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如牡丹傲群花

每個人的出生，其實并沒有帶著任何痕跡，最初，我們都只是一個柔軟的嬰兒，分不出彼此。但是，血液里的一脈相承卻不同，有些人天生就高貴，就如同牡丹花可以爭艷群芳一般！

生命之源貴如許

“哇……哇……哇……”清亮的哭聲回蕩在張公館內(nèi)——一座坐落于蘇州河畔的西式小樓，這一聲啼哭，讓公館內(nèi)每個繁忙的人臉上都漾出了喜悅的笑容。

這是1920年9月30日的上海，濕熱中帶著一絲秋意，寒蟬似有若無地鳴叫一兩聲。夏天已到盡頭，秋天肆無忌憚地入侵，混戰(zhàn)的槍聲偶有起伏，張公館內(nèi)卻一片歡騰，一名女嬰順利誕生了，父母為她取名“張煐”，后改名為“張愛玲”。

在軍閥混戰(zhàn)時期的大上海，能夠擁有自己的公館，這絕非一般人家能夠做到。藉著張煐的出生，我們一層層地扒開了她的身世，才發(fā)現(xiàn)她的血液里流淌著一脈相承的高貴。

張公館，原本不姓張，它是張家媳婦李菊耦帶過來的嫁妝。能送得起這么一座在當(dāng)時看來可以稱為“豪宅”的人，身份一定非比尋常，確實，送這座宅子的人是晚清時期名動朝野的重臣李鴻章。李鴻章，在晚清歷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從文到武、從洋務(wù)運動到外交斡旋，他都是很有影響力的一個人。而李菊耦，又名李經(jīng)璹，是李鴻章的掌上明珠，李鴻章有多個孩子，卻對這個女兒格外的愛護。他甚至把愛女帶在身邊，精心指點她的詩詞文章和待人處事。李菊耦自幼跟隨在父親身邊，自然耳濡目染讀懂了人情世故。她能夠從生活的點點滴滴中感受到父親對她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

李菊耦，其實就是張煐的祖母，那么李鴻章自然就是張煐的外曾祖父。雖然，在時間的長河里，張煐和李鴻章沒有任何交集，但是，張煐的血液里卻傳承了李鴻章家族的書香氣和貴氣。

除了嫁妝，就連女婿都是李鴻章欽點的人選。有幸成為李家女婿的是張佩綸，同治十年考中進士，他也是晚清著名的大臣之一，才情俱佳，曾被袁世凱大加贊賞。他一度在李鴻章府中做幕僚，后經(jīng)舉薦與李鴻章同朝為官。但他為人過于耿直，不管世情變化，只為自己清譽而聽不進別人的勸諫，甚至不惜自詡自己為“清流”，而去與他認為的朝廷“濁流”對抗。他因此被許多人看不慣，甚至被人彈劾，以致受到朝廷的驅(qū)逐。

恰恰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被李鴻章相中了。更為世人詬病的是，張佩綸當(dāng)時仕途落魄，且已年過四十，雖然他的前兩任夫人都已過世，但畢竟結(jié)過兩次婚，對于年方二十出頭、待字閨中的李菊耦來說，確實有點不般配。首先站出來反對此事的人，自然是李菊耦的母親，可是她說話沒有分量，僅僅只是表達一下自己的不滿而已，并不能改變什么。反倒是李菊耦自己對父親為她選的這個夫婿沒有什么異議，在她看來，父親辦事向來穩(wěn)妥，又從小深愛自己，他看中的人選一定不會有錯。于是，四十多歲的張佩綸娶了二十多歲的李菊耦。

“凡事牽涉到快樂的授受上，就犯不著斤斤計較了。較量些什么呢？——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边@句話本來是張愛玲在《公寓生活記趣》里觸景生情的感慨，誰曾想?yún)s精確地概括了李菊耦的一生。張佩綸原本在仕途上發(fā)展不是很順心，與李菊耦結(jié)婚后，便干脆隱退政壇，辭官不做，攜夫人自天津到金陵，并送了一座“鷗園”給愛妻。我們雖不知張佩綸緣何把新買的宅子稱作“鷗園”，但“鷗”與“耦”音似，似乎也藏著張佩綸一番愛妻的苦心吧。

張李二人的生活著實讓人稱羨，在自家的花園中，張佩綸對月飲酒作詩，李菊耦倚花小酌作陪，享受著世外桃源般的神仙眷侶生活。很快，他們有了愛情的結(jié)晶，先是兒子出生了，取名為張志沂，又名張廷重。隔了幾年女兒也出生了，取名為張茂淵。然而，這種夫妻之情估計是連老天都嫉妒了吧，短短十余年，張佩綸就留下李菊耦和一雙尚且年幼的兒女撒手人寰，當(dāng)時兒子剛滿七歲，女兒剛滿兩歲。人生最難過的，莫過于習(xí)慣了的生活突然被打破，相愛的人突然陰陽兩隔，永遠沒有機會再見面。

年方三十出頭的女子，習(xí)慣了丈夫的寵溺，現(xiàn)在卻不得不孤獨地生活下去。面對突然的變故，李菊耦不得不選擇堅強，也只能選擇堅強。她依靠著豐厚的嫁妝開始了撫養(yǎng)一雙兒女的艱辛歷程。她把對丈夫的愛全部寄托在兒子身上，那種想保兒子終身周全的強烈愿望和擔(dān)心自己無能為力的深度焦慮糾纏在一起，導(dǎo)致她做出一些怪異的決定：一方面，她既在學(xué)習(xí)和品格上嚴格要求張廷重，讓他務(wù)必通曉古今，知天文地理，懂文韜武略，期望他能夠像父親一樣有所作為；另一方面她又事事?lián)踉趶埻⒅氐那懊?，剝奪他經(jīng)歷風(fēng)雨的機會，限制他的自由，甚至連穿什么衣服，交什么朋友都要一一過問。相反，李菊耦對女兒張茂淵卻干脆放手，讓她像個男孩子一樣進進出出，大大咧咧地生活。許是她自己的遭遇，讓她感覺到女孩子要自強一點才能保護自己吧。誠如天下所有的母親一般，李菊耦對自己的孩子充滿關(guān)愛，她很清楚對于兒女，她不可能與他們相守一生，只能用她覺得有用的方式去保護他們。

張茂淵，也就是張煐的姑姑，這個被母親寵溺著長大的女孩，像長了翅膀的小鳥一樣，在她有生之年跨越千山萬水，幾度漂洋過海，學(xué)習(xí)國外的新思想，這種膽魄和見識，反而比哥哥張廷重更加出彩，她也間接地影響著張煐。

張廷重，也就是張煐的父親，轉(zhuǎn)眼就到了婚娶的年齡。飽讀詩書的張廷重，自然知道仁孝禮儀，他表面上并不反抗，對母親事事依從，但在內(nèi)心里，卻因為母親的過于強勢，而倍感自卑和猶疑，所以在很多事情上他干脆什么都不管，由著母親做主。在婚姻大事上，他自然也聽從母親的安排，接受了這門據(jù)說很小就定好的娃娃親，接受了那個名叫黃素瓊的女人。

黃素瓊，后改名黃逸梵，也就是張煐的母親。她也有著顯赫的家世，祖父是南京水師提督黃翼升，曾與李鴻章共事。官宦世家的子女，眼界和格局總是不同于普通人，黃素瓊雖然也纏著小腳，但她自幼接觸的人和事，以及接受的新潮教育，早已躍居封建思想之上，她所幻想的如意郎君，是能夠與她一道沖破封建思想，走在新派思想的康莊大道上的，夫妻之間不再是男尊女卑，而是男女平等。在晨光的照耀下，他們坐在西式建筑的樓房里，品著咖啡，讀著報紙，談?wù)撝囆g(shù)，無論是鋼琴還是話劇，反正是藝術(shù)就好，呼吸著自由的空氣。裹腳布仿佛舊思想一般束縛著她的雙腳，卻纏不住她對自由的向往，也拉不住她追求新思想的腳步！

這樣兩個性格不同的男女，就因著小時候父母的一個約定，于1915年在上海完婚，那時李菊耦已經(jīng)去世，終究是沒能看到兒子成家。黃素瓊被迎娶到張家蘇州河畔的老宅子里，那座李鴻章給愛女的陪嫁宅子，在這里，她把張煐和張子靜兩個孩子帶到了人間。

精致莊園夢中留

張佩綸去世后，李菊耦一個人獨自撫養(yǎng)著張廷重和張茂淵兄妹倆。不論如何，張家也算是官宦人家，吃穿用度樣樣都不能太差，雖然家中的男主人走了，余下的日子還是得過得有模有樣。

李菊耦一開始是靠著父親給的嫁妝和張佩綸留給她的財產(chǎn)算計著度日的，但她漸漸發(fā)現(xiàn)，在男尊女卑的時代，夫喪從子，張佩綸前妻的兒子有意無意地總在干涉他們一家的生活。孤兒寡母也著實沒有力量與人家對抗，好在這個兒子看在已逝父親的面子上，對繼母還算客氣。李菊耦為了一雙兒女忍氣吞聲，像老牛一般深情地護著小牛犢。

然而每到夜黑月明時，李菊耦看著眼前的兒女，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逝去的丈夫，心中不免悲傷難過。有時候她會撫著張廷重的小臉龐，擔(dān)憂著他今后的生活，他還那么小，上面還有同父異母的哥哥，即使是她帶來的陪嫁宅子，現(xiàn)在都由不得她做主，所有姓張的人都可以同??！她不知道，該怎么去為這個幼小的孩子打算將來，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護他生命的安全和品性的端正。

私塾先生被請進了張家大宅，專門負責(zé)教張廷重和張茂淵，從詩詞歌賦到經(jīng)教禮儀，處處都要顯示出貴族的氣質(zhì)與風(fēng)韻。隨著洋務(wù)運動的開展，英文老師也被請進張家，為兩個尚且年幼的孩子打開了一扇認識新世界的窗口，同時也拓寬了他們的眼界，拓展了他們的思維。

在這一點上，不得不說李菊耦是一個有遠見、有胸懷、有格局的女人，她沒有因為自己是一個寡婦，就悲悲戚戚地耽誤兒女的前程，而是極力為子女提供學(xué)習(xí)的機會，并且嚴格督促。但在另一方面，她又確實擔(dān)憂過度，限制了兒女的發(fā)展。

李菊耦在孩子的養(yǎng)育方面，表現(xiàn)出一些讓人費解的舉動。她會盡量讓張廷重待在自己身邊，每每外出，總會詳細詢問他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和哪些人交往。這個習(xí)慣，從張佩綸去世后就開始了，張廷重似乎也習(xí)慣了母親的這種關(guān)懷，每次母親詢問，他都會如實稟報。有時母親會以那些人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人為理由，拒絕他出去與朋友聚會。她還會要求張廷重穿一些色澤艷麗的服裝，我們不知道年幼的張廷重是否因此與母親抗?fàn)庍^，但這實實在在影響了他的性格。對于這些衣服，他沒辦法拒絕，可是穿在身上又確實感到恥辱，以至于他每次出門，都是低頭靠墻，畏畏縮縮地從墻角走過，生怕別人注意到他，引來嘲笑。

這些經(jīng)歷，都深深地烙印在張廷重幼小的心靈上，他既懂事，不想惹母親生氣；又很無奈，難以拒絕加諸他身上的這一切，久而久之，他索性把自己的命運交在母親手里，由著母親為自己規(guī)劃。母親的強勢，倒逼著他養(yǎng)成了不溫不火、優(yōu)柔寡斷的性格。

而對于張茂淵，母親則采取了非常開放的管理方法。她盡可能地讓張茂淵自由發(fā)展，并且像個男孩子一樣驕縱她?；蛟S在李菊耦的心中，她在張家的處境讓她感受到做女人的艱難，也許只有這樣才可以讓女兒保護自己。

人生，在很多時候我們以為可以掌控全局，可結(jié)局往往出人意料。李菊耦那么用心地為兒女籌謀，卻不曾想自己心力交瘁，加上她對丈夫的思念，不滿五十歲就與世長辭。當(dāng)時，張廷重剛剛十六歲，張茂淵也不過十一歲。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又在母親的嚴厲掌控下多年，張廷重難以擔(dān)當(dāng)起操持張家的重任，再加上“父死從兄，長兄為父”的封建倫理，自然，同父異母的兄嫂承擔(dān)起家長的角色。張廷重樂得清閑，張茂淵雖是女兒身，卻是男子的性格，她對這樣受人掣肘的生活十分不滿，除了明確地抗?fàn)?，也從思想里早早地萌生了出國留學(xué)的念頭。

張廷重七歲時父親離世，十六歲時母親離世，在孤兒寡母相依為命的九年間，他的性格已經(jīng)基本養(yǎng)成，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少爺，除了精通文墨外，人情世故幾乎一概不通，還沾染了一身的紈绔習(xí)氣。

張家的宅子倒是仍舊安穩(wěn)地矗立著，只不過越發(fā)地陳舊和古老，昔日陽光一照便熠熠生輝的窗子，如今也有了斑駁的痕跡。不過人事的更迭永不停息，這座宅子不久迎來了新的女主人——黃素瓊，帶來了一股不一樣的氣息。

19歲，如花的年齡，黃素瓊嫁給了與她同歲的張廷重。據(jù)母親說，黃家與張家世代交好，因他們同年出生，所以自小就定好了娃娃親。兩個生活在不同家庭背景下的青年，彼此之間也沒有多少了解，就為了遵守父母當(dāng)年的約定，毅然把自己一生的幸福托付在陌生的另一半身上，幸還是不幸，就只能看天意了。

黃素瓊是個愛做夢、特立獨行，又端莊雅靜的女人，長得端正秀美，鼻梁高高的，眼眸深邃，走起路來輕盈如風(fēng)，踮著小腳卻向往著周游世界。她喜歡西方那種滲透而來的自由思想，總希望有機會能夠身臨其境，親自感受一下令人聽著就心潮澎湃的自由之風(fēng)。

初到張家，黃素瓊打量著這座仿西式的古老的宅子，遠遠看去，這是一座帶著濃郁西洋氣味的建筑，近旁是潺潺流水的蘇州河，墻上爬著蒼勁的藤蘿。走進了看，墻體上卻有斑駁的痕跡，昭示著它在風(fēng)雨飄搖中矗立已久，留下了歲月的痕跡。不得不說，黃素瓊剛到張家時是有一點點興奮的，單看這座宅子，它的主人一定也不是一個陳腐守舊的人。

在她的思想里，就想擁有這么一位與她一樣有著新潮思想的伴侶，以便在婚后漫長的歲月里，他們可以并肩攜手，暢談未來！

黃素瓊同時也渴望著能組建一個圓滿的家庭，享受家人之間的溫馨相處。因為她出生在一個不完整的家庭里，在她出生前，父親就已經(jīng)離世，母親又不是正室，這樣的家庭狀況或多或少增加了她童年生活的苦楚。她是多么渴望能有這樣一個男人，既能像父親一樣照顧她，又能像伴侶一般呵護她。

新婚的頭幾年，張廷重確實曾用心去疼愛這位剛?cè)⑦M門的太太，他和黃素瓊過著卿卿我我的二人世界，這種情形維持了五年之久。黃素瓊也曾把張廷重當(dāng)作自己可以依靠的親人，希望他可以帶著自己看世界。

然而，“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張煐在《天才夢》中淡然地寫道。這卻也頗像黃素瓊的婚姻，舉行了一場浩大的婚禮，贏取了無數(shù)人的驚羨和贊嘆，關(guān)起門來褪去華服，日子卻過成了另外的樣子。

黃素瓊來時，張廷重兄妹倆和同父異母的哥哥都住在其母留下的老宅子里，兄嫂當(dāng)家，照顧張廷重兄妹。兄嫂是舊思想下走過來的人，他們延續(xù)著“長兄為父、男尊女卑”的思想。他們?yōu)檫@個宅子的每個人都定了規(guī)矩，且必須遵守，這些規(guī)矩包括生活的方方面面，從吃穿用度的日常開銷到探親禮儀等等小事，這讓黃素瓊感到自己像被關(guān)在籠中的小鳥般失去了自由。

黃素瓊初為人妻，渾身散發(fā)著青春的氣味。她喜歡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喜歡穿著時尚的旗袍，帶著名貴的首飾。其實她并不缺錢，她是帶著殷實的嫁妝過門的。但是兄嫂卻總在有意無意間對她的飲食習(xí)慣和穿衣習(xí)慣指指點點，讓她倍感不舒服。

忍無可忍之余，黃素瓊破天荒地和兄嫂發(fā)生了爭吵，夾在中間的張廷重，當(dāng)然也想息事寧人。

這么多年的生活，兄嫂習(xí)慣了張廷重的逆來順受，張廷重也早已習(xí)慣了別人說什么就做什么，在他的心底里，除了遵從，沒有任何反抗的意愿。黃素瓊這么一鬧，兄嫂首先不悅。張廷重也沒想到，黃素瓊會這么激烈地與兄嫂爭吵。他站出來勸說著黃素瓊，希望她也可以融入張家的規(guī)矩，不要再掙扎吵鬧。

勸說是徒勞的，矛盾一日日升級。黃素瓊多么希望張廷重能夠與她站在一起，共同爭取他們在張家的權(quán)利和地位，可是，除了勸阻她，張廷重沒有任何維護她的意思，反而在她需要的時候，他會奪門而出，躲出去以求清凈。

黃素瓊的心一點點涼了下來，這個她打算依靠終生的男人，就這樣在她的心上澆著涼水。

她無奈地一次又一次跑回娘家，可這終究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其實張廷重又何嘗不想自立門戶呢？只不過是他的性格使然，讓他習(xí)慣了目前的生活，如果有機會，他會比黃素瓊更喜歡無拘無束的生活。

一個人的抗?fàn)幙偸枪陋毜?，然而，黃素瓊深受五四思想的感染，她追求新生活的決心讓她表現(xiàn)得格外堅強和勇敢。即使只有一個人，她也要在張家爭奪一席之地。

可惜的是，愿望總是美好的，現(xiàn)實卻總是不能盡如人意。兩個人不免為此而爭吵，爭吵的次數(shù)多了，感情也受到了傷害。

張廷重畢竟是舊制度、舊思想下走出來的男人，他就如同這座老宅子一樣，雖然外表仿照著西洋風(fēng)格建造，但里面卻一脈相承著封建禮儀的思想。他也受到社會新思潮的影響，對新思想有所關(guān)注，但是又舍不得放下舊思想中對男人的那種推崇。

在張廷重的骨子里，仍然保留著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的思想。在他看來，女人或許只是傳宗接代的工具，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但絕不是全部。

張廷重的這種觀念，與黃素瓊內(nèi)心深處渴望男女平等的思想，有著嚴重分歧。他和黃素瓊顯然在兩條不同的道路上，漸行漸遠。

這對于黃素瓊來說，是非常壓抑的。

抱著同樣的守舊思想的丈夫、兄嫂，甚至所有的人，沒有一刻不在暗示黃素瓊，她是別人的妻子，她應(yīng)該遵守三從四德，守好本分。整座宅子都散發(fā)出陳腐的氣息，黃素瓊漸漸萌發(fā)了離開的念頭，只不過這念頭還僅僅是個朦朧的想法，沒有形成清晰的思路。

就在這時，黃素瓊懷孕了，這為他們之間壓抑的生活增添了一點溫馨之氣，不管她對丈夫有多么不滿，但對于腹中的孩子，她還是充滿了期待。

十月懷胎之后，黃素瓊順利誕下了一名女嬰。

就在這座老宅子里，在張廷重出生的地方，張煐出生了。后來，母親為她改名為張愛玲。

一女一兒一生愿

張煐出生的那天，雖已入秋多時卻是暑氣未退，濕熱中帶著一絲絲的涼意，三兩只寒蟬在窗外低鳴。她烏黑的小眼珠滴溜溜地望著圍在身邊的人，突然哇哇大哭起來。圍著的人們反倒笑了，都說這女娃身體健康，精力充沛，連帶著哭聲都比別的孩子響亮?？墒撬麄兡睦镏溃蛟S張煐的哭聲里，含著對自己一生的慨嘆！

黃素瓊自然也是高興的，她扎著頭巾松軟地躺在床上，家中的老用人何干——張煐記憶中的稱呼——把同樣松松軟軟的嬰兒用小棉被包裹后放在了黃素瓊的身邊。黃素瓊溫柔地打量著眼前渺小的生命，那一刻，她的心里充滿了母愛和仁慈。張煐烏黑的小眼珠里不知道有沒有印下母親溫情的眼光呢？這種溫情會不會深藏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陪伴她一生呢？

很快，張煐滿周歲了。按照當(dāng)?shù)氐牧?xí)俗，周歲那天，家人們要為孩子舉行“抓周”儀式，據(jù)說通過孩子抓到手里的東西，就能夠推斷他未來的人生。沒有人詳細記錄擺在張煐面前的東西都有些什么，但姑姑張茂淵說她先抓住了金算盤，也有用人說她先抓住的是一支筆。張煐自己在散文《童言無忌》里說，自己同時抓到了小金鎊和筆這兩樣?xùn)|西。小金鎊代表著財富，筆代表著知識，家人們圍在一處高興地送上各自的祝福，仿佛這一刻就能定了她的終生一般。

為人父母的張廷重和黃素瓊自然也很高興，其實不論張煐抓到什么，都不會影響他們?yōu)槿烁改傅南矏偂?/p>

很多習(xí)俗不過是因為千百年的流傳，大家都認可而已，并沒有什么科學(xué)的依據(jù)，可是冥冥之中似乎真的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抓在張煐手中的那支筆，是否真的預(yù)見到她今后要轟動中國文壇？但張煐是實實在在通過手中的筆，寫下了震撼無數(shù)人的文字，成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一顆璀璨的明星！

就在張煐出生的第二年，她的弟弟也出生了，由張家的用人張干來帶。大家自然又是一番歡喜，父母親為弟弟取名為張子靜，剛滿一歲的張煐，看著那個比自己還小的皺皺巴巴的小嬰孩，忍不住伸出小手摸一摸他，看著他黑亮的大眼睛，多多少少有點好奇。

之后的日子里，張煐慢慢體會到弟弟的到來，的的確確分走了父母親的一部分愛。就連用人們都表現(xiàn)出明顯的偏頗，好像男孩子真的比女孩子珍貴一樣。她甚至發(fā)現(xiàn)，帶她的何干在帶弟弟的張干面前，畏畏縮縮，委曲求全，不敢站直了腰身說話。誰說女人不如男人？張煐才不理會這些，越是這樣，她越要據(jù)理力爭屬于自己的東西，但凡是她想要的，總會想辦法搶在手里。

但這并不影響張煐對弟弟的愛。小小年紀，張煐就顯出一種潑辣的性格，她自創(chuàng)出很多游戲，像女將軍一樣指揮著弟弟做這個干那個，在老宅子里盡情地玩耍，弟弟仿佛是個小跟屁蟲，乖乖地聽著姐姐的調(diào)遣。墻上的掛鐘盡職盡責(zé)地滴答前行，如果時間可以凝駐，停在此刻該是一幅多么愜意的歲月靜好圖?。焊改敢蕾嗽谂?，微笑地看著宅院里跑來跑去的姐弟倆。換作一般人家或許可以享受這種天倫之樂，但在新舊思想交替的年代，在這種中西合璧的大宅子中，這似乎成了一種奢望。

張煐漸漸長大，她既嫉妒人們對弟弟的偏愛，又很喜歡這個小她一歲的男孩。和他在一起，讓她有一種滿足的成就感，因為他總是乖乖地聽她指揮。她也敏感地察覺到大人們的世界真的非常復(fù)雜，在這座宅子里，母親和父親有時候會爭吵，但她不明白為了什么。母親有時也會對著她哭訴，宣揚著“男女平等”，描述著女人該爭取的權(quán)利。母親最痛恨男尊女卑，對于那雙舊制度下犧牲的小腳，她總是盡可能地奔走，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證明她是新時代的女性。

黃素瓊對男女平等的追求，體現(xiàn)在生活的點點滴滴里。她向整座宅子的人宣揚，看到用人就和用人說，看到兄嫂就和兄嫂說?？上н@些人都把她看成不合時宜的人，用人們敷衍著，從鼻子里哼出不屑的語氣；兄嫂則直白地反對她，他們希望黃素瓊能像所有小腳女人一樣，相夫教子，對丈夫和兄長低眉順眼，聽任他們的擺布。黃素瓊當(dāng)然會據(jù)理力爭，她不會任由別人肆意擺布自己的命運！張煐耳濡目染，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記在心上，母親的思想對她的性格有著深遠的影響。

黃素瓊有了一雙兒女后，更加向往自由獨立的思想了。她不愿意孩子受困于張家的舊規(guī)矩，接受不合理的束縛和管轄，想離開宅子的心情更加迫切。于是，她處處留心機會，同時也托別人幫忙留意。

許是黃素瓊到別處另過的想法太過強烈，很快她就等到了一個合適的機會。在天津當(dāng)交通部長的堂兄張志潭給張廷重帶來一個好消息，鐵路局有個英文秘書的職位，他把張廷重推薦了過去。這個職位倒是很適合張廷重，他既懂英文，又會使用英文打字機。況且天津也是黃素瓊的娘家所在地，他們?nèi)易匀粴g天喜地，很快就帶著兩歲的張煐和一歲的張子靜從上海遷到了天津。

到達天津以后的生活是自由的，卻并不平靜。張廷重與同父異母的哥哥終于名正言順地分了家，他分得了多處地產(chǎn)和房屋，手中一下闊綽起來，再不用像從前一樣領(lǐng)著錢過日子。他也終于從多年的約束中解脫出來，就像被壓抑久了的情緒需要釋放一樣，他把自己內(nèi)心里想做而不敢做的事統(tǒng)統(tǒng)都做了一遍，抽大煙、賭博、出入煙花柳巷、結(jié)交酒肉朋友。從那些煙霧繚繞的場景、涂脂抹粉的妓女、砰砰作響的麻將聲中，還有那些惡習(xí)滿身卻對他恭維不已的狐朋狗友身上，張廷重似乎找回自己做男人的尊嚴，他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是的，這才是一個清末民初貴族男子應(yīng)該過的生活，花天酒地，上煙鋪逛柳巷，張廷重這么思慮著，忘記了自己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忘記了時代已經(jīng)向前發(fā)展，洋務(wù)運動已經(jīng)載著西方新思想走進了中國，五四運動更是驚醒了許多沉睡的愛國青年。

中西思想難合璧

對于張廷重的所作所為，黃素瓊先是包容，找他談話，給他提要求?？墒牵孕”荒赣H約束、母親去世后又被兄長約束的張廷重，突然獲得了自己做主的機會，他怎么肯輕易地向妻子屈服？更何況，在他的思想里，他認為女人就應(yīng)該對男人言聽計從，男人也應(yīng)該有三妻四妾。他對黃素瓊的吵鬧無動于衷，依然我行我素。黃素瓊對丈夫的失望像河中的漣漪，一點點擴散開來。其實，除了失望，她對丈夫還有一絲溫情，他們曾經(jīng)度過那么多美好的時光。張廷重也曾翻閱著英文報紙雜志，為她講述國外的趣聞，也曾煮著咖啡陪她一起談?wù)撔挛乃?，也曾牽著她的手在蘇州河畔的老宅子里漫步，也曾在張煐剛出生時圍在床邊守護過她。在一起共度了這么多年的時光，夫妻朝夕相伴，現(xiàn)在又兒女繞膝，黃素瓊多么希望能與張廷重一直這么走下去，共同經(jīng)營幸福美滿的家，給孩子們一份完整的愛啊！

無數(shù)個不眠的夜晚，黃素瓊看著熟睡的張煐和張子靜，想象著他們失去母親的悲哀，她的內(nèi)心矛盾而痛苦；無數(shù)個不眠的夜晚，黃素瓊環(huán)視著這座圈定她婚姻的宅子，翠綠的藤蔓年復(fù)一年的生長，她的人生卻一點點暗淡；無數(shù)個不眠的夜晚，黃素瓊回望著枕邊這個曾經(jīng)風(fēng)度翩翩的貌美男子，回想著他們夫妻恩愛的殘缺片段。她真的有過猶疑，是犧牲自己的理想渾渾噩噩、任命地過日子？還是成全自己的理想，沖破牢籠、走向新天地？這是一個艱難的選擇，黃素瓊不停地問著自己，這期間她也在痛苦中彷徨著。

遺憾的是，張廷重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在他的思想里，還遺留著晚清時期男尊女卑的思想，還殘存著夫即是天的思想。他認為，尋花問柳、妻妾成群、抽大煙、賭博、酒肉觥籌，這些是每個男人都在做的事情，為什么他就不可以？他偏偏要證明這些是對的，并且從骨子里透出來男人就該是一家之主的桀驁，無論他做什么，女人都應(yīng)該接受。

他們之間的爭吵愈演愈烈，有時候甚至不再避諱兩個孩子。你一言我一語地相互爭執(zhí)，甚至拿起手邊的東西便朝對方丟過去。地板上發(fā)出叮叮咚咚掉落的聲音，也會有玻璃的碎片四散飛濺，兩個孩子瑟縮地躲在用人身后，驚恐地望著眼前的父母，一動都不敢動。

這是黃素瓊在規(guī)勸無果之后的無奈選擇，她想用暴力的抗?fàn)幫旎卣煞虻男模炝暨@段婚姻。深受五四新思潮影響的黃素瓊生性潑辣，她決不能容忍自己的丈夫還有別的女人，甚至沉浸在酒池肉林中流連忘返。遺憾的是，張廷重并不能理解黃素瓊的一片苦心，他不僅沒有聽勸，反而變本加厲。無奈之余，黃素瓊阻止過張廷重出門，給他攪過局，但張廷重仿佛變了個人似的，除了爭吵打鬧，就是摔門而出。黃素瓊原本溫馨的少女夢，在這個男人粗魯?shù)呐叵曋袧u漸破碎了。靜寂的夜里，黃素瓊仿佛聽到自己內(nèi)心破碎的聲音，她終于明白，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勞，與其想著挽救和改變張廷重，不如選擇一條自己喜歡的路痛痛快快地走！至于孩子，她已無暇顧及！

事實上，張廷重做了這個決定的推手，張廷重守著種種劣跡，不愿意回頭。黃素瓊終于下定決心要離開這里，離開這個讓她倍感侮辱的男人！

離開的念頭一旦像一粒種子扎根在黃素瓊的心里，就會慢慢生根發(fā)芽，直至開花結(jié)果。女人的決斷力有時候并不輸給男人，當(dāng)她真的決定這樣做了，反而安靜了。黃素瓊是個聰慧的女子，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該怎么做。她不再過問張廷重的生活，任憑他做什么，都不再和她有關(guān)，她要做的，是做好離開的準備。她努力地學(xué)習(xí)英文，西方國家像個有魔力的磁場，吸引著黃素瓊的心，她總覺得在那里或許能找到渴望已久的自由和自己的夢想。黃素瓊同時也是個精致的女人，她會研究怎么穿著打扮，總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對顏色也有著獨到的見解，為此還學(xué)習(xí)過畫畫。

黃素瓊的生活似乎充實了起來，也平靜了下來。張廷重似乎以為自己勝利了，照樣活得茍且，以為黃素瓊終究是一介女流，吵鬧沒有用，她也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只好乖乖地跟著自己過日子。殊不知這種平靜，卻是暴風(fēng)雨來臨的前奏，在這暗黑的黎明前，蘊藏了極大的不安分。

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斗里，不止黃素瓊一個，還有另外一位女性，她就是張廷重的妹妹張茂淵。張茂淵也加入了討伐張廷重的行列，把他從頭數(shù)落到腳。也許是他們兄妹情深，妹妹希望哥哥能夠有一個好的前途才會這么認真地反對吧。但是張廷重卻受不了，他一輩子活在別人的安排里，現(xiàn)在，他好不容易掙脫了這些枷鎖，想要瀟瀟灑灑地過些逍遙自在的日子，卻不料先是自己深愛的妻子站出來對自己橫加指責(zé)，接著連自己的親妹妹都和嫂嫂站在一起，共同約束他的生活。對于深受男尊女卑思想影響的張廷重來說，這無異于挑戰(zhàn)了他男人的尊嚴和地位，他極力地想要征服這兩個女人，卻又只能做些無能為力的謾罵，他沒有能力改變她們的想法。

誠如張煐所說：“有兩種女人很可愛，一種是媽媽型的，很體貼，很會照顧人，會把男人照顧得非常周到。和這樣的女人在一起，會感覺到強烈地被愛。還有一種是妹妹型的，很膽小，很害羞，非常依賴男人，和這樣的女人在一起，會激發(fā)男人個性的顯現(xiàn)。比如打老鼠、扛重物什么的。會常常想到去保護自己的小女人。還有一種女人既不知道關(guān)心體貼人，又從不向男人低頭示弱，這樣的女人最讓男人無可奈何?！?/p>

黃素瓊和張茂淵這兩個女人，雖然不能說她們不知道關(guān)心體貼人，卻實實在在從來不向男人低頭示弱，她們著實讓張廷重?zé)o可奈何。張廷重不能不說是沮喪的，抽大煙可以得到短暫的麻醉，在煙霧繚繞里他暫時忘記了家中反對他的兩個女人；嫖妓可以讓他找回男人的尊嚴，摟在懷里的女人，最起碼對他是百依百順，顰笑諂媚，絕不會橫眉冷對，更不會摔杯子摔盤子。他就這樣麻醉著自己，任由自己沉淪再沉淪，享受著有限的歡愉。

海面上看起來風(fēng)平浪靜，海面下早已蘊藏了驚濤駭浪。在一番精心策劃中，張茂淵終于申請到去歐洲留學(xué)的機會。黃素瓊有了離開的最恰當(dāng)?shù)慕杩冢簭埫瘻Y需要一位監(jiān)護人，作為嫂嫂的黃素瓊自然是最合適的人選。

家，是一個女人用畢生的精力苦苦經(jīng)營的地方。若不是同處一室的男人太不成器，沒有哪一個女人愿意毀壞賠上自己青春的婚姻。張廷重的肆意妄為和自甘墮落，終于把妻子遠遠地推開，這或許不是他的本意，但他終究沒能留住他的婚姻，他的妻子。

1. 網(wǎng)上也有說是她是22歲結(jié)婚的，但是根據(jù)查找的資料，她結(jié)婚后5年多才生育第一個孩子，28歲出國，如果22歲結(jié)婚，27歲生育第一個孩子，28歲才生第二個孩子，與其他資料說的她出國時張煐已經(jīng)三四歲不符，且很多資料顯示他們是1915年結(jié)婚的，黃是1896年出生，1915年剛好19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