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伍珀河谷
1841年3月底,恩格斯回到巴門,為秋季服兵役做準備。
但是,恩格斯并沒有在家里待多久,就又外出了。當時,他剛剛經(jīng)歷一場不成功的戀愛,心情十分抑郁。而伍珀河谷周而復始的單調(diào)生活,使他倍感枯燥乏味。小酒店的狂歡,拼命地抽煙,以及少有的缺乏樂趣的聚會,都不能充實他那顆不安分的心。
為了消解滿腹惆悵,5月中旬,恩格斯同意與父親一道去瑞士和意大利作一次短期商務旅行。
旅行的動機是純商業(yè)性的。老弗里德里希叫恩格斯同往,主要是為了讓他增長見識、開闊視野。年輕的恩格斯從這次夏季旅行中獲益匪淺。旅行既增加了新的經(jīng)歷和感受,又淡化了失戀的記憶。恩格斯先后在巴塞爾和蘇黎世停留,他翻越阿爾卑斯山,游覽瓦倫施泰特湖,攀登雨特利峰……
面對如詩如畫的青山綠水,平庸無知之輩只會對秀色美景空發(fā)感嘆,而稟性深沉的人卻每每被大自然的樸實醇厚喚醒心底的悲痛。這種喚醒,又恰恰是為了使這一切消失于大自然的壯麗景色之中,交融于一片溫柔和諧之中。
恩格斯穿軍裝的自畫像
從他的游記《漫游倫巴第》看,恩格斯旅行歸來,惆悵感已消失了大半。他心情爽快,精力集中,待在家里專心致志地讀了兩個月的書,然后啟程上路。
1841年9月底,恩格斯來到柏林,進入近衛(wèi)炮兵旅第十二步兵連,開始為期一年的志愿兵服役。作為富家子弟,本來是可以花一些錢使自己免服兵役的,但恩格斯已經(jīng)厭倦了商行枯燥的實習生活,很想換個環(huán)境透透氣,嘗試一下別的活法,而服兵役正好為他提供了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
當時的柏林,作為普魯士王國的首都,無疑是一個充滿官僚衙門的地方,但這里也有一個展開著熱烈辯論、沸騰著思想交鋒的“知識分子大本營”——柏林大學。對于中途輟學的恩格斯,這一點尤其具有吸引力。
柏林近衛(wèi)炮兵旅兵營,現(xiàn)改名為弗里德里?!ざ鞲袼贡鵂I
根據(jù)有關規(guī)定,服役一年的志愿兵除了參加軍事訓練外,可以不必住在兵營。恩格斯在兵營附近租了一間二層樓房,布置了一個雅致、舒適的小天地。
恩格斯對普魯士王國等級森嚴、枯燥無聊的兵營生活十分厭煩,他常常借故不去執(zhí)行那些毫無意義的任務。不過,恩格斯對軍事訓練倒是十分認真的。一年的軍事學習,除了掌握了一些基本的軍事知識之外,他還對軍事科學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并自學了一些軍事著作。這為他后來研究軍事史和戰(zhàn)略戰(zhàn)術并成為杰出的無產(chǎn)階級軍事理論家打下了基礎。晚年,朋友們送他一個“將軍”的雅號,不能說與此無關。
例行服役沒有鎖住恩格斯那顆永遠探求真理的心。服役期間,他經(jīng)常抽空以旁聽生的身份去柏林大學聽課,尤其關注哲學演講。當時,著名哲學家謝林正好在柏林大學講學,這便為恩格斯哲學思想的第一次爆發(fā)提供了一個契機。19世紀40年代初,德國由于關稅同盟的成立而進入普遍的經(jīng)濟高漲時期。這種經(jīng)濟高漲引起的直接社會后果,是資產(chǎn)階級實力的增長和無產(chǎn)階級隊伍的壯大,并由此導致自由主義思想的流行和社會主義運動的萌芽。青年黑格爾運動的產(chǎn)生,是這種趨勢的集中反映。這些黑格爾的左派學生們,力圖從導師的理論中導引出民主主義革命的結(jié)論。
為了同這股“危險的”思潮相抗衡,“降伏黑格爾哲學這條噴吐不信神的火焰和晦澀難解的煙霧的兇龍”,普魯士政府把年屆古稀的哲學名流謝林搬到了柏林大學的講堂。
1840年左右的柏林大學
謝林作為一個哲學家,在19世紀初曾以自己的辯證自然哲學起過一定的進步作用,對包括黑格爾在內(nèi)的眾多哲學家產(chǎn)生過影響;但隨著維也納和約之后歐洲復辟勢力的日益猖獗,他卻愈來愈和基督教正統(tǒng)思想接近,并在哲學上為這種正統(tǒng)思想辯護,成為宗教的衛(wèi)道士和科學的敵人。
普魯士反動勢力把希望寄托在謝林身上,希望他在自己的專業(yè)領域,通過同“黑格爾門徒所領導的向舊世界的宗教、思想、政治開火的理論家大軍”直接交鋒,給青年黑格爾派以致命的打擊,使“猖狂”的無神論者啞口無言。
1841年11月15日,謝林的“啟示哲學”系列講座在柏林大學第六講堂開始了第一講。大講堂里座無虛席,為首一排坐的是大學名流和其他大人物,在他們后面,交錯地坐著不同社會地位、不同民族、不同信仰的代表。400余名聽眾來自德國各地,有的還來自國外。他們都是對這個問題感興趣的人,包括正統(tǒng)主義者、老黑格爾主義者和青年黑格爾派。
講座開始前,人們用德語、法語、英語、匈牙利語、波蘭語、俄語、現(xiàn)代希臘語以及土耳其語交談著,人聲嘈雜。大家以極大的關注,等待謝林的登場。
在興致勃勃的青年聽眾中間,十分顯眼地坐著一位胡須花白的參謀官。在他旁邊,斜靠著一個無拘無束的志愿兵。要是在別的場合,這個志愿兵出于對高級長官的敬畏,舉手投足可能會有些拘謹??山裉?,在思想的殿堂里,他的等級觀念已完全讓位于對真理的渴求。
這個志愿兵,就是即將度過21歲生日的恩格斯。他興奮地觀察著四周形形色色的聽眾,發(fā)現(xiàn)很多年邁的博士和宗教界人士都是蕩漾著難得的激情,仿佛年輕的精神和朝氣又在心中復蘇。恩格斯被這種氣氛深深地感染了。
可遺憾的是,謝林的演講只贏得了少數(shù)正統(tǒng)主義者的贊許,大多數(shù)受過黑格爾哲學熏陶的聽眾都對演講大失所望。他的神秘的啟示哲學,遭到保守的黑格爾派的普遍反對。而他對歷史進步的合理性和必要性的否認,以及對基督教的極端辯護,則無異于公開宣布與青年黑格爾派為敵。
在講臺上,謝林肆無忌憚地對自己青年時代的朋友、杜賓根神學院的同窗黑格爾大加攻擊。可黑格爾無法回擊,他已經(jīng)去世10年了。回擊謝林的任務,自然落到了黑格爾的追隨者們身上,尤其落在了革命的青年黑格爾主義者身上。
弗里德里希·威廉·謝林(1775-1854)
恩格斯義無反顧,下決心“要替?zhèn)ゴ蟮乃勒邞獞?zhàn)”。他把黑格爾和謝林進行對比,認為這兩個畢業(yè)于同一所學院卻在40年后成為對手的哲學大師——
一個,在十年前已經(jīng)離開人世,卻比任何時候都更有生氣地活在他的學生中間;另一個,在這些學生看來,三十年來精神上早已死亡,如今卻突如其來地自認為有充沛的生命力,要求得到公認。
聲望顯赫的謝林怎么也不會想到,在他的聽眾中有一位很不起眼的旁聽生,要對他的哲學體系提出致命的挑戰(zhàn),要把他自以為是的系列講座駁得體無完膚。
更讓謝林沒有想到的是,挑戰(zhàn)來得如此之快,以至于這個哲學界的龐然大物幾乎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
就在短短四個星期以后,第六講堂的啟示哲學余音未盡,柏林《每日電訊》上便刊登了一篇題為《謝林論黑格爾》的長文,署名弗里德里?!W斯渥特。
幾個月后,兩本未署名的小冊子又出現(xiàn)在柏林學術圈:一本叫《謝林和啟示》,一本叫《謝林——基督哲學家》。
三部論著風格清新、邏輯嚴謹、言辭犀利、觀點鮮明,深刻地揭示了啟示哲學為普魯士專制王朝服務的精神實質(zhì)及其虛弱性,抨擊了謝林在對待黑格爾和黑格爾哲學上的卑劣態(tài)度,在哲學界引起了強烈反響。
誰會想到,這些讓一代學術權威威風掃地的論著,竟出自一個非科班出身的、年僅21歲的普魯士炮兵之手。人們對作者紛紛猜測。有人以為是《每日電訊》的主編谷茲科夫,有人以為是著名政論家盧格,有人以為是俄國流亡革命家巴枯寧……
柏林大學的旁聽生(油畫)(林纓李天祥作)
青年黑格爾派的同人雜志《德國科學和藝術年鑒》主編盧格也誤認為作者一定是某位“名家”“博士”,并寫信詢問“博士先生”,為什么不把《謝林和啟示》這樣的好作品寄給《德國科學和藝術年鑒》發(fā)表。恩格斯在回信中說:
您的信經(jīng)過多次轉(zhuǎn)遞之后我才收到。為什么我不把《謝林和啟示》寄給《年鑒》?
(1)因為我打算寫成一本五、六印張的書,只是在同出版商談判時,才不得不把篇幅限制到三個半印張;
(2)因為《年鑒》直到那時對謝林還總是有些客氣;
(3)因為這里有人勸我不要再在雜志上攻擊謝林,而最好是立即寫本小冊子來反駁他。
……
此外,我絕不是博士,而且永遠也不可能成為博士;我只是一個商人和普魯士王國的一個炮兵;因此請您不要對我用這樣的頭銜。
恩格斯的謙虛并不全然是出于禮貌和客氣,他深知,雖然這幾篇論文在社會上產(chǎn)生了一些反響,但自己的知識畢竟有限,學問很不系統(tǒng)。他決定在一段時間里完全放棄寫作活動,集中精力讀點書,思考一些問題。他在信中十分真誠地對盧格說:
我還年輕,又是個哲學的自學者。為了使自己有一個信念,并且在必要時捍衛(wèi)它,我所學的已經(jīng)夠了,但是要能有效地真正做到這一點,卻是不夠的。人們將會對我提出更多的要求,這是因為我是一個“兜售哲學的人”,不能靠博士文憑取得談論哲學的權利。我希望,當我再寫點什么,同時署上自己的名字的時候,能夠滿足這些要求……
迄今為止,我的寫作活動,從主觀上說純粹是一些嘗試,認為嘗試的結(jié)果一定能告訴我,我的天賦是否允許我有成效地促進進步事業(yè),是否允許我實際地參加當代的運動。我對嘗試的結(jié)果已經(jīng)可以表示滿意了;現(xiàn)在我認為自己的義務是,以更大的興趣繼續(xù)進行研究,通過研究去越來越多地掌握那些不是先天賦予一個人的東西。
一個普魯士王朝的志愿兵,一個大資本家的兒子,卻把自己的理想確立在“促進進步事業(yè)”上,這便是柏林時期的恩格斯。從這一點上講,他已經(jīng)告別了伍珀河谷,走上了謀求人類解放的世界舞臺。
波瀾壯闊的新生活等待著他,召喚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