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倫夫人的職業(yè)（節(jié)選）

〔英〕蕭伯納

第二幕

黃昏后，茅屋內(nèi)。從里頭往東看，從外頭往西看，那扇大格子窗——窗簾已經(jīng)拉上了——現(xiàn)在是在茅屋前墻的正中，通門廊的門在窗子左邊。左墻有一扇門通廚房?？亢笠贿叄再N著左墻，有一只食具柜，上面有一枝蠟燭和一盒火柴，富蘭克的槍靠在旁邊，槍筒貼著碗碟架。屋子當(dāng)中有一張桌子，桌上點著一盞燈。窗戶右邊靠墻一張桌子上堆著薇薇的書籍文具。壁爐在右邊，前面有一張高背長靠椅，壁爐里沒有火。桌子左右各有一把椅子。

茅屋門開著，可以看見外面星光燦爛的夜空。華倫夫人裹著向薇薇借的一件披肩從外面走進來，富蘭克跟在她身后。他把便帽往窗座上一扔。華倫夫人走累了，她一邊拔針摘帽子，一邊噓了口氣，帽子摘下之后，她把別針插在帽頂上，把帽子擱在桌子上。

華倫夫人　哦，天??！在鄉(xiāng)下過日子，不知是走道兒受罪，還是沒事在屋里憋著更受罪。要是這兒有威士忌蘇打水的話，我現(xiàn)在倒很想喝一杯。

富蘭克　說不定薇薇有。

華倫夫人　胡說！她那么個年輕女孩子哪兒有這些東西！不要緊，沒關(guān)系。我不能想像她在這兒怎么過日子！我寧可住在維也納。

富蘭克　我陪你上維也納。（他一邊幫她卸披肩，一邊溫存地把她肩膀輕輕捏一下。）

華倫夫人　哦！你陪我去？現(xiàn)在我才知道你活像你父親。

富蘭克　像我老頭子？（他把披肩掛在最靠近的椅子上，坐下。）

華倫夫人　少打聽。這種事你懂得什么？你還是個小孩子。（她走到壁爐旁邊，離他遠些，免得容易動心。）

富蘭克　跟我上維也納去吧？那才有意思呢。

華倫夫人　謝謝。維也納不是你去的地方——至少得等你年紀(jì)大點兒。（她對他點點頭，加重這個勸告的語氣。他裝出一副可憐相，可是眼睛里的笑意表明了他的虛假。她對他瞧瞧，又回到他身邊）喂，小孩子，（兩手捧著他的臉，把臉托起來沖著她自己）因為你像你父親，所以我看透了你是怎么樣的一種人，我看得比你自己還清楚。別在我身上胡打主意。聽見沒有？

富蘭克?。▼陕暻髳郏┛墒俏易约阂矝]有辦法，親愛的華倫夫人，這是我們的家風(fēng)。（她假裝要打他嘴巴，可是對他那仰著的漂亮笑臉瞅了會兒，情不自禁，到底跟他親了個嘴，親完了嘴，趕緊躲開，自己心里不耐煩。）

華倫夫人　哎！我不該那么著，我這人不老實。沒關(guān)系，親愛的，這是媽媽疼孩子。你去跟薇薇親熱吧。

富蘭克　我已經(jīng)跟她親熱上了。

華倫夫人?。ǔ泽@質(zhì)問）什么！

富蘭克　薇薇跟我是好朋友。

華倫夫人　這話什么意思？聽著：我不準(zhǔn)無賴子弟勾引我的女孩子。聽見沒有？我不準(zhǔn)你胡鬧。

富蘭克?。M不在乎）親愛的華倫夫人，別著急。我打的是正經(jīng)主意，絕不是胡鬧，并且你那女孩子自己很會照管自己，她還不像她母親那么要人照管。你知道，她長得不像你這么漂亮。

華倫夫人?。ㄋ@么大言不慚，她倒吃了一驚）哼，我看你的臉皮足有兩寸厚。我不知道你這張厚臉皮是哪兒來的。反正不是你父親給你的。

克羅夫　（在花園里）大概是吉卜賽人吧？

賽密爾牧師　（答話）那些做掃帚的流浪人比他們壞得多。

華倫夫人?。ㄏ蚋惶m克）噓！記著！我警告過你了。

〔克羅夫和賽密爾從花園里進來，牧師一邊走一邊接著談話。

賽密爾牧師　溫其斯脫巡回法庭上那件發(fā)假誓的案子才糟糕呢。

華倫夫人　怎么樣？你們倆干什么呢？普瑞蒂和薇薇上哪兒去了？

克羅夫?。ò衙弊訑R在長靠椅上，把手杖靠在壁爐犄角里）他們上山去了。我們倆到村子里去了一趟，我去喝了杯酒。（他在長靠椅上坐下，把兩條腿平放在座位上。）

華倫夫人　哼，薇薇不應(yīng)該不告訴我一聲就走了。（向富蘭克）給你父親搬把椅子，富蘭克，你的規(guī)矩上哪兒去了？（富蘭克跳起來，斯斯文文把自己坐的椅子讓給父親，然后從靠墻那邊另外搬了一張，擱在桌邊坐下，自己居中，父親居右，華倫夫人居左）喬治，今兒晚上你打算住在哪兒？這兒你不能過夜。普瑞蒂打算怎么辦？

克羅夫　格阿德納留我過夜。

華倫夫人　哦，你自己固然不愁了！可是普瑞蒂怎么辦呢？

克羅夫　不知道。我想他可以住在客棧里。

華倫夫人　賽姆，你那兒有地方給他住嗎？

賽密爾牧師　嗯——呃——你看，我是本地教區(qū)長，我不能自己做主。呃——普瑞德先生是什么社會身份？

華倫夫人　哦，他沒問題，他是建筑師。你真是個老頑固，賽姆！

富蘭克　對，沒問題，老頭子。在威爾士給公爵蓋那座賽納紋宮的就是他。你一定聽說過。（他向華倫夫人飛了個眼，斯斯文文對著他父親。）

賽密爾牧師　要是這樣的話，好極了，我們愿意招待他。他大概認(rèn)識公爵吧。

富蘭克　哦，熟得很！咱們把他塞在喬菊娜從前住的那間屋子里。

華倫夫人　好，這件事算是決定了?，F(xiàn)在只要那兩個一回來，咱們就可以吃晚飯了。他們不應(yīng)該天黑了還在外頭呆著不回來。

克羅夫?。ㄊ庀嘞颍┧麄兊K著你什么啦？

華倫夫人　不管礙著我礙不著我，反正我不喜歡這樣子。

富蘭克　別等他們了，華倫夫人。普瑞德能在外頭多呆一會兒一定多呆一會兒。他從來沒嘗過夏天晚上跟我的薇薇在草坡上蹓跶是什么滋味兒。

克羅夫?。ǔ泽@，挺直身子）哦，什么話！喂！

賽密爾牧師　（站起來，嚇得丟了牧師架子，說話老實而有力）富蘭克，干脆一句話，這事辦不到。華倫夫人會告訴你：這事想都不必想。

克羅夫　當(dāng)然。

富蘭克?。赝駝尤耍┱娴膯?，華倫夫人？

華倫夫人?。ǔ烈鳎┵惸?，這話難說。要是我那女孩子想結(jié)婚，攔著她不許結(jié)婚也沒有好處。

賽密爾牧師?。ǔ泽@）可是怎么能跟他結(jié)婚！你的女兒跟我的兒子結(jié)婚！你想：那怎么行。

克羅夫　當(dāng)然不行。別胡鬧，凱蒂。

華倫夫人?。ㄉ鷼猓槭裁床恍校渴遣皇俏遗畠号洳簧夏銉鹤?？

賽密爾牧師　不是那個，華倫夫人，可是你知道里頭有原因——

華倫夫人?。ú话阉旁谘劾铮┪也恢朗裁丛?。要是你知道，盡管告訴你兒子，告訴我女兒，再不就告訴聽你講道的教友。

賽密爾牧師?。ê翢o辦法，倒在椅子里）你明知道我不能把原因告訴別人?？墒且俏腋嬖V我兒子其中有原因，他會信我的話。

富蘭克　不錯，爹爹，你兒子會信?？墒悄銉鹤勇犇阒v了原因之后，他做事改過一回樣兒沒有？

克羅夫　你不能跟她結(jié)婚，話只有這么一句。（他起身站在爐前磚臺上，背沖著壁爐，緊皺著眉。）

華倫夫人?。▍柭曎|(zhì)問）請問跟你什么相干？

富蘭克?。ㄓ盟詈寐牭氖闱檎{(diào)子）我也正要客客氣氣問他這句話。

克羅夫?。ㄏ蛉A倫夫人）我想你大概不愿意把女兒嫁給一個年紀(jì)比她小、沒有職業(yè)、沒有錢養(yǎng)活她的男人吧。要是你不信我的話，問問賽姆。（向牧師）你還打算給他多少錢？

賽密爾牧師　一個大錢都不給了。他應(yīng)得的祖產(chǎn)已經(jīng)拿到手，去年七月花得干干凈凈了。（華倫夫人把臉一沉。）

克羅夫?。ǘ⒅扑┰趺礃?！我跟你說過了。

〔他重新在長靠椅上坐下，又把兩條腿擱起來，好像這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富蘭克?。òгV）這太金錢主義了。難道華倫小姐結(jié)婚為的是錢？要是她跟我彼此相愛——

華倫夫人　謝謝。孩子，你的愛情是很不值錢的貨色。要是你沒錢養(yǎng)活老婆，那就沒話可說了；你不用打算跟薇薇結(jié)婚。

富蘭克?。ㄓX得非常好笑）你怎么說，老頭子？

賽密爾牧師　我的意見跟華倫夫人一樣。

富蘭克　克羅夫老先生也發(fā)表過他的高見了。

克羅夫?。ㄖе毂酆苌鷼獾匕焉碜愚D(zhuǎn)過來）聽著，我不許你這么油腔滑調(diào)。

富蘭克　（老實不客氣）我本不愿意招你生氣，克羅夫?？墒莿偛拍愦竽４髽記_我說話好像是我父親一樣。對不起，一個父親就夠受的了。

克羅夫?。ㄇ撇黄鹚┡蓿。ㄋ职焉碜愚D(zhuǎn)過去。）

富蘭克?。ㄕ酒饋恚┤A倫夫人，就是為了你，我也不能舍了我的薇薇。

華倫夫人　（咕噥）小流氓！

富蘭克?。ㄕf下去）你一定想給她提別的親事，所以我得趕緊先下手。（他們都用眼睛瞪他，他倒文文雅雅朗誦起來了。）

不是怕自己的命運靠不住，

就是擔(dān)心自己的長處算不得數(shù)，

所以他不敢潑出膽子試一試，

究竟是一戰(zhàn)成功還是滿盤輸。

〔他正在朗誦的時候茅屋門開了，薇薇和普瑞德走進屋子。他立刻打住。普瑞德把帽子擱在食器柜上。屋子里的人登時規(guī)矩起來。普瑞德走到壁爐旁邊湊近克羅夫的時候，克羅夫把擱在椅子上的兩條腿放下來，正襟危坐起。華倫夫人也不像剛才那么自在了，只好借著埋怨別人掩蓋自己的局促心情。

華倫夫人　你們究竟上哪兒去了，薇薇？

薇薇?。ㄕ旅弊?，隨手往桌上一扔）上山去了。

華倫夫人　你不應(yīng)該不告訴我一聲就這么去了。我怎么知道會不會出什么事兒？天又黑下來了！

薇薇　（走到廚房門口，不睬她母親）吃晚飯吧？（大家都站起來，只有華倫夫人不動身）里邊恐怕太擠了。

華倫夫人　我說的話你聽見沒有，薇薇？

薇薇?。ㄎ奈撵o靜）聽見了，媽媽。（回到吃晚飯的困難問題上）咱們有幾個人？（數(shù)）一，二，三，四，五，六。四個人先吃，兩個人得等著，愛力森太太的刀叉只夠四個人使的。

普瑞德　哦，我沒關(guān)系。我——

薇薇　普瑞德先生，你走了那么些路，肚子餓了，你應(yīng)該馬上就吃。我自己等一會兒不要緊。還得有一個人陪我等著。富蘭克，你餓不餓？

富蘭克　一點兒都不餓——簡直不想吃東西。

華倫夫人?。ㄏ蚩肆_夫）喬治，你也不餓。你也可以等一等。

克羅夫　哦，那就要命了，吃了茶點之后我還沒吃過東西。賽姆是不是可以等一等。

富蘭克　你想讓我父親挨餓嗎？

賽密爾牧師?。ê┎槐刭M心，讓我自己說。我很愿意等著。

薇薇?。ú辉S別人出主意）不必。兩個人等著就夠了。（她開廚房門）格阿德納先生，請你攙我母親進去。（牧師過去攙著華倫夫人，一同走進廚房。普瑞德和克羅夫跟在后邊。除了普瑞德，誰都不贊成這辦法，可是沒法子反對。薇薇站在門口，沖著里面瞧他們）那個墻角兒你擠得進去嗎，普瑞德先生？那兒太窄了點兒。留神你的衣服，別擦上墻上的白粉，好了。大家都坐舒服了嗎？

普瑞德?。ㄔ诶锩妫┖芎茫x謝。

華倫夫人　（在里面）把門敞著別關(guān)，寶貝。（薇薇皺一皺眉，可是富蘭克趕緊打招呼攔住她，悄悄走到茅屋門口，輕輕把門完全敞開）嗬，這股子風(fēng)真厲害！你還是把門關(guān)上吧。

〔薇薇砰的一聲把門關(guān)上，看見她母親的帽子和披肩在屋里亂扔著，心里很膩煩，把東西齊齊整整搬到窗座上，在這當(dāng)口富蘭克輕輕又把茅屋門關(guān)上。

富蘭克?。ǜ吲d）哈哈！把他們都打發(fā)開了。薇芬，你看我父親這人怎么樣？

薇薇?。ㄐ睦镉惺?，一本正經(jīng)）我差不多沒跟他談過話。我不覺得他怎么能干。

富蘭克　你要知道，其實這老頭子心里不像外面看著那么傻。你知道，當(dāng)初他是硬讓家里塞進了教會，為了叫人看著像個牧師，他就裝得比原來傻多了。其實我不太討厭他。他這人居心不壞。你看你能跟他合得來嗎？

薇薇?。ɡ浔兀┪矣X得我將來過日子不大會跟他有什么相干，不但他，也許除了普瑞德，我跟母親那伙子熟人也都不相干。（她在長靠椅上坐下）你看我母親這人怎么樣？

富蘭克　是不是說老實話？

薇薇　對，說老實話。

富蘭克　她這人很有意思，可是有點兒怪，你說是不是？要說那個克羅夫！哦，天啊，克羅夫！（他挨著她坐下。）

薇薇　那一伙子?xùn)|西，富蘭克！

富蘭克　那一幫子家伙！

薇薇?。ǚ浅Ｇ撇黄鹉前嗳耍┮俏抑缹砦沂悄敲磦€廢物，一頓挨著一頓地混飯吃，沒目的，沒主見，沒膽量，那我寧可割開一根血管，放血死掉，絲毫不躊躇。

富蘭克　哦，你不會那樣做。他們能夠享福又何必操心吃苦呢？我倒羨慕他們運氣好。我就是不贊成他們的樣子。不像一回事，太懶散，懶散得厲害。

薇薇　要是你不做事，將來到了克羅夫的年紀(jì)，你說你的樣子能比他高明嗎？

富蘭克　那還用說。一定比他高明得多。薇芬別教訓(xùn)人了，她的孩子已經(jīng)管不好了。（他想把她的臉捧在手里溫存一下。）

薇薇?。ㄒ簧焓职阉麅芍皇执蛳氯ィ┳唛_，今兒晚上薇芬不高興逗她的孩子。（她站起來，走到屋子那頭去。）

富蘭克　好狠心！

薇薇　（對他跺腳）正經(jīng)點兒。我不是跟你開玩笑。

富蘭克　好。咱們談?wù)剬W(xué)問吧。華倫小姐，你知道不知道，所有最先進的思想

家都承認(rèn)，現(xiàn)代文明的毛病，一半是出于年輕人愛情的饑餓。喂，我——

薇薇?。ń財嗨脑挘┠阏嬗憛?。（她開了里屋的門）你們有地方給富蘭克沒有？他在這兒抱怨挨餓呢。

華倫夫人?。ㄔ诶锩妫┊?dāng)然有。（她移動桌上東西的時候，刀叉杯盤叮當(dāng)作聲）來吧！我旁邊有地方。進來，富蘭克先生！

富蘭克　薇芬的孩子將來要跟薇芬清算這筆賬。（他走進廚房。）

華倫夫人　喂，薇薇。你也進來，孩子。你肚子一定也餓了。（她從廚房走出來，克羅夫跟在后面，恭恭敬敬拉著門，等薇薇走過去。薇薇走出去的時候根本沒用正眼瞧他一下，他隨手把門關(guān)上）喬治，你一定沒吃飽。你沒吃什么東西。你怎么啦？

克羅夫　哦，我進去本來只要喝杯酒。（他把兩手往衣袋里一插，在屋里晃來晃去，心煩意躁，悶悶不樂。）

華倫夫人　我倒喜歡吃東西。可是吃了點兒那種冷牛肉、酪干和萵苣，也就夠了。（噓了一口氣，好像只半飽，在長靠椅上懶洋洋坐下。）

克羅夫　你為什么這么抬舉那只小狗兒？

華倫夫人?。⒖叹杵饋恚┪覇柲?，喬治，你在我那女孩子身上打什么主意？我一直在注意你用眼睛瞧她的神情。記著：我知道你這人，我也知道你那么瞧她是什么意思。

克羅夫　瞧瞧她難道有什么壞處？

華倫夫人　要是你有一點兒不規(guī)矩的行為落在我眼睛里，我會馬上打發(fā)你回倫敦。在我看起來，我女兒的小拇指比你整個兒一條身子還名貴。（克羅夫聽了這句話冷笑了一聲。華倫夫人本想裝出戲臺上癡心母親的面目壓服他，不料沒做到，臉一紅，聲音低了些）你放心，那只小狗跟你一樣地吃不到嘴。

克羅夫　難道一個男人不許關(guān)心一個女孩子嗎？

華倫夫人　像你這樣的男人不許。

克羅夫　她多大年紀(jì)了？

華倫夫人　你不用管她多大年紀(jì)。

克羅夫　你為什么把她的歲數(shù)瞞得這么緊？

華倫夫人　因為我高興。

克羅夫　我今年還沒到五十，我的產(chǎn)業(yè)還跟從前一樣多——

華倫夫人?。ń刈∷脑挘┻@是因為你又吝嗇又卑鄙。

克羅夫?。ń又f）并且一個準(zhǔn)男爵⁽¹⁾也不是天天都找得到的。像我這種身份的人誰都受不了你這么個丈母娘。她憑什么不嫁給我？

華倫夫人　嫁給你？

克羅夫　咱們?nèi)齻€人在一塊兒過日子，可以過得很舒服。我先死了，她就是一個肥肥實實有錢的小寡婦。這門親事為什么做不得？剛才我在那邊跟那傻瓜一塊兒散步的時候，我心里一直都在盤算這件事。

華倫夫人　（起反感）對，你心里就會盤算這種事。

〔他站住不走了。兩個人對瞧著：她直著眼盯他，一面鄙視他，一面暗暗地也有點兒怕他；他斜著眼瞟她，帶著兩道色迷迷的眼光和一張不正經(jīng)的笑臉。

克羅夫?。此敛煌?，登時慌張起來）喂，凱蒂，你是一個懂事的女人，你不用裝假道學(xué)。我不再問你什么了，你也不必再回答什么了。我把我的全部產(chǎn)業(yè)指定留給她，在我結(jié)婚那天，你自己要多少錢，盡管說一個數(shù)目——只要在情理之中。

華倫夫人　喬治，你也像那些不中用的老家伙似的，落到這種地步了！

克羅夫?。◥汉莺荩┰撍?！

〔她還沒來得及還嘴，廚房門開了，外面已經(jīng)可聽見那幾個人正在走出來的說話聲音?？肆_夫來不及把神定下來，只好慌忙走出茅屋。牧師在廚房門口出現(xiàn)。

賽密爾牧師?。ㄋ拿鎻埻﹩讨尉羰磕膬喝チ耍?/p>

華倫夫人　上外頭抽煙去了。（牧師從桌子上拿了帽子，走到壁爐旁邊挨近華倫夫人。這當(dāng)口，薇薇也進來了，后面跟著富蘭克。他一進門就倒在一張最靠近門的椅子里，像是精疲力竭的樣子。華倫夫人轉(zhuǎn)過臉來，沖著薇薇說話，母親的派頭裝得比平常更加勉強）寶貝，你晚飯吃飽了沒有？

薇薇　你知道，愛力森太太家里的晚飯還不就是這么回事。（她轉(zhuǎn)過去沖著富蘭克，像逗孩子似的）富蘭克，怪可憐的，是不是牛肉都沒有了？你是不是只吃了面包、酪干、姜汁汽水，沒吃別的？（忽然一本正經(jīng)起來，好像今晚玩笑已經(jīng)開夠了）愛力森太太的黃油真要不得。我得下山上鋪子里買點兒去。

富蘭克　對，真該買點兒。

〔薇薇走到寫字桌前把買黃油的事記了一筆。普瑞德從廚房出來，一邊走一邊把剛才當(dāng)飯巾用的手絹兒疊起來。

賽密爾牧師　富蘭克，我的孩子，咱們該回家了。你母親還不知道今晚咱們家有客人呢。

普瑞德　今晚我們要打攪了。

富蘭克?。ㄕ酒饋恚┙^沒有的事，我母親看見你準(zhǔn)高興。她是個真正又聰明又風(fēng)雅的女人，她在這兒一年到頭除了老頭子見不著別人，你想她的日子過得多么悶得慌。（向他父親）爸爸，你這人不聰明，也不風(fēng)雅，是不是？你馬上陪著普瑞德回家，我在這兒呆一會兒，陪陪華倫夫人。走過花園的時候順便把克羅夫帶走。他跟咱們家那只小哈巴狗做伴兒最合適。

普瑞德?。◤氖称鞴裆夏昧嗣弊?，走到富蘭克身旁）跟我們一塊兒走，富蘭克。華倫夫人好久沒看見薇薇小姐了，咱們攪了半天還沒讓她們一塊兒說說話兒呢。

富蘭克?。☉B(tài)度很柔和，對普瑞德表示一種異乎尋常的欽佩）當(dāng)然。我忘了。謝謝你提醒我。你真是個有教養(yǎng)的人，普瑞蒂。你向來是這樣。我一輩子佩服你。（起身要走，可是又在兩個年長的人中間站住，一只手按在普瑞德肩膀上）噯，要是你能代替這沒出息的老頭兒當(dāng)我的爸爸，那多么好?。ㄕf話的當(dāng)兒，他把另外那只手按在父親肩膀上。）

賽密爾牧師?。òl(fā)脾氣）住嘴，少胡說！你不怕造孽嗎！

華倫夫人?。ù笮Γ┠阏嬖摵煤脙汗芄芩?，賽姆。明天見。喂，把帽子和手杖帶給喬治，順便代我祝他晚安。

賽密爾牧師?。ń?xùn)|西）明天見。（跟華倫夫人拉手。他走過薇薇身邊的時候也跟她拉手，說聲再見。然后，對富蘭克大聲吆喝）快走?。ㄗ叱鋈?。）

華倫夫人　再見，普瑞蒂。

普瑞德　再見，凱蒂。

〔普瑞德和華倫夫人親熱地拉手，一同出去，她送到柵欄門口。

富蘭克　（向薇薇）親個嘴吧？

薇薇　（狠狠地）不行。我討厭你。（她從寫字桌上拿了兩本書和幾張紙，過來在當(dāng)中那張桌子靠近壁爐的那一邊坐下。）

富蘭克?。ò鐐€鬼臉）對不起。（他走過去拿槍和帽子。華倫夫人回來了。他拉了她的手）明兒見，親愛的華倫夫人。（他親她的手。她把手奪回去，咬緊嘴唇，看樣子八成兒想打他個嘴巴。他像皮猴兒似的笑著就跑，隨手砰的一聲把門關(guān)上。）

華倫夫人　（現(xiàn)在男人全都走了，她死心塌地準(zhǔn)備挨過這苦惱的黃昏）你聽見過誰像他那么嘰嘰呱呱、沒完沒了的？你說他是不是太招人討厭？（在桌旁坐下）現(xiàn)在我想起來了，順便囑咐你一句，寶貝，往后你別再招惹他了。我已經(jīng)看清楚他完全是一個沒出息的東西。

薇薇?。ㄕ酒饋碜哌^去再拿幾本書）我看也是。可憐的富蘭克，我反正得丟開他。他雖然不足惜，我倒可憐他。我看克羅夫那家伙也不見得怎么有出息，你說是不是？（她把剛拿過來的幾本書使勁往桌子上一摔。）

華倫夫人?。粗鞭钡睦涞瓚B(tài)度心里煩惱）孩子，你懂得男人家什么事，就這么隨便批評他們？你得準(zhǔn)備著往后常跟喬治·克羅夫爵士見面，因為他是我的朋友。

薇薇?。M不理會）為什么？（她坐下，打開一本書）你以為咱們倆將來會常在一塊兒嗎？

華倫夫人　（瞪眼瞧她）那還用說——到你結(jié)婚咱們才分手。你又不再上學(xué)校了。

薇薇　我的生活方式能合你的脾胃嗎？恐怕不見得。

華倫夫人　你的生活方式。什么叫你的生活方式？

薇薇?。ㄓ脪煸谘鼛ф湕l上的那把裁紙刀裁開一頁書）媽媽，你難道真是從來沒想到過，我跟別人一樣也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嗎？

華倫夫人　你胡說些什么？難道因為現(xiàn)在你在學(xué)校是個小小的大人物，你就要自己做主，不肯聽話了？別胡鬧，孩子。

薇薇?。ú挥嬢^）在這件事上頭，媽媽，你只會說這兩句話，別的再沒有了嗎？

華倫夫人?。ㄏ仁前l(fā)怔，跟著就發(fā)脾氣）不準(zhǔn)你這么一個勁兒追問我。（暴躁如雷）住嘴。（薇薇繼續(xù)看書寫字，不耽誤時候，也不說話）哼，你自己的生活方式！哼，這還了得？（她又抬眼瞧著薇薇，薇薇還是不睬她）我要你過什么日子，你就得過什么日子。不由你自己做主。（又一頓）自從你考了那個不知什么名堂的數(shù)學(xué)試驗，我看你一直就是這么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要是你以為我會由著你在我面前擺這臭架子，那你算是打錯主意了：你心里越早明白一天越好。（低聲咕噥）在這件事上頭，我只會說這兩句話！哼！（重新提高怒聲）你知道不知道你在跟誰說話，小姐？

薇薇?。ò蜒酃鈴臅限D(zhuǎn)向她母親，并不抬頭）不知道。你是誰？你是干什么的？

華倫夫人?。ňo張地站起來）你這小鬼！

薇薇　誰都知道我的名望，我的身份和我想干的職業(yè)。你的事兒我不清楚。請問，你要我跟你和喬治·克羅夫爵士在一塊兒過什么生活？

華倫夫人　小心。我要干一件將來我——還有你——都會后悔的事情。

薇薇?。ɡ潇o堅決地把那幾本書往旁邊一推）也罷，咱們把這問題先擱一擱，等你有膽量對付它的時候再說。（仔細打量她母親）你得多走走路，打打網(wǎng)球，把身子搞好一點。你身子壞透了，今天上山時候，你每走二十碼就得站住腳喘半天氣，你的兩只手腕子簡直像兩卷豬油。你瞧瞧我的。（她把自己兩只手腕伸出來。）

華倫夫人?。ê翢o辦法地瞧了她一會兒，抽抽噎噎哭起來）薇薇——

薇薇　（一扭身從椅子上跳起來）請你別哭。什么都行，就是別哭。這么哭哭啼啼的我受不了。你要哭，我就出去。

華倫夫人?。ㄒ桓笨蓱z相）啊，寶貝，你怎么對我這么狠心？難道我不是你母親嗎？

薇薇　你是不是我母親？

華倫夫人?。ù篌@）我是不是你母親！哦，薇薇，你怎么問得出這句話！

薇薇　你說你是我母親，那么，咱們家里的人在哪兒？我父親在哪兒？咱們家的親戚朋友在哪兒？你說，你是我母親，有權(quán)利管教我，有權(quán)利罵我是胡鬧的孩子，有權(quán)利用大學(xué)女訓(xùn)導(dǎo)員不敢用的態(tài)度對我說話，有權(quán)利硬支配我的生活方式，還有權(quán)利硬逼我認(rèn)識一個誰都知道是倫敦最下賤的高等游民、流氓畜生。在我拒絕你這些要求之前，我倒不妨打聽打聽，你究竟憑著什么身份對我提這些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