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夾子

今天失掉你，我曾感到一陣懊惱，一陣思念。你原不過是我拾來的，如今又被人家拾去了，讓歷史盡循環(huán)。記得二十年前這時節(jié)，我獨自在一條幽靜的道上散步，——我那時無憂無慮，多么安閑！——巧遇著你，你當(dāng)時給我的并不是驚喜，卻是一片煩惱，你懷中只有幾瓣郵花，全沒有證件，害得我到處通告，都沒有人來認(rèn)取。

于是我?guī)е闼暮Ｔ朴?。你在新大陸上發(fā)現(xiàn)一種綠色紙票帶著一種脂粉的香氣。雖是人家都罵它代表“銅臭文明”。你認(rèn)得英鎊與法郎，馬克與拉克馬（希臘幣名），一張張的飛進，又一張張的飛出。那時候主人懂得一句名言：“青春的熱情要用錢票來烘。”因此你每月怕過十五，過了那日子你就該餓肚囊。

這兩年你的情形更慘，每到月初你的腰身脹得不能再脹了，可是主人要米要鹽，立刻就弄得你空虛，偶爾有客人來找你，你依然會想辦法，能自無中生有；可是前兩天你的女主人病得厲害，要你去弄針?biāo)帲銋s十分吝嗇，不住的嚷：“沒辦法，沒辦法！”女主人聽了向我苦訴：“夜貓子叫得兇，你還不想想后頭的事？”急得我真是蹬足。

今天我從蘇稽雇雞公車，講好推到草鞋渡。車到唐房擺渡時，我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不辭而去了。我當(dāng)時氣得直是跳，坐了人家的車，豈不要剝衣衫？那老好的人倒相信有這么一回事，連說：“給不給錢沒關(guān)系?！蔽铱偟孟蛩v好話，約好把車費交到一個面鋪里等他去領(lǐng)。于是我下車來步行，腳已經(jīng)舉不起了，只好慢慢拖，到了青衣江畔，想白坐船往下流，但轉(zhuǎn)念一想，懶得再同人家講好話，還是靠自己的氣力回到家。家是到了，可缺少了一把開門的鑰匙。

你今天走后我真是一貧如洗，這不過餓一兩天就了事，你知道我這方面的本領(lǐng)，并不比甘地的差。只可惜我還丟了借書證，寄書單，一首未完的詩稿，還記得兩句：

豆芽論根根，鹽論顆，才下了春雨，米價又翻身。

此外還有一個發(fā)富的朋友的住址也隨著你不見了。眼前一點希望都沒有。但愿你逢著一個好主人，永遠(yuǎn)躺在他懷里，他如果發(fā)一點慈悲，許會把這些雜件都寄還與我。

我雖曾為那張舊書桌，你那朋友，寫道一首“十四行”，但如今心情不好，我只能把這一片思念之情化入這一篇散文里，這也許很合于你的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