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 打手心好痛
爸爸總說我是個機靈鬼,專挑好日子來到這個世界。
你看:日本軍用飛機在重慶滿天扔炸彈的日子,你不出生;日本人投降的那一天,陪都重慶的夜空,漫天的煙花爆竹,慶??箲?zhàn)勝利的晚上,你呱呱落地了。
新生嬰兒的哭聲為勝利更增加了喜慶!
生于陪都,慶??箲?zhàn)勝利,于是,“包陪慶”成了我的名字。
抗日戰(zhàn)爭勝利以后,我的父母從四川重慶回到上海,入住法租界一座三層并附有小花園的洋房,紅色的斜坡屋頂,歐式外觀頗為精致。這里,寄托了我們四年美好的回憶。二妹陪容也是在這里出生。房子的第二層是舞廳,一片光亮的木板地。墻角里放置著一架大鋼琴。在我的記憶中,我坐在小姑姑的膝蓋上靜聽琴聲,熏陶著我對音樂的迷情。
爸爸媽媽剛到香港時攝(1948年)
1949年我們一家搬來香港,生活環(huán)境大大改變,住房難以與上海的洋房相匹敵。香港的新家坐落于西摩路,是一幢三層的小樓房,我們只租了一層,里面有一廳四室。祖父和祖母住一間,爸爸和媽媽住一間,二妹陪容和我住一間,第四間則由我們未婚的小姑姑住著。三妹陪麗四妹陪慧出世后,我們四姐妹同住一間房。
爸爸在我三歲生日時所攝照片上親筆留字
如果要與妹妹們相比,我不如陪容美麗,不如陪麗聰明,也沒有陪慧睿智。但作為老大,父親總是最重視對我的管教,尤其是當(dāng)他還沒有開始做運輸生意之前,對我嚴格的要求毫不放松。媽媽告訴我,她和爸爸結(jié)婚七年后才有我,所以,他們對我的出生充滿了喜悅,對我的成長也充滿了期待。在妹妹們陸續(xù)出生后,爸爸就不斷提醒我:“你是大姐,必須成為妹妹們的榜樣?!?/p>
假如我早知道所有的中國家長,都會對他們的長子或長女,有如此嚴格的教育和管束,我也許不會把爸爸的嚴厲太當(dāng)一回事。但憶及當(dāng)時,我必須服從這樣的管教,好在讓我養(yǎng)成了對自己絲毫不減的高標準要求,每分每秒都不虛度。
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的中國,男女分工涇渭分明——男子立業(yè),而女子“無才便是德”,要做賢妻良母,尤其是寧波女子更是如此。雖然父親成長于一個極其傳統(tǒng)的社會,但他從不墨守成規(guī),有其獨特的思維,更有其遠見卓識。
爸爸曾對我說:“陪慶,在這個世界上,男也好,女也好,都要學(xué)會獨立,靠自己的能力,不能光靠父母或家庭背景,更不能依賴丈夫和別人為生。要做到這點,你必須多讀書,努力學(xué)習(xí),積累知識,增強智慧,得以日后謀生立業(yè)?!?/p>
爸爸還教育我,不要學(xué)媽媽,因為媽媽是典型的中國傳統(tǒng)婦女,從未接受過任何高等教育,生活中沒有自己的意見和主張。媽媽的朋友圈子極小,不外是上海的一些親友。除了家人和這個小圈子,她對外部世界并不怎么關(guān)注。
我的媽媽叫黃秀英。她對爸爸及四個女兒可說是關(guān)懷備至,在我們都上班及上學(xué)后她才會和幾個朋友一起打打麻將。她的世界就局限在家中的幾個房間里,連她的座椅都永遠是同一張。媽媽操持和管理家務(wù)井井有條,要求家中傭人日常開支節(jié)儉,環(huán)境整潔。
爸爸是我們的游泳老師。1950年在香港深水灣
在20世紀50年代初的香港,爸爸創(chuàng)辦了一間小型的貿(mào)易公司,祖父及幾位來自上海的老朋友亦參與幫忙。那時候他還沒那么忙,回家比較早。他每天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檢查我的功課。他聽我背誦課文,查看我的數(shù)學(xué)作業(yè),背漏一個字,或做錯一道數(shù)學(xué)題,爸爸就要用木尺打手心,還嚴肅的要求我:重復(fù)、重寫、重讀幾遍。有時候我會委屈地嘟囔:“爸爸,我在班里考第二,為什么還要處罰我?”他說道:“記住,爸爸對你的要求,都是爭取第一!”
一家大小在香港:祖父、父母及我、陪容、陪麗、陪慧
回想少年時,姐妹中恐怕只有我一人挨過爸爸打手心,難受時不由得找媽媽流淚訴苦。媽媽捧著我的手吻了幾下說道:“陪慶,你爸爸是為了你好。你是老大,一定要成為妹妹們的榜樣。如果你不想再被爸爸打手心,就要加倍努力?!?/p>
手心的疼痛早已消散,但長女爭第一的觀念則在我心中牢牢扎根。
第二節(jié) 與打牌、搓麻將終生為仇
小時候,祖父母跟我們住在一起,家中客廳里擺開一張麻將桌。祖母經(jīng)常和她的朋友們搓麻將到深夜,爸爸雖不贊成,但他孝順,不會阻止。
記得有一次,爸爸在檢查我的功課時,客廳里傳來打麻將的聲音。他嘆了口氣,狠狠地說:“我很討厭打麻將,既浪費時間,又耽誤事情,尤其是賭錢,害了不少人?!?/p>
“耽誤什么事情?”我不解地問道,“阿娘(寧波人對祖母的稱呼)成天沒事做,不會耽誤事情嘛。”
說到這里,爸爸皺起眉頭,講了他小時候在寧波的一段經(jīng)歷。
那天傍晚爸爸從學(xué)校放學(xué)回來,未進院門,就聽到堂屋里搓麻將的噼里啪啦聲音。進門一看,阿娘手里搓著麻將,腳踩動著搖籃,搖籃里躺著幾個月大的小姑,但她完全顧不上小姑哇哇的啼哭。爸爸正想去抱他的妹妹,突然聞到廚房里一股燒焦的味道,奔進去一看,原來阿娘只顧搓麻將,忘掉廚房在燒的米飯。米飯全都燒焦了,只好全部倒掉重新再煮,那天全家直到很晚才吃到飯。
這件事令爸爸痛恨搓麻將,暗自發(fā)誓一輩子不搓麻將。
爸爸雖然自己做到了不碰麻將,但還是默許了媽媽打麻將。因為爸爸認為媽媽是個很傳統(tǒng)的人,她的朋友圈子很小,且對外界事物沒有多大興趣,用搓麻將打發(fā)時間也是一個理想的辦法,不至于令生活過于沉悶。何況媽媽玩牌有節(jié)制,有分寸,爸爸亦無從反對。
我們四個女兒都沒有碰過麻將,但都理解媽媽。而媽媽也很清楚爸爸的一片用心。她知道爸爸經(jīng)過一天辛苦的工作回到家,需要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因此一到五點半,無論麻將搓到什么程度,都會準時停下來,送走朋友,靜候爸爸六點回家。
媽媽的麻將朋友大都是從內(nèi)地來的爸爸同事的妻子。每當(dāng)爸爸批評媽媽因為打麻將而缺乏運動鍛煉時,媽媽總能以此作為托詞:“我只不過是為了讓你同事的妻子們消遣愉快,也是為了你的事業(yè)順利嘛!”
與其他寧波女人一樣,媽媽生活簡樸,吃飯時總是讓丈夫和女兒們先吃,自己吃些剩菜。她親自為我們姐妹縫制衣服,甚至毛衣毛襪都是她靈巧的雙手編織出來的。媽媽盡管從未學(xué)過編織技術(shù),但她極具創(chuàng)意,常能編織出不同花樣、不同款式的毛衣。媽媽還能利用廢物做成可愛的小玩意兒。她常常教導(dǎo)我們:“許多事遇到困難要自己想辦法解決,不一定要用錢來解決嘛。有腦袋萬事可通?!?/p>
媽媽曾對我說過寧波女人如何自己做布鞋子,通常用黑色布做鞋面,白色的邊角布料納成鞋底,拿粗針一針一針把鞋面和鞋底縫合成鞋。有道“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我媽媽為女兒們縫制衣鞋,正是體現(xiàn)了這種深切的母愛和真情。
媽媽的作風(fēng)真誠、樸實,絕不會追逐潮流,更不會因自身社會地位的改變而有所改變。雖然她的丈夫是有世界影響的名人,與總統(tǒng)、首相、女王握手時,在旁的媽媽總是保持低調(diào),但不失禮貌。
她會將別人送的一些禮物,例如漂亮的真絲睡衣存放起來,平素穿著打補丁的內(nèi)衣。她常說:“穿著不是為別人,自己舒適就可以了。”媽媽對名牌從不熱衷,但她很在乎衣著搭配大方得體。
第三節(jié) 做人要正直、勤儉、富有同情心
媽媽不讓我們四姐妹浪費,不允許各人碗里有剩余的飯菜,如果餐桌上有吃不完的菜,第二天媽媽會自己吃。媽媽還說,穿補過的衣服并不出丑,只有穿不干凈的衣服才丟人。媽媽也經(jīng)常“化腐朽為神奇”,將舊布料改做成睡衣、睡褲。確實,節(jié)儉是美德。她教導(dǎo)說:“母親為孩子縫制的衣服穿在身上最美,因為它體現(xiàn)了深情的母愛?!?/p>
小時候爸爸不允許我們小孩去差使傭人,要求我們自己打理自己的生活,做力所能及的事,譬如自己盛飯。我們家里有位叫阿英的女傭,在上海時來我家謀生,跟我們到香港,三十多年一直為我們服務(wù)。后來為了與兒子團聚,才離開我們回到上海。但她命運多舛,多年的積蓄被兒子盡數(shù)耗光,后來兒子又不幸染病身亡,阿英只好和她的姐姐相依為命。至今,我們姐妹如果到上海,都會抽空去看看阿英,幫助她解決生活上的困難。
爸爸的司機老李,來自天津,亦跟我們一起到了香港,負責(zé)開車送我們上學(xué),由于我不希望別的同學(xué)看到我有司機接送,一般都讓司機在半道讓我下車或上車,自己步行一段路到?;蚧丶?。老李的普通話說得很好,我的普通話就是跟他學(xué)的。老李退休以后,爸爸一直照顧著他,直到他去世。
媽媽嚴格“做人家”(意為省吃儉用),把寧波人的省儉本性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例如把我不合身的衣服留給二妹穿,沒穿壞的三妹、四妹接著穿。媽媽還會把包裝禮品的舊紙、盒子絲帶等留起來,裝訂成作業(yè)本,或改做成麻將盒,或做成包書紙。把窗簾改制成高爾夫球包,做到了物盡其用。
當(dāng)我上小學(xué)時,眼見同學(xué)有新鞋子穿,于是跟爸爸提出要買新鞋。但是爸爸無動于衷地說:“你只有一雙腳,只能穿一雙鞋子,買多了也沒用。鞋子是用來穿的,不是擺闊的,一雙就夠了。”爸爸自己也十分節(jié)儉,他常穿著補過好幾次的舊毛巾衣去游泳,因為最輕便最舒服,雖然衣柜里放著好幾件女兒送的名牌新毛巾衣。父母的言傳身教,讓我從小對物質(zhì)上的要求低,受名牌影響小,對平常的生活容易滿足。父母雖然自己節(jié)儉,但對朋友、親戚及國家卻慷慨幫助,默默奉獻。爸爸教導(dǎo)我:“如果你有能力,可以幫助人,就要幫?!彼眢w力行,捐助香港不少基層社團,如兒童福利會、婦女會、弱童會,以及香港大學(xué)、中文大學(xué)、香港藝術(shù)館、香港游泳池等等,亦盡力支持中國的開放發(fā)展。
父母的教導(dǎo)也使得我十分關(guān)心社會底層人群的生活,把他們的疾苦看在眼里、記在心里。積極回報社會,成了我的一份責(zé)任。
記得在1963年,香港和記公司英國老板的太太Lady Clague帶我去探訪香港銅鑼灣窮人住的木屋區(qū)。我看到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父親因工傷失去雙手,母親外出打工,小女孩不得不肩負起全家的生活重擔(dān):背著瘦小的弟弟,肩挑兩桶水,右手扶著擔(dān)子,左手拉著三四歲的小妹妹,赤著腳,爬上山路回家,還要給一家五口煮飯吃。
這就是香港20世紀60年代的木屋區(qū),常常滿山野火事故頻發(fā)。山上沒有水電和衛(wèi)生設(shè)施。當(dāng)時香港沒有義務(wù)教育以及禁止童工的政策,更不用說勞工保障。此情此景令我有深刻難忘的記憶。從那以后,我對社會工作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一心想為改革社會,縮小貧富差距盡點綿力。
早在1962年的夏天,在Lady Clague的介紹下,我到九龍一間女童院(專門拘留犯罪女童的機構(gòu))做暑假義工。為了了解犯罪女童的家庭背景,我經(jīng)常需要去家訪。其中有個女童,住的是天花板上的閣樓,人根本無法站直,只能席地而坐或平臥。她一家六口每月收入只有300—400元港幣。當(dāng)時香港沒有節(jié)育的觀念,很多家庭越窮孩子越多。
在認識了社會基層人群的貧困生活后,我對港英政府袖手旁觀的態(tài)度非常不滿,也為當(dāng)時住山頂大屋的英國人與住在木屋區(qū)的中國人,有如此大的貧富差距感到不平。
1971年,爸爸請新上任的港督麥理浩到家里吃飯,媽媽不會英語,由我代替她作陪。桌上的菜肴十分豐盛,有龍蝦、蘇尾魚、佛跳墻等,可我腦海里卻想著那個挑著水的小姑娘以及蝸居的六口之家。只有十七歲的我鼓起勇氣,用英語激動地跟港督說:
“港督先生,您可知道,我們今天這桌飯所花的錢,可供一家六口至少吃上一個多月嗎?”
爸爸打斷了我,想轉(zhuǎn)換話題。但麥理浩港督向我爸爸擺擺手,說道:“童言無忌,安娜,你接著說。”
于是我把自己所見山邊木屋的蝸房等窮困生活情況說了出來:“港督先生,香港太缺乏社會保障和兒童保障了。英國產(chǎn)業(yè)革命已超過一個世紀,可是到20世紀香港仍然沒有兒童義務(wù)教育,亦沒有禁止童工法令,沒有最低工資規(guī)定,也沒有工作保障。為什么會是這樣呢?”
“謝謝你的意見,安娜。”麥理浩說,“我會去探訪這些底層民眾。”然后他轉(zhuǎn)過臉來跟我爸爸說:“您女兒的意見很有啟發(fā)性,她很關(guān)心基層市民的生活,恭喜您有個好女兒。”
我擔(dān)心這次莽撞的行為會令爸爸不開心,但后來他反而讓我陪伴去很多類似的場合,說明他對我有所認同。爸爸從來沒有夸過我,如果他要表示對我的認可,只會輕輕拍拍我的肩膀,或者對我點點頭,說句“蠻好”。
這次談話對港督可能有些影響。當(dāng)年麥理浩爵士在香港首次考察木屋區(qū),亦是首位為香港基層民眾建設(shè)廉價房、解決窮困市民住房問題、促成中產(chǎn)階級而得到港人的稱贊與尊敬的港督。
第四節(jié) 男孩子可干的,女孩子也能干!
1955年爸爸買進他的第一條英國制造有28年船齡的舊船,是8201噸位。這艘船已經(jīng)轉(zhuǎn)了三次手,爸爸為它起名叫“金安”(Golden Alpha)號。Alpha是希臘文的第一個字母,象征著爸爸開發(fā)航運業(yè)的第一艘船。名字也很貼切,確實給爸爸帶來Golden(黃金般的)的賺錢機會。
一天,這艘船在香港停泊,爸爸帶我上船參觀。我們要先乘坐Wala Wala(注:Wala Wala為香港水上小渡船,形容其在水上搖擺而得名。)靠近大船,然后要攀著繩梯爬上大船。繩梯飄忽不定,隨著海風(fēng)忽左忽右,忽前忽后。當(dāng)時十四歲的我十分害怕,擔(dān)心一旦掉下去,落入大船和小船中間的水里被兩船夾死。但爸爸指著正在攀爬的男水手說:“男孩子可干的,女孩子也能干。”在爸爸的鼓勵下,我吃力地爬上大船。而今,這種“巾幗不讓須眉”的精神,仍激勵著我前行。
也是在我十四歲那一年,爸爸對我說:“老大,你媽媽不擅長社交,英語也不好,我不強求她跟我外出。但是,我的生意需要大量社交活動,你得替代媽媽跟著我,不僅有機會提高英文,還可以拓寬視野?!?/p>
在爸爸的詞典里,沒有“如果”或“假使”這個詞。他并不喜歡冗長的解釋,而是直接而明確地下達命令,要我跟隨。
作為長女,應(yīng)該要協(xié)助父親擔(dān)當(dāng)起應(yīng)有的責(zé)任,但是在情感上我有時會很抗拒。我初次參加商務(wù)晚宴時,完全不理解談話主題,更不熟悉商務(wù)用語,爸爸事先也未做解釋,讓我很困惑。因此,事后我對爸爸直說,感到社交場上的觥籌交錯、逢場賠笑很無聊。爸爸簡單的回答說:“你需要了解我們所做的生意,客人們的家庭背景,以及他們國家的經(jīng)濟情況甚至政局,這樣你會學(xué)得更多?!薄澳阃度牍Ψ蛟蕉?,學(xué)得越多,就會越感興趣?!?/p>
那一年,爸爸打算在日本大量造船,因而每逢假期爸爸總要帶我去日本與租用我們船只的客戶交往。為客戶安排的晚餐一般都十分豐盛,還有藝妓載歌載舞,一頓飯往往要吃上幾個小時。席間交談都使用日語,爸爸為做生意已學(xué)會了日語,而我完全不懂,枯坐乏味,尤其是有的日本客人酒后失態(tài),實在令人難受。
一次餐后在回酒店的路上,我很生氣,但一直強忍著,直到進了酒店房門才忍不住爆發(fā)出來。我緊握拳頭,淚如泉涌,渾身不由自主地發(fā)抖,大聲對爸爸說:“爸爸,你還是中國人嗎?日本人南京大屠殺就殺害了我們?nèi)f同胞?,F(xiàn)在倒好,你請他們吃飯,還安排他們花天酒地,拍我們敵人的馬屁,難道你要丟掉我們中國人的良知嗎?”
爸爸也許很累,對我的質(zhì)問并不作解釋,只是輕聲地對我說:
“你年紀太輕,看問題太單純,很多東西還不懂?!彼叽僦屛亿s緊去睡覺。
當(dāng)晚,我因為激動而難以入睡,仔細想想,爸爸定有他的難處,如何把生活的現(xiàn)實、歷史和戰(zhàn)爭的無奈向他尚不成熟并充滿天真想法的女兒解釋,或許一切都還需要時間的沉淀和耐心的引導(dǎo)。
過了幾天,爸爸果然來給我的疑惑作了解釋,他說:“孩子,你是對的,我們不應(yīng)該忘記歷史。但是,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的是出于政治動機的日本領(lǐng)導(dǎo)階層而不是日本人民。其實日本人民也是戰(zhàn)爭的受害者。所以,我們要把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的日本政客和日本人民區(qū)分開來,不能氣度小,要看大局,因為氣度大才能成大事?!?/p>
當(dāng)日聽了爸爸的這番話,我還是一知半解,后來漸漸理解了爸爸說的話是對的。爸爸為了家人、為了創(chuàng)業(yè),在生意場中雖然對日本人賠笑臉,但從未有過卑躬屈膝的行為,始終保持著應(yīng)有的民族尊嚴。
后來,駐日本公司領(lǐng)隊的張培明叔叔跟我解釋(他的日文最好),那天赴宴的那位社長,曾被迫當(dāng)兵來華作戰(zhàn),談起侵略歷史,他充滿深深的罪惡感。爸爸安慰他,兩國交戰(zhàn)的歷史已經(jīng)過去,現(xiàn)在進行的應(yīng)該是互惠互利的民間生意,只有認清歷史,放下過去向前看,才是真正為兩國人民好。
爸爸認為,日本人為公司、為國家普遍具有敬業(yè)獻身的精神,現(xiàn)在雖還不富有,但這樣持之以恒地努力下去,國家富強定然指日可待。我們中國人也要有這種奉獻精神,這樣才能使我們國家興旺發(fā)達起來。
爸爸說對了。日本經(jīng)濟在20世紀80至90年代迅速發(fā)展,小小的島國成長為僅次于美國的世界第二大經(jīng)濟體。而中國也因為有了改革開放,積極向外學(xué)習(xí),韜光養(yǎng)晦,不斷發(fā)展,才有了今日的崛起,成為舉世矚目的世界經(jīng)濟強國,業(yè)已超過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jīng)濟體,爸爸如果現(xiàn)在還在世,一定很高興。
在跟隨爸爸參與各種社會活動的過程中,“潤物細無聲”,爸爸的觀點不知不覺地灌輸給我,盡管他有時對我的批評相當(dāng)嚴厲,以至于我一時間難以接受,但對我的成長和人生觀的形成都有著深刻的影響。
爸爸第一艘新船“東櫻”號,在日本島北岸Hakodate船廠舉行下水典禮,由我主持。左起:潘家镠夫人、媽媽、船廠東家夫人、我、爸爸。
1962年的冬天,爸爸在日本北海道定做了第一艘新船,有16372噸位,將其命名為“東櫻”號(Eastern Sakura)。
那一年我16歲,已經(jīng)考上美國大學(xué),即將要到美國開始大學(xué)生涯。
一天,爸爸告訴我,他想帶我到日本去,為新船主持下水儀式。他說:“陪慶,船在西方的詞典里屬陰性,所以,新船下水,都是請一位有名望的女性主持下水儀式,今天爸爸就請你。你媽媽和阿姨會陪同?!?/p>
作為一個即將畢業(yè)的高中生,與“名望”二字相去甚遠。但我突然明白為什么爸爸在以前這么嚴格地管教我、批評我。他對我期望非常高,在嚴格的要求下希望我獲得成功。他是一個典型的中國父親,在冷酷的外表下藏著熾熱的心。
爸爸的環(huán)球航運公司以前一直買較為便宜的二手船,這是第一次建造新船,是爸爸事業(yè)發(fā)展的新里程碑。爸爸并沒有明白地告訴我,為什么讓我主持下水儀式。
直到如今我才領(lǐng)悟到爸爸的目的,對于即將展開人生新航程的我來說,他讓我主持這個儀式,一是相信我有積極向上的人生目標;二是希望我永遠記住這一天,讓自己的人生,就好像爸爸的第一條新船一樣,永遠保持正確的航向。另外,由于我即將要到美國念大學(xué),去完成爸爸的夙愿,他希望我像航船一樣,乘風(fēng)破浪,勇往直前。
“東櫻”號在日本北海道Hakodate船廠下水儀式上,賓朋滿座,喜氣洋洋,新船在明媚的陽光下顯得分外壯觀。在參與儀式的賓客中,有我媽媽、兩位姑姑、姑丈、潘家繆夫人,以及銀行家、租客等。爸爸向日方高層和所有賓客介紹我主持下水儀式,我既興奮又緊張,接過小銀斧頭高高舉起,一揮手砍斷了連接在船頭的繩子,象征著新船將會一帆風(fēng)順。隨即,一瓶香檳酒向大船飛撞過去,酒瓶碎片四散落入海中,現(xiàn)場樂隊高聲齊奏,場面非常動人。
我很興奮,也十分感謝爸爸給我這個機會。而爸爸滿臉自豪與興奮,這畢竟是爸爸成立環(huán)球航運公司的第一艘新船。一時掌聲雷動,所有賓客與我和爸爸一一握手致意。這艘新船的成功下水,也為環(huán)球航運與日本造船界的緊密合作揭開了序幕。
那天晚上,有一場慶祝宴會。在富有日本特色的榻榻米上,擺上豐富的日本菜肴,還有藝伎為賓客倒酒、跳舞。但爸爸卻顯得很平靜,回到我們的房間,我向他提出了請求:
“爸爸,謝謝您給我的這個機會。我還希望您能答應(yīng)讓我乘一次這條船橫越太平洋!”
“乘這條船?”他很驚訝,“但船上都是男人?。 ?/p>
我早猜到他的心思,于是說:“不用擔(dān)心,我會找一個女同學(xué)同乘這條船,另外我也會每天匯報我的情況,我會幫您看著海外員工在船上的表現(xiàn)。請求您答應(yīng)我吧?!?/p>
于是,爸爸爽快地答應(yīng)了我。
“東櫻”號是一艘載運木材的船,運送加拿大的木材到日本,航程預(yù)計十天。第二年的暑假,時年十七歲的我,與一位美國大學(xué)女同學(xué)一起,從加拿大西雅圖,登上“東櫻”號,開始了橫渡太平洋的航程。而爸爸也邀請了英國船長的夫人上船,看顧我們倆。
當(dāng)然貨船不像游船那么浪漫,沒有游泳池、電視等健身和娛樂設(shè)備。甲板上有堆積如山的圓木,連散步的地方也沒有。因此,我們設(shè)法穿上釘鞋,戴上勞工手套,做爬木材堆的運動。晚上則和船長、船長夫人、電工、船員們一起吃飯聊天,講故事、說笑話,感受到人與人之間溝通的樂趣。
航行的頭四天,風(fēng)平浪靜,但從第四天的后半夜起,突然襲來的狂風(fēng)暴雨打破了平靜,“東櫻”號在巨浪中上下顛簸,左右搖擺,巨大的貨輪在狂風(fēng)巨浪中竟如一片沒有重量的樹葉。輪船頂著浪頭前行,否則就會被掀翻。一個浪頭有三四米高,我們也隨著“東櫻”號忽升至浪頂、忽跌入浪谷,把我的同學(xué)嚇得直拍胸口。
船長夫人和我的女同學(xué)都暈船,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幸運的是,我沒有暈船,還興致勃勃地走上船長指揮臺。但眼前的景象令我大吃一驚。在怒吼的暴風(fēng)雨中,四米多高的浪頭,小山似的直面壓來,從船頭一直掃到船尾。我們的貨船破浪前行,但航速大減。
因為風(fēng)大浪高,我們的航程增加了四天,終于平安到達了目的地港口。這第一次乘船跨洋旅行的經(jīng)歷,令我終生難忘。
父母得知我在旅途上遇到了狂風(fēng)巨浪,非常擔(dān)心,每天渴望能收到船上發(fā)來的平安電報。在我安全回家以后,媽媽還是埋怨爸爸,不該同意讓女孩子做如此危險的跨洋旅行。爸爸當(dāng)然也很擔(dān)心我的安危,但還是微笑著安慰媽媽:“我們的陪陪長大了,經(jīng)歷了海上的狂風(fēng)巨浪之后,我相信她以后都不再畏懼生活中的艱難險阻了!”
第五節(jié) 在美國和爸爸一起過母親節(jié)
爸爸對我的關(guān)愛是特別深切的。在美國學(xué)習(xí)的時候,他要我每個星期都用中文寫信給他,他也必定用中文給我回信。這些回信對我來說十分珍貴,不僅可以聽取爸爸的教誨,那信件還是我當(dāng)時與漢字的唯一聯(lián)系。
我記得我在海外度過的第一個母親節(jié)。當(dāng)時我寫信給爸爸,因為媽媽從不寫信。但我知道她很惦著我,想請爸爸幫我跟媽媽說,“我祝愿她開心,母親節(jié)快樂?!痹诿绹髮W(xué)里母親節(jié)那天,很多同學(xué)的媽媽都會來學(xué)校觀看一些比賽活動,但我知道我媽媽是不喜歡旅行的,不可能從香港飛到美國來看我。
令我意外的是,爸爸竟然在母親節(jié)那天出現(xiàn)在我面前,真是一個巨大的驚喜!
“爸爸,你怎么會來的?今天是母親節(jié)??!”我一把抱住他。
當(dāng)時從香港到我就讀的普渡大學(xué)沒有直航,必須中途轉(zhuǎn)機兩次,前后起碼要兩天時間。長途飛行導(dǎo)致睡眠不足,我感受到爸爸的疲憊,更體會到他深切的父愛甚至“母愛”。
爸爸告訴我,他是代替媽媽前來美國看望我。普渡大學(xué)舉行母親節(jié)橄欖球賽,爸爸陪我一起觀看。盡管爸爸和我都不太懂得美式橄欖球賽的規(guī)則,但爸爸說得很輕松:“內(nèi)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看比賽可以當(dāng)休息,正好也陪你過母親節(jié)?!?/p>
爸爸和我出席英國外相在倫敦的晚宴
橄欖球隊員都戴著頭盔及護肩,你推我我推你地推來推去,毫無進展。但有趣的是啦啦隊成員都是穿著閃亮迷你裙的女子,揮舞著手中的七彩球,跳呀唱呀很好看。但爸爸和我都看不懂誰獲勝,只有跟著觀眾,他們站起來,我們也站起來;他們喊:
“去,一直推著去呀!”我們也跟著喊。等大家靜下來坐下時,爸爸還是忘情地站著大喊:“Go!Go all the way go!”我拉拉他的手示意他坐下來,這時爸爸才猛然回過神來,原來爸爸的心思早已飛到船務(wù)上去了。他告訴我:“還是盡量去多訂船只吧,一不干,二不休?!?/p>
“爸爸,你看足球時,還在想著生意嘛!”
爸爸說:“一連訂三條船會比較便宜,我是看好市場需求量,不怕沒有生意?!?/p>
“爸爸,船的價錢很高呀!要多少錢呢?”
爸爸答:“錢不夠可以借嘛!”
看到爸爸雙眼布滿血絲,臉上露出倦意時,我不再開口了。爸爸忙于生意,終日操勞,工作有很大的壓力,但他不顧疲勞,萬里迢迢飛來陪我度過母親節(jié),多不容易。這就是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