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篇

名人傳 作者:[法] 羅曼·羅蘭 著;陳筱卿 譯


02 米開朗琪羅傳

序篇

此系佛羅倫薩的一個中產(chǎn)者,——那佛羅倫薩,一座座暗黑的宮殿,塔樓如長矛直戳天空,山丘蜿蜓枯索,在淡藍色的天空中呈一條條的細線,一叢叢的小杉樹和一條銀色的橄欖樹林如波浪般地起伏著;在佛羅倫薩,一切都典雅高貴,洛朗·德·梅迪西那嘲諷的蒼白面容,闊嘴的馬基雅維里,淡金色頭發(fā)的波提切利的名畫《春天》,貧血病的維納斯,都相會在一起;在佛羅倫薩,狂熱、驕傲、神經(jīng)質(zhì)、沉溺于所有的瘋狂盲信之中,受著各種宗教的或社會的歇斯底里的震顫,人人都是自由的,而個個又是專橫的,生活是既舒適而又極像地獄一般;在佛羅倫薩,公民們聰明、偏狹、熱情、易怒、口若利劍、生性多疑、互相窺探、彼此猜忌、你撕我咬;在佛羅倫薩,容不下萊奧納多·達·芬奇的自由思想,波提切利也只能像一個英格蘭清教徒似的在幻夢般的神秘主義中終其一生,而形似山羊,雙眼熾熱的薩伏那洛拉讓他的僧侶們圍著焚燒藝術(shù)作品的火堆轉(zhuǎn)著圈跳舞;三年后,那火堆死灰復燃,燒死了薩伏那洛拉這個先知先覺者。

在這座城市,在那個時代,他同他們的偏狹、激情和狂熱在一起。

當然,他對他的同胞們并不溫柔體貼。他那胸懷寬廣、豪放不羈的才氣對他們那社團的藝術(shù)、矯飾的精神、平庸的寫實、感傷的情調(diào)和病態(tài)的精細不屑一顧。他對他們毫不留情,但他愛他們。他對自己的祖國毫無萊奧納多·達·芬奇那種含著微笑的冷漠。遠離佛羅倫薩,他就會受思鄉(xiāng)之苦。他一生竭盡全力想生活在佛羅倫薩。在戰(zhàn)爭的悲慘年月,他留在該城,他想“至少死后回到佛羅倫薩,既然活著的時候不能夠”。

他是老佛羅倫薩,他對自己的血統(tǒng)與種族很是自豪。甚至比對自己的天才都更加地自豪。他不允許別人把他看作是個藝術(shù)家:

“我不是雕塑家米開朗琪羅……我是米開朗琪羅·博納羅蒂……”

他是精神貴族,而且具有所有的階級偏見。他甚至說,“藝術(shù)應該由貴族而非平民百姓去搞?!?/p>

他對于家庭有著一種宗教的、古老的、幾乎是野蠻的觀念。他為它犧牲一切,而且希望別人也這樣做。如他所說,他將“為了它而被賣作奴隸”。為了一點點小事,他都會為家庭而動情。他瞧不起自己的兄弟;他們也該瞧不起。他對他的侄兒——他的繼承人嗤之以鼻。但是,他對侄兒也好,對兄弟們也好,都把他們看作是家族的代表而表示尊重。下面的詞兒常常出現(xiàn)在他的信中:

“……我們的家族……維系我們的家族……不要讓我們絕了種……”

這個頑強慓悍的種族的所有迷信、狂熱,他都具有。它們是濕軟泥,他就是用這種泥造就的。但是,從這濕軟泥中卻迸發(fā)出純潔的火——天才——來。

誰若不信天才,誰若不知天才是何物,那就看看米開朗琪羅吧。從未有人像他那樣為天才所困擾的。這才氣似乎與他本人的氣質(zhì)并不相同:那是一個征服者侵占了他,并讓他受到奴役。盡管他意志堅決,但也無濟于事;而且,甚至幾乎可以說:連他的精神與心靈對之也無能為力。這是一種瘋狂的激發(fā),是他那柔弱的身體和心靈所無法勝任的,是一種亢奮的生命力,令人身心俱疲,無法抑制。

他一直在持續(xù)不斷的瘋狂中生活。他渾身充滿著的過度的力量所造成的痛苦迫使他行動,不間斷地行動,一刻也不能休息。

“我累得精疲力竭,從未有人像我這樣干活兒,”他寫道,“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夜以繼日地干活兒。”

這種病態(tài)的干活兒的需要不僅使他的任務越積越多,使他的訂單多得無法交貨,而且致使他變成了怪癖的人。他簡直要去雕刻山巒。如果他要建造一座紀念碑的話,他就會耗費數(shù)年的時間到石料場去選料,還要修條路來搬運它們;他想成為多面手:工程師、鑿石工;他想什么都親自動手,獨自一人建起宮殿、教堂。這簡直是一種苦役犯過的日子。他甚至都擠不出時間來吃飯睡覺。他在寫信時總是在訴苦:

“我?guī)缀踹B吃飯都顧不上……我沒有時間吃飯……十二年來,我把身體給累垮了,我沒有生活必需品……我沒有一個子兒,我赤身裸體,我忍受著各種艱難困苦……我生活在貧困與痛苦之中……我同苦難進行著斗爭……”

這苦難是想像出來的。米開朗琪羅很富有;他變得越來越富有。但是富有對他又有什么用處?他活得像個窮人,被自己的活計拴牢著,像一頭拉磨的驢。誰也弄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么自討苦吃。誰也弄不明白他為什么就不能別讓自己這么受苦,不明白這是他自己的一種需求。就連脾氣極其相似的父親也責怪他說:

“你弟弟告訴我說,你生活非常節(jié)儉,甚至節(jié)儉得非常悲慘:節(jié)儉是好的,但悲慘卻是壞事,是使上帝和人都不高興的一種惡習,它會損害你的心靈與軀體的。你還年輕,這樣還行,但等你不再年輕了的時候,在這種惡劣的悲慘生活中種上的病患與殘疾的根就全都會冒頭了。不要過得那么慘兮兮的,生活要適度,千萬別缺乏營養(yǎng),不要太勞累……”

但是,什么規(guī)勸都無濟于事。他從不肯對自己更人道一些。他僅靠一點點面包和葡萄酒維持生命。他每天只睡幾個小時。當他在博洛尼亞忙于雕刻尤利烏斯二世的銅像時,他同他的三個助手只有一張床睡覺。他和衣而眠,連靴子都不脫。有一次,腿腫了起來,不得不把靴子割破,脫靴子時,連皮帶肉地扯了下來。

這么令人驚愕地不講究衛(wèi)生,讓他父親不幸言中,他老是生病。人們從他的信件中竟發(fā)現(xiàn)他生過十四五次大病。他有幾次發(fā)燒,差點兒送了命。他的眼睛、牙齒、頭部、心臟都有毛病。他常常神經(jīng)痛,特別是睡覺的時候;睡覺對他來說簡直是一件痛苦的事。他已未老先衰。四十二歲時,他就感到衰老垂暮了。四十八歲時,他寫道他若干一天活兒,就得歇上個四五天。他死也不肯延醫(yī)治療。

他的精神所受到的這種瘋狂工作的影響比他的肉體受到的影響有過之而無不及。悲觀情緒在損害著他。這是他家的一種遺傳病。很年輕的時候,他就絞盡腦汁地寬慰他的父親,后者似乎時不時地被過度的狂亂所折磨。米開朗琪羅自己比受他照料的人的病情更加嚴重。這種不間斷的勞動,這種從來得不到休息的高度疲勞,使他那生性多疑的精神毫無防范地陷入種種迷惘狂亂之中。他懷疑他的仇敵,他懷疑他的朋友。他懷疑他的父母、兄弟和繼子,他懷疑他們迫不及待地盼著他早點死。

一切都令他忐忑不安;他的家人也嘲笑他的這種永無寧日。他如同自己所說的,是生活“在一種憂傷或者說癲狂的狀態(tài)之中”。由于長年的痛苦,他終于對痛苦有了一種興味,他從中找到了一種苦澀的歡樂:

“愈使我痛苦的就愈讓我喜歡?!保ā对娂?52)

對于他來說,什么都是痛苦的由頭,包括愛,包括善。

“我的歡樂,就是憂傷。”(《詩集》81)

沒有誰像他那樣生來就不是為了歡樂而是為了痛苦的。他所看到的只有痛苦,他在廣袤的宇宙中所感到的也只是它。世界上的一切悲觀失望全都概括到這句絕望的、飽含不公的吶喊之中:

“無盡的歡樂不抵小小的苦痛!……”(《詩集》74)

“他那噬人的精力,”孔迪維說,“使他幾乎同整個人類社會完全隔離開來?!?/p>

他孤單一人。——他恨別人,也被人恨。他愛別人,但卻不為人所愛。人們欽佩他,但又都害怕他。最后,他使人產(chǎn)生一種宗教般的敬畏。他統(tǒng)治著自己的時代。于是,他稍稍感到心安,他從高處看人,而大家則從低處看他。他從未同時踞于高處和低處。他從未有過休息,從未有過賦予最卑微的人的那種溫馨:一生中有這么一分鐘能夠躺在別人的懷中酣然入睡。女人的愛無緣于他。在這荒涼的天空中,只有維多莉婭·科洛娜那顆純潔而冷靜的友誼的星辰閃爍了片刻。周圍是一片漆黑之夜,他的思想如熾熱流星般匆匆地穿過,那是他的欲望與狂亂的夢幻。貝多芬可從未有過這樣的一夜。這是因為這樣的夜晚就存在于米開朗琪羅的心中。貝多芬是因人們的過錯而憂傷的;他生性活潑開朗,他渴望歡樂。米開朗琪羅是心中存著憂傷,他讓人們害怕,大家都本能地在躲避他。他在自己周圍造就了一片空白。

這還算不了什么。最糟糕的不是孤獨,而是對自己也自閉,無法同自己生活在一起,無法主宰自己,而且自己否定自己,自己與自己斗爭,自己摧殘自己。他的天才與一個背叛他的心靈結(jié)合在了一起。有人有時談到那種宿命,它激烈地反對他,并且阻止他去完成他的任何偉大計劃。這種宿命,就是他自己。他的不幸的關(guān)鍵,能夠解釋他一生的全部悲劇的東西,——大家極難看到或很少敢去看的東西,就是他所缺乏的意志力和脆弱的性格。

他在藝術(shù)上,在政治上,在他所有的行動和所有的思想中,都是優(yōu)柔寡斷的。在兩件作品、兩項計劃、兩種辦法之間,他無法作出選擇。有關(guān)尤利烏斯二世的紀念碑、圣一洛朗教堂的面墻、梅迪西的陵墓等的情況就表明他的優(yōu)柔寡斷。他開始了又開始,總是弄不出個結(jié)果來。他又要又不要的。他剛一作出抉擇,馬上又產(chǎn)生了懷疑。在他晚年時,他就再也沒有完成什么大作了:他對一切都感到厭倦。有人聲稱他的任務是強加于他的;有人把他的這種舉棋不定、猶豫不決的責任歸咎于他的買主們。但大家忘了,如果他自己堅決不干的話,他的買主們是絕沒有辦法強逼他干的。但是他不敢拒絕。

他很脆弱。他因道德和膽怯之故,在各個方面都很脆弱。他因千百種思慮而苦惱,要是換一個性格堅強一些的人,這種種的思慮都不值一提。他出于一種夸大了的責任心,自以為是被迫去干一些平庸的活計,而那是任何一個工匠都能比他干得更好的活兒。他既無法履行自己的合同,又忘不了這些合同。他因謹慎與膽小而脆弱。被尤利烏斯二世稱為“可怕的人”的這同樣的一個人,卻被瓦薩里稱為“謹小慎微的人”,——簡直是太謹小慎微了;而這個“使大家,甚至使教皇們都害怕的人”卻害怕所有的人。同親王們在一起,他膽怯,但他又最瞧不起那些在親王們面前唯唯諾諾的人,稱他們是“親王們的馱驢”?!傁攵汩_教皇,但他卻沒有躲開,而且還唯命是從。他能容忍買主們的出言不遜的信,而且還謙卑地回信。有時候,他也會跳起來,高傲地說話;——但他總是一讓再讓。直到死前,他都在掙扎,而無力斗爭??巳R蒙七世與大家通常所說的恰恰相反,是所有的教皇中對他最好的一位,他了解他的弱點,很可憐他。

他在愛的方面喪失了全部尊嚴。他在像費波·德·波奇奧這樣的怪人的面前都很謙卑。他把一個可愛但卻平庸的人,如托馬索·德·卡瓦列里當成一個“偉大的天才”。

至少,愛使得他的這些弱點變得感人。當他因害怕而變得軟弱時,這些軟弱也只是非常痛苦的——大家不敢說是“可恥的”——表現(xiàn)而已。他突然被巨大的恐懼所攫住。于是,他便逃走,被恐懼迫得穿越整個意大利。1494年,因被一個幻象嚇壞了,他便逃離了佛羅倫薩。1529年,他負責守衛(wèi)的佛羅倫薩被圍,他又從那兒逃走了。他一直逃到威尼斯。他都準備好要逃到法國去了。隨后,他對這種慌亂感到羞恥,他改正了,回到了被包圍的佛羅倫薩,盡守土之責,直到圍城結(jié)束。但是,當佛羅倫薩被攻陷時,當大肆放逐時,他嚇壞了,渾身發(fā)抖!他甚至去巴結(jié)放逐官瓦洛里,就是那個剛剛把他的朋友、高貴的巴蒂斯塔·德·帕拉處死的家伙。唉!他甚至不認自己的朋友——佛羅倫薩的流放者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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