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葬

三十年前我的祖母便死了，安葬在屋前，辰山丙向，向著那青蔚的鳳凰山。墓室是用磚石砌成的，那左方還空下一間，那是為祖父預(yù)備的，據(jù)當日的陰陽先生說這家冢選得再好不過，龍脈沙水都配得很整齊，五十年后家冢人定要昌大。老祖父自從那次遭了變故后很是灰心，自己把壽棺，壽衣，壽紙準備齊全，等候在那里面長眠。幸好在那一年里添了一個小孫，頗算聰穎；他便極力節(jié)省他的養(yǎng)老谷來培養(yǎng)這條小生命，希望這孩子五十年后可以成名，那知他望到了八十幾歲，白發(fā)轉(zhuǎn)青后，這孩子雖然是磨穿了鐵硯，游遍了天涯，回國后并沒有得到一官半職。這老年人在失望中一口啖塞著喉嚨竟歸了大夢。他臨終時說他的墳?zāi)挂螨堊嫔?，不可向鳳凰寺，誰知道他心頭有什么苦處呢？

因為怕泄氣，怕驚墳，老祖父的遺體不便與祖母合葬，一時又找不到陰地，便停在那墳旁，到如今已停上了三年。據(jù)說是死者若不得安葬，他便永遠跪在冥府里。今歲自遠方來了一位陰陽，也不知什么時候偷偷的到我們的屋前看了一次山向。他偶爾向我父親說我們屋前有一塊銀子都買不到的陰地，為什么還不把老人家安葬？他說挨棺葬，轉(zhuǎn)向龍山，日子八月初三日便好。我聽了這消息于七月底抱著老祖父的小曾孫回去安葬老人。那知到了家中，伯父說初三天星期，日子不好，要去查期，一切事情都還沒有準備。初一晚上查好了期，說是可以葬。第二天那位陰陽帶了一些工人到屋前去找墳地。據(jù)說是一塊好地上沙土分明，可以依著天然的界限制就一個墳?zāi)埂Ｋ诰嗬蠅炍辶哌h的地方找到這樣一塊地，立刻就打了樁，把前面那擋著山向的楠木樹和茶樹砍去了。祖母墳前立著一對柏樹，修剪得像一對蠟燭，也被砍掉了一根。我十分可惜那一根柏樹；因為不懂得一點陰陽事，也就沒有說什么。到晚上父親趕場回來，聽說陰陽這樣布置，并不是挨棺葬，他說這不行，離得太遠了。我問他老人家為什么不行，他說氣接不過來：這話我仍然不懂。母親在旁邊急得直是哭，她認為那樹子砍壞了，老公公今天在作怪，害得這遠方歸來的小曾孫肚皮作痛。好在父親安慰她說“明墳暗屋”，再砍掉一些樹子也不要緊。大家商議又不敢請家人依照我們的主意下葬，只得說日子不好，改期再葬，家中事還不能由我作主，這迷信一時難于就打破。但若我們能像古代的人那樣迷信，把喪葬當作一種藝術(shù)來安排，我倒不反對；只是這樣選墳擇地，我真有點莫名其妙。如果我的父親母親臨老時不立下什么遺言，我一定把他們葬在屋前，不去趕龍脈，找陰地。至于我自己呢，我愿遭受一個神奇的死，不讓這骸骨存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