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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揭走飯鍋煉鋼鐵

從牛圈娃到名作家:張俊彪傳 作者:郭久麟 著


八、揭走飯鍋煉鋼鐵

大煉鋼鐵開始了。村里的人都去煉鋼,你重病剛好的父親也被編入了突擊隊(duì)。他們在幾十里路以外的山溝里開山、炸石、背石,好幾個(gè)月沒有回過家。

不久,村子的婦女也被集中起來,帶到土煉鋼爐前,幫著把男勞力從遠(yuǎn)山上背回來的石頭砸碎,填入土高爐,燒火煉鋼。婦女們也是吃住軍事化,白天砸石裝爐,晚上學(xué)政治、學(xué)文化、學(xué)軍事,口號是“趕上英國、超過美國”,分秒必爭,不能回家。由于妹妹沒斷奶,你媽每晚可以回趟家,給妹妹喂奶,看著你和妹妹睡著后,又得往煉鐵工地趕。

這下,家里就只有祖母帶著你和一歲多的妹妹,守在空蕩蕩的一個(gè)黃土院落里。大黑狗被打狗隊(duì)勒死了。小花貓?zhí)优芰?。豬和雞被抓到隊(duì)里飼養(yǎng)場,不知是殺掉吃了肉,還是病死瘟死了,反正后來都沒了。

一天清早,李良和王光石帶著收鐵隊(duì),人歡馬叫而又氣勢昂揚(yáng)地把全村各家各戶家里所有姓銅姓鐵的東西,不論好壞,一律砸碎,搜羅著去充當(dāng)煉出來的鋼和鐵。他們還舉辦了一次聲勢浩大的參觀展覽,登了報(bào)紙,上了廣播。

李良率隊(duì)到你家時(shí),敲著大銅鑼,熱烈歡騰。你爸也跟著回家來。他端出旱煙葉子,招呼大家抽煙。大家一邊抽煙,一邊談著你聽不懂的什么“大煉鋼鐵”、“大躍進(jìn)”、“土高爐”、“放衛(wèi)星”等等。

抽完一袋煙,李良敲了一下鑼,大家在鞋底上磕掉煙灰,都站起來,滿院去找廢銅爛鐵。李良走到廚窯,看到你媽正在蒸饃。他毫不留情地親手取下蒸籠,提出大鐵鍋。他雙手舉著大鐵鍋出門時(shí),灶膛里的煙火一直沖到窯脊上。李良頭頂鍋底,火星迸濺著,仿佛在哭。只聽得李良“嗨”的一聲吼,“梆——啪”一串響,把大鐵鍋一下砸在地上,砸得粉碎,引起一陣狂熱的大笑。你媽卻笑不出聲,滿臉悲戚,木立在沒鍋的灶前發(fā)愣,手不停地在臉上抹過,留下了幾道黑印。

這批人喧鬧著走了。媽媽看著從鍋里取下的蒸饃,不知如何是好。你也驚呆了。瞪大一雙眼睛,拉著媽媽的衣襟,悄悄問:“媽媽,他們是不是瘋了,把鍋都砸了!咱家怎么煮飯呢?”

你媽用手摸著你的臉,撩起衣襟,擦了擦眼角的淚,沉重地嘆了口氣。

你祖母悄悄走進(jìn)來,拿出洗臉的銅盆交給你媽:“這是我藏在炕灰中保存下來的,拿去煮飯吧!”

你媽高興地接過銅盆,放在灶上,開始蒸起饃來。

忽然,有一天早飯后,幾個(gè)小伙伴來你家,說李良書記叫村里能跑會走的十幾個(gè)小孩,編成一個(gè)娃娃班,開到煉鐵爐前去參戰(zhàn),叫你也參加。

能親眼看到鋼鐵是怎么煉成的,說不定還能見到很久沒回過家的父親,你心里充滿著神秘感和急切感。

第二天早飯后,山羊胡子爺爺就領(lǐng)著娃娃隊(duì)出發(fā)了。山羊胡子爺爺中等個(gè)頭,身輕體瘦,臉上布滿皺紋,下巴上長著一撮山羊胡子。他60多歲了,但精神很好,骨板也硬朗,性格挺隨和,常常跟娃娃一起逗樂兒,村里的小孩都喜歡他。他孤身一人,卻是個(gè)樂天派,挑著牛糞上山,嘴里還在唱秦腔。聽父親說,他一輩子都在打光棍。

他一邊帶著你們朝南走,一邊放開嗓門唱隨口亂編的秦腔:

老漢要學(xué)老黃忠

黃忠八十不服老。

青年要學(xué)那羅通,

羅通盤腸大戰(zhàn)留英名。

婦女要學(xué)穆桂英,

穆桂英上陣破天門。

娃娃伙兒要學(xué)小羅成,

羅成少年顯威風(fēng)。

山羊胡子爺爺帶你們來到了一個(gè)廢棄的磚瓦窯改造出來的古城堡一般威武雄壯的土高爐下。高爐剛封口,爐膛燃起了麥秸火,煙囪冒出的濃煙一直飄上藍(lán)藍(lán)的天空,漸漸變淡變白,與白云連在一起,像從九霄云空垂下來的一條彩帶。山羊胡子爺爺帶著你們,把遍地的石塊揀起來,再堆到一塊兒。沒有一個(gè)熟悉的人。

你問山羊胡子爺爺:“我爸爸怎么不在這兒?”

“頭一爐點(diǎn)火了,大人們都上山炸石頭了?!鄙窖蚝訝敔敾卮?。

你又問:“晌午吃飯回來嗎?”

“也許回來吧!”

你還問:“這石頭,真能煉成鋼鐵嗎?”

山羊胡子爺爺笑瞇瞇地回答:“聽說鋼鐵是石頭煉的,可我活這么些歲數(shù),還沒親眼見過。這一回,是黨說的,沒錯(cuò)兒?!?/p>

你只盼著晌午吃飯,等爸爸來。

太陽好不容易偏西了。山羊胡子爺爺帶著娃娃班,來到一棵大樹下。一位不認(rèn)識的老漢,送來了蒸饃和開水。

你不覺得餓,吃了兩個(gè)蒸饃,又纏著山羊胡子爺爺要見父親:“山羊胡子爺爺,求求你,帶我去找爸爸?!?/p>

他蹲下來,就著一個(gè)生辣椒在吃饃:“飯都送到山上去了。你爸沒回來?!?/p>

你搖著他的膝蓋,懇求道:“那你帶我到山上去,只看一眼就回來?!?/p>

他摸摸你的頭,說:“傻娃,盡說傻話。幾十里地,你能走得到么?”

你固執(zhí)地說:“能走到。不信,你去問奶奶。”

他用手掌抹著嘴巴,笑笑說:“可是,眼下‘大躍進(jìn)’,大煉鋼鐵,爭分奪秒,哪有閑空兒去看爸爸?好孩子,聽黨的話,聽毛主席的話,做個(gè)小羅成吧!”

你心里充滿失望,充滿委屈,充滿悵惘。

太陽落山了。聽說土高爐里的石頭還沒燒紅,要出鐵,最少也得煉上七七四十九天。這讓你想起了母親講的神話中的太上老君的煉丹爐,那一粒仙丹不也得煉七七四十九天嘛。

山羊胡子爺爺要留下來,夜戰(zhàn),燒爐。讓娃娃班自個(gè)兒回家。路上,幾個(gè)十多歲的男孩和女孩在唱歌:

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

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

你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么好聽的歌兒。盡管歌詞中的意思還不大懂,但你情不自禁地跟著哼唱起來。

以后,土高爐終于沒能煉出鋼鐵,倒塌了。于是,你每天都能見到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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