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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喜怒與詩人的命運

“三言”“二拍”的世界 作者:陳永正 著


皇帝的喜怒與詩人的命運

皇帝,即所謂“天子”。自稱曰“朕”,又曰“寡人”。尊之者呼為“圣上”,鄙之者罵為“獨夫”。他的話被稱作“圣旨”,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他高興時“天顏大悅”,他惡發(fā)時“雷霆震怒”。善感而又不通世故的詩人遇到皇帝,其命運可謂“不測”矣。

《喻世明言》卷十二“眾名姬春風(fēng)吊柳七”,入話中寫大詩人孟浩然,應(yīng)張說(《北夢瑣言》說是李白,《唐摭言》說是王維)之邀到中書省,忽然唐玄宗駕到,老孟慌忙躲進床下。玄宗見到,便命他將平生得意之作念來聽聽。老孟不識好歹,便念了首《歲暮歸南山》詩,中有“不才明主棄”之語。玄宗聽后,龍顏不悅,說:“卿非不才之流,朕亦未為明主;然卿自不來見朕,朕未嘗棄卿也”。因命放歸南山,孟浩然一世的功名便從此斷送了。柳永的命運似比孟浩然還差些,柳永,初名三變,字耆卿,人呼柳七。他善于填詞,精通音律。每日家在青樓妓館中,與眾名姬廝混。他有《鶴沖天》詞云:“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后來考試,被取中了。宋仁宗見到他的名字,便說:“此人好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詞去!”柳三變便落選了。從此更放曠不檢,自稱“奉旨填詞”,終于潦倒而死。眾名姬為他治喪建墳,每年清明都到他墳上掛紙錢拜掃,喚作“吊柳七”。柳七雖然生前失意,但還留得一段千秋佳話(柳永之事,亦見《避暑漫話》《澠水燕談錄》《能改齋漫錄》《獨醒雜志》《綠窗新話》《醉翁談錄》《歲時廣記》《詩話總龜》《古今詞話》等筆記小說中,又被演成戲文《柳耆卿詩酒玩江樓》《花花柳柳清明祭柳七記》等)。

比起孟浩然和柳永來,薛道衡和王冑的命運就更不幸了。隋煬帝楊廣,可算是鼎鼎有名的風(fēng)流皇帝,他除了干些出征遼東和巡幸江南等“大事”外,還頗喜寫些文辭,居然以詩壇領(lǐng)袖自居,見到臣下有文才的,便心懷嫉妒,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薛道衡和王冑的才名很大,更因“空梁落燕泥”和“庭草無人隨意綠”兩句詩而名重當(dāng)時。隋煬帝終于借故把他們殺掉了。殺薛道衡時,還恨恨地說:“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殺王冑時,又得意地說:“‘庭草無人隨意綠’,復(fù)能作此耶?”其實,隋煬帝也忒小氣了,他的詩“寒鴉飛數(shù)點,流水繞孤村。斜陽欲落處,一望黯消魂”并不亞于薛、王之作,宋人秦少游竟把它移來改寫成“斜陽外,寒鴉數(shù)點,流水繞孤村”的名句,這也是隋煬帝料不到的。

當(dāng)然,因詩而發(fā)跡的也有人在?!队魇烂餮浴肪硎弧摆w伯升茶肆遇仁宗”就記有這么一個故事。趙伯升因試卷中寫錯一字,被皇帝指出,落第了。后來在茶肆中遇見微服出行的宋仁宗,仁宗問起他落第的緣由,這位趙伯升好不乖巧,說:“此乃學(xué)生考究不精,自取其咎,非圣天子之過也。”又寫了些吹捧皇帝的歪詩,說什么“如立天梯上九重”之類。果然龍心大喜,便給了他“西川制置”的大官做。這位趙伯升的奇遇,自然是小說家編造出來的,不足為信。但因詩詞而受到皇帝賞識的也屢見于載籍中:《北夢瑣言》載,詩人盧沆在旅途中遇唐宣宗乘驢微行,盧見帝儀表不凡,對答時頗為有禮。宣宗向他索取詩卷,袖之而去。他日,令主司擢盧登第?!段鲌@雜記》又載,宋太祖微服獨行,登寺樓,值雨,倚檻賦詩:“微微細雨灑斑竹,陣陣輕風(fēng)吹落花?!币鲾?shù)次,久未成篇,一士人在旁,續(xù)之曰:“獨倚闌干閑眺望,乾坤都屬帝王家?!闭牡今R屁上,太祖大喜,即命吏部官以要職。

最為人所熟知的當(dāng)是俞國寶《風(fēng)入松》詞事了?!段淞峙f事》載,淳熙年間,宋高宗當(dāng)了太上皇,在臨安(今杭州)過著“儼如神仙”般豪華奢侈生活。他時常游幸西湖,一日舟經(jīng)斷橋,橋旁有小酒肆,中飾素屏,書《風(fēng)入松》詞于上。太上皇駐足稱賞,問是何人所作,知為太學(xué)生俞國寶醉筆。詞云:“一春長貴買花錢。日日醉湖邊。玉驄慣得西泠路,驕嘶過、沾酒樓前。紅杏香中歌舞,綠楊影里鞦千。東風(fēng)十里麗人天?;▔呼W云偏。畫船載取春歸去,余情在、湖水湖煙。明日再攜殘酒,來尋陌上花鈿?!碧匣市φf:“此詞甚好。但末句未免儒酸。”并為改定為“明日重扶殘醉”,即日命解褐為官?!队魇烂餮浴肪砣拧巴粜胖凰谰热摇?,入話中引用這個故事。俞國寶的《風(fēng)入松》詞,就詞論詞,寫得確實好,太上皇也有眼力,收處經(jīng)他一改,大為生色。詞中一派承平景象,恐怕在朝廷上下都已忘掉淪陷的中原了?!毒劳ㄑ浴肪砹坝嶂倥e題詩遇上皇”,可能是受俞國寶事的啟發(fā),創(chuàng)造出一個俞良來。這個俞良,是成都秀才,入京考試,金榜無名,身無分文,受盡冷遇,準(zhǔn)備自殺,于是在墻上寫下一首《鵲橋仙》詞:“來時秋暮,到時秋暮,歸去又還秋暮。豐樂樓上望西川,動不動八千里路。青山無數(shù),白云無數(shù),綠水又還無數(shù)。人生七十古來稀,算憑地光陰,能來得幾度?”俞良怨氣沖天,竟托夢于上皇。上皇便到西湖酒肆尋訪這“應(yīng)夢賢士”,封與高官云云。俞良此詞,實是元朝人鮮于樞作,更與太上皇全無干系。

至于因詩而得禍的文字獄,其著者在宋則有蘇東坡的“烏臺詩案”,在清則有“清風(fēng)不識字,何得亂翻書”“奪朱非正色,異種也稱王”諸詩案,因作詩而丟了頭顱的大有人在。不必一一縷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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