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編者序言

小說的準備:法蘭西學院課程和研究班講義(1978-1979,1979-1980)(新版) 作者:(法)巴爾特 著,(法)娜塔莉·萊熱 編輯/注解/序言,埃里克·馬蒂 總編,李幼蒸 譯


編者序言

讀者現(xiàn)在進入了本講演集研究系列的最后階段。

當然,是突然到來的死亡,使得本課程講稿最終以回顧方式成為了一種寫作,并產(chǎn)生了一個編寫計劃。為此,羅蘭·巴爾特準備了一個新的計劃,設(shè)想了未來幾個課程的主題,并安排完了一個司湯達研討會;簡言之,他工作著、建設(shè)著、展望著未來。盡管死亡降臨使得已宣布的內(nèi)容中充滿著隱喻或疑迷色彩,可以肯定,課程本身已蘊涵著一種作品完結(jié)的秘密,而非相反;在完成了其進程之后,《小說的準備》實現(xiàn)和完成了最初在《寫作的零度》中提出的思考。而且這一思考,自1953年以來,從未停止過(沿著由其作品所顯示的無數(shù)迂曲和策略),它圍繞著一個,而且是唯一一個問題而展開,這就是文學烏托邦的問題?!缎≌f的準備》不僅是對此問題的一個回答,也完全是一種相關(guān)的引導,因為它演示了此研究之路徑,并在聽眾面前戲劇性地呈現(xiàn)了全部探索的法則:結(jié)果,根本不是認識研究的對象,而只是認識某種與自己有關(guān)的東西。1851年米舍萊獲悉法蘭西學院解職的消息后,曾為一些聽眾的如下話語所鼓舞:“我們沒從你那里學到什么。所學到的只是自己失散的靈魂如何重返自我?!?sup>[1]

由此讀者可以含蓄地讀解出巴爾特在1977年1月7日就職講演中所宣布的和由其每一課程所例示的教學規(guī)劃:什么也不傳授,甚至是反傳授(desapprendre)。同一個巴爾特說,投入漫長自我回復的工作,每一次都是長久已失靈魂的自我回歸:“這是內(nèi)心(l'intime)在自我之內(nèi)的說話,在面對著眾人、面對著科學時,促使人們傾聽其靈魂的呼喚?!?sup>[2]

在《小說的準備》這個總書名下,巴爾特在法蘭西學院的最后兩個課程是以兩兩對應(yīng)的方式(其一通向另一,而每一個都為另一個所必需)加以組織的:首先是《小說的準備:1.從生活到作品》,此課程從1978年12月2日到1979年3月10日,分13節(jié),每節(jié)一小時。結(jié)束之后,下一年的題目是《小說的準備:2.作品作為意志》,分11節(jié),每節(jié)兩小時,從1979年12月1日起到1980年2月23日止。講課在馬色琳-貝特羅廣場的階梯教室舉行。每一門大課都配有一個研究班。在1978—1979年度,巴爾特挑選一些受邀者參加“迷園隱喻”討論班。每一研究班的討論緊接在課程之后,都是在周六11點半到12點半。反過來,在1979—1980年度,據(jù)估計,研究班只擬在課程結(jié)束后進行,時間是2月份每個周六早10點半到12點半;所討論的是根據(jù)保羅·納達爾(Paul Nadar)的照片來評論普魯斯特世界中的一些形象。我們知道,這個研究班并未舉行,因為,1980年2月25日,在《小說的準備》課程完成兩天之后,羅蘭·巴爾特在法蘭西學院前的學院路上被車撞倒。在薩爾皮特里勒住院一個月后,死于1980年3月26日。

關(guān)于《中性》的課程完成于1978年6月3日,于是巴爾特考慮用未來若干年來進行一個新的計劃,這個計劃聽起來,“即使不是持續(xù)的 (誰能這么說呢?),至少也是豐富的(野心勃勃的)”,他在1978年12月2日《小說的準備》第一節(jié)課上曾經(jīng)這么解釋著。此計劃所宣布的內(nèi)容相當豐富,并迅速確立了寫作的整體計劃,其中凸顯了兩套課程,其文本構(gòu)成了課程的前奏或變調(diào)。因為,此課程計劃無可爭論地是一部完整的作品,它反復地表現(xiàn)在《小說的準備》中。我們將合理地引導讀者注意巴爾特的5卷本《全集》,此書由艾里克馬爾提編輯,出版于色易出版社。在此書中我們將只保留了介紹最后兩個課程的簡明課程表。它從1978年在法蘭西學院舉行的一次所謂“一般興趣”的會議開始,其題目是“長久以來,我早早上床”。會議的基本文本把未來課程的問題要點壓縮為若干令人印象深刻的形象。在11月末尾,巴爾特在紐約大學提出了另一份有所改動的講稿。1978年12月2日開始的一節(jié)課之后的一周內(nèi),巴爾特在《新觀察家》上的第一篇專欄文章發(fā)表了;專欄內(nèi)的短文,發(fā)表于1978年12月18日到1979年3月26日,伴隨著第一個課程的全程,而且,周刊在周六出版后,一些聽眾還記得他們中間很多人在向法蘭西學院走去時臂下曾夾著最新一期的“專欄”。這些文章不僅是大眾如此期待的新式小小神話學分析,而且,對于巴爾特來說,它們首先是一種“寫作經(jīng)驗”,“一種形式研究”,“一種小說的實驗”,所以他在1979年3月26日發(fā)表的、標志著一種新聞體經(jīng)驗結(jié)束的最后專欄文章里,重申其主張 。在1979年1月,他為《文學雜志》撰寫了文章“?a prend”(《成了》),這是談普魯斯特寫作的,它重復著和預期著課程的一些基本內(nèi)容。到了1979年春天,從4月15日到6月3日,巴爾特寫了《明室》一書,特別是從《小說的準備:1.從生活到作品》的1979年2月17日一節(jié)內(nèi)進行的分析開始,延伸到關(guān)于時間、形式和一些精彩的思考,這些思考其后錄載于《明室》,作為課程兩大部分之間的必要連接。1979 年8月21日在向編輯交出《明室》的打印稿后,而且當他很可能進行第二個課程的編寫時,巴爾特擬訂了他的小說《新生》的最初方案,這個方案他整個夏天和直到1979年12月間,都在修改之中。這段時間也是這部新作品最后方案完成之時,對此巴爾特只留下了一個框架,在其中設(shè)定了課程的寫作計劃。在同一時間,從1979年8月24日到9月17日,他編寫日記,后來成為名為“巴黎夜晚”的遺著(1987年發(fā)表于《插曲》)。而且他“考慮著”把私密日記發(fā)展為作品的可能性(文本“思考”利用著1977年和1979年春的日記,在1979年冬出版于《泰凱爾》)。1980年1月末,《明室》出版。2月末,完成了《小說的準備》的最后一節(jié)。待他去世后,人們在他的打字機上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課程工作的一頁是關(guān)于司湯達的,題目是“人們在說出心愛者時總是失敗……”。

正像法蘭西學院的前兩個課程一樣——也正像他的每一個研究班、演說或會議一樣——《小說的準備》是經(jīng)過精心編寫的。雖然第一課程講稿上沒有提到編寫日期,可以猜想是在1978年夏季,在從烏爾退居到阿杜爾岸時。第二個課程完成于1979年11月2號,在講稿末頁下端注有日期,即在第一節(jié)初講前的一個月。全部198頁文稿(71頁是第一部分,127頁是第二部分)[3] ,用藍色或黑色墨水抄寫,密集而整齊,只有極少涂改,有時一些校樣紙條用氈筆注上星狀標志,固定在紙邊上,以補充未盡的意思。還有一張紙的一面顯然曾經(jīng)刪除,后又加以恢復,此時使用了膠帶和別針。盡管有改回、猶豫、更正的痕跡,稿件全體的寫作顯示出極其整齊統(tǒng)一的特點。大量的參考書目,像巴爾特的手稿上經(jīng)常見到的樣子,用鉛筆簡記在邊頁上。講稿中最后一講部分,似乎是在課程結(jié)束前不久完成的,他用圓珠筆插進一些注解,以使全稿完善。他用圓珠筆(巴爾特不喜歡用圓珠筆,但認為圓珠筆可用于寫注記,所以總是攜帶一支),在邊頁上系統(tǒng)地說明剛完成的一節(jié)的時間,在同一地方他將要講下一節(jié)。

聽過他授課的人曾提到他的言語流暢無比,低沉而有感染力的音色,熱情洋溢的話語,為聽眾心內(nèi)的權(quán)威性增加了無限安適感;演講人的優(yōu)異素質(zhì)可在傾聽音聲檔案時獲得確證。[4]許多聽眾在回憶起課程、人群、門口擁塞等情景時,都感受到巴爾特言談舉止中的優(yōu)雅風度,在其即興發(fā)揮的講演中表現(xiàn)出了豐富的想象力、有條不紊以及引經(jīng)據(jù)典的學識。而很少有人記得其實他是照本宣讀的。在比較編寫本和一些聽眾筆記的宣讀本時,二者差別卻很少:少數(shù)口頭上的離題發(fā)揮,一些最后的改動,特別是文稿中為了必要時適應(yīng)講課的技術(shù)性限制而刪除的部分,均顯示了巴爾特是在誦讀著講稿,甚至是細心地誦讀著。我們在此將講稿全部錄譯,因此講稿完全地包含著課程的內(nèi)容要點。很多評論家強調(diào),巴爾特在法蘭西學院這處坐滿聽眾的階梯教室內(nèi)曾有拘束之態(tài),他們指出教授在擁擠的、不相識的人群面前曾有不適表現(xiàn)。在他前幾年授課時,曾成功地在高等研究院的桌子旁聚集了一些學生,創(chuàng)造了“細致的、不安的欲望之交流空間”,由建立在“有關(guān)身體關(guān)系的精細拓撲學”之上的、在“熱忱的法蘭西態(tài)式生活共同體”內(nèi)經(jīng)刪選而形成的小圈子。[5]巴爾特在1977年1月就職講演中宣布了關(guān)于寫作這部《新生》的愿望,后者成為《小說的準備》的原則。可是,由于法蘭西學院及其所加予的制約,以及由于他所懷具的雄心,在當巴爾特現(xiàn)在頭一次在學院之內(nèi)將此計劃表達出來之時[6],好像受到某種拘束似的。首先,這是在該地點對自己愿望表達的一種承諾,這個地點包含著巴爾特經(jīng)常引述其思想的杰出人士(可以舉米舍萊、瓦萊里或者舉讓巴魯茲),這使得他能夠?qū)σ环N重新開始的新生活之輪廓進行描繪。然而,如果就職講演是以講授米舍萊為標記的,《小說的準備》兩個課程則是由但丁來引領(lǐng)的。我們知道,但丁在其第一部巨著《新生》中開創(chuàng)了一種新的形式,它建立在詩歌、故事、評論并存和相互作用之中。這是在貝亞德死去時唯一適合于表述強烈的愛情和深刻的悲痛的新形式。《新生》第18章宣布了構(gòu)想這一形式的必要性,如此之新,以至于令人不安——幾乎令人驚異:“我決定從此將對此極其高貴女子的贊美作為我的談述主題;而在對此計劃考慮再三之后,我覺得如此高尚之主題似乎非我力所能及,于是我總不敢開始,這樣許多天過去后,盡管有寫作愿望,卻不敢開始?!?sup>[7] 在1977年10月,在法蘭西學院就職講演幾個月后,巴爾特母親的去世突然打亂了平穩(wěn)的工作流程,他悲痛地確認了對一種新的寫作生命的愿望。他把既是重新回憶又是表達所愿的小說體裁這種“不確定的形式”,看做唯一適合表述他所說的“情感真實”的方式,在其之上完成著和釋放著如下思想:“真實因素 = 不可言說的因素:對此人們不可能解釋、超越和回溯。愛情和死亡存在于那里,人們所能說的僅此而已?!?sup>[8] 巴爾特談到了此一令人驚嘆的時刻,并在其瞬間閃光中把握到了自己研究的意義,反映著在課程開場白中提出的另一個“不可言說”的形象。因為,課程的決定起源于在巴爾特稱作“悟” 的意識之被“誘拐”〔rapt〕的經(jīng)驗中。他于1978年4月15日體悟到的一種他曾在課程開始一節(jié)中講述過的陶醉感。1978年4月15日的的確確是浪漫的一天,不只是因為這個獨一無二的日子在巴爾特稱作《新生》的構(gòu)思作品之框架內(nèi)所起的作用,而且當然因為這使他不得不想起對此精神的巨大打擊、基本檢驗的瞬間、主體動搖的瞬間等,有關(guān)的敘述描繪著我們的思想史和精神史。這個巴爾特式的eureka(“有辦法了!”)這個熾熱和歡樂的瞬間,突然強烈地照亮了他在一個異國城市中心被酷暑和厭倦壓垮后體驗的平凡午后,這個強烈耀眼的瞬間包含著課程的全部熱望,他一節(jié)一節(jié)地考查著文學的力量,以便把握住片刻間出現(xiàn)的靈感顯現(xiàn),并賦予其絕對的價值,之后再使個人之喪痛與自我之創(chuàng)造相互協(xié)調(diào)起來。按此理解,這部小說,這一本小說是否被寫了出來,還有什么重要性嗎?幾年前,在一本《戀人絮語》(中譯又名為《愛情話語片段》。——中譯者)中,所有的角色都被讀作一種“對小說的言談”。對此羅蘭·巴爾特寫到:“說真的,我的創(chuàng)作機會是否被真的實現(xiàn),根本不重要(我倒寧肯它們是空白的)。只有不可擊潰的實現(xiàn)之意志才是光輝燦爛的。 ”[9]

除課程手稿外,我們也發(fā)表了與其配合的兩個研究班的講稿。[10]正如巴爾特指出的,法蘭西學院研究班首先是交流和對話的場所,教授保留此機會以為幾位被邀請者提供講壇。受邀在“迷園隱喻”上講話的客人名單,開列在《法蘭西學院年報》所載巴爾特年度工作匯報內(nèi)(第460頁)。巴爾特所確認的開始和結(jié)束這兩次會議紀要是由他自己編寫的。這個包括9頁文稿(其中7頁為開始一次的),在此已被謄寫出來。關(guān)于攝影的研究班,盡管當時不可能宣布,在1980年頭幾周中還是編寫了出來。羅蘭·巴爾特打算用幾次研究班會議播放保羅·納達爾的攝影,他十分隨意地根據(jù)引自關(guān)于普魯斯特世界的幾部參考書目中的傳記筆記,對一系列照片作了評論。相關(guān)于這一工作的手稿文件由6頁“說明”構(gòu)成。其后巴爾特編寫了53頁筆記,按照字母順序分類。這些筆記具有極富暗示性的特點,但該文件卻是一份漏洞頗多的文本。為了進行彌補,我們將其加以替換。我們十分小心地發(fā)表了一份與巴爾特在編寫研究班初次講稿時提出的同一種“通告”:“非馬塞爾愛好者可勿參加”。所提供的極少信息,已為關(guān)于普魯斯特的杰出傳記研究和肖像資料的讀解所彌補,這些資料在過去20多年來已為讀者所知曉。至于巴爾特所選擇的肖像(也保存在他的關(guān)于研究班手稿檔案內(nèi)),自那時以來已經(jīng)不斷公布出來。但是,無論文稿中帶水印的幾頁還是已為人知的照片系列都不能使人們忘記,巴爾特所精心保存和留傳下來的肖像,呈現(xiàn)為令人驚嘆的課程補充:迷園的中心永遠就是到達之處,而小說的探索只可能完成于一個憂郁而燦爛的幻象世界之內(nèi)。

娜塔莉·萊熱

我對以下諸人提供的圖書資料和表現(xiàn)的友誼,深表感謝。他們是:Marianne Alphant,Bernard Brun,Anne-Sophie Chazeaux,Michel Contat,Olivier Corpet,Claude Coste,Albert Dichy,Pierre Franz,Anne Herchberg-Pierrot,Marc de Launay,Thierry Leguay,Virnie Linnart,Carlo Ossola,Claire Paulhan,Jean Pavans,Jean-Loup Rivière,Chantal Thomas。

對以下友人提供的《小說的準備》(Ⅰ,Ⅱ)的不可或缺的錄音資料表示感謝:

Bernard Comment,Isabelle Grellet,Christine Lemaire.

最后對色易出版社的 Jean-Claude Baillieul 給予的寶貴合作,表示深深謝意。


注釋

[1]米舍萊:1851年3月6日講演,見《法蘭西學院課程》,卷2,巴黎,伽利馬出版社,《歷史叢書》,1995,694頁。

[2]“長久以來,我早早上床”,為巴爾特于1978年10月19日所做講演的題目。該講演早在《小說的準備》第一講開始的幾周前進行,可看做是該系列講演的一個概要。

[3]手稿保存在IMEC(羅蘭·巴爾特基金會)資料室,編頁號為RT2.A08-04和RT2.A09-02.01 和02。

[4]今日在色易出版社的MP3音聲版上可以查到。

[5]《在研究班》,見《拱門》,1974(《全集》,卷 4,503頁)。

[6]“我自己也進入一種‘新生’,它由今日這個新的地點和這次新的接待加以標志?!保ā毒吐氈v演》,見《全集》,卷5,446頁)“自己也”指米舍萊所說的“新生”,巴爾特在前面隨意地以拉丁文或意大利文引述此詞。

[7]但?。骸缎律?,第18章,見《但丁文集》,Jacqueline Risset譯,巴黎,色易出版社,1982,32頁。

[8]參見最后一節(jié)課,159頁。

[9]巴爾特:《戀人絮語》,1977年(《全集》,卷5,86頁)。

[10]手稿保存在IMEC (巴爾特基金會)資料庫內(nèi)。編號為BRT 2. A09-01 和BRT2. A09-0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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