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宋朝女子

尋尋覓覓 卻是舊時相識:李清照傳 作者:白落梅 著


卷一 學(xué)詩作詞,漫有驚人句

宋朝女子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想來秋風(fēng)之句,相思之詞,早被宋人寫盡。后來,再清雅的文辭,婉轉(zhuǎn)情懷,寂寥心事,皆抵不過那時的只言片語。縱是松花釀酒,薪火煮茶,小樓聽雨,蘭舟獨上,亦少了些許柔情,少了幾分氣度、幾分意蘊。

我曾說,宋朝是用一闋詞換一壺酒的時代,也是可以用一卷詞換一座城池的時代。宋朝的帝王,會寫瘦金體,善繪花鳥圖。宋朝的百姓,于閭巷深處,或秦樓楚館,皆是春風(fēng)得意,即興填詞。

汴京城,也曾有過繁盛景象,容世態(tài)萬千,集天下之奇。金池夜雨、州橋明月、梁園雪霽、汴水秋聲、隋堤煙柳、相國霜鐘,這萬般風(fēng)景,存在于歷史中,行經(jīng)人世阡陌,窈窕千年。至今被人說起,依舊是百媚嫣然,搖曳生風(fēng)。

這里,不缺香車寶馬,才子佳人。這里,無數(shù)珠玉珍玩,多情詞客。他道:“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彼鳎骸芭孟疑险f相思,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他說:“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p>

水滿則溢,盛極必衰。宋朝的帝王,可以丟了汴京,守著江南的半壁河山,貪戀當(dāng)下,不要將來。宋朝的文人墨客,亦可以舍棄繁華,遠避硝煙,于柴門疏院,捧幾卷詞,度過殘生荒年。

他嘆:“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據(jù)。和夢也,有時不做?!彼f:“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p>

這便是詞客,飄逸自如,也會意興闌珊。興起時,攜一卷新詞打馬汴京長街,圍爐飲酒,快意江湖;落寞時,則學(xué)晉時的陶潛,辭了仕途,歸隱南山,云淡風(fēng)輕。

有這樣一位女子,她的詞,名滿整個宋朝。她的出現(xiàn),像一場絢爛至極的花事,不落不謝。后來,多少佳人闖入文壇,試圖留下幾闋婉約的詞,都無法相及,亦無可相比。

世間女子蕓蕓,李清照只有一個。她號易安居士,人稱千古第一才女。都說浮名如煙,百年的消磨,抵不過寸陰的相守。這樣一個女子,被封存在詞卷里,高貴典雅,也孤獨。

她少女心事,不與人言,落于文字,驚了時光。她喜飲酒,醉后看細雨斜風(fēng),卷簾相問,只道海棠依舊;亦喜乘舟采蓮,誤入藕花深處,驚起一灘鷗鷺;又或倚門回首,脈脈含羞,卻把青梅嗅。

但凡女子,皆是草木一株,質(zhì)樸,清新,亦柔美。每個朝代,都有許多驚艷絕世的女子,或被后人尊崇稱贊,名留千古,或隱于深閨春庭,不為人知。她們所在之處,聞得見香氣,好似品了一盞早春的新茶,只覺溫柔婉順,安靜清和。

《詩經(jīng)》里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莊姜?!冻o》里有身披石蘭、腰束杜衡的香草美人。漢有卓文君,晉有謝道韞,唐有薛濤,宋便是李清照。之后的才女紅顏,若那林間花木,飄零于世,寂寂無聲。

獨她不同,冰雪之姿,皎皎若月;千古之音,綿綿不絕。又或許,這一切如幻境的美好,非她所愿。她要的,是停留在錦繡如織的汴京,與丈夫趙明誠,收藏金石書卷,樂此不疲;或閑隱于歸來堂,和他賭書潑茶,濃情不減。

命運待她仁慈厚愛,遠勝過平凡的眾生。李清照生于書香世家,父親李格非進士出身,乃蘇軾的學(xué)生,喜藏書,善詩文。她生性玲瓏聰穎,加之久受書香熏染,更是靈氣逼人,“自少年即有詩名,才力華贍,逼近前輩”。

七歲,清照隨父親居汴京。都城的繁華,以及雅致的生活,讓李清照的少女時代安逸無憂。正因了宋朝澄澈山河的現(xiàn)世喜樂,方有了她那許多清婉明麗的詞。

可遇不可求的緣分,在她妙齡之時,鐘情于她。世間美好之事,莫過于英雄邂逅美人,才子有佳人做伴。她是詞女,遇見趙明誠,是彼此一生的幸運和福報。

他知她,多情姿態(tài),婉轉(zhuǎn)心事。愛她如花容貌,驚世才華。然他的儒雅俊朗,博學(xué)通透,亦是她心中所喜。他愛收藏金石書畫,幾近癡迷,她為他典當(dāng)珠釵,紅袖添香。

她晨起懶梳妝,他為之描眉,且深且淺。她午夜挑燈飲酒,醉罷和他翻讀經(jīng)史,作畫填詞。如此閑逸的日子,一過經(jīng)年,雖有波瀾,遇災(zāi)難,到底夫婦相隨,情長數(shù)載。

李清照在《金石錄后序》有寫:“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后。中既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p>

清納蘭容若有詞:“賭書消得潑茶香。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他所追憶的,也是與愛妻的琴瑟和鳴,浮生清歡。世間好夢易醒,情愛難長,縱使你心志不改,亦難免受命運捉弄,人事牽絆,而有了離合生死。多少情緣,終有散時,但求無悔。

李清照當(dāng)是女中豪杰,雖柔婉纖弱,卻不讓須眉。她的詞,婉約雅致,又不失大家風(fēng)采。她喜酒好賭,不拘小節(jié),落落氣度,曠古難尋。

李清照在《打馬圖經(jīng)序》里寫:“予性喜博,凡所謂博者皆耽之,晝夜每忘寢食。且平生多寡未嘗不進者何?精而已。自南渡來,流離遷徙,盡散博具,故罕為之,然實未嘗忘于胸中也?!?/p>

政治風(fēng)云變幻,令人措手不及。自古以來,朝堂之爭,倦了多少名利之客。所謂的英雄霸主,名臣良相,終難逃黨派斗爭。勝者自是恣意灑脫,敗者則寂寥謙遜。

李清照和趙明誠在滿是荊棘的路途上行走,難免受傷。她收斂了心情,隨趙明誠載十幾車書畫器物回青州,隱居歸來堂。趙明誠題《易安居士三十一歲之照》,云:“清麗其詞,端莊其品,歸去來兮,真堪偕隱。政和甲午新秋,德甫題于歸來堂?!?/p>

昔日京師丞相府,綠瓦紅墻,寒梅鬧枝,笑語喧嘩。今時老宅舊庭,新竹拂窗,日子清貧如水,又不失凡塵樂趣。對著多年節(jié)衣縮食換來的藏品,夫婦二人度過了一段平靜安寧的歲月。

奈何世道動蕩,草木皆兵,何來真正的安穩(wěn)?大宋的帝王,來不及從昨夜的殘酒中清醒,便已丟失了半壁河山。硝煙彌漫,生靈涂炭,君王出逃,百姓亦隨之流離遷徙。整座汴京城,若棠花散落,憔悴無主。

逃亡路上,山河荒涼,長物不能盡載,曾經(jīng)的珍品,今成負累。后青州兵變,剩余的書冊畫卷,皆被焚毀,蕩然無存。

南國的山水,雖多情柔軟,亦不能撫平顛沛流離的心。過往詩人詞客筆下的江南,于亂世中少了幾許明凈風(fēng)流,反添了愁苦悲戚。后趙明誠死,李清照背著詞卷,以及殘缺的心,獨自羈旅漂泊,落魄無依。

“風(fēng)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若非經(jīng)歷生離死別,有過驚惶跌宕,又怎會唱出如此悲涼之調(diào),沉郁之音。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浩浩山河,不堪一擊,紛亂天下,何處寄身。那時明朗歡顏的女子,已被愁思侵滿心緒。她瘦弱之身,獨自撐一葉倦舟,忘記來處,不知歸程。

此時的李清照,雖是美人遲暮,增添了淡淡滄桑,但風(fēng)韻不減。她攜著趙明誠遺留下來的文物,倉皇輾轉(zhuǎn)。其間,本就為數(shù)不多的藏品,幾經(jīng)失散,后又遭歹人盜取,愈發(fā)稀少零落。

她孤身飄零到臨安,西子湖畔的人間奇景令其哀怨,來往如織的游人使其落寞。茫茫的逃亡生涯,讓她對一切感到倦怠,甚至幾度陷入走投無路之境地。

然而,有個男子在她窘迫之時,闖入她的世界,給了她幾絲溫暖,又令她輸?shù)么胧植患?。他叫張汝舟,宋朝大千世界里,一個平庸的男子。他以娶天下第一才女而榮,而她卻因嫁了一奸惡小人為恥。

她怎會不知,世間再無男子如趙明誠,與她情投意合,給她萬千寵愛。但女子在脆弱之時,所需的只是一個溫暖的依靠。她以為,自己可以和這位平凡男子安穩(wěn)過完此生。她錯了。

倘若沒有李清照,世人根本不會記得有張汝舟這樣一個人。他對她好,是貪慕她響亮的才名,更是覬覦她珍稀的藏品?;楹?,他察覺李清照的金石字畫所剩無幾,虛有其名,便百般失望,隨之冷落羞辱她,謾罵毆打她。

他是她的災(zāi),是她的劫,更是她的辱。見慣風(fēng)云、受盡磨難的李清照,雖錯嫁莽夫,卻也不甘委曲求全。一代才女,縱如蒲草,亦有其孤傲堅韌。她寧可自己深陷牢獄,亦要換取余生的自由。

這場災(zāi)難到底過去了,短暫卻艱辛。一時間,她再嫁風(fēng)波,于臨安城驚起了漫天的流言蜚語。但塵世種種,或榮或辱,或成或敗,終將消散。張汝舟的出現(xiàn),令李清照原本就凄苦的晚年,更加悲哀?;蛟S,人生因為有悔恨,有遺憾,才更真實。

愛是月圓,恨是月缺?;ㄩ_是喜,花落是愁。她愛人間萬物,有情無情,于她亦只是一處風(fēng)景,幾段心事。命運給予她的榮華富貴,遠勝過災(zāi)禍傷害。

千帆過盡,萬事若塵,微不足道。李清照的暮年雖凄苦無助,卻并沒有因此而意志消沉。她執(zhí)筆潑墨,點染江山,伏案挑燈,書寫世事。

她清守孤苦寂寞,一個人活到白發(fā)蒼蒼,悲喜皆與人無關(guān)。一個老嫗,無良人相伴,無兒女可依,唯幾冊詞卷,陪她挨過無數(shù)個細雨黃昏,凄清長夜。

“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比耸蓝嘧冸y猜,訴不盡生離死別,亦描不盡滄海桑田。我愿此心如茶清澈,不因物轉(zhuǎn),不以境移,寫出世人心中的才女,我眼中的易安,宋朝的李清照。

黃昏悄然落幕,樓臺燈火闌珊,她的故事才剛剛上演。明朝,秋風(fēng)過處,那漫天的流云,又不知該聚該散,是去是留。

草木之人

萬物相安無事,不多驚擾,又到底各有所寄。歲序更新,塵緣來去,乃至光陰消逝,朝代更迭,都只作尋常。人之所在,即是江湖。凡塵所有,皆為風(fēng)景。

人生如謎,錯綜復(fù)雜,唯有走到最后才知道謎底。歷史悠悠,千古人物,是真實,亦是幻夢。自古名將美人,為后世傳誦,但他們同我們一樣,走過這片天空,終是碌碌凡人。千年名字,千年故事,落于人間,轉(zhuǎn)瞬如塵。

有關(guān)宋朝的記憶,模糊又清晰,我只能在婉約的詩文里,猜測他們的過去。但人事本就如此,或美麗,或哀愁,或華貴,或悲壯,有興有亡,有生有死。

生于哪個朝代,不能自主。我本情深,奈何緣薄。當(dāng)下的一切,于我陌生,卻半點不能拋舍。李清照生于宋朝,故她有幸,吟詩填詞。唯宋朝可以容納她的情思,滋養(yǎng)她的靈魂,成就她的才學(xué)。

宋神宗元豐七年(1084)。時值三月,人間春暖,桃紅柳綠,無限情致。李清照,生于山東濟南章丘。一代才女的出生,與常人并無不同,她的來到,未曾改變歷史山河,亦不能驚動一草一木。

濟南被稱作泉城,雖不及江南的溫婉秀麗、風(fēng)流多情,卻也有“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大明湖。人之出生自有前因,無論塞北南國,貧富貴賤,早有安排。

彼時鶯飛草長,陌上行人如織。萬物蘇醒,開始生命的輪回,花開花落,姿態(tài)萬千。繁華市井,熙熙攘攘,多為名利奔走,又或者,僅僅只為簡單地活著。

宋朝,詞的國度。仿佛無論行至何處,都可以邂逅文采風(fēng)流的才子,婉約清麗的佳人。那時,只覺春風(fēng)秋水都有言語,明月溪山皆識文韻。

想來,唯有文字,可以給人寧靜、通透與慈悲。盡管,李清照出生之時,北宋的繁華日漸消散,但那抹明麗的光影,依舊徜徉,流連不去。

她的到來,只是給行將暗淡的大宋星空增光添彩。歲月蒼茫,無論盛世或亂世,都難盡如人意。如若幸運,則當(dāng)作此生的福報,如若不幸,亦要原諒所遭遇的種種。

李清照是幸運的,生于大宋王朝,書香門第。父親李格非,乃是飽讀詩書、精通儒學(xué)的才子,進士出身,承蒙大文豪蘇軾賞識,成為“蘇門后四學(xué)士”之一,官至禮部員外郎。

李格非喜藏書,善詩文,亦是北宋的文學(xué)家。《宋史·藝文志》載,李格非有《禮記精義》十六卷、《史傳辨志》五卷、《洛陽名園記》一卷、《永洛城記》一卷等。

李格非不僅才學(xué)出眾,更是一個有氣節(jié)、有風(fēng)度的君子。為人剛正不阿,疾惡如仇。東坡居士一生光明磊落,豪放不羈,而李格非,亦染其超然風(fēng)采,浩浩襟懷。

自古文人孤標(biāo)傲世,雖有功名之心,入了仕途,又怎經(jīng)得起官場的險惡爭斗?;潞8〕?,歷盡滄桑。疲憊之余,許多文人墨客,拋了浮名,隱逸山林,又終難脫塵網(wǎng)。

蘇東坡如此高才雅量,在官場也是多番起伏,若天涯倦客,走得潦倒不堪。李格非亦未能幸免,但他堅守在朝堂之上,無意黨派之爭,盡力做好自己。

李清照生母早逝。李格非再娶狀元王拱辰之孫女王氏,她知書達理,性情溫婉,詩文清雅。《宋史》里寫李格非:“妻王氏,拱辰孫女,亦善文?!?/p>

這樣一位被寫進歷史的女子,必有其出塵之處。但她只是大千世界一株微不足道的草木,她的存在,是為了陪襯別人,鮮有與之相關(guān)的記載。

王氏視清照若己出,衣食住行皆悉心照料,讓她的童年時光不經(jīng)風(fēng)雨。她無私的愛,暖如春風(fēng),讓李清照比尋常人家的女兒更多幾分嬌貴,幾許任性。

父親才識淵博,母親氣質(zhì)溫婉,是人世給予李清照最大的恩賜。朝中的風(fēng)雨,庭院的花木,乃至滿室的書香、茶香,皆熏陶了她,讓她對文字產(chǎn)生了喜愛。

造物神奇,于人于物,都有天機,不可言說,又自成境界。童年的時光,美好而悠長,不染煩惱。居于市井深院,衣食無憂,遠離紛亂,煩惱亦近不了身。

那時,父親在京為官,母親對其關(guān)懷備至。李清照眼中的山水草木,有靈有情,可詩可畫。她自小看事物的意態(tài)形致便與別人不同,女兒心事,浪漫無邊。

王氏教她讀書識字,也教她女紅。舊時賢惠女子,不輕易出門,更不道人短長。母親端莊安詳,如同畫中人物;婉順貞靜,帶著仙意,又給了她現(xiàn)世安穩(wěn)。

李清照告訴母親,她愛書卷筆墨,不愛女紅。她愛詩詞里的平平仄仄,不喜世俗中的繁文縟節(jié)。對這一切,王氏沒有絲毫強難,對她總是百般寵愛。這個家庭,始終不曾給她任何的束縛,于她的教育,亦是自然隨心,入情入理。

李清照冰雪聰明,蕙質(zhì)蘭心,讓李格非另眼相待。他知道,小小閨房不能困住這個滿是書卷之氣的女兒。她的世界,該有一片爛漫的天地,放任自由,是對她的仁慈與深愛。

十余歲的李清照,亭亭玉立,窈窕端麗,女心婉約,詩人氣質(zhì)。這個年華,若庭前的花開,不需絲毫修飾,亦可傾動山河。她娉婷身姿,如畫堂前隨風(fēng)而舞的柳,其脫俗容顏,更似雨后新荷,妙處難言。

也是,一代才女,凡人縱是修行千年,亦不得其神韻。她讀經(jīng)史子集,善詩詞歌賦,通琴棋書畫,她的一言一行、一笑一愁,皆是修身、境界。

李格非曾與友人談起女兒李清照的才華,甚為驕傲。有人引語稱贊:“中郎有女堪傳業(yè)。”對李格非來說,人生的幸運,不是浮名功利,而是擁有這么一個珍貴的女兒。

《牡丹亭》里的杜麗娘游園,唱道:“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彼秊榕f時女子,守陳規(guī)舊俗,年年歲歲,所游賞的,不過是自家庭院,幾處樓臺。

李清照卻不同,她可以擱下女紅,飲酒讀書。甚至可以走出閨閣,看煙雨長亭,湖山落日。她的世界,如天如地,風(fēng)光妙趣,沒有遮攔;她的志氣,更如春風(fēng)桃李,慷慨達觀。

李清照與許多文人一般,好酒嗜茶。她的詞,離不開酒,而她每次飲酒,都不肯淺酌,沉醉方休。醉后文采飛揚,萬物入了詞中,與之情感相融,便成了千古絕唱。

她寧可摘花釀酒,也不愿耗費幾個時辰去繡一朵并蒂蓮花、幾只戲水鴛鴦。詩詞是靈魂伴侶,茶酒便是紅粉知己,兩者若明月清風(fēng),相依相守,不可或缺。

詩人的酒,有幾分豪氣飄逸;詞客的酒,則平添輕愁憂思。唐有李白斗酒詩百篇,宋則有清照無酒不成詞。她少女時期開始飲酒,嫁作人婦亦不離杯盞,暮年孤身一人,更是惜酒如命。

她用杯盞,換了浮生。“酒闌更喜團茶苦,夢斷偏宜瑞腦香。”

“睡起覺微寒,梅花鬢上殘。故鄉(xiāng)何處是?忘了除非醉?!比撕F?,一杯殘酒,抵卻人世凄風(fēng)苦雨。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痹?jīng)說要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而今只能在醉后懷想當(dāng)年的情狀,如露亦如電。

征鴻過盡,萬千心事,若三春之景,無人收管。李清照視飲酒、賭博為閨中游戲。后來,她嫁給了趙明誠,人生更加多姿多彩。她曠達不羈的心性、天真爛漫的情思,造就了其讓世人稱羨的才情。

詞中歲月,一刻千金。少女情懷本是詩,她不曾想象未來會有怎樣的際遇,更不驚恐憂懼,只安于當(dāng)下的歡喜,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飲酒自娛,或是出門游玩,也是自然而然,沒有絲毫的矯揉造作之態(tài)。

舊式女子有的清規(guī)戒律,不落她身。陌上行人,匆匆來去,皆與她擦肩而過,換不了她一個回眸。她傾心的,是溪亭的風(fēng),日暮的云,是池中蓮,水上鷗。

我對人生,總是有太多的徘徊不定,于過去的種種,有太多的遺憾抱歉。她不會,她坦然地順從命運,又做到我行我素,她是自己人生的主角,并且甘心為之情深。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她乘舟而來,帶著幾許醉意,那遠處的荷花,有一種遺世的莊嚴,無法用言辭描摹它的情態(tài)。如她,那么美,隔了千年,仍聞得見香氣。

汴京繁華

東坡有詞:“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彼詰压胖?、曠達之心,寫浩蕩江流,千古人事。卻不知,自己也成了風(fēng)流人物,被大浪所淘。

時光深邃,讓許多過往之事,真做了假,假成了真。人于歷史面前,渺小若塵,自該謙遜無言,不存芥蒂。

只是,千古繁華,萬般風(fēng)景,不及一簞食、一瓢飲讓我覺得安穩(wěn)。長江落日,暮靄炊煙,曾是誰的河山,有過怎樣的人物,我皆不在意。我所居的城,李清照來過,又或不曾來過,也與我無關(guān)。

宋朝,太遙遠了,轉(zhuǎn)山轉(zhuǎn)水,模糊不清。一眼望去,光風(fēng)霽月,無可遮蔽。所幸,遺留于世的,有史書,有宋詞,有溫柔刻骨的愛情佳話。

那個冬夜,李清照于燭下打點行囊,準備人生第一次遠行。她隨身攜帶的,不是漂亮裙衫,也不是胭脂水粉,而是滿滿的詩書字畫。

初雪折竹,寒梅映窗,一切靜物,都是詩情,都有詞意。這個宅院,雖不寬敞奢華,卻玲瓏雅致,陪伴了她幾載光陰。在這里,歡喜多于憂愁,熱鬧多于寂寞。

明日,她便要去汴京,那個陌生卻華麗的都城。她曾在書卷里讀過,也曾聽父親素日講過,但始終未見其真顏。

元祐四年(1089)冬,李清照行走在通往京城的路上,涉江過水,跋山穿云,天寒地凍,萬木蕭索。驛路斷橋,有行人來去匆匆,有野梅悄悄綻放。數(shù)日之間,她走過雪落紛紛,走過板橋風(fēng)霜,來到了汴京(今河南開封市)。開封,戰(zhàn)國時的魏國,五代時期的后梁、后晉、后漢、后周,宋朝,金朝等都曾在此定都,被譽為“七朝古都”。

這座名城,在宋朝被稱為汴京,堪稱天下之最。有“汴京富麗天下無”的美譽。歷史上著名的《清明上河圖》所描繪的,便是當(dāng)時汴京繁盛之景。

汴京城,果真名不虛傳,舉世無雙。天街寶馬,雕樓畫棟,五湖金翠,四海奇珍??v是隆冬寒雪,亦遮不住滿目繁華。

《東京夢華錄》追述了北宋都城東京開封府當(dāng)年的繁盛。有序云:“……正當(dāng)輦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習(xí)鼓舞,斑白之老,不識干戈。時節(jié)相次,各有觀賞。燈宵月夕,雪際花時,乞巧登高,教池游苑。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于天衢,寶馬爭馳于御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街,按管調(diào)弦于茶坊酒肆。八荒爭湊,萬國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會寰區(qū)之異味,悉在庖廚?;ü鉂M路,何限春游;簫鼓喧空,幾家夜宴。伎巧則驚人耳目,侈奢則長人精神?!?/p>

奈何我生于當(dāng)下,不能一睹汴京風(fēng)采,就連殘垣斷壁,亦杳無蹤跡。元代關(guān)漢卿有句:“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臺柳”。

世間文人之雅事,妙趣難言。賞月觀云,聽雨臨風(fēng),折梅踏雪,遠勝于官場追名逐利。道理都懂,可甘愿淡泊、靜守清歡的,又有幾人?

下了馬車,洗去風(fēng)塵,李清照內(nèi)心萬千滋味,初次驚艷。她喜歡這座城,愛那河道橋梁,街巷坊市,也愛香車寶馬,蕓蕓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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