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溪的背影(代序)
李壽和
人在他鄉(xiāng),才會真正感到家鄉(xiāng)在心中的重量。如今旅居南海,心中則時時懷念著那個湘鄂邊松東河、那個松東河畔的小鎮(zhèn)孟家溪。因此當今夏第一部南游后的長篇報告文學《世界的聲音:ShenZhen——深圳大運會序曲》出版時,封頁勒口上作者簡介的第一句話就是:湖北公安縣孟家溪人。
而秋后我這個剛剛在深圳寫下“孟家溪”三個字的孟家溪游子,因公安縣籌備三袁研究院事受請回鄉(xiāng)小住,一個月中竟接二連三有四位孟家溪友人造訪,不約而同地都是帶著一部書稿或一篇文稿征求意見,內容又都與孟家溪有關。四人中兩位是當年孟家溪區(qū)委書記,一位是公安縣名醫(yī),還一位就是本書的編撰者邱德林君。
真是不來都不來,一來全都來。于是在今年這個夏秋,接連涌起的孟家溪鄉(xiāng)情,就像進入了汛期的松東河,波瀾滔滔。特別是邱德林君拿出的一部打印書稿,說是紀念其父百年誕辰的文集,請我看看并作序。我接過書稿還未及翻閱,就覺得眼前一亮,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出一個人的背影——兒時在孟家溪南堤上看到的一個人的背影……
南堤上,是孟家溪人對一條堤街的稱謂,那時那里常年傳出叮叮當當?shù)拇蜩F聲。我曾尋聲追索到堤坡邊一家蓋著子瓦的鐵匠鋪大門前,看見里面爐火熊熊,映襯著兩個人的輪廓。其中一個人揮舞著一把大錘,另一人左手用鐵鉗夾著一塊剛出爐的鐵坯,右手握著一把小錘。大錘與小錘此起彼伏,叮叮當當落在紅彤彤的鐵坯上。
起先,我對那揮舞大錘人驚嘆不已,他一錘下去,往往濺起一團飛揚的火花,明明那火花落在了他的膀子上,他全然不顧。后來,我發(fā)現(xiàn)那位握著小錘的人更令人敬畏,因為大錘是跟著他的小錘打的——小錘點到哪,大錘就打到哪;小錘慢,大錘慢;小錘快,大錘快?;鸹R起時,他的胸部離火花更近,卻更沒把火花放在眼里,只是全神貫注地盯著那塊鐵坯。兒時的我怯怯地不敢走進那個鐵匠鋪,只是遠遠地站在堤面上,腦海中留下了一個敬畏的背影,那就是孟家溪有名的邱鐵匠。
兒時的孟家溪其實有很多看不厭的去處,比如上街的紙扎店、一步街的糖果店、河街的船碼頭、上街或是下街的銅匠攤,等等。不同的是,這些去處我是在近旁觀看的,唯有邱氏鐵匠鋪是在遠處眺望的。有意思的是,恰恰是這遠處的眺望,反而留下了一種神秘和懸念,因此也就記憶最深。直到過去了多少年后的今天,當我見到這本紀念他們的父親——當年的邱鐵匠的文稿時,那個遠去的朦朧的背影,才漸漸清晰起來。
真沒想到,當年的那個背影,原來是一位可親可敬的匠人和父親,并且充滿了傳奇色彩。他十多歲就只身從湖南老家金牛山來到湖北公安謀生,三十多歲定居孟家溪。然后白手起家、歷盡艱辛、百折不撓、聲譽日盛,終于成為孟家溪一帶家喻戶曉的名匠人。同時,他又成為一位嚴慈的父親,繁衍了孟家溪一個繼承和發(fā)揚了他的品德、性格的邱氏家族。讀罷這部文稿,我深感這是一部滿載勵志與親情的家史,一部可以傳承子孫的寶貴的精神財富。
說來我與邱氏家族是有淵源的,一是與邱氏老三即邱德林君是孟家溪中學時的同班同學,曾見證他歷經(jīng)磨難,而后成為一家大型礦務局職工子弟學校的校長。二是與邱氏長媳聶桂枝女士是孟家溪小學任教時的同事,記得那個叫剛毅的長孫,應該算我的學生。而邱氏老大邱德森兄因是孟家溪少有的文化人,我們相識相熟得很早,算是老朋友?,F(xiàn)在高興地看到,邱氏在改革開放以來已成為孟家溪一個興旺發(fā)達的家族。
可貴的是,邱氏不僅像一些富起來的家族一樣,做了不少造福桑梓的善事,而且做了一般富了的家族沒有做到的事——本書的編撰和出版。尤值一提的是,這本家史算是邱氏三代人共同寫成。第二代人人能寫,第三代不僅能寫,而且有的寫得很好,有的就是一篇精短的散文,足以和報刊上的作品媲美。比如一篇題為《瓊丫頭心中的爺爺》,把個嚴厲而又慈愛的祖父寫得栩栩如生,可親可愛,情趣盎然。
這種家族式文本的出現(xiàn),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應該算是對族譜、地方志的一種補充。隨著國民文化素質的提高,這種文本也許會蔚然成風。沒有文化的家族,再發(fā)達也不會持久。只有文化,只有有文化的家族,才能久盛而不衰。邱氏家族,顯然看到了這一點。
讀這個文本時,自然想起了我自己的父親,眼前也出現(xiàn)了我父親的背影——那是好些年前的大年三十,父親從20里外的章田寺匆匆趕回孟家溪一步街家中,匆匆吃了團年飯后又匆匆離家而去,趕往工作的糧站去值除夕的夜班,留下的是一個大步流星的背影。我的父輩也像邱氏父輩一樣,是從湖南澧縣白溪灘移民公安同心垸,最后在孟家溪定居的。不過我的父親沒有經(jīng)歷過那么多的磨難,他是在一戶張氏雜貨鋪學徒然后掌柜,雖沒有自己獨立的商號,卻也是孟家溪當年一位受人尊敬的“李先生”。什么時候我也為父親寫一本書呢?
唉,可惜我沒有兄弟,悲矣!也就特別羨慕人家兄弟,特別是羨慕像邱氏這樣和睦發(fā)達又有文化品位的兄弟。于是懷著羨慕之情寫下這篇小文,是為序。
2011年初冬于深圳前海灣畔
作者附記:
此文原本是2011年受公安縣三木公司之邀,為其散文集《遠去的背影》寫的一篇小序。事隔七八年后,三木公司又發(fā)起編纂了本書《孟溪大垸我的家》。本書出版之際,主編吳丕華先生忽發(fā)奇想,提議此文可借作本書代序,編委諸君亦附和之。先后兩書同用一序,本人起初似覺不妥。當看過全書初稿并聽到主編整體評點后,感到先后兩書正好是一種文化的延續(xù):是從孟溪一家的家族性內部版文本,走向孟溪一地的公益性公開版文本的延伸。而且兩書又實為同一主題:《孟溪大垸我的家》何嘗不是孟溪的“背影”?于是乎最終對主編的提議,余欣然從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