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醫(yī)院里的童年

沒有一條道路是重復的 作者:余華 著


醫(yī)院里的童年

我童年的歲月在醫(yī)院里。我的父親是一位外科醫(yī)生,母親是內(nèi)科醫(yī)生。我沒有見到過我的祖父和祖母,他們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而我的外公和外婆則居住在另外的城市。在我的記憶里,外婆從來沒有來過我們的縣城,只有外公隔上一兩年來看望我們一次。我們這一代人有一點比較類似,那就是父母都在忙于工作,而祖輩們則在家清閑著,于是他們理所當然地照看起了孩子,可是我沒有這樣的經(jīng)歷。對我來說,外公和外婆的存在,主要是每個月初父母領(lǐng)工資時,母親都要父親給外公他們寄一筆錢。這時候我才會提醒自己:我還有外公和外婆,他們住在紹興。

與我的很多同齡人不一樣,我和我哥哥沒有拉著祖輩們的衣角成長,而是在醫(yī)院里到處亂竄,于是我喜歡上了病區(qū)走廊上的來蘇兒的氣味,而且學會了用酒精棉球擦洗自己的手。我經(jīng)??吹礁赣H手術(shù)服上沾滿血跡地走過來,對我看上一眼,又匆匆走去,繁忙的工作都使他不愿意站住腳和我說上一兩句話。這方面我母親要好些,當我從她的內(nèi)科門診室前走過時,有時候她會叫住我,沒有病人的時候我還可以在她身邊坐上一會兒。

那時候我還沒有上小學,我記得一座木橋?qū)⑽腋改腹ぷ鞯尼t(yī)院隔成兩半,河的南岸是住院部,門診部在河的北岸,醫(yī)院的食堂和門診在一起。夏天的傍晚,我父親和他的同事們有時會坐在橋欄上聊天。那是一座有人走過來就會微微晃動的木橋,我看著父親的身體也在晃動,這情景曾經(jīng)讓我膽戰(zhàn)心驚,不過夏季時晚霞讓河水泛紅的景色至今令我難忘。我記得自己經(jīng)常站在那里,雙手抓住橋欄看著下面流動的河水,我在河水里看到了天空如何從明亮走向黑暗的歷程。

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天我父親上班時讓我跟在他的身后,他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著,而我必須用跑步的速度才能跟上他。到了醫(yī)院的門診部,他借了醫(yī)院里唯一的一輛自行車,讓我坐在前面,他騎著自行車穿過木橋,在住院部轉(zhuǎn)了一圈,又從木橋上回到了門診部,將車送還以后,他就走進了手術(shù)室,而我繼續(xù)著日復一日的在醫(yī)院里的游蕩生活。

這是我童年里為數(shù)不多的奢侈的享受,原因是有一次我吃驚地看到父親騎著自行車出現(xiàn)在街上,我的哥哥就坐在后座上,這情景使我傷心欲絕,我感到自己被拋棄了,是被幸福拋棄。我不知道自己流出了多少眼淚,提出了多少次的請求,最后又不知道等待了多少日子,才終于獲得那美好的時刻。當自行車從橋上的木板駛過去時,發(fā)出了嘎吱嘎吱的響聲,這響聲讓我回味無窮,能讓我從夢中笑醒。

在醫(yī)院游蕩的時候,我和我的哥哥經(jīng)常在手術(shù)室外活動,因為那里有一塊很大的空地,陽光燦爛的時候總是晾滿了床單,我們喜歡在床單之間奔跑,讓潮濕的床單打在我們臉上。這也是我童年經(jīng)常見到血的時候,我父親每次從手術(shù)室出來時,身上都是血跡斑斑,即使是口罩和手術(shù)帽也都難以幸免。而且手術(shù)室的護士幾乎每天都會從里面提出一桶血肉模糊的東西,將它們倒進不遠處的廁所里。

有一次我們偷了手術(shù)室的記事本,那是一本硬皮的記事本,我們并不知道它的重要,只是因為喜歡它堅硬的封皮,就據(jù)為己有。那時候的人生閱歷已經(jīng)讓我們明白不能將它拿回家,于是我們在手術(shù)室外撬開了一塊鋪地磚,將記事本藏在了下面。結(jié)果引起了手術(shù)室一片混亂,他們在一夜之間失去了一年的記錄,有幾天他們翻箱倒柜地尋找,我哥哥也加入了進去,裝模作樣地和他們一起尋找。我哥哥積極的表現(xiàn)毫無用處,當他們意識到無法找回記事本時,就自然地懷疑起整日在那里游手好閑的我們。

于是審問開始了,他們先從我哥哥那里下手,我哥哥那時候已經(jīng)知道問題有多么嚴重了,所以他堅決否認,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接下來就輪到我了,他們叫來了我們的母親,讓她坐在我的身邊,手術(shù)室的護士長說幾句話就會去看我的母親,我母親也就跟著她的意思說。有幾次我差點要招供了,因為那個平時很少理睬我們的護士長把我捧上了天,她說我聰明、懂事、聽話、漂亮,凡是她想起來的贊美之詞全部用上了,我從來沒有一下子聽到這么多甜蜜的恭維,我被感動得眼淚汪汪,而且我母親的神態(tài)似乎也在鼓勵我說出真相。如果不是我哥哥站在一旁兇狠地看著我,我肯定抵擋不住了,我實在是害怕我哥哥對我秋后算賬。

后來,他們很快忘記了那個記事本,就是我們這兩個小偷也忘記了它,我想它很可能在那塊正方的地磚下面腐爛了,融入到泥土之中。當那個護士長無可奈何地站起來時,我看到自己的母親松了一口氣,這情景時隔三十多年以后,在我眼前依然栩栩如生。

“文革”開始后,手術(shù)室外面的空地上搭起了一個禮堂一樣大的草棚,醫(yī)院所有的批斗會都在草棚里進行,可是這草棚搭起來沒多久就被我們放了一把火燒掉了。我們在草棚旁玩消防隊救火的游戲,我哥哥劃一根火柴點燃草棚的稻草,我立刻用尿?qū)⒒饹_滅??墒俏覀兺浟俗约旱哪驘o法和消防隊的水龍頭相比,它可以源源不斷,而我們的尿卻無法接二連三。當我哥哥第二次將草棚點燃,吼叫著讓我快撒尿時,我只能對他苦笑了。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當火勢熊熊而起時,我哥哥拔腿就跑,我卻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看著醫(yī)院里的人紛紛跑了出來,我父親提著一桶水沖在最前面,我立刻跑過去對我父親說:這火是我哥哥放的。

我意思是想說這火不是我放的,我的聲音十分響亮,在場的人都聽到了。當時我父親只是嗯了一聲,隨后就從我身旁跑了過去。后來我才知道當初的那句話對我父親意味著什么,那時候他正在被批斗,好不容易遇上一個救火當英雄的機會,結(jié)果一個混小子迎上去攔住他,說了這么一句足可以使他萌生死意的話。

我母親將我和我哥哥寄住到他們的一位同事家中,我們在別人的家中生活了近一個月。這其間我父親歷盡磨難,就是在城里電影院開的批斗會上,他不知道痛哭流涕了多少次,他像祥林嫂似的不斷表白自己,希望別人能夠相信他,我們放的那把火不是他指使的。

一個月以后,母親將我們帶回家。一進家門,我們看到父親穿著衣服躺在床上,母親讓我們坐在自己床上,然后走過去對父親說:他們來了。我父親答應了一聲后,坐起來,下了床,他提著一把掃帚走到我們面前,先讓我哥哥脫了褲子撲在床上,然后是我。我父親用掃把將我們的屁股揍得像天上的彩虹一樣五顏六色,使我們很長時間都沒法在椅子上坐下來。

從此,我和我哥哥名聲顯赫起來,縣城里幾乎所有的孩子都知道向陽弄里住著兩個縱火犯。而且我們的形象上了大字報,以此告誡孩子們不要玩火。我看到過大字報上的漫畫,我知道那個年齡小的就是我,我被畫得極其丑陋,當時我不知道漫畫和真人不一樣,我以為自己真的就是那么一副嘴臉,使我在很長時間里都深感自卑。

我讀小學以后,我們家搬進了醫(yī)院的宿舍樓,宿舍就建立在我們的縱火之地,當時手術(shù)室已經(jīng)搬走,原先的平房改成了醫(yī)院總務處和供血室,同時又在我家對面蓋了一幢小房子,將它作為太平間,和廁所為鄰。

后來的日子,我?guī)缀跏窃诳奁曋谐砷L。那些因病逝去的人,在他們的身體被火化之前,都會在我窗戶對面的太平間里躺上一晚,就像漫漫旅途中的客棧,太平間以無聲的姿態(tài)接待了那些由生向死的匆匆過客,而死者親屬的哭叫聲只有他們自己可以聽到。

當然我也聽到了。我在無數(shù)個夜晚里突然醒來,聆聽那些失去親人以后的悲痛之聲。居住在醫(yī)院宿舍的那十年里,可以說我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為豐富的哭聲,什么樣的聲音都有,到后來讓我感到那已經(jīng)不是哭聲,尤其是黎明來臨時,哭泣者的聲音顯得漫長持久,而且感動人心。我覺得哭聲里充滿了難以言傳的親切,那種疼痛無比的親切。有一段時間,我曾經(jīng)認為這是世界上最為動人的歌謠。

就是那時候我發(fā)現(xiàn),很多人都是在黑夜里逝去的。白天的時候,我上廁所經(jīng)常從太平間的門口走過,我看到里面只有一張水泥床,顯得干凈整潔。有時候我會站在自己的窗口,看著對面那一間有些神秘的小屋,它在幾棵茂盛的大樹下。

那時夏天的炎熱難以忍受,我經(jīng)常在午睡醒來時,看到草席上汗水浸出來的自己的體形,有時汗水都能將自己的皮膚泡白了。于是有一次我走進了對面的太平間,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太平間里極其涼爽,我在那張干凈的水泥床上躺了下來。在那個炎熱的中午,我感受的卻是無比的清涼,它對于我不是死亡,而是幸福和美好的生活。后來,我讀到了海涅的詩句,他說:“死亡是涼爽的夜晚?!?/p>

長大成人以后,我讀到過很多回憶錄,我注意到很多人的童年都是在祖父或者外婆們的身旁度過的,而我全部的童年都在醫(yī)院里,我感到醫(yī)院養(yǎng)育和教導了我,它就是我出生前已經(jīng)逝去的祖父和祖母,就是我那在“文革”中逝去的外公,就是十來年前逝去的外婆。如今,那座醫(yī)院也已經(jīng)面目全非,我童年的醫(yī)院也已經(jīng)逝去了。

一九九八年五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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