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
芳草年年記勝游。江山依舊豁吟眸。鼓鼙聲里思悠悠。三月鶯花誰作賦,一天風絮獨登樓。有斜陽處有春愁。
《浣溪沙》作于1932年春天,詞人由是受知汪東先生,開始專力填詞,所以結(jié)集時將其列于卷首,以表明淵源所自。上片點明時間事由,春日出游,江山依舊那么美麗,使詞人的眼眸豁然張大。下片將“登樓”“作賦”的事情、動作都蘊含在“三月鶯花”、“一天風絮”之中,既點明季節(jié),又給全詞定下略帶憂郁的基調(diào)。問誰作賦,先留一問,而后見一天風絮中詞人獨自躑躅而上,回答前問。一個“獨”字,埋下了后來情由:若非滿腹心事,何以獨自登樓,又恰恰是在這種易滋生惆悵傷感的時節(jié)與場域。末句緊接上文,乃“登樓”所見,全詞都在為這一句蓄勢?!坝行标柼幱写撼睢?,看到的是一望無際的“斜陽冉冉春無極”,詞人感受到的卻是和斜陽一樣無邊無際的春愁,這春愁由斜陽帶出,更是喻日寇進迫,和上片“鼓鼙聲里思悠悠”遙相呼應,表現(xiàn)出國難日深下知識分子的憂患意識。
1931年9月起,沈祖棻先后在南京中央大學中文系和金陵大學國學研究班學習。其時,汪東任南京中央大學文學院院長兼中文系主任,吳梅則任教詞曲必修和選修課程。在兩位老師的引導下,沈祖棻和她的室友們都對學詞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并且自發(fā)組織了詞社,形成一種良好的學詞氛圍,沈祖棻這一蘇州才女還被冠以“點絳唇”的雅號。他們在金陵古城遍游名勝,把所見所感,經(jīng)過精心描摹寫進詞中,所以這時期詞的主要內(nèi)容以詠物、記游和登臨為主。這種“勝游”既是《浣溪沙》開篇“芳草年年記勝游”的意中所指,更是此后《涉江詞》中每每令詞人難以忘懷的鄉(xiāng)關之情與師友之情的真實寫照。
1949年春天,沈祖棻手定而成《涉江詞》,收有自1932年春以來的403首作品。詞集名源自屈原《九章·涉江》和《古詩十九首》之“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作者不與濁世同流合污、清高自守的獨立意志,以及寄望江南之情,卓然可現(xiàn)。
一部《涉江詞》將興亡之痛與身世之感打成一片,《浣溪沙》作為全集開篇,直揭宗旨。這首詞即景抒情,用詞精確,世人服其末句工妙,便戲稱她為“沈斜陽”。《涉江詞》中的“斜陽”往往和“江山”一起出現(xiàn),如“忍看斜陽紅盡處,一角江山”,“縱有當時燕,怕江山如此,減了斜陽” ,“但傷心,無限斜陽,有限江山”,等等。在唐宋詞里面,斜陽大多與個人心緒相關合,而沈祖棻則用來表達家國情懷,由此彰顯出新時代女性的責任感。該詞受到汪東先生的極高認可,贊之為“后半佳絕,遂近少游”,所謂“遂近少游”,應是肯定下闋的托興尤深。詞人曾在《八聲甘州》小序中寫道:“憶余鼓篋上庠,適值遼海之變,汪師寄庵每諄諄以民族大義相誥諭。卒業(yè)而還,天步尤艱,承乏講席,亦莫敢不以此勉勖學者。”女詞人終其一生秉承師訓,以筆抒發(fā)歷代文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深厚情懷。
從沈祖棻正式學詞到抗戰(zhàn)前夕的幾年間,詞作收入正集8首,外集25首。這一階段是她的學習期,作品多為課堂上吳、汪兩先生出題的習作,以長調(diào)為多,這是因為老師們要她們抒發(fā)才情,練習筆力。33首詞作中,長調(diào)占到25首。小令多學秦觀,長調(diào)多學柳永、賀鑄,詠物推尊張炎、王沂孫?!渡娼~甲稿》中8首,除第一首成名作《浣溪沙》外,皆為長調(diào)。在入選正集的8首作品中,詠物詞3首,登臨記游以托意之作2首,閑情之作3首。
這一時期雖然也有鄉(xiāng)愁縈繞,但和逃難四川后的凄涼客懷大不相同。如集外《念奴嬌》的小序中寫道:“甲戌中秋之夕,扶醉歸來,南樓闃無一人。憑高對月,凄然動羈旅之感?!焙凸糯蠖鄶?shù)作家一樣,詞人在詞中悲嘆韶華虛度,久居客鄉(xiāng),感飄零之苦,寫得情真意切,但其內(nèi)蘊較寓居四川后集國憂家恤的思鄉(xiāng)客懷之作,仍有輕重與疏離之別。其時民族危機尚未迫在眉睫,詩人的思想感情還能時時優(yōu)游在一己浪漫的世界內(nèi),精心用妍妙的才情摹物描情,盡管已經(jīng)在若干詠物和登臨之作中對民族危機有所隱喻和寄托,但不身歷戰(zhàn)亂是無法真正感受其沉重的。
比如《高陽臺·訪媚香樓遺址》一詞言及桃花扇故事,并借此影射今朝之危亡,但哀而不傷,是以第三者的旁觀身份去看去寫。寄托方面不僅有懷鄉(xiāng)、傷逝,并且已經(jīng)開始表現(xiàn)出對家國的憂思,但年輕氣盛、不諳世事的女詞人,此時在詞中表達出來的是具有積極意味的朝氣,即如開篇之作《浣溪沙》雖然將國難日深的客觀存在暗示了出來,但感情相對閑淡,沒有觸目驚心的沉痛,呈現(xiàn)出平和靈動與纖巧的風格。所以汪先生總評為: “方其肄業(yè)上庠,覃思多暇,摹繪景物,才情妍妙,故其辭窈然以舒。”
/張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