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

文_桑格格

過去是一罐糖，我把它偷偷吃掉了！

這部半自傳體和半虛構的小說以混合著四川方言的口語寫成，它選擇了一個成都女童的主觀世界作為展開方式：從最細枝末節(jié)的玩物、游戲、口頭禪、流行的人和事，到整個似曾相識的童年經(jīng)歷，這一切被作者以散點敘事的方式娓娓道來，如同兒童記憶特有的前后顛倒和瑣碎，于是在一個大的時間框架下，一個時代的集體記憶被化解成無數(shù)令人忍俊不禁的小故事，任何一個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出生、在內(nèi)地有過童年時光的中國讀者，都可能會在桑格格的《小時候》中找到共鳴。

0-05歲幼兒園

1．我兩歲的時候口頭禪是：我小時候……

2．你根本不知道，我是天上派來的天女，我有很多兵，我把他們都埋在花盆下面，還有，我還有一個魔法戒指，是張露萍將軍給我的，就是我手上這個，看，就是綠色的這個，可以變出許多蝦兵蝦將，可以打敗你，然后把你掐死，吃了，一根毛都不剩！

3．我用上述這段話嚇跑了幾個企圖欺負我的男孩，那會兒熱播電視劇《張露萍》以及《西游記》。

4．我媽生我的時候，單位上房子緊張，她就睡在廢棄的鍋爐房里，幸福地期待著我的到來。白天還有燕兒來繞梁，說是個好預兆，只是到了晚上門關不嚴，風吹過，門噠得“咵咵”響驚了她。我二舅說，槍可以閉邪，就把他的配槍放在我媽的枕頭下面。幸好沒走火呦！這與我后來寶里寶器（傻乎乎）的性格恐怕有直接的關系。

5．我出生的時候據(jù)說是哭得來一邊一凼眼淚水，接生的醫(yī)生說：人家都是干嚎，這個娃娃怪，水分恁個多！不哭了，在秤盤上，我做出了人生的第一個動作：將大拇指塞到嘴頭，吮得“啪啪啪”的響。

6．為了慶祝我的出生，外婆寄來一件她親手縫制的斗篷，大紅緞面，繡著大朵大朵的牡丹花。

7．剛得了一個新的布娃娃，高高興興到院子里玩，鄧小佳看見了就說，你能送給我嗎？我站在陽光下很認真地思考：如果我沒有這個娃娃會怎么樣呢？我不會死，身體不會少一丁點兒，陽光還是會照在我身上，等會兒回家還是有蛋糕吃，還有米老鼠可以看，過兩天三姐還是會來看我，帶我上街吃麻辣燙……我就把布娃娃遞給鄧佳，說，好吧，那就送給你吧。

8．世界上沒有比我更漂亮的娃娃了，白雪公主不算，她是童話里的人，假的。

9．白雪公主三次都不聽小矮人的勸，上了黑心皇后的當，差點遭整死，簡直是活該，不長記性。尤其是最后一次，人家吃過一口的蘋果都要吃，還“白雪公主”，十分不講衛(wèi)生！蠢得像豬一樣，死了算了。

10．我一直是個很會照顧自己的人，會在任何情況下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舒服一點。我媽說我，幾個月的時候，丟在搖窩里，沒得哪個理，就用兩只手把到搖籃兩邊，往前一沖一沖的，自己搖自己，還一邊練習口語：爸！爸！爸！

11．我媽怕壓到我，從來不把我放在身邊睡，總是每天把搖窩壩得熱熱和和的，讓我自己睡，我對這樣的安排感到滿意，覺得生活很有規(guī)律，嗯，有前途。

12．我?guī)讉€月的時候，從鄉(xiāng)壩頭請了個孃孃帶我，一天，這個孃孃出門倒渣渣，回來發(fā)現(xiàn)搞忘帶鑰匙了。從門縫里看見我正在一點一點兒用屁股倒起往床外挪！她嚇疼了，趕快打電話把我媽叫回來，我媽馬上就回來了，但是她也沒得鑰匙！我媽往門縫了看了一眼，我馬上就要掉下去了！她二話不說，繞到房子背后，從下水管爬上了三樓（我家那時住集體宿舍），從窗子翻了進去，及時拯救了我。

13．后來，我?guī)侨A山，她說，怕！好高喔——

14．在我一歲零兩個月的一天，我媽要出去買東西，但屋頭沒人照看。她正在左右為難，我開口說了人生中的第一句話：媽媽，你去嘛，不怕，我在屋頭看屋。

15．有一次哭，哭了半天我爸都不理我。我跑過去十分生氣地指責他：嘿！桑國全！你的女在哭你都不曉得啊～！

16．媽媽一天到晚咳嗽，和一個外國名字有關，咳，咳，捷咳斯洛伐咳。（因為小鼴鼠，我牢牢記住了這個拗口的外國名字）

17．我媽就是白毛女，她柜柜頭還有她的白頭發(fā)。

18．我爸當然就是黃世仁咯。

19．我們在打秋秋耍。就是從梁上套根麻繩再綁上個籮筐，一個人坐在里面，另外的人推，但是籮筐只是打轉(zhuǎn)不會前后擺，我坐在里面腦殼昏得想發(fā)吐，大喊：不要轉(zhuǎn)了?。】v欲過度了??！

20．紅螞蟻是好人，黑螞蟻是壞人。

21．婆婆帶我去廟上燒香，晚上睡覺，給我脫衣服的時候從包包頭倒出一堆菩薩的手指姆。

22．我在鄉(xiāng)下，去上廁所，那種廁所是幾塊石板搭成的，屙到一半，“砰！”一塊石板倒下來把我壓在下面了！我躍尖尖地哭！媽媽啊！媽！結(jié)果，旁邊有家住戶出來個孃孃，她趕忙把我拉了出來，帶到家頭，用水和帕子把我擦了擦了的。她的臉很和暖，說：小妹崽，以后你長大你記不記得我喔！我點點頭，記得。

23．小姑出嫁，我作為送親人員之一到了男方。人家招待我們吃飯，我坐在板凳上捏著筷子不說話，親家婆婆見狀說：娃兒勒，快吃嘛！我說，不！我要等到肉嘎嘎上來再說！

24．三毛太遭孽了，我能把手頭這個鍋盔給他吃就好了。

25．我長大了要和大老白結(jié)婚。

26．大老白是只美麗的公雞。

27．舅舅舅舅我要吃鳳凰糖鳳凰糖！——啥子喃？汞黃糖？尿才是汞黃的！

28．幺孃幺孃我要吃雞蛋！——啥子喃？雞蛋？扁擔！

29．鐵臂阿童木占據(jù)了我的心，我好幾天都吃不下飯，整天想著他。

30．現(xiàn)在不想了，我又想六小齡童孫悟空和賈寶玉了。

31．那時候住在廠里，每天和媽媽去買菜都要走一截鐵路，有時候火車來了，我們就退到邊邊上，媽媽一只手把我腦殼抱在懷里另一只手幫我捂著耳朵。偏偏有一次火車司機裝怪，恰好經(jīng)過我們身邊按了一下喇叭，我嚇得驚叫喚，司機怪笑，我媽憤怒地咒罵。現(xiàn)在，我看見粗魯?shù)哪腥司鸵肫鸺t色的火車輪子。

32．俱樂部那邊有個爛房子，里面有很多大便，那不是普通的大便，最大砣的是國王，第二大砣的是王后，剩下的都是王子和公主，我們晚上回去睡覺的時候，他們就會顯形出來跳舞。

33．為什么游泳池的水看到是藍瑩瑩的，捧在手上就變白了喃？

34．我媽一整天都找不到我，急死了，發(fā)動了同事好友一齊去找，還是沒找到。她回家偶然拉開衣柜，我一下從里面滾了出來，睡得酣熟。

35．我媽辦調(diào)令，我纏著我媽要吃冰糕，我媽說：看到?jīng)]，那邊有個叔叔，你去給他作揖，他給媽媽辦了，我就馬上給你買冰糕。我跑過去，“普通”一聲就跪在那個叔叔腳下，小腦殼像搗蒜一樣：叔叔叔叔快辦嘛，叔叔叔叔快辦嘛……拖了幾個月的調(diào)令就搞成了。

36．在優(yōu)秀教師評比大會上，我大聲武氣地指著主席臺問：咋個沒有我媽媽？！我媽媽最好！我媽媽最優(yōu)秀！

37．我媽在講臺上面講課，我在下面地上爬行，也是在執(zhí)行公務：只要哪個敢在課堂上脫鞋子，我就會飛快地爬過去把他或她的鞋子提起來，甩出去！

38．我爸在路上買了只鴨子，鴨腳是拿草繩捆住的，他順手就要丟在后面車廂頭，我說，不！我要抱到！一路上穿過很多小溪，只要一停車，我就抱著鴨子去游水，結(jié)果不小心一個跟頭栽到水里去了，溪水瞬間就把我沖了出去。我爸聽見哭聲，一趟子射到十幾米開外，在下游一把就把我抓起來了。鴨子卻飛呱了，我一路上都在哭，我的鴨鴨，我的鴨鴨。

39．花園里的花都要干死了，天還不下雨！我爬上假山，把最頂頭的噴頭扭了個角度，細花花的水就灑過來了，我坐在花臺上，看著我的五星花、雞冠花、臭海棠笑瞇了，后來干脆在花臺上睡著了，一身透濕。

40．每次下雨，我都要問我媽：媽媽媽媽，下雨了那些叫化子住在哪兒喃？我媽說：你把他們領到屋頭來嘛。

41．登遂寧廣德寺，看見一個要飯的睡在地上呼天搶地地哭，我找媽要錢給了他。過一會兒，又在另一個山腳看見他了，還是在地上哭，又找媽要錢，她不干了，我說媽媽求求你了！她忍了一下，給了。

42．晚上，去一家飯館吃飯，發(fā)現(xiàn)鄰座有一個人就是白天那個要飯的，只不過身上套了件西裝，他們桌上比我們豐盛得多，那個人興致勃勃地說，晚上我們?nèi)ハＧ沁呎覀€妹妹，明天再去靈泉寺！來！喝呦！

43．我不想走路非要我媽抱，我媽說：那你長腳來做啥子喃？我說，為了好看。

44．我媽工作忙，把我寄養(yǎng)在鄉(xiāng)下婆婆屋頭。她來看我，撩開黢黑的蚊帳，“嗡！”一聲嚇得她往后一退，以為捅了馬蜂窩，結(jié)果是蚊子！我睡在里面黃瘦黑小，身上有一萬個胞。她把我領回成都，但實在太忙，還是管不了我。后來外婆從打來信說，她來帶我，我媽狠狠心就送我過去了。

45．于是，3歲的桑格格，被寄養(yǎng)在鄉(xiāng)下。她的媽媽很久才去看她一次。

46．媽媽走的時候，桑格格那種哭法令每一個人心碎，大地都傾斜了，舍身忘死地哭，彷佛她不是一個還有其他器官的人，她就是一張嚎叫的嘴、一雙流淚的眼睛。

47．桑格格奔跑在田野上，看著倉惶逃跑的媽媽，眼看著就要追不上了，絕望地撲到地，一身都是泥，她已經(jīng)不想活了，哭不出聲音，整個頭都是汗，臉通紅通紅的，還努力發(fā)出最大的哭聲，但是已經(jīng)發(fā)不出令人滿意的完整的哭聲，只有呃、呃、呃這樣短促音節(jié)。眼睛腫到一定程度就流不出眼淚來了：媽媽，媽媽，媽媽媽，媽，你不要我了呀！……媽媽。

48．這個時候的桑格格是很有攻擊性的動物，別看她才兩歲，她躺在地上，哭媽媽的時候，誰也別想碰她一下，碰一下，就要咬人。

49．外婆很懂這個道理，就根本不理會我，讓我哭，愿意躺在哪兒就躺哪兒。我從嚎叫慢慢變成抽泣，又從抽泣變成哽咽，哽咽一會兒，我躺在泥里就一點兒聲響也沒有了，很多時候是睡著了。但有一次，我沒有睡著，而是思考一個問題：我這堆肉是誰的？我這個手指、這個胳膊、我這個肚皮，是誰的？我是誰的？沒有人管我，我要是咬自己一口，只有我一個人疼。

50．想來想去，我覺得這個世界很殘酷，我必須自己愛護自己，我拍拍自己，乖啊，不哭了啊。然后，就從泥里面站起來了，我沒有忘了媽媽，眼睛還望著她消失的地方，憂郁已經(jīng)爬上我的眼睛：媽媽，你是什么？為什么我這么離不開你，你就離得開我呢？

51．外婆給我煮的稀飯，我不吃，她就說：你不吃，我拍扁你！我覺得這件事是很可能發(fā)生的，就端著我的小小的洋瓷碗，拼命地往嘴里舀。

52．慢慢地，我也把這里當成了自己的家，我發(fā)現(xiàn)，無論什么地方，多么糟糕，住久了，都還過得去。至少，我知道，花生藏在哪里，柿餅吊在什么地方。這個家里還養(yǎng)著幾只可愛的雞，我經(jīng)常挨著她們睡。

53．我媽媽一次都沒有哭過，但是有一天她來。我很客氣地端了一張小板凳請她坐，還從兜里掏了一顆臟兮兮的花生米遞給她，然后就遠遠地站著，她要摸我我就一低頭躲開。她要走了，我還是跟著，不過不再撕心裂肺地哭，就是一直跟著，那一次，她哭了，抱著我的頭，哇哇哇。我卻看著遠遠的田里有只小青蛙，呱呱呱。

54．老家在山里，夜深了上床要睡，外婆拿了新的谷草來：來～！蓉娃，換干的褥草睡得舒服些！那些干草在棉褥和棕墊下，我一動就唏唏嗦嗦地響，我一撲打就從床褥縫隙里鉆出陽光的味道。白天它們還成捆地曬在壩上呢。

55．我睡不著，就抽出一根草來，編籠子玩，堂哥章洪會編那種很復雜的叫雞子（蟈蟈）籠，我也試圖編，但怎么也弄不好。

56．半夜，外婆來看我，已經(jīng)睡酣了，嘴巴上刁著那根草。

57．我媽最后一次來鄉(xiāng)下看我，我黑胖結(jié)實，拉著她的手就不放，嬉皮笑臉地說：謝謝！謝謝！要錢的手黑黢黢地攤在她面前。

58．我們住的地方挨著一條大馬路，我媽在馬路對面曬衣服，我一個浪頭橫穿馬路沖過去，稀里糊涂不曉得咋就摔了一跤，一輛大貨車“滋——嘎”就遮天幕地的停在我之上。我聽見我媽和外婆在喊叫，但是睡在馬路上很舒服，我一點兒也不著急，仰面躺著開始研究汽車零件。我看見外婆蹲下來喊我，她看見我眼睛珠子還在轉(zhuǎn)就一把把我蒿了出來，我終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等一哈！我的餅子還在下頭！”

59．媽媽，你給我買村頭王大爺?shù)某豇喌奥?！媽媽，我想吃塊紅糖！外婆，我要吃房梁上掛的柿餅！外婆，我要吃柜柜頭放的牛肉！以上要求她們統(tǒng)統(tǒng)答應，我覺得出一盤車禍好劃算喔。

60．同樣是這條公路。有一個婦女，從村供銷社出來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娃娃已經(jīng)在公路上被碾死了。她悲痛欲絕地呼天搶地：天吶！天吶！這個不賠100元咋個得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