧鲜沁@么幾類：一類來自陜北的府谷和晉西北的河曲、保德，是走西口上來的，當(dāng)年逃荒奔活命的主兒。一類是甘肅過來的，主要是女人。60年代初河西大饑，不少光棍趕去以物易人，一口袋小麥即可領(lǐng)回一個媳婦，她們也是奔活命的苦人兒。另一類來自河北中部，那里人煙稠密，五六十年代開始有計劃地朝邊地整家整戶的移民，這些人也是為生存而來。再一類是知青，他們不一樣，是跟著政策走的，當(dāng)?shù)厝朔Q下放，說不定哪天就上調(diào)了，流動性更大。

河北移民陳文敏　1970年6月

其中，走西口上來的人以及他們的后代構(gòu)成了居民主體。在小東淖南隊，全村共40戶人家，知青算1戶，河北籍有4戶，其余35戶都屬于走西口，其中4戶人家的媳婦來自甘肅。后來知青都返城了，河北人離開的比知青還早，走了3戶，盡管生活條件不如當(dāng)?shù)兀释岭y離，說什么也得回去。

只有走西口的人在這里徹底安了家。

為什么只有他們長住下來？原因很簡單，他們的祖籍地實在是太窮了，窮得無法生存。有歌為證：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餓斷腰，女人淚長流。這里的窮不是因為人懶，而是地貧，所謂的苦寒甲天下，所以確切地說應(yīng)該屬于困。

地貧是就種植業(yè)而言，陜北和晉北是農(nóng)耕與游牧的交叉地帶，并不適宜開展單一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由此帶來了一種特殊現(xiàn)象，就是從事農(nóng)耕的漢族與從事游牧的民族之間的交錯混居，諸多族群在這里輪番登場亮相。爭斗是一個方面，更具有實質(zhì)意義的是交融，不管是戰(zhàn)還是和，也不管誰在這里坐江山，總得結(jié)婚生孩子不是？族群當(dāng)然構(gòu)成界限，但婚配是兩性行為而不是民族行為，所以通婚是一定的。

東北亞諸族之間的通婚不去說它，大家都是黃種人，不會造成后代體貌特征的重大差異，真正具有換血意義的是與西亞人主要是突厥人的通婚。突厥屬白種人，通婚的結(jié)果是黃白混種，與父族和母族都存在明顯差別。突厥人到中土，不是一個兩個，而是成群結(jié)隊。僅唐朝太宗時，一次即有兵民10余萬人歸附朝廷。他們南渡黃河，被安置在靖邊、榆林一帶，也就是后來走西口人的老家。

有限的地界來了這么多異種人，與當(dāng)?shù)鼐用裢ɑ椋采w面得有多大？恐怕今天沒有一個人敢拍著胸脯保證自己是純種。

扯這些古記兒是想說，作為他們的后人，小東淖居民一定與內(nèi)地不一樣。

首先，人的外表不一樣。

這兒的女子身腰豐腴，體態(tài)適中，基本看不到水桶型和麻稈型。這樣的女子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還去得了田間。春夏兩季，男人要出渠工，壯勞力都在工地上，地里的勞作差不多全由女人承擔(dān)。河套管日頭叫陽婆，既陽又陰，顛覆了太陽是純粹陽性的觀念；男人提到女人，稱謂是老板子，意思是當(dāng)家的，僅此可見婦女地位不低。

這兒的女子皮膚好，潔白細膩。白來自突厥血，細出于黃種源。說到五官，最當(dāng)緊的自然是眼睛。分兩種，一種形似柳葉而單眼皮，叫丹鳳眼；一種形似杏核而雙眼皮，外加長睫毛，叫毛花眼，就是歌里唱的“一對對鴛鴦一對對鵝，一對對毛眼眼瞭哥哥”。瞭，從遠處看，滿眼的熱望，能把人融化掉。毛花眼多見于白種女人，丹鳳眼是東亞人的特征。鳳，華夏圖騰，西方無鳳。西人崇拜的是鷹，如佛教的大鵬金翅鳥，那對金綠色的圓眼睛永遠睜得大大的。

不管是丹鳳眼還是毛花眼，都一律的大氣盈盈，干凈得晴空般不見絲毫雜質(zhì)，透著樂天知足。你的影子映在這樣的瞳仁里，是前世今生修來的福分。

這兒的男子高大威猛，筋肉累累，完全是戰(zhàn)斗型身材。突厥人天生就是當(dāng)兵的料，冷兵器時代，他們的騎士令人聞風(fēng)喪膽。唐朝軍中有不少突厥將士，唐詩唱的“哥舒夜帶刀”的名將哥舒翰就是他們的代表。這樣的體魄用在田間，不用說是一等一的勞力。后套苦重，一對籮筐裝滿黏泥，少說200斤，挑著它疾行幾十米，還要爬上高高的堤壩，而且一干就是一整天，連軸轉(zhuǎn)月余，也只有這樣的體力才能承受得住。

這兒的男子膚色白里透紅，即便老者亦如此，白是本色，紅是太陽和風(fēng)霜打上的印記。他們相貌堂堂，一臉正氣，微微泛黃的眼珠滿是真誠。他們喜歡說笑，腦子里常常迸出些奇思異想。場上碾麥子，兩匹馬兒拉著石頭碌碡飛轉(zhuǎn)，他會說，要是有頭河馬就好了，套上一定更厲害。問他可曾見過河馬？說是在百獸圖上見過，大家伙，肥肥壯壯的，看著挺憨厚，想必挺聽話。

這兒的男人好唱。既不民歌也不流行更不花腔，純粹的原生態(tài)。那勁兒使的，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老高，滿臉通紅，一聲破腔而出，直沖霄漢，山搖地動。歌走的不是嗓子，是心，掏心掏肺。

跟這樣的男人交朋友，踏實。喝酒，他會替你干；打架，他也會逃跑，但絕不會扔下你不管。

其次，民風(fēng)不一樣。

晚清有個御史叫王培芬，出差去了趟陜北，著實嚇一跳。返京后趕緊給皇帝上折子，其中一句是“圣人布道此處偏遺漏”。儒家圣賢四處推行教化，向無疏忽，不知怎地偏偏把陜北落下了。

圣人之道絕不允許男女私情。內(nèi)地特別是宋明理學(xué)發(fā)達的江南，逮著通奸者是要裝進豬籠沉塘的。這事用不著報官，宗族就給辦了。陜北不同，沒有這些說道。用不著考證，聽聽那里的民歌就清楚了。

陜北民歌圍繞的是兩個主題，一個唱愛情，叫愛得苦；一個唱生計，叫活得難。愛情是永恒主題，哪兒的民歌都少不了哥呀妹呀的，但沒見過陜北這么大膽露骨的：“聽見哥哥喊一聲，熱身子下地開開門。”不光火辣辣，而且毫無顧忌，根本不管對方還有自己是不是單身，只要動了情，就去追求，啥也攔不住。

不是挺開放的嗎，咋又愛得苦了？正因為開放，才愛得苦。想想，要是把你牢牢捆住，讓你不敢愛不能愛不想愛，所謂身如枯木心如死灰，連愛的能力都衰微了，還有什么苦？然而一旦打開閘門把愛放出來，苦就上身了。這種事，再化外的地方也不能毫無限制的隨心所欲，這不光是文化問題也是人性問題、條件問題，除了要顧及配偶的感受，還有距離的間隔，“三十里沙灘呀一馬平，瞭不見那個親親呀后影影”；“瞭得見村村呦瞭不見人，淚個蛋蛋拋在沙蒿蒿林”?？喟?！

這種化外民風(fēng)隨著走西口到后套落了戶。這地界離圣人更遠，比陜北還陜北，老家還有幾個讀圣賢書中個舉人進士什么的，這兒一個沒有。情人可算來對地方了，如魚得水，就偷著樂吧。

后套三大怪：土坯擦墻墻不倒，婆姨嫁漢漢不惱，嫖客跳墻狗不咬。這話其實是從陜北移植過來的，換了“沙子打墻”四個字。后套起墻不使沙子，用坯子，便改成“土坯擦墻”。擦的意思是蹭，草坯從地里切割出來，大小平整不一，壘墻的時候要找齊，即為蹭。要害是中間這一怪，嫁漢就是人們常說的偷男人，老婆外面有了情人，丈夫并不生氣。這樣的好脾氣，情人還能閑著？當(dāng)然別家男人對這個丈夫也一樣，沒脾氣。

小東淖鄉(xiāng)親很謙虛，說咱這地界風(fēng)俗不好。雖然屬于自我檢討，可一點也看不出沉痛，聽著像是炫耀，真不知道是罵呢還是夸呢。

后套管婚外情叫搭伙計，伙計就是今天說的性伙伴。這個詞是性解放的衍生品，很先鋒。其實我們那兒多少年前就解放了，確切地說自打第一撥居民起就從來沒有不解放過，化外之地嘛。

這說的是行，至于言那就更開放了。

當(dāng)?shù)赜幸粋€專用詞，叫“灰說”?；?，不好，這里指色情，灰說就是涉黃表達。有時候是直接敘述，所謂的黃段子；有時候是比喻，運用與性相關(guān)的詞和動作說明事物。

那天，面對滿地土坷垃，一個知青擔(dān)心影響播種，旁邊的老鄉(xiāng)搖頭道：不咋，到時候操個一遍就行。當(dāng)?shù)叵矚g灰說，因為不解其中風(fēng)情，知青上過不少當(dāng)。聽了這話，知青盯著他瞧了好一陣兒，慢慢笑了，笑得挺曖昧，心說甭跟我來這套，我懂。嘴上便道：又灰說呢?；艺f？那人不干了，將鐵鍬往土里使勁一插：咋就灰說，就是操個一遍嘛！知青不甘示弱，頂上一句：誰操，你操？對方說：我能操得動？拖拉機操。越說越不像話，簡直不可思議，可看他那急赤白臉的樣子，又不像灰說。

回來一查字典，差點背過氣兒去。還真有操地這個詞，不過不寫作“操”(cɑo)，寫成“耖(chɑo)”，耖地。耖是古代的一種農(nóng)具，類似耙，作用是把地里的土坷垃弄碎。拖拉機帶動的耙是一排粗重的圓形鋼片，能夠粉碎堅硬的土坷垃。

這里還有個誤會。北京人說的操，這里叫透，進入的動作。也叫鬧，有游戲意味。所以說他灰說，他根本就對不上茬口，我沒有一個字涉黃，咋就灰說了呢？結(jié)果成了雞對鴨說，越扯越亂。

后套話聽著土，其實很文雅，許多字詞都如同耖地屬于古語。比如什么，說甚，見面問做甚去？答曰動彈(憚)去，就是干活。隊長喊人出工，高叫動彈了——。喊也不說喊，說吼。

最有特色的詞是ci—tɑ，牙齒、舌頭、嘴唇、鼻腔、臉部肌肉一并發(fā)力，噴薄而出，表示鄙視、憤怒、不解、斥責(zé)。似乎可寫作刺他。刺，進入動作，即透；他，對象。北京話搜了一圈，還真找不到像它表現(xiàn)力那么強內(nèi)容那么豐富說出來又那么解氣的對應(yīng)詞。

二、我們

(一)27個成員

1967年末和1969年初分兩批，小東淖來了北京知青，這是小東淖歷史上的大事件，也是知青個人歷史上的大事件，無論對小東淖村來說還是對個人來說都屬空前絕后。

第一批3個人：郭北臨(女)、黃哈爾(女)、李小東(男)。時值隆冬，滿天滿地的西北風(fēng)裹挾著殘雪發(fā)出沙沙聲，打在衣服上，沾在臉上，鉆進脖子里。他們對農(nóng)村不陌生，除了麥收時節(jié)參加學(xué)校安排的支農(nóng)外，自己還主動去農(nóng)村考察過，但還是為這里的荒寒和雄渾所震驚。

他們下鄉(xiāng)完全出于自覺自愿，屬于“文革”中北京第一批赴農(nóng)區(qū)插隊的先行者，之前還有一批，去的是內(nèi)蒙古牧區(qū)。其時尚未形成下鄉(xiāng)潮，他們的行為是多年思想革命化教育所導(dǎo)致的一種必然表現(xiàn)。

1967年冬，“文革”已進行了將近一年半，被稱作“革命小將”的中學(xué)生由最初的狂熱轉(zhuǎn)入反思。不少人看到了自己天生的弱點，當(dāng)時叫小資產(chǎn)階級狂熱癥，而要拔除這個病根，按照革命理論，唯一的途徑就是與工農(nóng)相結(jié)合。那天李小東去學(xué)校，聽到路邊喇叭播出內(nèi)蒙古來人到北京招收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插隊落戶的報道，隨后與北京市革委會電話聯(lián)系，得知來人住在市府招待所，當(dāng)晚即登門拜訪，了解情況。第二天便給黃哈爾寫了一封題為“革命邀請函”的信，得到熱烈回應(yīng)。兩人分別聯(lián)系同志，兩天內(nèi)居然有十余人響應(yīng)。一個星期后，開始正式報名，小資產(chǎn)階級狂熱癥同時發(fā)威，本來決心前往內(nèi)蒙古農(nóng)村的人紛紛動搖、退場，最后我們這個團體只剩下郭北臨、黃哈爾、李小東。就這樣他們?nèi)伺c其他七十余名北京各校的中學(xué)生于1967年12月來到內(nèi)蒙古巴盟烏拉特前旗。

他們很快適應(yīng)了農(nóng)村生活。白天參加體力勞動掙工分，晚上挨家拜訪，回來后就著煤油燈看書。村里年輕人喜歡到知青這里聊天，他們對外面的事情很好奇，在信息手段極其落后的年代，知青無疑是一條通向未知世界的最方便也是最高效的渠道。沒有多久知青點就成了全村青年的中心。在他們帶動下，全村青年開展了有組織的活動，其中重要一項是進行義務(wù)勞動，修建一條接通村外的道路，路寬三米，兩側(cè)配備排水溝。據(jù)說這條路現(xiàn)在還依稀可辨。

隨著知青影響的擴大和深入，他們逐漸獲得了話語權(quán)，村政務(wù)很大程度上要聽取知青的意見。他們的努力為大隊人馬的到來奠定了良好基礎(chǔ)。

第二批23個人：李均田(女)、姜克敏(男)、于群鷹(男)、李強(男)、梅山(男)、陳必尹(女)、李止(女)、謝安娘(女)、康繼光(男)、史世凌(男)、周天安(男)、趙強(男)、丁克白(男)、李虹(女)、劉歷遠(男)、劉五一(女)、蘇北雁(女)、于四鷹(男)、彭蓮娜(女)、吳海晨(女)、付冬冬(女)、李堅(男)、薛必群(男)。

來的人太多，南隊容納不下，于群鷹、趙強、丁克白、劉歷遠、劉五一、于四鷹、彭蓮娜7人去了北隊。南隊加上第一批的郭北臨、黃哈爾、李小東，達到19人。兩隊相加，總共26人。

第二批人的到來雖然發(fā)生在上山下鄉(xiāng)運動高潮中，但不是學(xué)校組織的，屬于自行組合的抱團插隊，其中的構(gòu)成有分有合，交錯重疊。如果以學(xué)校劃分，主要來源是兩個。

一個是北京農(nóng)大附中系統(tǒng)。姜克敏、丁克白、李小東3人出自這所高中。李均田是農(nóng)業(yè)大學(xué)一年級學(xué)生，與姜克敏是朋友關(guān)系。她住百萬莊申區(qū)，與李強、周天安、劉歷遠是鄰居；趙強家住申區(qū)附近，與周天安是北京56中的同學(xué)，康繼光、史世凌也是這所學(xué)校的學(xué)生。付冬冬通過史世凌加入進來，情況相同的還有蘇北雁，她是劉歷遠的女友。彭蓮娜和蘇北雁兩家的母親相熟，也成為團體中的一員。于群鷹“文革”中同農(nóng)大附中關(guān)系密切，考慮到劉五一懂一些針灸，便邀請她一起下鄉(xiāng)。吳海晨與姜克敏、周天安交往頻繁。這是粗線條勾勒，其實大家早在插隊前已經(jīng)來往很多了，誰通過誰相識很難說清楚。

郭北臨(左)與李止1971年10月

一個是北京師大女附中系統(tǒng)。黃哈爾、郭北臨、陳必尹、李止、謝安娘是這所學(xué)校的高中生，梅山通過陳必尹加入進來。

除了同學(xué)、鄰居和朋友關(guān)系外，還有血緣關(guān)系。其中，李虹是李小東的妹妹，于四鷹是于群鷹的弟弟，李堅是李強的弟弟，薛必群是陳必尹的弟弟。

還有一個人的情況很特殊，叫戈毅，是從兵團跑出來的，1971年初前來投奔姜克敏，就此住了下來，成為這個團體的第27個成員。

現(xiàn)在說起下來的那一段經(jīng)歷似乎很輕松，其實蠻曲折的。第一批郭北臨等經(jīng)長勝公社安排在土默淖村，遭到同時下來的知青的派性排斥，被視為監(jiān)督改造對象，不得已半個月后轉(zhuǎn)到小東淖南隊。這個村子“文革”前即已準備接收包頭下放人員，房子蓋好了，人沒來，正好安置他們?nèi)恕?/p>

第二批是自己找來的。李均田、史世凌、李止幾人先到小東淖南隊接頭，由于通訊落后，沒能與李小東等人溝通上，湊合吃了兩頓用發(fā)芽麥子面搟的黏牙面條，獲得了實地初步印象，便直奔烏拉特前旗革委會安置辦公室，聯(lián)系插隊事宜。不想人家根本不接收。當(dāng)時一切都講計劃，對這種組織之外的私下行動不予考慮。彷徨之際，半夜忽聞窗外鑼鼓喧天，口號連連，原來最高指示發(fā)表。側(cè)耳靜聽，說的正是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其中一句是“各地農(nóng)村的同志們應(yīng)當(dāng)歡迎他們?nèi)ァ?。第二天便乘毛主席語錄東風(fēng)，浩浩蕩蕩殺個回馬槍。面對尚方寶劍，對方態(tài)度大變，表示熱烈歡迎堅決支持，并開出接收證明。幾人趕回北京，組織大家遷戶口辦手續(xù)，隨后大隊人馬于1969年1月來到小東淖。

這是什么規(guī)模？南隊當(dāng)時全村男女老幼171人，雖然分出一部分知青去北隊，但負擔(dān)仍然不輕。不妨算一筆賬，一個人的口糧在毛重400斤左右，南隊19個知青，需口糧近8000斤，第一年好辦，國家出，之后由生產(chǎn)隊負責(zé)，問題就來了。雖說增加了勞力，然而能夠保證打出這么多糧食嗎？很難說，要知道正常年景總產(chǎn)量不過15萬斤上下。但村民認了，他們的大度足以讓我們牢記一輩子。

小東淖南隊部分村民　1968年10月

上山下鄉(xiāng)運動應(yīng)該如何評說我們不去管它，具體到我們的行為，表現(xiàn)出來的則是在歷史大潮中盡可能地最大限度地爭取自覺自主，實現(xiàn)被動中的主動。我們不可能不去插隊，但去哪里、跟誰一起去、去了如何生活，還是可以選擇的。郭北臨等三人在大潮即將來臨之際前往農(nóng)村，表現(xiàn)的是歷史既定前提下的主動精神，其后的姜克敏、陳必尹等人在大潮到來之際前去會合，表現(xiàn)的是同樣的主動精神。今天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這樣說，在身不由己的年代，我沒有放棄，對得起自己的生命，所以生活給予我快樂的獎勵，為動蕩的青春留下絲絲暖意。

這一年冬季多晴好，高天流云，地闊千里，遠樹如織，炊煙裊裊。外面的世界很喧囂，這里的世界很安寧。

(二)兩個世界

這里的世界有兩個，一個是知青自己的世界，一個是村莊的世界。

前面談了我們這個團體的來源。其實這并不重要，甚至團體成員的具體構(gòu)成也不重要，這里起至關(guān)作用的是大家所擁有的共同成長背景，以及這種背景所造就的強烈認同心理和高度一致的價值觀念。這才是27個人走到一起并且得以持續(xù)走下去的本質(zhì)性因素。沒有這些，即使合也會分，即使硬挺也會內(nèi)耗不斷。可以用親上加親四個字進行概括。第一個親是交錯重疊的各種關(guān)系，第二個親是心理觀念。兩個親加在一起，使這27個人在遙遠的異地結(jié)成了兄弟姐妹。

左起：李虹、李均田、蘇北雁　1969年5月

別的不談，單說吃飯。別小看這一天三頓飯，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它幾乎是生存的代名詞，多少集體就是被它撕裂而瓦解的。不是這個嫌那個吃得多，就是那個嫌這個斤斤計較，幾個回合下來，感情就傷了。于是定量，各食自己那一份，繼而分糧分菜，各自獨立開伙。喂的豬總不能分吧，好辦，宰了分肉。這些事我們當(dāng)笑話聽，覺得簡直不可思議。在我們這里，飯菜得了，大家隨便盛，各取所需，沒人注意別人的碗。不光我們自身不計較，對團體外的人來小東淖吃住也從不計較，誰的弟弟來了，誰的同學(xué)朋友來了，甚至不認識的知青慕名過來看看，都隨便吃住，多久都行，絕無半句閑言碎語。

有人回京，一住數(shù)月，或者當(dāng)兵招工上學(xué)走了，他們從來就沒有打過口糧的主意，不是覺悟高，是根本就不會朝這方面想，而在別的地方，理所當(dāng)然是要把糧食換成錢帶走的。

這里應(yīng)該特別說說戈毅。他來到小東淖，沒多久就接過做飯的活兒，沒人要求，是他主動承擔(dān)的。這活兒不輕，十幾個大小伙子和大姑娘的吃喝全由他一人打理，不是光做飯，還得淘洗麥子套牲口磨面。一次沒有煤了，他愣是用紙燒了一鍋飯。記憶中的他，罩一條臟不拉幾的白圍裙，圓圓的臉在麥田那頭慢慢變大，肩上一副擔(dān)子，前面滿滿一桶開水，后面桶里裝著碗，丁零當(dāng)啷地晃過來。迎接他的是一片歡呼，不光知青，還有村民，割麥子的人們正害口渴呢。好一陣后，隊里送水的才到。戈毅沒戶口，不能掙工分，做飯不取一分錢報酬。

親人嘛，沒法兒算賬。

村里的世界更大更豐富，談不過來，接著吃飯說。聽說別處知青挨餓，不少人要靠家里接濟，私下里多多少少有些疑惑，因為我們自己從來就沒有為吃糧犯過愁。兩個原因，一是前頭說的，走的人口糧留了下來，另一個跟這地方有關(guān)。這里是走西口的目的地，問他咋不回老家，笑答，讓后大套的白面套住啦。這里得天獨厚物產(chǎn)豐饒，中學(xué)地理課本就寫著“黃河百害，唯富一套”的諺語，口糧標準歷來比口里高，而且主糧是小麥，這東西金貴，換了別處是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可以磨出一二斤白面包頓餃子的。這說的是物質(zhì)基礎(chǔ)。

然而光有物質(zhì)基礎(chǔ)還不行，如果你被視為二等公民，糧食再多也沒你什么事。別處知青發(fā)牢騷，說自己沒背二畝地來插隊，這是受了村民排外的氣。這里不同，所有人都是移民上來的，誰也不比誰多點啥。當(dāng)?shù)厝讼矚g自嘲，常拿“河曲保德人，毬也臠不成，趕個牛車車，還得東川人”的順口溜來打趣——他自己就是那地界的慫人。臠，音同痙攣的攣，本是咀嚼動作，比如一塊牛板筋在牙齒間翻來覆去，不管咋使勁就是嚼不爛，便叫臠。這是笑話人沒本事，再容易不過的事?lián)Q了他來做，折騰得大汗淋漓急得七竅生煙，硬是毫無進展。

富饒加上開放，養(yǎng)成了人的大氣。知青的口糧都存放在生產(chǎn)隊庫房里，沒糧了，戈毅去領(lǐng)。保管老漢從腰上嘩啦啦地提起一串大鑰匙，找到那把，開門進屋，拽過一條毛口袋裝糧，然后取大臺秤量過，翻開卷了邊的賬本，記上數(shù)，得，走人。那個專為知青設(shè)立的賬本大概從來就沒有清理過，隊里明白，知青再怎么吃，也吃不完那么多糧。那年遭災(zāi)，種子短缺，隊長跟知青打了聲招呼，把他們的存糧播進了地里。

雙方都不計較，你糊涂我也糊涂，像是一家人。

知青和鄉(xiāng)親　1969年5月

(第一排右一：黃哈爾；第二排左一：吳海晨，左二：李虹，左三：李止)

以上是就吃飯這件最平凡也是最經(jīng)常的事兒說說知青的世界和村莊的世界，僅此即可看出，自覺自主的選擇是多么重要。選對了團體的世界，選對了村莊的世界，不光生存有了基本保障，也為今后的成長爭取到了良好環(huán)境。

所謂良好環(huán)境，首當(dāng)其沖的就是自由。

知青下鄉(xiāng)，有一個特別標配，就是當(dāng)?shù)匾闪⒅R青年再教育領(lǐng)導(dǎo)小組，由組長負責(zé)日常政治思想工作并指導(dǎo)生活。小東淖當(dāng)然也建有這個機構(gòu)，小組成員都是誰，不知道，因為這個機構(gòu)壓根兒就沒有跟知青見過面。南隊的組長叫劉黃毛，很熟悉，住得近，跟我們僅隔一個院子，是走西口上來的老貧農(nóng)，同時擔(dān)任村貧協(xié)主席。他在當(dāng)?shù)啬腥酥惺莻€例外，身材瘦小干枯，看上去連我們中間最弱的女生都不如。他的老伴正好相反，人高馬大，氣宇軒昂。

劉大爺不愛說話，也不善于說話。偶爾露個面，站在知青門前有點手足無措，請他進屋也不肯，敬根煙，他說你吃你吃(當(dāng)?shù)毓艹闊熃谐詿?，接過夾在耳朵上，然后問有什么困難。回答都挺好，他長出一口氣，像卸下一副重擔(dān)，留下句“來呀”，轉(zhuǎn)身便去了。

劉黃毛(第二排左二)　1968年5月

這是應(yīng)酬話，跟見面時問“做甚去”屬于同一類。不過你真遵囑到他家，一定會受到誠摯接待。你被讓到熱炕頭，他客客氣氣坐你對面，滿臉謙卑的笑容保持始終，你說什么他都點頭，即便聊你最短板的生產(chǎn)，他這組長也連連稱是，真不知道誰教育誰。他老伴則在一旁燒茶，風(fēng)箱拉得咔噠咔噠響，節(jié)奏鮮明。你放下茶碗，老婆婆會抓起你的手，仔細查看上面一道道裂紋，咂咂嘴，說：“娃娃，我們對不住你北京的媽媽，她看見會流淚呀?！?/p>

劉大爺管著生產(chǎn)隊的樹木。林地在村子北頭，其他則分散在農(nóng)田邊上。大部分是楊樹，速生，幾年即可成材。為了讓樹木長得快長得直，必須把側(cè)枝去掉，這營生叫捅樹。人站在樹下，持一根幾米長的桿子，頂端是鏟狀的頭，像花和尚魯智深的兵器，鋒刃極銳利，對準目標，雙臂猛地上舉，嚓的一聲，樹枝應(yīng)聲翻落。小老漢扛一支大兵器，腰里還別著把利斧，樣子相當(dāng)滑稽。這里的活兒苦重，扁擔(dān)根本承受不住，便以圓木為擔(dān)，叫擔(dān)杖，鴨蛋般粗，粗獷豪爽。鉤掛籮筐和水桶的鉤子也取自樹木，那是直接砍下來的樹杈。我們的擔(dān)杖都出自劉大爺手，工具不好使，跟他招呼一聲，便給你換新的。

也不是沒有一點教育。保管老漢，疑似再教育小組成員，有那么兩回就挺著他那高瘦的身軀咚咚地走到知青屋前，沒頭沒腦地扔下一句：“三年學(xué)成個買賣人，一輩子學(xué)不成個莊戶人?！毖粤T回身便走，仍舊腳步咚咚。大家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問誰惹著他了。最后一致裁定是戈毅，準是你小子領(lǐng)了糧食，忘了關(guān)庫房門，把雞放了進去。

旁邊過來聊天的村民插話，斷言戈毅是沒有在賬本上加蓋手戳(名章)。這是打趣，說的是陳年舊事。共產(chǎn)黨發(fā)展貧下中農(nóng)入黨，通知老漢(那時尚在壯年)前去履行手續(xù)，在表格上蓋章。他一摸腰，糟了，光顧著高興忘了帶手戳，結(jié)果錯過了機會，就此前程受阻，只能做到保管為止。這是他自己說的，被村里保留為傳統(tǒng)段子。

好不容易受回教育，還被解構(gòu)了，化為笑料。

至于局外人，更不用提了。這里是化外之地，從來就沒有政治思想教育的傳統(tǒng)。老婆“嫁漢”都不管，還管你知青思想？用當(dāng)?shù)卦捳f，不是“閑得蛋疼”嗎？不光不管思想，也不管勞動。你愿意下地干活就去，不想下地就待著，沒人吼你；出工的時候，你愿意出力就出力，不愿意出力就少干點，沒人監(jiān)督你，反正到時候評工分，你少拿就是了。

至于我們自己，更不管這一套了。別人都不改造你，你還跟自己較什么勁？我們團體內(nèi)部環(huán)境非常寬松，尊重和鼓勵自主思考，別說讀西方文學(xué)和思想理論讀物了，就是公開收聽“美國之音”一類的所謂“敵臺”都不受干涉。年輕人喜歡思想交鋒，談著談著就崩了，爭得面紅耳赤，拍炕桌摔門。鄰居老鄉(xiāng)以為是吵架，連忙跑過來勸阻，看看又不像，便站在旁邊聽。聽了半天一句也不明白，打個哈欠回去睡覺。

部分男知青　1971年10月

(左起：趙強、梅山、李小東、薛必群、戈毅、康繼光)

這里自由得很，比別處的農(nóng)村自在，比城里的工廠自在，比兵營更自在。

我的青春我做主。

(三)磨礪

前面說的是好，現(xiàn)在說說不好。

我們沒少遭罪。

這兒的蚊子兇猛?？拷鼮趿核睾竦?，前世又是湖泊沼澤，受蚊子欺負是逃不掉的。自打入夏，蚊害便一天甚過一天。不管你是坐著、站著還是走著，甚至是跑著，哪怕手舞足蹈，一群蚊子都圍著你打轉(zhuǎn)，輪番發(fā)起沖擊，最恐怖的時候黑壓壓一團緊追不舍，讓人懷疑是不是世界末日來了。

剛下來的時候，面對蚊陣一籌莫展。這時候劉大爺胳膊上挎?zhèn)€籮筐出現(xiàn)了，一言不發(fā)，在每間屋子門前倒一堆麥殼，點燃，不大一會兒便白煙滾滾——這東西質(zhì)地硬，不出火苗光冒煙——然后再蓋上幾苗剛從地里拔的苦豆棵子，一股苦澀味兒頓時彌漫周遭，蚊子狂舞著避開。做完這些，他提著籮筐站起身，念叨著這就好了這就好了，然后告訴你，場院上有的是麥殼，渠背上有的是苦豆，下回自己做。

那位因為“操地”跟知青嗆嗆的老鄉(xiāng)路過，望著滿院的白煙不住搖頭。問他啥意思，他說，院子里能熏蚊子，路上、地里也能熏了？想想也是，不覺氣餒?？伤麉s偏不罷休，捉住知青手臂，撩起衣袖檢視蚊子叮咬的包，大如蠶豆小如黃豆密密麻麻。冷笑一聲：差遠了。問他有沒有同情心，他道同情頂啥用？叫狗的蚊子可勁兒咬，最多三個月，我管保你不刺癢了，也不起圪蛋了。廢話，還用你保證？到時候天涼了，蚊子死光光。

還真不是廢話，效果在來年。血液里有了抗體，蚊子就不那么可怕了。

盡管如此，蚊子叮一口還是跟針扎似的難受。割地的時候，潛伏在麥棵子中的蚊蟲受到驚擾，展開報復(fù)性襲擊，大家便痛罵蚊子。一個老鄉(xiāng)接話，說有一年北邊草原上鬧蝗蟲，上級派飛機撒藥，蝗蟲滅沒滅不清楚，反正蚊子是少多了。于是大家一起伸長脖子，眼巴巴地仰望天空，親人解放軍的飛機怎么還不來啊。結(jié)果人們就扮日本鬼子，頭上扣一頂單帽，帽檐兒后部塞一條毛巾，讓它遮住后脖頸子——那是蚊子最愛叮咬的地方。走起路來毛巾呼扇呼扇的，手中緊握鐮刀，活像電影里下鄉(xiāng)掃蕩的日本兵。這時是河套最熱的季節(jié)，為了抵御蚊子，炎熱都不顧了，可見這家伙有多討厭。

說到熱，今天想起來眼睛還有點睜不開，那是汗水蜇的。出汗太多，眉毛攔不住，汩汩流進眼里。剛開始還擦一把，之后便懶得擦了，時時刻刻都在流汗，哪里擦得過來，只能讓太陽曬干。太陽頂在頭上，感覺不是炙烤，是毒。杰克·倫敦有篇小說叫《毒日頭》，他一定嘗過那滋味。這時候不要說躲進樹蔭下，就是直起腰站一站，都覺得涼意陣陣，是莫大享受。望著明晃晃白光一片的日頭，瞧它那副沒心沒肺無情無義的德行，恨不得一鐮刀鉤下來，砍個七零八落?，F(xiàn)在明白后羿為什么一口氣射落九個太陽了，這東西逼得人沒活路。

蚊子、太陽盡管厲害，咬緊牙關(guān)還能硬扛過去，勞累就沒法對付了。那種極致的折磨根本無法用語言表達，所有諸如筋骨散架之類的形容都屬于皮毛。割麥叫搶收，必須在半個月之內(nèi)全部放倒，否則會淋雨發(fā)芽，或者自動脫粒。勞動時間和勞動強度都是空前的。早晨天不亮就下地，也就凌晨4點多；中午稍作歇息便動彈，大約下午2點開始；晚上8點看不清了才收工，算一算，一天至少干14個小時。肉體的折磨不是只在白天，睡覺的時候全身依然疼痛難忍。

割地頭兩天，看吧，走路沒一個正常的，不是腿帶著人往前走，而是身子使勁兒前傾，腿拖在后頭。這姿勢叫“拉胯”，是割麥子造的型。干這種活計，必須采用馬步，一腿在前，一腿在后，彎腰超過九十度，而且長時間保持同一狀態(tài)，不用長，三個小時保準拉胯。熬過兩天，習(xí)慣了，不再拉胯，但腰酸腿疼不可免除，這時的人已然麻木，覺得渾身哪兒都不對。

割地時最盼的是休息。人們不住地看隊長，目光開始是祈求，慢慢演化為怨恨，心說你個沒心肝兒的東西，張開那張狗嘴咋就那么難。終于隊長張嘴了，“歇個一陣兒”幾個字還沒出口，人們便轟地躺倒在地，全然不顧剛割過的麥茬扎人。好一會兒后，才七扭八歪掙扎著坐起，摸出事先發(fā)的香煙和止痛片，點燃后將藥片放在煙頭上，手掌卷成筒狀，口鼻對準了猛吸，至今我還記得那股微微的特殊酸味。

河套有言：男人怕割麥子，女人怕生孩子。生孩子如同死一遭，割麥子也是。亞當(dāng)夏娃被逐出樂園，上帝詛咒道：你們的后代將永世遭受懲罰，男人勞作，整日汗流滿面；女人生孩子，痛苦萬分。

汗流滿面的勞作我們經(jīng)歷過，而且承受了下來。

勞作并不全是痛苦，許多時候也伴隨著恬靜和愉悅。

陳必尹與李虹　1969年6月

比如胡麻地里薅草。那草叫菟絲子，細細的弱弱的光光的一根，金黃色，絲一般溫潤柔順，自己站不起，便纏繞在胡麻棵子上。胡麻剛剛開花，淡紫色，隨風(fēng)輕輕搖曳。金線般的菟絲子悄悄攀升，憋足了勁兒向胡麻花示愛，胡麻花理也不理，紫色的臉兒仰望天穹，一心等待星星出現(xiàn)。她看不上菟絲子，外表光鮮靚麗，金光燦燦，卻打定了主意吃軟飯。于是人來了，把這討厭的東西從她身上摘除掉。

還有鋤地，如果活兒不太累，天氣又很好，收工回家的路上常常蕩漾著歌聲。先是“紅莓花兒開”，那是女聲，如同水波上飄過輕柔風(fēng)。隨后是男聲，唱的是“太陽落在山的后面”，那是一首戰(zhàn)士還鄉(xiāng)的歌，遠遠望見屋頂升起的炊煙，腳步反而慢下來，似乎想把幸福到來的時刻拉長。

這時候你的心頭會涌起感謝，感謝生活，也感謝勞動。

(四)自由與命運

自由好不好？當(dāng)然好，人人都說好。就是那首詩說的“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然而在哲學(xué)家看來卻沒這么簡單，因為自由同時意味著責(zé)任。沒人管你，沒人替你拿主意，你必須自己選擇一切，打理一切，搞定一切，肩負起自己的人生。你承受得起嗎？你的青春你做主，好瀟灑，你做得了主嗎？

是人就要說話，所謂有話說有屁放。有兩種言說，一種是自主言說，一種是遵命言說，前者是你自己的，后者是別人影響下的。哪種方式更容易？顯然是后者，因為別人要你怎么說你就怎么說，鸚鵡都會，而前者則必須動腦子走心，必須負起責(zé)任。所以說自由是負擔(dān)，而且是最沉重的那類負擔(dān)，只有鴨蛋粗的擔(dān)杖才挑得起，精致光滑的扁擔(dān)都不成。

現(xiàn)在，自由擺在我們每一個人面前。年齡最大的22歲，叫李均田，大一女生；年齡最小的16歲，叫薛必群，初一男生。

我們望著自由發(fā)愣。

自由，人們常常脫口而出，然而想過沒有，自由難道僅僅是它自身嗎？絕對不是。它浮在一個東西上面，這個東西叫命。

命，人之根本；分大命、小命。

大命是時代性的，構(gòu)成了個人自由的前提。我們作為40后、50后，絕無可能像父輩那樣上前線打鬼子，也不可能跳出“上山下鄉(xiāng)”的大潮而安靜地坐在課桌前讀書，這就是個人自由的大限。不要這個大限好不好，當(dāng)然好，然而這如同拔著自己頭發(fā)上天一樣的愚不可及。

小命是個人性的，同樣構(gòu)成了自由的前提。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走向，都有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它是你自身的欲望、素質(zhì)、觀念、追求等內(nèi)在力量與各種外在力量交互作用的結(jié)果。個人自由只有在小命的框架內(nèi)才是現(xiàn)實有效的，小姐身子丫鬟命，天才斗不過天時，所有掙扎都是無用功，不過是命的證明，而它的悲劇色彩最濃重的一筆恰恰表現(xiàn)為這種抗爭。

古人在命的前面加上天，稱天命，即上天的賦予。中庸說：“天命之謂性?！蹦愕拿缮咸彀才拧Ｎ鞣讲恢v天命，講宿命。宿，停止之處，也就是居所；宿命就是將人的命圈起來，其實講的還是生命走向的前定?，F(xiàn)代人不喜歡說天命、宿命，代之以使命。使，尊奉，可見這個詞表達的仍舊是按照安排去行動。即使加上諸如歷史、時代、神圣等字眼，也絲毫改變不了命的性質(zhì)。

那么個人的命是怎樣的呢？沒人告訴你，要由你自己確認。這既不是理性問題也不是感性問題，既不是經(jīng)歷問題也不是知識問題，既不是出身問題也不是教育問題……然而又是所有一切問題?？傊@種確認也許是逐漸明朗的，也許是驀然醒悟的，也許是朦朦朧朧的，也許是潛意識的，它構(gòu)成了自我精神的核心。現(xiàn)代人很自戀，張口自我閉口自我，然而意識不到自己的命，所有自我都是虛的空的，華而不實，看上去很美，其實一點價值都沒有。

命的意識屬于信仰。信仰就是用相信的態(tài)度和方式去想去做，常常通過意志表現(xiàn)出來?？鬃诱f：“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論語·子罕》)

部分女知青　1970年夏

(左起：付冬冬、李止、蘇北雁、郭北臨、李虹、謝安娘、李均田)

隨著命的確認，人生道路也就鋪展開來。中庸說：“率性之謂道?！敝甭实募床蛔云燮廴说摹⒉淮蛘劭鄣?、始終如一的遵照命去行動就叫作走自己的路。

自由就是這條道路上的自覺自主的行為。凡是這樣去做了的人，就是把命運握在自己手里。正是在這樣的活動中，個人實現(xiàn)出來，使姜克敏成為姜克敏，使劉五一成為劉五一，使薛必群成為薛必群。

(五)親友印象

這里的親友，意即親人般的朋友，就是人們常說的不是親人勝似親人。我們一起插隊的27個人，就是這樣的兄弟姐妹。

1.姜克敏

姜克敏跟我是北京農(nóng)大附中同學(xué)，高我一級，1966年“文革”開始那一年他高三，臨近畢業(yè)考大學(xué)，我高二，即將升入高三。農(nóng)大附中只設(shè)高中沒有初中，全校師生也就400余人，差不多都臉熟，看著順眼的便點個頭，同時招呼：“噢”，相當(dāng)于今天的“哈羅”或“你好”。

我和他不“噢”。他是落后生，凡是好事，譬如軍訓(xùn)、出操、京密引水渠勞動現(xiàn)場、從望兒山搬石頭修建游泳池，都不怎么見他，不是逃避活動，而是不積極，顯不出來，讓人感到跟不上趟兒，有點與時代落落寡合；而我呢，絕對要求上進，對各種社會活動都積極參加，真心實意地去做，很是賣力。我是學(xué)生會軍體部長，最見不得他那么大個子，哪個體育項目都不行，就知道雙手插在褲兜里眨著一對小眼睛電線桿子似的杵在場邊看比賽，連個喝彩都喊不到位。趕緊畢業(yè)走人吧！

不想，畢不了業(yè)了，我還得天天見他——“文革”來了，我跟他成了同一個群眾組織的戰(zhàn)友，關(guān)系迅速走近，感情迅速升溫，竟成了莫逆之交，猶如親人。

他一改往昔不入流形象，可謂一鳴驚人。他人并不懶，一點都不懶，勤快極了。

他有兩勤。一是心勤。不是說他喜歡思考社會政治問題——這恰恰是他的弱項，先天就缺乏興趣，隨大流跟著走就是了——而是善解人意。你有什么煩惱，有什么希望，怎么個心理活動，他一目了然，但并不點破，只是默默去實行，而且毫不張揚，既急人所難，又給人保留了十足的面子。做到這一點不容易，這不僅必須心中有他人，還必須能夠讀懂他人，而要具備這種能力，缺乏社會閱歷是根本辦不到的。他在市井長大，這方面比大院里的孩子強太多。

一是腿勤。大院孩子往往思大于行，多夸夸其談之輩，行動能力極差。他不，整日騎輛破自行車，風(fēng)塵仆仆地奔波于各校之間和街頭巷尾。海淀區(qū)成立聯(lián)動，各校骨干齊聚北大附中，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之后，該干實事了，第一件就是印制紅袖標。時值隆冬，北風(fēng)呼嘯，眾人望望窗外劇烈搖動的大樹，都說不知道什么地方接這活兒。姜克敏轉(zhuǎn)身出屋，跑海淀鎮(zhèn)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終于找到一家印制社，順順當(dāng)當(dāng)解決了問題。

正是他的勤快和草根，顯示出極大優(yōu)勢。這么說吧，凡是大家嫌麻煩的，覺得跌份的，或者干不了的，就是他大顯身手的地方，而且相當(dāng)出彩。拾遺補缺，姜克敏在這個群體中迅速凸顯出來。

他的迅猛崛起是從1967年下半年到1968年底，這一時段正是北京中學(xué)生跌出“文革”高潮進入逍遙期的日子。群眾組織不再是第一位的，學(xué)校也不再是活動的主要場所，大家紛紛回到自己生長的大院。除了少數(shù)人沉湎于自發(fā)形成的沙龍高談闊論外，大多數(shù)人以大院為單位開始瘋玩兒。這玩兒不是過家家做游戲式的，而是具有互爭高下，闖蕩江湖的意味，沿襲北京市井老話叫“頑兒主”(應(yīng)寫作玩兒主，漸漸念成頑，顯得更痞一些)。

隨之而來的是一系列新詞兒的流行。招搖過市叫“飄兒”，一個腳蹬大鏈套錳鋼自行車不斷按動車把上轉(zhuǎn)鈴身子左搖右晃的輕浮子形象。由此擴展，玩向社會的人便被稱為“飄派”。追女孩不說追，說“拍”，那是手沒輕沒重地落在女生肩上的動作，散發(fā)出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獻殷勤的粗豪痞氣；女孩也不叫女孩，叫“婆子”。錢叫“頁子”(我始終琢磨不透為什么這么叫，后來無意中從書里找到蛛絲馬跡。原來是從前清滿人習(xí)慣上來的，他們的靴子里有個夾層，叫靴頁子，銀票就塞在那里)，那時興吃大戶，見到有錢的主兒——當(dāng)然是熟人，便上前“劈頁子”，也叫“派款”，這是革命戰(zhàn)爭年代的術(shù)語，到老鄉(xiāng)家吃飯叫“派飯”。對方不樂意，拒絕道“我頁子不活”。好，不像“文革”初期說好得很，透著股幼稚的學(xué)生腔，要說“好的沒治了”，這才符合有閱歷的人說的話。好色，不這么表達，要把色念成shɑi(三聲)，說“色的厲害”，也可以說“色的沒治了”，但就是不能說好色。名氣叫“份兒”，揚名立萬叫“拔份兒”，那是告訴你，這名氣可不是白給的，而是力壓群雄從眾多好漢中一躍而出，就像魯智深倒拔垂楊柳，平地一聲雷，響徹晴空?！鞍巍边@個字實在傳神，成吉思汗有個孫子名拔都，打得歐洲人鬼哭狼嚎，望風(fēng)而逃。姜克敏就是這樣的“大份兒”。

他這份兒有多大？這么說吧，電影《老炮兒》中的那位六爺在他跟前就是個小爬蟲。六爺說破天也不過是胡同串子、小玩鬧，份兒以一條或幾條胡同的條為計量單位。姜克敏不同，是以片為單位。他這個片又絕非西單那一片，月壇那一片，而是北京那一片，故而人送“鎮(zhèn)北京”。

他這份兒是怎么來的？不是像今天黑社會打打殺殺血拼出來的，而是憑著突出優(yōu)點心勤腿勤獲得的。這里的原因跟前面一樣，人還是那撥人，并不因為離開學(xué)?；氐酱笤憾腥魏胃淖?，仍舊自信而無真實本領(lǐng)，張狂而無社會經(jīng)驗，盡管闖蕩江湖，還是一幫雛兒，嫩得厲害。但情勢似乎更復(fù)雜點，那時是運動，一致對外，現(xiàn)在是人在江湖，各不相讓。中國人性喜山頭主義，善于拉幫結(jié)派，“文革”變本加厲，一個大院就是一個山頭，誰也不服誰，動不動就約架，以武力定上下。這種山頭林立的格局，特別需要有人穿針引線，主持公道。這個角色大院子弟干不了，因為人在此山中，姜克敏不同，他出生于街巷，再加上勤快的突出優(yōu)點和此前積累下來的人脈，順理成章地成為調(diào)停者，由此建立起了份兒。他的這個份兒憑的是為大家辦事為眾人服務(wù)，有點“巧人是眾人的奴”的意思，里面沒有一點骯臟的東西，也從不靠欺男霸女來印證來立威。

當(dāng)然，頑主并非大院一族，胡同市井也不安分，也出人才。但大院為王，他們?nèi)硕嘈凝R，出身優(yōu)越，經(jīng)濟雄厚，裝備精良，沒人能跟他們爭鋒?！袄吓趦骸眰冊倥?，在他們眼里也是下三爛，屬于流氓地痞一類，說滅就滅。

他名氣太大，名字周轉(zhuǎn)速度太快，傳來傳去走了樣，被簡化為“姜克”。倒也好，容易叫，上口，還挺洋氣。就連熟人也這么叫他。那些年提起這兩個字，同一年齡段無人不知，有什么麻煩，找到姜克，基本解決了一半。

他那么愿意幫助人嗎？是的，大份兒嘛，越幫人名氣越大。宋江就是這樣，要不怎么叫“及時雨”呢。這里想強調(diào)的是，他這個表現(xiàn)不是有意為之。做出來的勤快可以表現(xiàn)于一時，但絕不能堅持到永久。有人喜歡人前一套人后一套，領(lǐng)導(dǎo)來了，拼命干活，肚皮上都是汗珠子，領(lǐng)導(dǎo)一轉(zhuǎn)身，立馬躺倒，不想領(lǐng)導(dǎo)又回來了，抓了個現(xiàn)行。姜克敏不，他為眾人辦事不是做出來給人看的，不是拿來收買人心的，而是實打?qū)?，始終如一。

傳統(tǒng)文化講術(shù)與道，術(shù)，街巷小路，引申為技巧、手段；道，通衢大路，用以表示根本、原則。二者的關(guān)系是術(shù)末道本，術(shù)以道為依據(jù)。之所以有做出來的勤與自然而然的勤，有收買人心的服務(wù)與心甘情愿的服務(wù)，完全因為后面的“道”不同，之間的區(qū)別就在于是否具備“仁”，孟子叫“惻隱之心”“不忍人之心”，即現(xiàn)在說的同情心、憐憫心、愛心。

不多說，看看插隊時他是怎么對待鄉(xiāng)親的就清楚了。

講兩件事。

一件事，說說他的干爹，當(dāng)?shù)亟懈纱蟆?/p>

1969年底，他被抽到小東淖隸屬的先進大隊當(dāng)司機，開輪式拖拉機鐵牛55，專事跑運輸。當(dāng)時實行的是三級所有的體制，生產(chǎn)隊、大隊、公社各是一級所有制單位。這輛拖拉機是大隊與下屬生產(chǎn)隊共同出資購置的，除了掙些運輸費外，就是給各個生產(chǎn)隊拉煤，所以沒黑沒夜地整天在外面跑，再加上大隊所在地離小東淖不下五六里地，便只能住在大隊。

他光棍一條，住宿好解決，被安排進五保房。

農(nóng)村有一個特殊群體，叫五保戶，是指喪失或者不具備勞動能力而必須由集體解決生老病死問題的人家。五保是保吃、保穿、保醫(yī)、保住、保葬(孤兒為保教育)。大隊作為一級所有制單位，也有負擔(dān)五保戶的責(zé)任和義務(wù)。

先進大隊接收了兩個老漢，都是終身未婚的老光棍，撥出一間房給他倆居住。炕很大，便把姜克的鋪蓋放了進去。

這兩個老漢，一個胖一個瘦，將近60歲。那時的人顯老，放在今天像80開外的人。胖的人稱大老漢，瘦的便叫二老漢。大老漢身體尚健朗，不甘心白吃飯，便接過保管一職，平時給大隊干部做個飯什么的。遇上生產(chǎn)隊干部來開會，他便坐在灶旁燒茶，仰著一張肉乎乎的臉笑瞇瞇地聽大家發(fā)言。他知道這里沒他什么事，從不插嘴，也不泄露機密。

人老了容易犯倔，大老漢不，隨和得很，見姜克風(fēng)里來雨里去，饑一口飽一口，實在可憐，便在生活上處處關(guān)照他。冬天早早便把姜克的被褥鋪好，掃凈，讓熱炕把被窩焐得暖暖的。灶臺鍋里熱著飯菜，兩個老漢吃什么，給姜克留的就是什么。趕上生產(chǎn)隊干部上來開會，中午常常殺一只羊聚餐，掌勺的大老漢便私下盛一碗藏起來，留給姜克吃。姜克嘴上不說什么，心里著實感動，他本來就是性情中人，見老漢無兒無女，孤苦伶仃，便按當(dāng)?shù)亓?xí)俗，認老漢為干爹。沒有舉行燃香磕頭的儀式，也沒有一本正經(jīng)地坐下來商定，隨隨便便不知不覺地就這么叫了起來，自然得很。

放在現(xiàn)在，這樣的事情幾乎不可理解。如今也認干爹，對象不是高官就是富商，目的非常明確，就是背靠大樹好乘涼。而這一對干父子呢，正好反過來，干爹是窮鄉(xiāng)僻壤無依無靠目不識丁的孤老漢，干兒父母雙全，本人青春正當(dāng)年，來自文明都市，擁有當(dāng)時人人羨慕的司機職業(yè)，前途無量。姜克圖什么？什么也不圖，雙方對脾氣，互相同情關(guān)照，就像交朋友一樣，越走越近，便漸漸生出一份感情，因是兩輩人，便認作父子。他們這一對干親，感情純粹得很，不摻一絲一毫雜質(zhì)。

他這個干兒子做得地道。平日出車，到了哪個生產(chǎn)隊，人家都好吃好喝招待，時鮮蔬菜瓜果不斷，他心里有干爹，總要拿點合口的孝敬老漢。每次從北京回來，帶的東西里總有一份是干爹的，不是稻香村的糕點就是上海的糖果，別說吃了，當(dāng)?shù)厝寺牰紱]聽說過。有這么一個干兒子，大老漢一步超越眾人。

大老漢有個遺憾，就是這輩子沒去過大城市，話里話外流露出要是能去包頭轉(zhuǎn)轉(zhuǎn)就好了。那時閉塞，別說去大城市，就是到旗政府所在地走一遭都不容易，一輩子沒見過火車的大有人在。烏拉特前旗周邊，最大的城市是包頭，再遠不敢想，所以去包頭便成了許多人的終生愿望。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姜克暗暗記在心頭。

大老漢終于夢想成真了。他去的不是包頭，而是北京！一個更遠、更大、更繁華、更有名的被譽為中國心臟的世界級大都市。干兒子接他去的。那時姜克已經(jīng)調(diào)回北京四年，如果加上在長勝公社的六年，應(yīng)該是在大老漢流露這一愿望的十年之后。這么長時間里，不管發(fā)生了多少變化，姜克心中始終裝著這個孤老頭。

他在首都待了半個月，在姜克家吃住。那時住房擁擠，能騰出一個地方安置老人得克服不少困難。這半個月天天都像是做夢，上街、坐地鐵、逛商店、游公園、下館子……能去的地方差不多都去了。

這個老農(nóng)民，這輩子在生命的最后階段才活出彩來。

從北京回來不到一年，老人安然去世。

另一件事，說說一對小夫妻。

那是上世紀70年代末，姜克已經(jīng)調(diào)回北京好幾年了，在燕山區(qū)公安局工作。

一天突然接到烏拉特前旗長勝公社打來的長途電話，火急火燎。說一對社員夫妻，結(jié)婚不足三個月，火爐子走煙，嚴重煤氣中毒，昏死過去，眼見就沒命了，唯一的辦法就是送往北京搶救，只有北京的醫(yī)院才有高壓氧艙，據(jù)說僅有兩家醫(yī)院擁有這種設(shè)備，其中一家即為燕山區(qū)的石化醫(yī)院。他們?nèi)松夭皇欤瑢嵲跊]轍了，突然想起姜克，請想想辦法無論如何安排患者到石化醫(yī)院就醫(yī)。

兩條人命?。?/p>

緊跟著，小夫妻所屬的新勝大隊書記的電話也追過來，口吻已經(jīng)是祈求了。

這還有什么可說的，立馬行動。雖然他不認識這兩個人，也不認識他們的父母親戚或朋友，下鄉(xiāng)時也不是一個大隊的，但他倆是鄉(xiāng)親。

盡管姜克路子野，關(guān)系廣朋友多，本人又在醫(yī)院所在地的公安部門工作，但在醫(yī)療資源極其緊缺的年代，要安排一對普通農(nóng)民夫婦住院治療也是相當(dāng)困難的。不知道他找了哪些人，也不知道用了什么辦法，最后醫(yī)院同意救治，但實在擠不出床位。

好事做到底，救人救上天?？紤]到住旅館要花錢，而且住宿同樣緊張，又是垂危病人，人家更有理由拒絕，姜克便把患者安排在自己家里。人是他從北京站接回來的，共三口，兩個患者加上充當(dāng)陪護的老父親。半路上姜克便體驗到了事態(tài)的嚴峻性，患者大小便失禁，弄得車里又臟又臭。

這就是姜克，不要說素不相識了，就是親人也未必能承受這樣的風(fēng)險和麻煩。

一對小夫妻終于搶救了過來。后來生兒育女，現(xiàn)在已經(jīng)繁衍出幾家人了。

問他這對夫婦叫什么名字？說不上來，只知道是王廣和村的。

對外人尚且如此，就不要說身邊的朋友了。如果說他對別人是惻隱之心，那么對自己人則充滿了愛心。

我先他一年下鄉(xiāng)，大家去北京站送我。發(fā)車鈴敲響，他眼淚奔涌而出，強忍著不出聲，但還是憋不住，斷斷續(xù)續(xù)地一聲又一聲從喉嚨里沖出來，終于如同破堤的洪水傾瀉，大放悲聲，驚天動地，蓋住了周圍嗡嗡噪音。我頭一次見男人這么哭，而且是身高體壯的粗漢。直到列車員再三提醒，他才抹著滿臉淚水頭也不回地走下車廂。他難過，似乎我去赴難，就此一去不返。

在他眼里，我這人太僵直，不會謀生，所以他總是擔(dān)心我的生活。聽說我效力的公司瀕臨破產(chǎn)，他急了，非要到辦公室看看。觀察了一氣，臨走時叮囑我別慌，說餓不著你，天天吃烤鴨我供不起，家常便飯一日三餐保你不斷頓。當(dāng)然事不至此，但我相信，一旦陷入絕境，他比誰都急，定會四處奔波想辦法，張羅大家一起援手。

農(nóng)大附中同學(xué)為李小東送行　1967年12月

(后排右三：姜克敏，右四：李小東)

這是對我。對別人也同樣充滿愛心。到他住的小區(qū)餐館吃飯，他總是把自己龐大身軀擱在包間把門位置的座位上，別人是嘴忙，他是眼忙，發(fā)現(xiàn)菜不夠，或者哪道菜受歡迎，立即吩咐服務(wù)員加菜，說是就近招呼，方便。那個位置最亂，上菜的通道，得不斷側(cè)身讓位。一頓飯下來，大家酒足飯飽，他呢，估計就沒怎么吃出滋味。對我們每個人來說，是自己吃好喝好，對他來說，是讓大家吃好喝好。

那家餐館有道主食炸油餅，人們起小愛吃。于四鷹撕下一塊，自語道，油餅醬豆腐，最佳搭配。正好服務(wù)員上菜，我順口問有醬豆腐嗎？答沒有。不大一會兒，姜克敏進來，把兩瓶醬豆腐放在桌子上——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出去到附近商店走了一趟。不要說吃不好了，就是美中不足，他心里都不踏實，認為是自己沒有盡到地主之誼。這就是差別，我們只是動嘴，他是動手。

說件稍大點的事兒。李強當(dāng)兵離開，人在北京，捎信兒回村托姜克敏遷戶口。那時他在當(dāng)?shù)剡€沒打開局面，辦點事很難，跑斷了腿，磨破了嘴，碰夠了釘子，終于把戶口轉(zhuǎn)了出來。興沖沖趕回北京報喜，不想李強已經(jīng)去部隊了。得知情況，李強非常自責(zé)，在日記中寫道：“姜克為了給我轉(zhuǎn)戶口，克服了很多困難，懷著勝利的喜悅回到北京卻撲了空，我走了。啊，我親愛的朋友，我們在一起度過了多少歡樂的時刻，也共同經(jīng)歷了多少苦難。不管怎樣，在北京或遙遠的內(nèi)蒙古農(nóng)村——小東淖，我們都在一起。現(xiàn)在我們分手了。請原諒我吧，朋友……姜克給予我的東西很多，我給予他的太少了。就在分手的時刻他還在為我奔波。今后，不知在何年何月我們才能再次相逢？那時，我一定加倍報答他的心意?！?/p>

他用報答嗎？有報答當(dāng)然好，沒有也無所謂。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在為別人做事的時候，絕對沒有投資心理。在他幫助過的人里面，有兩位是以工農(nóng)兵學(xué)員的身份上的大學(xué)，一位是我們之中一個人的妹妹，另一個更遠，是朋友的鄰居。吃過其中一位的一頓飯，中檔，花了15塊錢。再多就沒有了。上大學(xué)在那個年月是知青最好的出路，決定一生命運的大事，在他那兒就這么無聲無息地過去了。

然而好人終有好報。姜克敏最引以為豪的是受過周恩來總理的接見，總理指著跟前的他與周圍人說話，被記者抓拍下來。那是1966年夏末在北京工人體育館，國務(wù)院副秘書長周榮鑫安排的。他跟朋友去找周榮鑫的女兒，認識了周榮鑫，周榮鑫被他的熱心所打動。周榮鑫此時擔(dān)任總理與紅衛(wèi)兵之間的聯(lián)絡(luò)員，便把姜克敏介紹給總理。事后說起，他印象最深的不是總理的睿智、圓熟和風(fēng)度，而是總理的愛心。日前一個女中學(xué)生不小心跌下看臺，恰好被總理看見，立即安排救治，總理特地詢問在場的負責(zé)人，這個女同學(xué)怎么樣了，報告說沒有危險，總理這才釋然。

從以上種種事情中我看到了什么？心，一顆黃金般的心；說得理論一點，就是仁心。仁的根本內(nèi)容是愛人，這個愛具有最廣泛的意義，在孔子那里叫“泛愛眾”，也就是善心善意地對待一切。中國人意識深處，仁愛是天命，即上天給人下達的命令，遵從仁愛就是堅守人的本性，仁愛具有“命”的意義。真正地從這一點出發(fā)，真誠地去實行，就是走在人的道路上，與大道合一。

按照傳統(tǒng)學(xué)術(shù)說法，這就叫“立命”。立，建立，生命安置之所。朱熹解釋道：“立命，謂全其天之所付，不以人為害之?！?《孟子集注卷十三》)立命，說的是完全遵照上天的托付，不因人的諸如欲望、生活遭際之類的任何因素損害它。

姜克敏不讀書，搞不清這些，但他確實做到了“立命”，把自己安放在仁愛上面，從而建立起自我。在我們中間，乃至擴大到更廣闊人群，這方面他最為突出。這也正是他的人生價值所在。跟這么一個人在一起，大家很愉快，也很慶幸；他這么做，自己也非常愉快，所謂的自覺自愿。從哲學(xué)上說，這種狀態(tài)就是自由。反過來說，如果不讓他去關(guān)愛別人幫助別人，他會感到非常別扭，坐立不安，很不自在。

他也有不平衡。那時我們還年輕，他從我家衣柜鏡子前走過，突然站住，轉(zhuǎn)身取來抹布擦拭，自嘲道：我就像鏡子，人們天天照，就是沒人擦。

跟他相處半個世紀，這是我從他嘴里聽到過的最藝術(shù)的語言。

2.劉五一

插隊之前，我不認識劉五一。

她來了，很長時間里我也沒什么印象。我眼中的她是個小孩，沒多少話要說。當(dāng)然她也不跟我搭腔，我感興趣的她沒興趣，她關(guān)注的我不關(guān)注，缺乏共同語言。再加上我在南隊她在北隊，相距雖然不過一里地，但畢竟不在一塊兒生活勞動，越發(fā)顯得生疏。

有時候她來南隊我去北隊，照個面打個招呼，也就過去了，從未留意。意識中只是知道北隊有兩個女生，一個是劉五一，一個是彭蓮娜，個子都很高，比我還高，相跟著進進出出。挺愛惜自個兒，長衣長褲，哪兒都裹得嚴嚴實實，頭上總是包著圍巾，以對抗原高的陽光和塞北的疾風(fēng)。再多就不知道了。

兩人中被大家關(guān)注多一點的倒是彭蓮娜，一個靜若秋水的女孩，好像從來就沒聽她主動說過話。她的相貌乃至氣質(zhì)有些像西哈努克親王的夫人莫尼克公主。

漸漸地，劉五一進入大家視野。因為太“人精”?！叭司?，也是“文革”期間的流行詞兒，中性，無褒無貶。人在某個方面出類拔萃，發(fā)展到極致，即為精。劉五一精就精在我行我素——一個高揚著臉，目不旁視，發(fā)絲飄拂，迎著風(fēng)頂著日頭獨自行走在路上的形象。

兩年后她曾在大隊醫(yī)療站當(dāng)赤腳醫(yī)生，一干就是幾個月，愣是不知道哪位是大隊書記陳倉——可能決定她命運的父母官。大隊部沒有幾個人，抬頭不見低頭見，問何至于此，答沒人告訴她。其實是她自己不問，誰是書記誰是會計跟她的業(yè)務(wù)和生活毫無關(guān)系。陳倉是個挺謙和的人，見到放羊老漢都要跳下自行車叨嘮兩句，肯定主動跟她打過招呼，而她也肯定見過，就是弄不清楚誰是誰。倒是陳倉對這個赤腳醫(yī)生下屬印象不錯，跟我說是個好女子。

在我跟五一不多的來往中，有三次印象較深。下面就通過這三次交集看看劉五一的我行我素。

第一次單獨相處是在1969年底，也是時間最長的一次，一頓飯的工夫。

大家紛紛返京過年，只留下我一個人看家。我在等姜克敏、李均田歸來，把我換走。天很冷，夜很黑。我和好一塊面，捅旺爐火，把小鐵鍋架在上面。

“咚咚咚”，傳來敲門聲。我搓掉手上的面，準備開門?！皣R嘡嘡”，變成敲窗子。誰呀，這么急，一刻都等不了。望過去，微弱的燈光閃爍不定，玻璃上映出模糊影子。走近窗子，嚇了一跳，一雙眼睛上面頂著一團白發(fā)，一個激靈，不是聊齋中的事吧？壯膽拉開門，一個黑影夾帶著一股冷風(fēng)唰地閃進來，一言不發(fā)，徑直走進里屋。煤油燈下仔細辨認，原來是劉五一！我驚訝地望著她，心說不是都走了嗎？

她一把摘下帽子扔炕上，那是一頂雪白的兔皮帽，后來才知道是她自己縫制的，被我誤認為白發(fā)。她告訴我，北隊沒人了，過南隊看看，發(fā)現(xiàn)還有人在，太好了。說罷，眼睛盯住鍋，問吃什么。我答面條。問面呢？我揭開盆。她探頭打量一眼，滿意地說夠了。然后做出決定：吃刀削面。我咽口唾沫，小心回話，怕是太軟。她伸過手，張開指頭捏一下：不軟。我意識中能夠用刀削的面一定硬得跟石頭差不離，這塊面顯然不夠格。但聽她那副不容置疑的口吻，以及下達了命令便須立即執(zhí)行的架勢，實在難以違背，想起“人精”這個詞，只好就范。

這時水開了，嘩啦啦撲騰著。我奉上菜刀，她看都不看，也不說話，變戲法似的不知從哪里摸出一把水果刀，抓起面團。我驚訝地望著她，菜刀恐怕都不成，這把輕飄飄的小刀能夠勝任，開玩笑吧？別說，還真不是鬧著玩兒。只見她左手持面，右手握刀，刷的推出，一條面跳起，啪的落進水中。神了，還真能削動。再看，刀光翻飛，長的、短的、寬的、細的、圓的、方的、三角的東西，一條跟著一條，一塊跟著一塊，紛紛飛入鍋里，濺起點點水花。

就這樣，我吃了一頓有生以來最奇特的刀削面。怎么奇特法兒？碗里絕無相近的兩片面，大小不一，形狀不一，粗細不一，當(dāng)然味道還是一樣的。顯然她的技術(shù)極糙，肯定是剛上手。吃罷飯，她抓起帽子就走。算是接上了頭。

怎么樣，看出點端倪了吧。明明我是主她是客，理應(yīng)客隨主便，況且我們并不很熟，一般人放在這種場合絕不敢造次，得拿捏著；她倒好，不把自己個兒當(dāng)外人，反客為主，進門就奪權(quán)。之后以領(lǐng)導(dǎo)的身份和氣勢下命令，徹底否定原有秩序，隨意改變先前安排，強力推行自己意志。太自我了，太強悍了，不是“人精”是什么？

第二次相處是在1970年夏，時間不長不短，一次針灸治療的時間。

一天早起，嘴突然張不開了。使勁，張開一點；再使勁，又張開一點；接著使勁，終于全部張開。可是，又合不上了，經(jīng)過一輪使勁再使勁，嘴最后合上了。整個過程像機器上弦，一下一下地，而且耳朵里還伴隨著咔嚓咔嚓的響聲。就這樣，我咔嚓咔嚓地湊合著吃了早飯，又咔嚓咔嚓地湊合著在地里干了一上午活。中午回來，實在受不了了。

我非常驚慌，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常聽人說笑掉下巴，小說中還有摘掉或托上下巴的情節(jié)，我想一定是下巴出了問題，連接上下牙床的掛鉤損壞了。

正急著，劉五一出現(xiàn)了，顧不上問她有什么事，立即訴說病情，還張嘴閉嘴地演示一番，讓她聽咔嚓咔嚓的聲響。她面無表情，答曰聽不見。我想這下得去醫(yī)院了，不行就奔前旗。

她盯著我看了一陣兒，突然說我可以給你針灸。

我問：管用嗎？

她肯定地回答：管用。

好，那就扎吧。我最怕麻煩，最好能就地解決。

她掏出一個皮夾子，噌噌揪出兩根針，每根足有三寸長，不粗，在她指間顫巍巍地。

閉嘴！她喝道。我閉攏嘴，咬住牙關(guān)。放松！又一聲斷喝，我照辦。針尖逼近，我膽怯了，她行嗎？只聽說過她會針灸，但沒見過她給人扎針，也不知道效果怎么樣？我本能地閃了一下。扎不扎？她厲聲問。扎、扎，我點頭，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讓這人試，大不了去旗醫(yī)院，本來也打算去的，就算給她做回試驗品吧。

針扎進肉里，繼續(xù)深入，還在深入。我緊張極了，全部心思都集中在小小針尖上，等待著劇痛的到來?；沓鋈チ?。啊，怎么轉(zhuǎn)起來了，感覺一個東西在骨頭縫里來回動。就要痛了，就要痛了，心里一個勁兒地念叨。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只是麻。不痛，一點兒都不痛，我終于意識到原來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瞬間心情就放松了。嗖嗖，針拔出了。我趕緊活動嘴，張開，閉上；再張開，再閉上。不咔嚓了，也用不著一下一下地用力了，好了，全好了，我能正常吃飯正常說話了！

怎么樣？這時劉五一才發(fā)話，睜著眼睛看著我。你行啊你，神了，沒事了，我答。她低頭收拾針，起身去廚房吃飯。

后來我才知道，我這病叫顳頜關(guān)節(jié)紊亂，她根本就沒醫(yī)過這類病，我是第一個病例，膽真壯呀，真敢干呀。后怕中不由得慶幸，慶幸中不由得佩服。醫(yī)術(shù)是一個方面，那寵辱不驚的心態(tài)更與她的年齡和從醫(yī)經(jīng)歷不相符。要是換了我，早就高興得滿面開花了，順便再吹上一番。一個詞又閃現(xiàn)出來：“人精”。

第三次相處也是在1970年夏，給我針灸之后不久的一天。這次時間最短，但給我的震動最大。

中午收工回來，推開房門，一個人坐在炕沿上，面對空蕩蕩墻壁，一言不發(fā)，對周圍的動靜毫無反應(yīng)。是劉五一，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

我招呼一聲，不搭腔，提高聲音，還是不搭腔。而且連頭都不扭過來，仿佛屋里只有她自己。不對勁兒，她這人是目中無人，但也不至于不理人哪。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大事，一下子把這姑娘擊暈了。這么膽壯堅毅的人，什么事才能承受不住呢？親人？醫(yī)療事故？她自身？匆匆掃一眼，哪兒都好好的，不像是自己……一定是醫(yī)療事故。多半是南隊哪家有人患病，請她去扎針，把人給扎壞了。誰家呢？我腦子飛轉(zhuǎn)，挨家捋過去，同時盤算能否擺平。

轉(zhuǎn)了一圈，不得要領(lǐng)，心想還是應(yīng)該先弄清楚，即使她忌諱，不愿意說這事兒，也得問。于是近前，問：你去誰家了？她緩緩轉(zhuǎn)過臉。天爺，我驚呆了。那是一張慘白到極點的臉，說不上什么表情，緊張、釋然、驚悸、松弛、疲憊等混為一體，更嚇人的是額頭上布滿了細細的汗珠，不是幾顆而是一層，密密麻麻地從這邊一直排到那邊，額頭上的發(fā)絲濕淋淋，雨打了一般。我不由后退半步。

她抬起失神的眼睛望過來，半天，就這么看著，好像我是她剛才面前的墻壁。你，你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我才問出這句話。她還是直勾勾地望著我，嘴唇終于動了，嘟囔了句什么。聽不清，我又問了一遍。這回聽清了：我還是暈血。

原來她暈血，一個嚴重暈血的人竟然一心想當(dāng)外科醫(yī)生，是不是很“人精”？

劉五一立志從醫(yī)是“文革”中，16歲的她窩在家中無聊，便從父親書架上抽了本《生理學(xué)》翻看。這本大學(xué)教材一上手便放不下，一點一點啃完，覺得人體很奇妙，醫(yī)學(xué)很有趣，居然愛上了醫(yī)科，做起了進入醫(yī)學(xué)院深造的美夢，進而堅信早晚有一天大學(xué)會恢復(fù)招生。這在那個時期無疑是想入非非，而且還很反動。少女喜歡做夢，別人夢的是白馬王子，她夢的是白衣學(xué)士，卓爾不群。一個初二文化程度的小女孩，又是在當(dāng)時毀壞文化的氛圍中，竟然迷戀上枯燥僻冷的《生理學(xué)》教科書，這本身就是一個不可理喻的奇跡，除了命，別的都不好解釋。最令人佩服的是，從醫(yī)志向一旦確立，人生目標一旦明確，就調(diào)動一切能量，抓住一切時機，破除一切阻力，義無反顧地奔向目的地。最后終于，終于坐在了醫(yī)學(xué)院教室的課桌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