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心態(tài)
當然,河下對于吳承恩,并不僅僅是提供了金錢喧囂、繁華富庶的生活背景,對吳承恩影響最為深遠的是這里形成的地域文化小氣候。
中國古代,對商人身份有明確的界定:“士農工商”,商人排在末位。盡管小商小販成長為富商大賈之后,社會地位會有適當?shù)奶岣?,但是政治地位與仕宦——也就是與業(yè)儒做官的人相比,還是有天壤之別。一個人,一個家族,財產再多,富得流油,但只要沒有官位,就仍然沒有貴可言,在法律上還是個平民,就得遵守許多以平民為對象的規(guī)矩。相反,只要有了官職,身份相應就貴,一旦貴了,就成了社會的特權階層:住宅可以是三間甚至是五間的門面,可以讓大門緊閉專候達官貴胄而平時都由旁門進出,上路可以鳴鑼開道,可以坐八抬大轎,可以仰頭對人說話,可以接受別人跪拜……即使官職不高,至少也可以免繳賦稅,可以免受許多無端的欺凌羞辱,這對于許多人家來說,已經是幸福了。上述規(guī)定有些后來漸漸形同虛設,尤其是對于富商大賈,他們會用金錢擺平許多規(guī)定制度。但一個不爭的事實是,你仍然不能得罪官府,否則一個小小的胥吏,就可以使你頃刻間傾家蕩產,此即俗諺所說的:“窮不與富斗,民不與官斗?!痹谡麄€中國的古代社會,富實在還是一種層次不高的社會滿足,而官位帶來的滿足,才是精神層面上的享受。
要想身份尊貴,必須做官;要做官,必須走上仕途;登仕途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科舉,就是這么簡單明晰。所以科舉的獨木橋上,總是熙熙攘攘,而各個社會階層,都有向官宦匯流的強烈欲望。經商的人在掘得第一桶金以后,必然要以各種形式向士的社會階層靠攏,有的交結官府,仰他人鼻息;有的附庸風雅,與文士為朋。最普遍的現(xiàn)象就是家族中形成分工,有人讀書,爭取做官為家人爭取地位;有人繼續(xù)經商,提供經濟支持。而這種分工延續(xù)到最后,則往往是棄商業(yè)儒。所以,凡富商聚集的地方,必定是文化活動頻繁的地方,必定也是風流名士流向的地方,將來若干年以后,必定又是科舉旺地,學者輩出的地方。
河下的商人也不例外,他們精神上的向往就是富且貴,即家門既有金銀如山,又有冠冕出入。舉一個典型的例子:河下運河古渡邊的牌坊下,曾經有一大片連云宅邸都屬姓閻的所有,這個閻氏家族,祖籍山西,經營鹽業(yè),弘治年間廢“開中法”后,閻家是攜巨資來淮安定居的鹽商之一。在淮安的前三代,閻家的身份是富商,但子孫已經開始修文;第四代,出了一位進士;第五代,出了一位貢生;第六代的傳人,則就是清代順治、康熙年間大名鼎鼎的學者閻若璩,其出入經史長于考證自不待說,而其子即第七代傳人閻詠,仍是繼承家學,科舉出身。這種官本位的傳承,是衡量一個家族是否具有活力的標準,在河下非常具有典型性。
還有一段佳話出在清代侍讀銜內閣中書、加正三品的著名經學家丁晏身上。話說河下古鎮(zhèn)與淮安府城之間,有一大片蜿蜒開合的水面叫蕭湖,乘船由河下和府城兩個方向都可以進入蕭湖,由此蕭湖成了當時淮安大戶人家的休閑度假區(qū),沿湖不僅綠柳成蔭,而且園林連片,花紅草綠中又間雜酒旗風標,甚至還有彩妝龍舟,宛然一派曲江灞橋古風。有一天,丁晏與同年進士高紫峰大人相約,定了一條酒船,邀十幾位朋友游湖。船上自然有酒,而淮揚船菜也十分有名,主客歡飲之間,忽然有人扳手指指眾人一一點數(shù),然后哈哈狂笑。眾人這才看出在場的十幾個人竟然全都有進士、舉人身份,自然是有人提議“浮一大白”。然后眾人按照丁晏的提議,仿唐人王昌齡、高適、王之渙旗亭畫壁的舊典,吟詩聯(lián)句,至月上而歸。這就是古代文人十分向往崇尚的所謂“雅集”,前提是所有參與雅集者,必須都是正宗文人。而據《淮安河下志》等統(tǒng)計,明清兩朝,河下這一彈丸之地,出過六十七名進士,其中狀元、榜眼、探花都有,號稱“河下三鼎甲”;有舉人一百二十三人;有諸生一百四十多人;有傳記入《明史》《清史稿》者十余人。
吳承恩生活的年代,正是河下科甲方盛之時,“河下三鼎甲”中有兩位與吳承恩同時代且有直接關系:第一位是探花蔡昂,是吳承恩仰慕的前輩,蔡府飛騎報捷的時候,吳承恩已經九歲,探花郎高中所引起的轟動給他留下了深刻的記憶;第二位是狀元沈坤,吳承恩的總角之交,沈府與吳宅近在咫尺,雞犬相聞,快馬一次次送到那里的捷報,絕對是吳承恩不得不聞的窗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