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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剎那時光 作者:[美] 丁松青 著


回家

九八二年的夏天,當(dāng)飛機從臺灣桃園機場起飛的時候,我望著窗外越來越小的一切,輕輕地把額頭抵住玻璃,在心里向下面的大地說了一聲再見。

那一年,我三十六歲,在臺灣的山區(qū)已經(jīng)度過了很長久的一段歲月。當(dāng)然,那是在清泉。

也是同一年,當(dāng)我終于將整個教堂的墻上畫滿了壁畫的時候,我的會長來山區(qū)看我。當(dāng)他看見那些彩色繽紛的圖畫時,略略驚訝地問著那是不是我的作品。我有些害羞,因為整個教堂的墻上全是我的畫。這算不算一個好神父呢?

會長十分欣賞地看了又看,說我的確有些天分,清泉的教堂也因此充滿了山地風(fēng)味。

就為著會長來過了,我那始終潛伏在心靈里對藝術(shù)的至愛又一次被激蕩起來。如果——如果去受一次訓(xùn)練,也許這美麗的世界能夠透過我的畫筆再度彰顯一次。我多么期望能有一個機會去學(xué)美術(shù)。

不抱什么太大的希望,我請求了會長。沒有想到他居然答應(yīng)了。這使人又悲又喜。

于是,我暫時離開了這教導(dǎo)我成長的山區(qū),飛向美國,美國加州的圣地亞哥,去進藝術(shù)學(xué)院。

旅程中,我的心情一點一點加深了憂傷。要離開臺灣好一陣子,離開這個居住了十二年——占去我生命中三分之一時光的地方,使我的心幾乎碎掉。

才沒有飛行幾個小時,我開始思念清泉的家,想起那兒每一個朋友對我的意義、那自由自在又透著優(yōu)雅的山地生活方式、中國話、民間風(fēng)俗,還有那兩座吊橋和清泉流水的聲音……而現(xiàn)在,我正從這十二年長的生命中走出來,再次回歸那也曾屬于我生命的部分——美國。

在那兒,圣地亞哥——我的出生地,會是什么樣子?我又將會遇著怎么樣的一年呢?

其實,這些年來,生活使我成長,生命中的答案終于多過了疑問。這生活的良師,是經(jīng)過人群教導(dǎo)給我的。當(dāng)然,那需要時間才能蛻變。


當(dāng)飛機飛到圣地亞哥上空時,我的心又禁不住為它振動,望見下方艷陽普照的海灘,那兒曾是我兒時游泳的地方,這一切令我百感交織,港口內(nèi)泊滿五光十色的帆船和漁船;接著我又看見海岸邊的海草灰工廠,我弟弟就在那里擔(dān)任實驗技師。

飛機在圣地亞哥動物園上空兜圈子。記得我哥哥念高中時曾在那里打過工;遠(yuǎn)方遙遙可見墨西哥的邊境城蒂華納,以及那里起伏的山巒。飛機在跑道上降落之前曾掠過機場大樓,我父親生前一直在那里服務(wù),直到去世。映入我眼簾的每一件事物都在在勾起我的回憶,我真覺得自己回到家了。

母親已在機場等候我,弟弟、弟媳和侄女也都來了。一見到他們,內(nèi)心殘存的憂傷終于一掃而空?;貋砗陀H愛的家人在一起也是多么地好??!

我的小侄女第一個跑上來摟住我,她才兩歲,穿著一件鮮艷的小圓點裙子,一頭棕色的鬈發(fā)襯著圓圓的小臉蛋,真是可愛極了。我這還是頭一次和她見面,立刻就被她那天真燦爛的笑容所迷倒,相信我和她一定會成為好朋友。

母親還是和以前一樣美麗,這二十年來,她始終在那所我們孩子都念過書的小學(xué)擔(dān)任秘書,一直到現(xiàn)在。我和家人問候過了以后,環(huán)顧四周,才說:“一下子看見這么多外國人的感覺真是有點奇怪。”

母親忍不住笑了起來:“如果你認(rèn)為我們是外國人的話,那你實在是離家太久啦!”

我這才發(fā)覺說錯了話,跟著笑起來,然后轉(zhuǎn)頭對弟弟說:“我差點忘記自己了,不是一個外國人?!?/p>

“看到你真高興。”弟弟微笑著說。他雖然已三十歲了,看上去還是那么年輕。

“對不起,我沒有常常寫信給你?!彼终f。

“可是每當(dāng)最重要的時刻,你總是都寫信給我了呀。”我連忙說,“比方說,你第一次買車、訂婚、結(jié)婚,還有……”我轉(zhuǎn)頭望著弟媳,又說:“你們就要生寶寶的時候,都有寫信通知我?!?/p>

“我們正打算再寫信給你呢?!?/p>

“你是說……”

“答對了,你又要當(dāng)伯伯了!”弟弟開心地笑著說。

“這回你一定看得到寶寶。”我可愛的弟媳有些不好意思地接了一句。

回到家后,我們在后院休息,我趕快去找家里的老狗查理。查理如今幾乎聽不見了,再加上蓋在眼睛上的長毛,也簡直什么都看不到,但它好像還記得我。

我們從母親種的鱷梨樹上摘了些果子,又摘了些她親手栽的黑莓,邊吃邊講,這一說就說了好幾星期,可是好像還有很多可講的話講也講不完。回到家真好。

“生活得愉快嗎?”母親這么問我。當(dāng)時我們在廚房里,她忙著煮晚餐,我看著她忙。廚房是我們最喜歡聊天的地方。

“你指的是我的神職生活嗎?”

“是呀!”母親將煮好的雞從鍋里撈出來,一邊回答。

“我一直將神職當(dāng)成自己的理想,深信這是天主的意旨,我從來就沒懷疑過?!?/p>

“你知道嗎?”母親含笑著對我說,“我總盡量不去影響你和你哥哥、弟弟的興趣——”

我說:“記得我念高中時對你說我要去當(dāng)神父時,你說:‘如果這能使你快樂,那我也就快樂了?!?/p>

“我一直希望你們活得快樂?!彼p輕地說。

此時正是黃昏,夕照由窗外照進來,將廚房染成金黃色。

“我的生活里還是有許多起伏,有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在尋找什么,你呢?”我問。

“我已經(jīng)不再尋找了,”母親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又說,“而今我只追尋心靈的平靜,我一生中或許沒多少大起大落,可是卻覺得平靜安詳。”

“你好像很能接受事實,而且始終那么冷靜又安詳?!蔽艺f。

“我并不是一直這樣的,”母親在我身邊坐下,“你爸爸去世之后,我簡直難過到極點,怎么也想不通天主怎會將他帶走,丟下我和三個幼小的孩子。那時,我真覺得自己被拋棄了,我每天晚上禱告時只祈求上天賜給我智慧和耐性?,F(xiàn)在我終于知道天主已經(jīng)允諾了我的祈求。”

很久以來,我們不再談父親。當(dāng)母親說起這些事的時候,我覺得又回到了從前。

“你爸爸的死給了我相當(dāng)大的打擊,也是我初次嘗到死別的痛苦滋味。我很不情愿接受那個事實,可是又不得不接受,我還得把你們兄弟三個撫養(yǎng)長大。你們剛剛長大之后,杰瑞就離家去從事神職,當(dāng)時我很舍不得他走,等我下了好大的決心讓他走了,我又強烈地思念他。后來你又走上哥哥的路子,當(dāng)了神父。杰瑞去了臺灣,你也跟了去,這兩次分別對我而言又都是痛苦難當(dāng)?!?/p>

說這些話時,母親手中的刀叉正在分割整只煮好的雞。她將刀子輕輕地切下去,又切下去,拿起被分割的一塊放在我盤中。我看著那把刀發(fā)呆。

“可是我卻希望你們快樂,我不希望約束你們,牽絆你們;最后,你弟弟結(jié)婚,也搬了出去,那時我同樣難過,一時很難接受。我歷經(jīng)這些分離,現(xiàn)在終于學(xué)會了接受事實,順其自然,保持內(nèi)心的安寧。”

我注視著浴在夕照中的母親,那景象真是一幅寧靜祥和的畫。她如今雖然得到了平靜,可是那卻是歷經(jīng)痛苦折磨才得到。那頓飯,我一直看見的是那把安安靜靜的切肉刀。

飯后不久,我弟弟來看我,我和他走到后院去。

這時候,老狗查理不斷繞著我不肯離開。

“就是,我現(xiàn)在愈來愈想她,她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钡艿苷f。

查理過得似乎很快樂,可是人類的生活卻更復(fù)雜,我想了想,又問我弟弟:“你覺得快樂是什么?”

“我嗎?呃,快樂是……讓我的太太、孩子還有媽媽快樂,如果她們快樂,我也就快樂。”

“你這種看法一定是從媽媽那里學(xué)來的?!蔽椅⑿Φ卣f,“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們刻意去追求快樂,反而永遠(yuǎn)也追求不到,只有在讓別人快樂時,自己才會跟著得到快樂。但有時我又會想:快樂就藏在某個地方,等著我們?nèi)ふ??!?/p>

弟弟蹲下來,拍拍查理,說道:“它是一只快樂的狗。”

“尤其是當(dāng)它和它所愛的人在一起的時候?!蔽蚁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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