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銀娘娘

聊齋汊子(全兩冊) 作者:董均倫,江源 著


銀娘娘

李老漢給地主扛了一輩子長活兒,死的時候才五十多歲,可是成年累月地過那份苦日子,勞碌得背也駝了,腰也弓啦,真像一個老漢了。他死后別的沒留下,只留下了在莊外的三間破房子。李老漢活著那陣,他不舍得穿,不舍得吃,積攢下的幾個錢,四十歲那年娶媳婦都花凈了;可是李老漢很高興,第二年他就得了兒子啦。窮家養(yǎng)嬌子,他給孩子起名叫“長生”。

長生長得挺好,大眼睛,高鼻梁,一句話說了是很俊俏,當著他爹的面,有些人就夸獎說:“這孩子將來找個媳婦是用不著費勁的?!崩蠞h喜得樂呵呵地說:“山老鴉,脖子長,娶了媳婦忘了娘?!彼皇沁@樣說著玩的,可是長生長大了以后,娶了媳婦后真的忘了本啦,這些當然是以后的事情了。

長生爹死了不久,他娘也死了,長生那時是一個十多歲的孩子。爹娘在世的時候,常叫他刨點草來家燒,爹娘死了以后,他也不會做別的,刨些草來家,東鄰西舍的換點什么吃。饑一頓、飽一頓的,好歹地混著沒餓死。

他家的門前就是這里有名的銀娘娘灣,水清得真跟青草上的露水珠一樣,深得卻看不見底,天怎么旱它也不干。長生常聽別人說,這灣底下,全是白花花的銀子鋪地,里面住著位銀娘娘。

這銀娘娘白裙子,白衣裳,頭頂上戴著一枝大紅花。她能叫窮人變富,也能叫富人變窮。她手指著哪里,你盡管刨就行了,一準能刨到銀子,不過是十年碰不著個閏臘月,見不著她就是了。

長生自從爹娘死后,在屋里悶得慌,常孤零零一個人坐在灣邊。有時不得意了,遇著愁事上,也常在灣邊上哭涕抹淚的。

有一次,他在坡里刨草,地主家和他一般大的一個小家伙,到坡里去玩,看見長生,把眼一瞪、腰一叉喝道:“快滾,別在這里刨!”

長生不服地說:“這是在道邊上呀!”

小家伙又罵開咧:“你這窮種,半指地也沒有,還敢嘴硬!”

長生很生氣,明明是情理,卻不能講,他草也不刨了,賭氣回了家。

家里,三間屋空空的,一點吃的也沒有。沒法,還得再背起筐子,往外走。走了兩步,覺得一點勁也沒有,便在灣邊坐下了。越想越難受,又掉下淚來了。

哭了一陣,聽到灣中間,噗隆噗隆地響。抬頭一看,從灣底涌出一連串的水泡。那水泡紅的白的,白的紅的,好像珍珠一樣。長生看了,驚奇地想道:“許是銀娘娘弄的景吧?”看了一會兒,覺得肚子餓了,心想:“什么銀娘娘不銀娘娘的,地主家那么多的地,那么多的錢,我連一指地、一文錢也沒有,銀娘娘,她怎么不管?”

剛剛轉(zhuǎn)了這個念頭,水皮上一陣銀光耀眼。

“??!那不是銀娘娘嗎?”她穿著雪白的裙子,雪白的衣裳,頭頂那朵花,跟五月的石榴花一樣的紅。長生又怕,又想看。銀娘娘向他笑了笑,提起了裙子,飄飄地向灣邊的草地上走去。

長生這陣也忘了害怕,雖說他年紀還小,也想多看看她。銀娘娘那個俊俏勁簡直沒比啦。

銀娘娘卻一揚手,向身邊一指,便不見了。

長生愣了老一會兒,才想起那句話來:“她手指到哪里,你盡管刨就行了,一準能刨出銀子?!?/p>

他跑了過去,在銀娘娘手指過的地方,剛剛刨去了地皮,一塊雪白的銀子滾了出來,他趕緊地把銀子抬到筐子里去,越刨越深越多,把筐子盛了個滿,他才回了家。

長生得了這么多的銀子,不光買了很多的地,把舊房也翻蓋成瓦屋廳房了。那些給他說媳婦的,真是擠破了門。一直挑了三年,也沒有選中一個。要知道他是見過銀娘娘的,老是想找個和銀娘娘一樣俊俏的媳婦。

這一年,長生已經(jīng)是十九歲了。有一天,一個媒人又來了,是給他說合東莊一個地主家的閨女,聽媒人夸說的真是像天仙一樣的人物,長生提出來要親自看看,地主家也答應了。從前地主家的閨女,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兩家約定了日期,長生就到她家去了。在大廳上坐下,吃了飯,喝完了茶,奶媽、丫鬟擁著小姐打廳前走了過去。長生看了,雖不及銀娘娘一半,卻也嬌嬌的十分好看,當下就應承了。

不多日子,吹手喇叭的用花轎娶了來。那真是太太樣的啦,洗臉梳頭,都要丫鬟動手,有一點不隨心,連罵帶打。起先幾次長生還看不慣,以后就不拿著當回事了。

有一次,長生從坡里回來,她把嘴一噘說:“別進屋來,那一身泥土氣,放著福不享,為什么不把存下的銀子多置些地?”

長生朝著她瞪了一下眼,心里想:“也是,我有的是銀子嘛,坐吃穿也盡夠啦?!?/p>

他真的又去置了許多地,買上了使喚人,學起地主的派頭來了。性情也變得越來越兇,末了打罵手下人也成了家常便飯啦。

在這期間,他也有了孩子咧,大孩子七八歲了。

這天,大孩子在灣邊上耍,忽然不見了。一連三天,又撒帖子,又派人找,鬧了個翻天覆地,音信也沒打聽著。

那晚上,孩子忽然歡歡喜喜地跑家來了。

一進門就對長生和家里的人說開了,他說他在灣邊怎樣耍著,從灣里出來了一個穿白衣裳的媳婦,把他領(lǐng)了進去。他說著把頭一偏,十分得意地對長生道:“爹,灣底下一點水沒有呀,地也是白的,房子也是白的。那個媳婦真好哇,領(lǐng)著我玩,給我吃的,她叫我對爹說‘不要忘了本啊!’?!?/p>

長生這陣過慣了那個作威作福、袖手不動的日子,早已不愿和從前一樣地勞動了。弄起事來,也想著壓量人[1],不這個樣,就覺得不舒服。他把銀娘娘的話當成了耳旁風。

過了不幾天,孩子又不見了,這次回來說:“爹!銀娘娘對你生了氣啦?!?/p>

長生聽了,心里害了怕,惹得銀娘娘生了氣,那可不是玩的,他知道銀娘娘能使窮人變富,也能使富人變窮。

他老婆卻把指頭指著他腦門子說:“你心眼就笨啦,去買上幾百車石灰,倒進灣里去,一下子就把她燒死了,也犯不上這樣提心吊膽的?!?/p>

長生真的聽了老婆的話,買了很多的石灰,親自在灣邊上看著,吩咐人把石灰一齊向水里倒去。

石灰著了水,咕咕嘟嘟地翻起白泡,眼見得灣水變渾了。忽然嘩啦一聲,從灣當中升起了一股白煙,向西南飄去了。

長生嚇得臉皮蠟黃,可是從那以后,灣里什么動靜也沒有了。長生的膽子越來越大,他用上千兩的銀子,給自己買了一個功名,戴了頂子帽晃了起來。這遍方的人,躲他跟躲蝎子一樣了。這樣過了些日子,巡撫大人要打這兒路過,凡有點功名的,都要進城去迎接,長生也坐上轎子去了。

長生為了巴結(jié)巡撫,當然先送上一份厚禮去,又請巡撫到自己家來吃喝??偹阗p臉,巡撫打道開路的來了。

長生接進了大廳,擺起酒席,喝得半醉的時候,突然從外面走進一個女人來!穿著雪白的衣裳,雪白的裙子,頭頂上戴著一枝大紅花。她走過巡撫身邊,輕飄飄地出了廳房后門,向后院里走去了。

女人走得不見影了,巡撫還直愣愣地瞪著眼望。長生以為巡撫累了,忙說:“請大老爺休息吧!”

巡撫才如夢初醒地問道:“剛才過去的那個穿白衣裳、戴紅花的閨女,是你的什么人呀?”

長生驚得心好像提到半空里一樣,因為他并沒有見著她呀。

巡撫卻以為他假裝不回答他,拍著桌子,發(fā)了火。

長生知道只要拿出銀子,巡撫就不會生氣了。他連忙到后面銀柜里去取,開開一看,里面卻是空空的,急得他圍著銀柜直打轉(zhuǎn)轉(zhuǎn)。前面人忽然嚷了起來,原來大廳著了火啦,風也刮起來了,怎么撲也撲不滅,一直把前前后后的房子都燒凈了。

巡撫好歹地從火里逃了出來,他是不能罷手的,叫人把長生一條小繩牽了去,判了個有意傷害上司的罪名,下到牢里去了。土地也賣了個一干二凈才把他贖了出來。

那樣的老婆是不會和他一塊兒受窮的,長生又變成窮光棍了。

銀娘娘也不見住在那灣里了,據(jù)說住到山里面去啦。也有人見過她,得過她的銀子,卻都是些真正勤勞的實心人。

[1] 就是壓迫人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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