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秀才

以前在奉天，有一位姓劉的老先生，在他還沒有發(fā)跡之前，原來也是個大戶人家的子弟，從小性格就放蕩不羈，喜歡交友。因此，他家門前常常是車水馬龍，門庭若市，來來往往的人都很羨慕劉老先生交友遍天下，每天有這么多的人拜訪他。

有一天，有一個自稱是崔元素的人，送來名帖想要拜會劉老先生。劉老先生見到崔元素之后，上下打量著他，覺得此人儀表堂堂，氣宇軒昂，便仔細(xì)問起他的情況：“公子一看就是讀書人，聽口音不像本地人，不知公子的家在什么地方？”

崔元素拱了拱手說：“我的家鄉(xiāng)在山東臨朐，我自幼苦讀詩書，也算是個秀才，本來打算考取功名，做一番事業(yè)?？墒菚r運不濟(jì)屢次落榜，只好在京城住下一邊讀書一邊等待下次考試。前幾年，傳來消息，家鄉(xiāng)發(fā)瘟疫，我的父母已經(jīng)病亡。我就這樣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地在京城待了二十年。考取功名未果，無顏見家鄉(xiāng)父老。聽說老先生樂善好施，喜歡交友，我最近生活拮據(jù)，只得來求老先生賞碗飯吃。”說到動容之處，眼里竟含著淚水……

劉老先生聽了他對自己的贊揚很是高興，又同情他的時運不濟(jì)，屢次落榜的遭遇，再加被崔元素的氣質(zhì)、言談所吸引，于是開始同他交往，為了改變他的窘迫的生活，劉老先生時常會送給他一些銀錢。從此之后，崔元素差不多十幾天就會來劉府一次，每次來都會伸手借錢。一來二去，時間長了，劉家的人全都有些看不起他，甚至開始討厭他。可是劉老先生卻絲毫沒有嫌棄之意，崔元素每次拜訪，他都會熱情款待，臨別時無論什么要求總是會盡量去滿足他。

不知不覺就這樣兩年過去了。在這兩年中，劉老先生遇到騙子，家中財產(chǎn)被騙走大半，為此他也生了一場大病，家人遍尋名醫(yī)，才保住劉老先生的命，可是幾乎花光了家中所有的家產(chǎn)。劉府已無往日的風(fēng)光，幾乎沒有人再來拜訪，真可謂門可羅雀呀！

時光荏苒，又三年過去了，劉家的日子每況愈下，到了后來更是窮得叮當(dāng)響。劉老先生自視清高，覺得唯有科考中舉才是自己的出路，為此他勤學(xué)苦讀，但因為年幼時過于貪玩，對所讀書籍一知半解，學(xué)不得法，事倍功半，參加數(shù)次科考均名落孫山。親戚、朋友看到他現(xiàn)在的處境，不但用白眼看他，他無論說什么話、做什么事都會遭到親戚、朋友的埋怨，甚至有人還會在背后嘲笑他、譏諷他。漸漸地，親朋都不同他往來了，更有甚者看到他都會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家中的奴仆更是接二連三地離開，有的走時還會順手偷走家里一些稍微值錢的東西。有的故意做錯事情或者言語不敬，讓劉老先生把自己辭退掉。就這樣，奴仆們走的走，跑的跑。只剩下一個老仆人，雖然老仆家里還有老婆、閨女和兒子要養(yǎng)活，但是仍然對劉老先生忠心耿耿，不離不棄。

到了年末時，家里一點銀錢都沒有了，全家人只能穿著破破爛爛的衣衫。米缸里的米眼看也要見底了，這年是沒辦法過了。天黑了，一家人圍著唯一的油燈取暖。這時他的女兒開玩笑地道：“過年了，我給大家吟首詩吧?！闭f完便念道，“悶殺連朝雨雪天，教人何處覓黃棉。歲除不比逢寒食，底事廚中也禁煙？”

劉老先生一聽就笑了，說：“我肩膀子上凍得起雞皮疙瘩，就像小米粒似的，如果能煮著吃，準(zhǔn)能吃個飽。今天聽了你這首詩，能不叫人害臊嗎？”于是也做了一首詩：“今年猶戴昔年天，昔日輕裘今破棉。寄語東風(fēng)休報信，春來無力出廚煙?！?/p>

妻子看著他笑呵呵的樣子，怒氣沖沖地瞪了他一眼說：“從前，你對那些親朋好友是有求必應(yīng)。今天這個要酒喝，明天那個要銀錢接濟(jì)，如今你落難了，到年關(guān)了，吃的穿的一樣沒有。你是一家之主還不想點兒辦法，找點吃的喝的，讓孩子們暖暖肚子，還有閑情逸致跟孩子推敲詩句，也不知道害臊。難道你是知道我們要被餓死了，這是提前給我們作挽歌嗎？”

聽了妻子的話，劉老先生不由覺得悲涼，無奈地說：“我一介書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我有什么辦法？難道你要我去做賊嗎？”

妻子不依不饒地說：“做賊也不錯！至少老婆孩子不餓肚子。只怕你老先生連做賊的能耐也沒有?！逼拮訃@口氣繼續(xù)說，“我記得順城門外的朱知縣和你是好朋友。當(dāng)年他落魄的時候，經(jīng)常來我們家拜訪，你也不時地給他銀錢。最近聽說他的父親剛剛?cè)ナ懒耍迷诩沂匦?。他現(xiàn)在當(dāng)官了，手里肯定挺富裕的，你就不能給他寫封信，訴訴苦，讓他救救急，幫助我們渡過這個難關(guān)？”

劉老先生用手拍著腦門說：“幸虧有你提醒，我?guī)缀跬诉@件事。當(dāng)年他趕考的盤纏是我給的，我想他不會不念舊情。”說完急忙拿出筆墨，寫了封信，叫老仆人送去了朱家。然后一家滿懷希望地等待著，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著拿到錢之后干些什么。

可是直到太陽落山了，才看到老仆人空手回來。他一進(jìn)門就破口大罵道：“都是一群沒良心的東西，一個個見利忘義，先生以后不用再理他了！”

劉老先生覺得事有蹊蹺，仔細(xì)詢問：“劉伯，你不要生氣，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老仆人委屈極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從頭開始說了起來：“先生，你有所不知。我到了朱府，一敲門，看門的人告訴我主人出門了，讓我先回去。我當(dāng)然不相信，于是就坐在門外的墻根兒底下等，果不其然，過了一會兒，就看見朱知府大搖大擺地送客人到大門口。他一看見我，就想馬上關(guān)門，幸虧我的腳步快，才攔住了他。我畢恭畢敬地把先生您的信遞給了他，可是他的兩個眼睛瞪得圓溜溜的，拿過信一句話都沒有說就進(jìn)門去了。我又在門口等了很久，還催問了看門的三四回，這次才傳出一句話說：‘事情太忙，沒工夫?qū)懟匦?，給你主人捎個口信，向他致意。我們家主人花銷很大，兜里沒有一個子兒，正愁沒處借錢呢。實在滿足不了要求?！鹊取Ｏ襁@號喪良心的人，先生以后再也不要和他來往了。如果再同他交往，那您的名譽可就全掃地了?！?/p>

劉老先生的心里頓時覺得一陣冰涼，全家人伸長脖子盼了一天，滿以為會如愿以償，可是沒有想到等來的是這樣的結(jié)果，他只好無可奈何地?fù)u搖頭，思緒萬千，無言以對。

妻子看到了他的失落，強顏歡笑地說：“夫君不要著急，莫逆之交靠不住了。那小時候的伙伴總不一般吧。我記得城北的楊先生和你從小一起長大，他不是你小時候最要好的伙伴嗎？我們可以試試找找他?！?/p>

劉老先生覺得妻子說得有道理，于是又拿出筆墨，給楊先生寫信求助。過了不久，楊先生回信了。信中寫道：“我最近買賣不好，本錢都賠進(jìn)去了，實在愛莫能助?！?/p>

劉老先生拍著大腿嘆息道：“這些人嘴上都說是朋友，可是看見我潦倒了，沒有人愿意接濟(jì)我，真是讓人傷心。但是想想，其實這也不能怪他們，趨炎附勢不是人之常情嗎？要想得到別人的資助，一定要找那種非常重情重義的朋友?！庇谑撬贮c上家里唯一的油燈，開始給南城的靳公子寫信。

東方剛剛泛白，劉老先生就叫老仆人去送信。靳公子是貴族之后，家底殷實，光京城一帶就有他家很多土地和宅院，家里的銀錢更是不計其數(shù)。而靳家與劉家是世代相交，又是親戚。以前每次見面，劉老先生和靳公子都會海闊天空地聊天，一聊就是一個通宵。他們談?wù)摰膬?nèi)容大多數(shù)都是關(guān)于“仁義禮智信”這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互相勸勉，不亞于同胞兄弟。靳公子本人是個不隨俗流，一心追習(xí)古代圣賢的人。他接信后，看了一遍，立刻寫了回信。大意是：“我們是知己之交，我本來應(yīng)該滿足你的要求，可是無奈力不從心，一點招兒也沒有。請你努力自食其力吧。只要你胸懷大志，不自暴自棄，又哪里會怕什么貧窮呢！況且上天生下劉老先生你來，肯定不是讓你成為碌碌無為之輩，你安心等待機(jī)會吧，保證你有大富大貴的一天。只是平時崇尚義氣、像兄弟我這樣的人，碰上這艱難的時刻，不得已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好朋友遭遇困苦，不能幫一把，實在是太慚愧了，只有請好朋友多加原諒了?！?/p>

劉老先生看完了這封回信，氣憤到極點，把信扔到地上，連連說道：“嘿，嘿，這就是所謂的知己。沒事時與你傾訴衷腸，大談道德。好像可以與羊角哀和左伯桃、任公叔和黎逢這些古代賢人不相上下。就連你生個一男半女都要拿出一百兩銀子作人情。如今我落難了，不過是求他救救急，卻連一文錢也舍不得，反而說了一篇大道理來教訓(xùn)我，難道所謂的道義之交的知己就是這個樣子嗎？”

老仆人看到他氣急敗壞的樣子，連忙勸他道：“主人，您大概沒交下一個朋友。您的親戚中不少有錢有勢的，實在沒辦法，您就抹下臉來去找找您的親戚，或許會有人愿意幫助您也說不定呢？”

劉老先生長嘆了一口氣說道：“朋友是天底下最難得的，尚且千呼萬喚也不應(yīng)承，更何況我的那些親戚，又能有什么指望呢？”

主仆二人一時都不知道說些什么，只好哀聲嘆氣。突然聽見一陣一陣啪啪的敲門聲，老仆人忙去開門，不一會兒來回話說：“主人，是崔秀才來了。”

劉妻一聽說是崔秀才，氣不打一處來：“呸！這個崔秀才，真是陰魂不散。我們家窮到這個份兒上了，難道他還想來刮瘦腿嗎？可是他哪里知道，我們現(xiàn)在連條瘦腿也沒了，就是想來刮，恐怕也沒個下刀的地方嘍！”

劉老先生悠悠地說：“恐怕還不至于，這可是空谷足音啊。”還是讓老仆人把崔秀才請了進(jìn)來。

崔秀才一進(jìn)門就仔細(xì)打量了劉老先生一會兒，然后說：“劉老先生，幾年沒見，你怎么變成這樣了？不過看你的面相，縱紋沒進(jìn)嘴里，怎么能窮到這種程度呢？我現(xiàn)在還是不明白，從前你的榮華是真的還是假的呢？今天你的潦倒是假的還是真的呢？飛鼠那點能耐很有限，青松也會凋敗；木槿的花早晨開，晚上就謝了。如今還有沒有一個人肯像我崔元素這樣拄著棍子到你門前拜訪呢？”

劉老先生苦笑著說：“從前我常常對自己說交了那么多朋友，只要能交到一兩個知心的人，應(yīng)該就是一輩子的關(guān)系，卻怎么也想不到會是今天全都翻臉不認(rèn)人的樣子！從此別再談什么廣交朋友的話嘍！”

崔元素連忙勸說道：“先生不要這樣悲觀，話不能這么講。古時候的翟廷尉罷了官，他的門客都紛紛離他而去；后來翟廷尉復(fù)職后，離開他的門客又紛至沓來。這是人之常情呀！您自己看不開，何必埋怨？眼下您有什么打算呢？”

劉老先生嘆口氣說：“我一介書生，只能束手待斃了！”

崔元素笑著說：“說這個話就該罰錢！我聽說背重物走遠(yuǎn)路的人，不挑地方如何就休息；家窮負(fù)擔(dān)重的人，不問俸祿多少就去當(dāng)官。先生何不投筆從戎，掙個斗八升的，不也比端飯碗向人乞討，受守財奴的窩囊氣強么！”

劉老先生搖搖頭說：“高大的容易折斷，干凈的容易弄臟。你說的并不是個好辦法?！?/p>

崔元素又說：“先生文采出眾，您去賣賣字，夫人做做針線活，也可以不挨餓受凍?！?/p>

劉老先生不以為然地說：“這種活法，縮手縮腳地像轅下的小馬那樣，我一向認(rèn)為是可恥的?！?/p>

崔元素想了想又說：“既如此，先生，您可以去經(jīng)商囤積居奇，投機(jī)倒把，學(xué)點奸商的本事和正經(jīng)買賣人的生意經(jīng)嘛。”

劉老先生不屑地說：“眼睛盯著孔方兄，心中只有蠅頭小利，我從來就看不起，不想學(xué)！”

崔元素看著他那副自恃清高的樣子說：“這么說來，照先生的志向，如果想要揚眉吐氣，除非當(dāng)官不成了。要想當(dāng)官，就得考中；要考中，就得重新讀書；要讀書，就得有學(xué)費。我看這些事你都不容易辦到。這樣吧，這幾年我還積攢了八萬大錢，可以資助你一下，我改日用車送來?！?/p>

劉老先生搖搖頭說：“你也不容易，比我的處境好不到哪兒去，我怎么忍心連累你？”

崔元素說：“我這個人就是這樣，人家不要的我要，人家要的我給。你又何必客氣呢？”說完就告辭走了。

過了不久，崔元素果然用車?yán)瓉戆巳f大錢來到了劉家。劉老先生大為感動，想感謝他，打算準(zhǔn)備一頓飯款待他。崔元素婉言謝絕了，坐也沒坐就走了。

幾天以后，他又提著一個口袋來到了劉家，對劉老先生說：“先生，最近你復(fù)習(xí)完功課了嗎？”

劉老先生無奈地?fù)u搖頭說：“還沒有，新年快到了，家里雜事很多，實在無心讀書?！?/p>

崔元素想了想對他說：“我也知道八萬大錢怎么能夠花呢？不過先生，你也不用擔(dān)心，前幾年，我回了一趟老家，找到了父母留給我的一口袋金子，今天我就將這些金子全部給你，你先過個好年，然后再沒有顧慮地發(fā)奮讀書?！闭f完他急急忙忙把口袋扔到炕頭上就走了，劉老先生怎么挽留都沒挽留住。崔元素離開之后，劉老先生半信半疑地打開口袋一看，里邊果然都是黃澄澄的純金。全家人看到了這一袋金子，都驚呆了，妻子連忙把金子稱了一下，足有三百兩?？墒谴拊貜拇嗽僖矝]來，好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誰也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劉家只能默念他的好處。

劉老先生用這筆錢買了新住宅，把典當(dāng)出去的產(chǎn)業(yè)也都贖了回來。說來也巧，在新住宅的宅基里又挖出了兩缸金子，劉家似乎時來運轉(zhuǎn)，一夜暴富起來。不到一年的時間，劉家又成了當(dāng)?shù)厥浊恢傅母粦簟Ｄ切╇x去的仆人陸續(xù)回來，千方百計地請求劉家再收留他們。親戚、朋友也時常上門造訪，門庭若市猶如當(dāng)年?？墒莿⒗舷壬鷧s性情大變，他不再廣交朋友了，對待訪客也是冷若冰霜，只是整天閉門讀書。

一年后，劉老先生再次參加科舉考試，這次他一舉高中，當(dāng)上了翰林，前來給他道喜的人更是絡(luò)繹不絕。

不久之后恰逢劉老先生的生日，家里人準(zhǔn)備給他好好地過個生日。宴會之前劉老先生特意派人給所有窮困的親戚、朋友家下帖子邀請他們參加自己的生日宴會。到了生日那天，所有的親友們都來了。有錢的親戚朋友紛紛拿出金銀珠玉綢緞，擺滿了整個大廳，給劉老先生祝壽。劉老先生擺下酒席，大宴賓朋。兩杯酒下肚后，劉老先生令停止奏樂。他離開座位，高舉酒杯向客人們祝酒，然后把收到的所有禮物拿出來，分贈給窮困的親戚和朋友們，讓他們一定帶走?？吹剿@樣的舉動，所有人都感到愕然，不知劉老先生為什么會這樣做。有人阻止道：“這些禮品是真心實意地給您老祝壽的，即使不值錢，可也是親朋的一點小意思啊，怎么全送給了別人呢？”劉老先生嘆息著說：“今天多么幸運啊，諸位全來了，送給我這么些貴重的禮物。遺憾的是，在座的單單少了崔秀才一個人！如果崔秀才在這兒，他一定理解我這樣做的目的。”于是他從衣袖中拿出一張紙，上面寫了一首五言古詩，吩咐兒子朗誦給眾人聽。詩的內(nèi)容是這樣的：

主人好施與，揮霍無躊躇?？陀兄G之者，主人笑曰毋。

君謂財可聚，我意財宜疏。不暇為君詳，聊以言其粗。

財為人所寶，人為財之奴。富者以其有，貧者以其無。

有則氣逾揚，無則氣不舒。逾揚人愈親，不舒人不知。

昔我貧賤時，顛踣無人扶。有身不能衣，有口不能糊。

貴戚與高朋，相逢皆避途。居然一厭物，儼若非丈夫。

今日奮功名，食祿復(fù)衣襦。門庭鬧如市，勢利日以殊。

一壽千黃金，一箸萬青蚨。奢窮欲亦極，無勞用力圖。

當(dāng)時何其嗇，今日何其都？顧茲親串惠，豈我所愿乎！

昔貧今且富，昔我即今吾。清夜維其故，反側(cè)心踟躕。

其故良有以，今昔人情符。周急不繼富，圣言不可誣。

憶昔齊晏子，舉火蟾葭莩。又聞范文正，義田置東吳。

設(shè)使天下人，能聚復(fù)能輸。在在無和嶠，處處有陶朱。

流過阿堵物，何來庚癸呼?？皣@近富者，唯利之是趨。

滿盈神鬼惡，往往寄禍沽。用是常自惕，羞為守虜徒。

況今得之如泥沙，當(dāng)日求之無錙銖。

君不見棲棲窮巷孤寒儒，此時此際如苦荼！

宴會上的所有人聽了這首詩，沒有不感到慚愧的，他們覺得好像有針扎在后背上那樣不自在，還有的人感到十分羞愧，偷偷地離開了宴席。劉老先生假裝沒有看到，隨便他們怎么做，并沒有去挽留。

過了一會兒，有仆人來通報：崔先生來了。劉老先生聽到了十分高興，急急忙忙出去迎接，慌亂間連鞋都沒來得及穿上，左一躬，右一禮，把崔先生請了進(jìn)來。崔先生握著他的手笑著說：“您可真成了街上的瘋狗了，逢人便咬?。『伪貙W(xué)杜子春那樣為一句話壞了別人的好事呢！更何況繁華和冷寞又能保持多久？如果不能同樣地對待他人，就可能會有麻煩事找來。古賢人接輿被判了徒刑，剃了頭發(fā)；蠟嘴鳥無食可吃，餓著肚子亂飛。一切都轉(zhuǎn)瞬即逝，何必對繁華冷落、興盛凋敗在意呢！人們彼此遇見，點點頭是人情，今天何必多此一舉呢？”劉老先生連連施禮，說：“先生說得對，您的至理名言，我會銘刻在心的?！?/p>

當(dāng)天晚上，客人離開之后，劉老先生單獨把崔先生留下住宿，劉妻也出來拜見崔先生。

劉老先生真誠地說：“近幾年，您搬到什么地方去住了？怎么好久不來呢？讓我真的很惦記，我要好好報答您呢?！?/p>

崔先生笑了笑說：“當(dāng)年我什么都向您要，您也想到要我報答嗎？”

劉老先生一怔說：“我實在沒有這個意思。”

崔先生又說：“那么，難道我就有這個意思嗎？”

劉老先生聽后大笑起來，又問：“不知道先生家中還有什么人？”

崔先生說：“我并不孤單，家里有孫男娣女好幾十口呢。先生為什么要問這個？”

劉老先生高興地說：“我的女兒還沒有婆家，給你們家當(dāng)媳婦怎么樣？”

崔先生聽了連忙搖頭說：“先生美意，我心領(lǐng)了，可是這實在不行?！?/p>

劉老先生不解：“先生如此推脫，是因為我的女兒愚鈍，配不上你的公子嗎？”

崔先生支吾了半天才說道：“先生，您是個忠厚重義的人，這件事我給您說了想來也無妨。我之所以不敢與先生結(jié)為親家，是因為我并不是人，而是艾山的一只老狐貍。因為得知先生的抱負(fù)不凡，才不遠(yuǎn)千里特來結(jié)識先生。至于先生貧窮之后又得以富貴，也是命中注定的，不是我的所為。比如蓋房子，上了梁后，大事就完結(jié)了。我不過是因人成事而已。今天我倆的緣分已盡，這次拜訪就是來告別老友的?！?/p>

劉老先生這才恍然大悟，不由得難過地說：“先生，您這次走了，當(dāng)然自有去處。希望別讓我成為打到魚丟了網(wǎng)，捉到兔子丟了夾子的蠢人啊?！?/p>

崔先生笑了笑說：“我可不是貪天功為己有的人，您何必感激我呢。今后，您的前程全是順利的。當(dāng)官不過三品，財富可是要超過十萬的。不過臨走之前，留下一句話紀(jì)念：我聽說人們的心不相同就像面貌不相同一般，分清豫樟這兩種樹木，非得看生長七年的樹，才能分清；了解人就更難了。朋友關(guān)系開始親密而后來疏遠(yuǎn)，不如淡泊相處而容易久遠(yuǎn)。去掉棱棱角角像一片片的瓦那樣搭合在一起，這才是彼此交往的至理名言，先生你可要記住，不要被山雞野狗所嘲笑噢?！?/p>

說完這些話，他就起身告辭了。從此以后，他再也沒來過，也沒有人再見過他。

劉老先生后來果然當(dāng)上了臬臺，多年之后他告老還鄉(xiāng)。他的心里一直非常感激崔先生的情誼，每逢初一、十五日必定燒香上供，至死不變。

閑齋評論道：紛紜復(fù)雜的世情，千變?nèi)f化，與朋友交往當(dāng)然更不簡單了。當(dāng)在你發(fā)達(dá)的時候，有很多可以稱為朋友的人，不請自來?？墒堑搅怂〉臅r候，只有像馮驩、灌夫那樣重道義的少數(shù)人肯同你往來。朋友交往只有除掉棱角像瓦搭合那樣，別無良法。心里有主意，肚里有算盤，所以紛至沓來由他，煢煢獨往在我，這樣，交往才可以始終如一。否則，就如同要把相同的變成不同的，把眾多的變成孤單的一樣。

蘭巖評論道：大多數(shù)的人都會對富貴的趨附，對貧賤的回避，這是世情之常。沒有一個人能另辟蹊徑，可是，卻讓這只狐貍超越了世俗。做人不如一只狐貍，實在是慚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